卻說王皋、鄧褲子,自被殊恩收為侍衛之後,吉妃非常寵任,每逢出獵,王、鄧二人,總為前軀。王皋賦性樸實,對著吉妃,更是鞠躬盡瘁,勞怨不辭。因此吉妃待遇王皋,也自另眼相看。那些舊臣故僕,見王皋得著特別權利,未免懷了嫉妒之心,時時造出些胡言蜚語來誣蔑他。其巧不巧,這年吉妃懷了身孕,到十月滿足,生下來的王子,那面貌卻與王皋一般無二。因此這些小人們越發得了意,有天沒日,亂道胡言,一似拿著什麼真憑實據的。虧得太子爺皇太極,是個天生豪傑,豁達大度,這些細小節目,全不在他心上,不然,還當了得。那吉妃生下的小王子,名叫福臨,聰明絕世,勇武超群。只有一樁奇異處,自小喜歡與王皋親近,每逢啼哭得沒奈何時,只要王皋來一抱,頃刻就會不哭。除了王皋,憑你宮娥、內監、奶媽子,再也哄騙他不住。好似他們兩個人,前幾世在三生石上約好似的。王皋待到小王子,一片忠誠,萬般慈愛,那副忠厚愷切的功夫,也是往古無雙,來今少有的。吉妃曾向含芳等道:
「王皋這個人我不過見他老實,看過一點子,外面的人就造出許多壞話兒來葬送他。全不想我是主子,他是奴才,名分攸關,要造謠言,總也要造得有點兒相像。像這種無根之言,說給誰也肯相信呢。」含芳等聽了,自然附和一陣,不用多述。一日,太子回宮,悶悶不樂,吉妃婉言慰問。太子歎道:
「我們這個國,早晚總要喪在葉赫手裡。你我眼前雖是榮華富貴,到將來終不免做人家的奴隸。你想可傷不可傷呢?」吉妃道:「這話說給誰,再也不會相信。我們為明國滅掉,再可說說,葉赫比我們不知要小到幾多,弱到幾多呢。我們不去滅掉他,已經夠了,他如何能夠滅我們呢?」太子道:「原來你不曾知道,前年生子大興土木,建造一所堂子。」吉妃道,「堂子是祭神用的,我也知道。」太子道:「那時工匠人等掘著一塊石碑,上有一行大字道:『滅建州者葉赫。』」吉妃道:「石碑上竟有這樣的字句,奇怪極了。」太子道:「主子為了此事,跟葉赫國勢不兩立,連出三五回兵。雖然都打著勝仗,奈明朝仗著天朝聲勢,常常幫助葉赫,欺壓我們,因此我們兩次出兵,征伐中原。」吉妃道:「中原人難道殺不怕的?論理也該知難而退了。」太子道:「就為不肯服輸,中原人很喜歡擺臭架子,說我們跟葉赫都受過龍虎將軍的封號,就應聽受天朝命令。現在我們自相攻伐,便與上國威嚴有損。再者我們主子,稱皇作帝,中原人心裡也不很舒服。」吉妃道:「十四貝勒不是拜了征明大先鋒嗎?看來今年就要大舉。只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休說葉赫這點子彈丸地,就是中華十八省的錦繡江山,何難盡隸我們版圖呢?」太子道:「話何嘗不是,只是主子昨晚得著一夢,頗非吉祥之兆。此番出兵,勝敗還說不定呢。」吉妃道:「夢裡頭事情,如何作得準。」太子道:「准不准,等出過兵就知道了。明兒祭堂子,我要早一點子起身,四鼓你們就叫我,別像上回失了時,受主子的排喧。」吉妃道:「叫含芳、蘊玉、補恨、消愁輪流著替你守更,總不會誤事了。」太子笑道:「也不用這樣費事,上回都是你。」說到這裡,便縮住口,附著吉妃玉耳,輕輕的說了兩句不知什麼。只見吉妃瞪了太子一眼,接著說道:「干我甚事,我也不希罕你呢。」說畢,又輕輕啐了一口。當夜無話。
次日天色微明,太子穿衣起身,含芳捧上參湯,太子接來喝畢。蘊玉取出篦梳,替太子解散頭髮梳了一條油光時式辮。
消愁、補恨捧上早點。這時,差不多已有五更天氣,遠遠角聲鳴動,順著曉風,一陣陣遞將來。太子道:「了不得,主子御駕就要到了。」三口兩咽,吃過早點,忙要袍褂穿好,隨喊備馬。宮娥內監,接遞著傳喊將去。霎時回說:「馬已備好,請太子爺上馬。」太子帶了十名侍衛,跨上馬,出了宮門,迎著角聲,急速前進。御道兩旁的楊柳樹,蒙著曉露,望去還不甚分明。一時行到,只見禁軍衛士,站得斧截刀斬,齊整著要不的。眾貝勒見太子駕到,都趨到馬前來請安。太子問:「御駕出發了沒有?」眾回道:「快到了。」說著,外面報說:「駕到。」就聽踢拍踢拍,十來對對子馬,緩緩而來,馬上都是藍頂花翎的三品侍衛,一個個手控強弩,腰懸利刃,雄赳赳,氣昂昂,威武非凡。各貝勒、各將官,忙都按照方向站立。各侍衛馬到轅門,齊都跳下馬,雁翅般分站兩旁。候了半天,才隱隱聽得鼓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旗,夾著鸞駕,徐徐過畢,方見一把曲柄九龍金黃傘,兩個馬伕拉著一匹卷毛嘶風黃標千里馬,馬上坐著這位滿洲當代聖人,清國開基帝王,好副御容,龍顏虎目,鷹鼻獅口,望去宛似天神一般。太子率著眾貝勒,趨步上前,跪成一線,口裡報說:「子臣等叩請父皇聖安。」清太祖在馬上,只把頭點了一點。跪的時候,眾貝勒、眾勳戚、文武各官、馬步各將,合著侍衛太監黑壓壓跪了一地,宛如萬朵烏雲。太祖點頭之後,千人鵠立,又似拱極眾星。只見太祖吩咐道:「奏樂!」司樂官按著國樂,鳴奏起來,雄厚悲壯,聞之令人思奮。眾人跟隨太祖,直到正殿。只見司禮各官都已按方伺候。點好香燭,叩過神,一個水紅頂戴的讀祝官,早把太祖御撰的那篇誓文,對神宣讀。此時隨祭官員雖眾,卻靜悄悄的連咳嗽聲息都沒有。只聽讀祝官朗聲誦讀道:
