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回 消寒社詠史積微嫌 暢春園疑案成千古

話說清聖祖南收台灣,北服蒙古而後,海宇澄清,國家無事,便動了個偃武修文念頭,召集了一班文臣,每日咬文嚼字,在故紙堆裡求生活做。又開了兩回博學鴻詞特科,把所有前朝遺老,盛世逸民,一古腦兒都搜集了來,烹經煮史,很有兵氣銷為日月光氣象。各親王貝勒等,見聖祖這樣,便也謬托風雅,爭著羅致文士。漢大學士各部尚書等,更自不庸細說。頓時間相習成風,把那慷慨悲歌的舊俗,盡都變掉。彼時眾文士中有一個浙江人姓高名士奇的,聖祖最寵幸。

因這高士奇生性聰明,最會看風把舵,迎合聖祖意旨。聖祖身旁各太監,沒一個不和他交好,說笑談論,萬分和氣,並沒有時下唸書人矯矯不群的習氣。聖祖喜他誠實和氣,由白衣特授中書。隔不上三年,就照翰林院從優給獎,升為翰林院侍講學士。旋奉特旨,升授侍郎。文士顯榮,可算得一時無兩。一日,人值南書房,聖祖與他談論詩文,因說到晚明文字都尚激昂慷慨,實系亡國預兆,可知做詩做文,工拙兩個字,可以丟過一邊,氣局卻不能不講究。士奇笑道:「這種事情,光景也是氣數限定。像現在的人,就叫起做那種文字,神情意態,動筆時光竭力倣傚晚明。及至做成功,拿給人家瞧,雍容大雅,一望而知是盛世之音。可知文章的氣派,人力是勉強不來的。」聖祖道:「你這話就與朱彝尊一個意思,彝尊也說晚明詩文最好不過。就是幾章絕命詞,聲情澈楚,憑是好手,也難摹仿他。」說著,就叫小太監向架上取下一冊新抄的明臣絕命詞來,遞給士奇。士奇打開瞧時,只見上寫著「馬上吟」三字,下註明橫州知州鄭雲錦被獲時作。暗忖:題目兒倒新鮮。因瞧道:昨朝刺史出見客,騎馬城上點軍冊。今夜穹廬作楚囚,不信雄心旋落魄。熹微帳外獨排徊,依依斜傍霜華白。茄吹倏動二人愁,聲聲催促營炊迫。獰猙扶我上馬行,簇簇護持無間隙。天地寬大難可量,此時伸展不盈尺。濃崗橫抹斷城腰,慘淡煙雲天蹙額。北風拂面任欺凌,古樹棲禽驚振翮孤臣馬上嘯一聲,曉山失曉顏如墨。回首羊腸路渺漫,我軍創病何狼藉。猶喜人人不攢眉,各向虜兒雄吒叱。朝廷豢養三百年,雖敗志氣不蕭索。河水縈環馬足遲,羨煞一派寒光碧。鳥聲上下叫黃昏,斜陽落浦荒村僻。此宵夢醒何處也,灑灑風雨穿古驛。士奇道:「據微臣糊塗主見,這種毀及本朝的文字,斷斷不能容留,還是燒掉的好。」聖祖笑道:「那也何必呢,桀犬吠堯,各為其主。明朝人自應得講明朝的話,像洪承疇,雖在本朝,立下許多功勞,究竟做過明朝官的人,道理上講起來,究竟有點子勉強。前年子他出了事,他的子弟,替他刊行狀兒,把天下著名的文士都請了來家,商量著擬稿子。擬了三天,依舊是張白紙。」士奇道:「這卻為何?」聖祖道:「就為他一身做了兩朝臣,前半世幹的是明朝事情,後半世幹的是本朝事情。前後相反,說了前頭的是,後頭的就要不是;說了後頭的是,前頭的又要不是;又不便丟了這半世,光說那半世的,你想難也不難?」士奇道:「果然難得很,後來究竟做成功了沒有?」聖祖道:「後來來了一個江南名士,要了他二千銀子潤筆,只寫了十四個字,那筆行狀就成功了。」士奇道:「十四個什麼字,皇上記得,就賞給臣聽聽。」聖祖道:「『死吾君者吾仇也,死吾仇者吾君也』,就只兩句十四個字,放在中間當轉筆用的。他們得了,那余外的就容易做了。」土奇道:「果然是驚句,虧他怎麼會想出來的。別是文襄有靈,在冥冥中指使他做的麼。」聖祖道:「那也過於不經了。總之做臣子的,大經除了『忠貞』兩個字,別的都就不足貴。所以鄭成功、張煌言那班人,朕始終沒有把他當做亂臣賊子看待。洪亨九、吳梅村等,雖然聰明,比起鄭、張來,究竟要差一點。」士奇歎服,因又瞧下去,見有《從西山義士游》一個題目,也是鄭雲錦做的:

虎豹山之獸,猶思文其身。皮骨蒸雲霧,耐饑過七晨。鬚眉丈夫子,忠孝以成名。時數值陽九,血軀何用生。君不見蘇武海上十九年,沙漠嚙雲與吞氈。又不見常山舌罵賊聲不絕;又不見文山三載坐小樓,正氣沖寒低鬥牛。古人已往名存耳,時地各殊肝膽似。逍遙躡步首陽山,義士一去不復還。惟有青青薇蕨隨風長,歲久無人采自蕃。我居山巔拜孤竹,不茹煙火洗心腹。一日二日不食粟,慷慨能歌西山曲。三日四日不食粟,斥罵獄吏無休息。五日六日果何如,曉來曾把髮鬢梳。整冠理衣行矍鑠,作詩遂向壁間書。七日八日枯胃腸,忠魂直到白雲鄉。帝廷從陟降,渣滓委道旁。任教饑肉啄鳶鳥,到底何曾失故吾!人生自古誰無死,覺得死所幾人乎?

士奇瞧畢道:「可惜了美中不足。」聖祖忙問何故。士奇道:「這種忠臣義士的遺作,總要墨跡才好。這個可惜已是抄本了。」聖祖笑道:「墨跡我有呢,現收藏在宮裡頭,你要瞧,就叫人去取來。」士奇大喜。聖祖隨向小太監道:「你進去傳旨李福全,叫他把外間楠木櫥裡中隔那一疊錦綾冊頁取了來。」小太監領旨而去,一時取到。聖祖命放在桌上,隨手揭開,向土奇道:「你瞧瞧,這是張蒼水墨跡,那支筆不知有幾多力氣!矢矯雄健,寫得一個個字,像龍蛇一般。」士奇屈一足在椅上,湊上身子瞧時,見是五首絕命詞,署著大明部尚書張煌言名字。

義幟從橫二十年,豈知閏位在于闐。桐江空擊嚴光釣,笠澤難回范蠢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傳。

窺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子氏墓,乾坤半壁岳家詞。慚將赤手分三席,持為丹心借一支。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鴟夷。

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復晚斜暉。到來晚節慚松柏,此去清風笑蕨薇。雙鬢難容五嶽住,一帆仍向丁洲歸。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椰揄一息尚圖存,吞炭吞氈可共論。復望臣靡興夏祀,祗憑帝眷答商孫。衣冠猶帶雲霞色,旌旗仍留日月痕。贏得孤臣同碩果,也留正氣在乾坤。

不堪百拆播孤臣,一望蒼茫九死身。獨挽寵髯空問鼎,姑留螳臂強當輪。謀同曹社非無鬼,哭向奏庭詎有人。可是紅羊剛換劫,黃雲白草未曾春。

士奇道:「張蒼水是前明魯藩的遺臣,率著三百多名殘卒,倔強了二十多年,伏法之後,皇上還這麼貴重他的墨跡,九泉有知,臣知蒼水也必感戴皇恩呢。」聖祖笑道:「那是你這麼想罷了。朕是他的仇讎,他把朕恨還恨不了,還望他感戴麼!」

話猶未了,小太監報:「明珠來了。」聖祖回頭見明珠戴著斗篷,搖搖擺擺而來,因問:「下雪了么子」小太監回奏:

「下了半日了。」聖祖道:「咱們要緊講論詩文,連下雪都沒有覺著。」明珠見過駕,笑著奏道:「奴才早上出獵,獲了幾頭野鹿,不敢先嘗,奴才叫奴才女人親自收拾了,懇求皇上賞一個臉,也算盡奴才一點兒孝意。」說畢,退出門去,捧了個食盒進來。聖祖笑道:「難為你這麼虔誠,咱們倒總要嘗一嘗。