天命二年,夏四月壬寅,滿洲國皇帝臣努爾哈赤,謹昭告皇天后土之靈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修好,設碑立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諜明復逾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逾疆場,肆其攘奪。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人綱古裡方吉納,脅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脅我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之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豈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遠平?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天厭扈倫起釁惟我是眷。今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欺凌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惟皇天后土,鑒察我心。謹告。
讀畢祝文,太祖親奠了三杯酒。司禮官焚著庭燎。按照儀注行畢禮,早已紅日上升,天色大明了。太祖傳旨校閱軍馬。
馬上天子,不同承平令主,他的舉動龍驤虎躍,委實不可捉摸,說一聲:「校閱軍馬!」御鞭一指,踢殼踢殼,那匹黃標御騎早向校場跑來,嚇得馬步各將屁滾尿流,急忙回營預備。霎時盡角聲動,各營將士嚴裝趨集,排開隊伍,騎兵步卒逐隊開演。
正是:
日暖柳營春試馬,柳拂旌旗露未干。
校閱完畢,差不多天已將晚,太祖見所部兵士,都如生龍活虎,心下大悅,傳旨休息三日,祭旗出發,隨駕南征;一面令內閣大學士範文程,輔助太子皇太極,留守本國,諭畢回宮。
一過三日,太祖統率步騎二萬,離了國門,浩浩蕩蕩,直向中原進發。太子率同留守各官,送出京城三十里方回。師行數日,所經都是平原曠野。霜劍懸寒月,旌旗卷曉雲,了無事實可記。這日探馬報說:「離明邊撫順城池,只三十里了。」太祖叫紮住營帳,問眾貝勒道:「哪一個前去攻城?」十五貝勒多鐸道:「孩兒不才,情願率領本部人馬,攻取晶順城池以博父皇一粲。」太祖還未回答,十四貝勒多爾袞搖手道:「不可!不可!」太祖問他何意。多爾袞道:「孩兒先有句話,要問父皇,父皇情願常在滿洲地方做主子,還是情願到中原地方來做大皇帝?」太祖笑道:「這孩子不是傻了嗎,中原皇帝,是萬邦共主,天朝聖皇,何等光輝!何等榮耀!哪有不願做之理?只怕咱們力量薄弱,辦不到手是了。咱們在滿洲地方,雖一般稱著皇帝,終是自己哄騙自己,合了中國一句俗話,山中無虎,狗為王。細想去總沒甚趣味。你有法子說出來,我總無有不依從。」多爾袞道:「父皇想罷,咱們國勢雖強,中原人眼裡,卻依舊把咱們當做夷狄,稱做韃子。中原人存了這個意見,如何再能夠在他這地方做主子。」太祖跺腳道:「這起南蠻子真可惡,我定把他們殺得寸草不留,才出這口惡氣。」多爾袞道:「父皇安著這個心,要做中原皇帝,恐怕就有點兒為難了。」太祖道:「這又是什麼緣故?」多爾袞道:「中原人不肯服我們,就為我們喜歡殺人,殺得他們都怕了。要做中原皇帝,總先要叫中原人不怕我們,親近我們。要他們不怕,要他們親近,總先要行點子假仁義,兵法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就是這個道理。」太祖拍手道:「著,著,你這個主意,好得很,好得很,就照你這主意辦。但是假仁假義,從何處下手呢?
」多爾袞道:「眼前景況,自然就應從撫順人手。這撫順的守將李永芳,是明朝一個游擊,現在咱們先給他一封信,叫他投降;如果不聽,再行攻城,豈不是仁至義盡了嗎。」太祖應允,就叫隨營文臣,寫了一封信,其辭道:
滿洲國大皇帝諭明撫順游擊知悉:爾明朝發兵疆外,衛助葉赫,我乃提師而來。汝撫順所一遊擊耳,縱戰亦必不勝。今諭汝降者,汝降則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誤我深入之期也。
汝素多才智,識時務人也。我國廣攬人才,即稍堪驅策者,猶將舉而用之,納為婚媾。況如汝者,有不更加優寵,與我一等大臣並列耶?汝不戰而降,俾汝職守如故。汝若戰,則我之失豈能識汝?必眾失交集而死。既無力制勝,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則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汝之百姓,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則男婦老弱,必致驚潰,亦大不利於汝矣。勿謂朕虛聲恐嚇而不信也,汝思區區一城,我不能下?何用興師為哉!失此弗圖,悔已無及。其城中大小摳吏兵民等,獻城來降者,保其父母妻子,以及親族,俱無離散,豈不甚善?降不降汝熟計之,毋不忍一時之忿,違朕言,致僨事失機也。天命二年,四月諭。
太祖瞧過不錯,加上封套,派人送進城去。李永芳是個沒膽量漢子,一見書信,嚇得沒了主意。聚集闔城文武,商議了一夜,議出一條救急妙策,卻就是「謹遵台命」四個字。太祖得了撫順,休兵三日。每天享受肥豬大羊的供養,差不多把窮城池的精髓吸枯了,方才拔營出發。望著廣寧錦州,長驅前進。
也是滿洲國運當興,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太祖拿定主意,並不派兵據守,得著一地,攻破一城,擄掠了個飽,就丟掉了,風馳雨驟,又往別處去了。大明朝廷接著邊疆失陷警信,慌忙遣將派兵,等到救兵行到,滿洲人影兒都沒有了,東奔西走,糜餉勞師,苦得要不的。清太祖卻安安穩穩,得了許多子女玉帛,每次出師,總是滿載而歸。多爾袞常常進諫,太祖笑道:「你孩子家懂得什麼?咱們兵少,中原地大,要一處處都守起來,兵分勢弱,咱們就要吃不住了。眼前且跟他擾幾年,擾得他筋疲力盡,他們國裡頭必定會起內亂,到那時節瞧機會再想法子,豈不甚好?」多爾袞也自歎服。這年從四月裡起兵,直到十月孟冬;方才收隊回國。
話休絮繁。清太祖自這回得了滋味之後,每年不是命將,就是親征,有回巴大勝,也有回巴不勝,勝了就擄掠一飽,不勝就搖尾求和,卻總是勝的時候多,不勝時候少。而大明天下,已被他擾得民窮財盡了。這一年秋高馬肥,清太祖檢閱馬步各軍,又將大舉。誰料天不從人,太祖忽然得著一病,醫藥罔效,竟然嗚呼哀哉,伸腿去了。太子皇太極即了帝位,是為太宗文皇帝。於是頒發哀詔,令大小三軍盡行掛孝。欲知新皇登極後,有何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