」說著,小太監早上前接了食盒,揭去蓋,一股香氣,直透出來,見是熱騰騰一大碗鹿肉,配著八九樣別的菜,還有兩壺滾熱的竹葉清酒。聖祖道:「咱們坐下一塊兒嘗個新鮮兒。」明珠道:「皇上天恩,奴才可如何敢放肆呢?」聖祖道:「橫豎沒人來,別拘禮,樂一樂。你們要是一拘禮,朕一個兒還有甚趣味兒。」明珠、士奇只得謝恩領旨。彼時小太監們調開桌子,安齊杯箸,聖祖居中,明珠、士奇左右侍席,淺斟代酌,真是君臣魚水。喝了五六杯,聖祖道:「咱們外面去瞧瞧雪景兒。

」於是一同到廊下,見對房屋瓦上,已積有三寸來高,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聖祖忽地詩興勃然,笑向二人道:「對此佳景,不可無詩。朕先吟一首,你們再和。」二人齊聲領旨。聖祖遂吟道:「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只吟了三句,第四句再也續不下,只得重複念回去,連念過三五遍,第四句依舊沒有來。雖然是玩意兒,未免也有點兒慚愧,急得額上汗珍珠般綻出來。明珠瞧見這個樣子,要笑又不敢笑,要救又不能救,正在為難,只見高士奇笑著說道:「皇上這首雪詩,還有句極妙的結句,沒有念出,我是知道的。」明珠道:「你知道麼?」士奇道:「這一句就叫『飛人蘆花都不見』」。明珠道:「果然妙句。」聖祖笑道:「我的心思,怎麼總被他猜著。他這個人,不知是什麼做的!」說笑一回,二人的和詩,也就做好。因見聖祖站著,也就不敢先行進去。忽見聖祖道:「咱們這會子像個什麼?」明珠道:「三官菩薩。」聖祖還沒有講什麼,士奇趕忙跪下道:「高明配天。」明珠一個沒意思,臉兒就紅了,聖祖倒也並不介意。當下士奇就御題雪詩及二人恭和的詩句,一併謄了出來。聖祖瞧過,隨命抬暖輿來坐了回宮。明珠、士奇送過御駕,也各自回私第。士奇回到家裡,就把恭和宸翰那樁得意事情講給門客們聽。門客笑道:「怪道朱檢討要妒忌,原來先生給著這麼的主知。其實各有各的福,朱檢討也太小器了。」士奇忙問:「誰妒忌我?」門客道:「還有誰?自然就是這位朱彝尊先生了。」

士奇道:「這可奇了,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怎麼忽地妒忌起我來?就是這幾年不次超遷,也是皇上的恩典,與他什麼相干,別是你聽錯了麼?」門客道:「真而又真,門下還有憑據呢。」士奇因索觀看。門客道:「你先生瞧了,一定要惱的。朱檢討近來同翰林院裡一班人,結了個消寒社,逢著九日,便會集了,喝酒做詩。初九那一社,彝尊做的詩,很譏刺著先生呢。」說著,隨遞過一張字紙兒。士奇瞧時,見是一首詠史詩,大意是說韓信噲伍的事情。門客道:「彝尊嫌先生不是正途出身,官倒升得這麼快。他這回詞科考了二等,一竟當著老檢討沒有出息,才發這牢騷呢!」士奇道:「我不去礙他,他倒來找我。那也沒有法子,少不得總要補報他這一番盛情美意,叫他提防著就是了。」從此兩人有了嫌隙。

具士奇是深心人,背地裡派下間諜,明偵密訪。不到一個月,天羅地網,都已佈置妥貼。可憐這心直口快的朱彝尊,還在夢裡呢。聖祖脾氣兒最喜歡吟詩作賦,在文人隊裡賣弄才情。無奈肚子裡滿裝了酒肉,才思被酒肉氣壓住,一時間不易抽調,所以每有所作,總密令彝尊恭擬。這日,聖祖又不知叫彝尊擬了一首什麼詩,費上半日工夫,念了個爛熟。次日,恰好高士奇人值,聖祖一見他,就道:「朕昨晚喝喝酒,忽地動了詩興,即席揮毫吟成一首七律,自己瞧過一遍,還算過得去。只是朕素昔詩思原是遲鈍的,昨晚不知怎樣脫口而出,竟捷得要不得。可知詩這件東西,做做也會熟的。」士奇道:「可否懇恩賞給微臣讀一遍?」聖祖道:「朕就念給你聽罷。」隨念了一句。

士奇道:「皇上別念了,這首詩微臣都已知道。」隨把底下的句子,一氣念完,隨問:「微臣背得錯了沒有?」聖祖驚道:

「你從哪裡見過來?」士奇道:「昨兒朱彝尊念給臣聽,也不知就是御作呢。」聖祖見說,臊得臉都紅起來。原來高士奇買通太監,凡是朱彝尊進呈的文字,須先送給他瞧閱一過。聖祖還只道彝尊洩漏機密呢,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把他罷職還家才罷。

聖祖即位以來,一竟安富尊榮,過著太平日子。雖然,吳三桂咧,準噶爾咧,動了幾年刀兵,究竟亂不多幾時就平了。沒吃過生薑不知辣,把天下事情,瞧得非常容易,一切舉動就不免縱情任性。聖祖三十多個皇子中,除二皇子允礽立為太子,四皇子胤禎已經失寵不算外,就是八皇子允祀,九皇子允禟最為聰明乖覺,模樣兒也最整齊。聖祖待他們也比別個多疼一點子。康熙四十七年,皇太子不知為了樁什麼事,觸怒了聖祖,頓時降旨把他廢掉,幽禁在鹹安宮。經眾王大臣再四求恩,隔上一年光景,才復立了。究竟存了意見,好不到頭,到五十一年九月裡,依舊廢掉了完結。當時眾皇子見太子未立,都各覬覦非分,便在聖祖跟前,格外的慇勤,格外的孝順。知子莫若父,眾人意思,早全被聖祖猜透,立定了主意,立太子這件事,索性擱起了,隻字不提。眾人設法窺探,誰應立誰不應立,究竟何曾會探出!那鄂爾泰、張廷玉等幾個大臣,怕國本不定,生出事來,揀沒人時節,也曾造膝密陳,叩請早定大計。聖祖回說:「這要緊點子什麼?我已經相準了,眼前也不必提出這個人名字,為的是怕生事,橫豎將來大家總會知道的,現在還早呢。」鄂爾泰等見聖祖這麼說,也就不便再往下問。大傢俬猜,以為聖意所屬,總不是八皇子允祀,就是九皇子允糖。下朝回家,就與家人們談話。這原是他們私意猜測,不防被跟班們聽得,傳到別個官員耳朵裡,就有人興興頭頭,趕到允祀、允禟邸第獻勤兒報喜信。二人究問根底,知是從鄂、張兩人處得來的信,以為鄂、張都是朝廷大臣,這個消息,總不會再有錯誤,到底年輕識淺,允祀、允褲從此對著兄弟輩,就未免傲然自大,兄弟輩倒也不和他計較。暫且按下。卻說這一年是康熙六十一年,聖祖忽地得了一病,心內發悶,口中無味,到了夜裡,渾身燒的火燙。太醫院幾個醫官,輪流人內請脈,怎奈服下藥去,不見動靜。又徵召京外名醫,悉心診治,到白露節上,又增添了氣喘痰塞。眾皇子都著了忙。聖祖病中嫌煩,要搬到暢春園靜養,眾皇子再三諫阻。聖祖道:「你們要我活,還是由我搬了去,我到那裡,心裡一清靜,病自然就會好了。」眾皇子沒法,只得由他。誰料搬到園子裡,病勢果然就減輕了,雖不見得全愈,氣喘卻平了好些,痰也不致搴上來,眾皇子都放了心。聖祖自己也道:「這老命兒看來是保住的了。」因冬祭期近,點派了幾位皇子,到皇陵太廟各地方去代祭。

這日,聖祖才服過藥,合著眼養神,忽聽報說雍親王胤幀人內請安來也。聖祖道:「他怎麼會來?來做什麼?不是催我的命麼?我願一輩子不見他呢。」說著,雍親王胤禎已經掀簾進來,一見聖祖,就跪地大哭道:「兒臣不孝,不能夠問安視膳,現在悔也無及。今兒見著父皇,甘願侍奉湯藥,稍盡兒臣的職分。但願佛天保佑,侍奉得聖躬痊癒,兒臣死也甘心。」

一邊說,一邊哭,一邊叩頭。聖祖沒好氣道:「哪裡就會死了,病不死,被你這麼一哭,怕就哭死了呢。」胤禎跪著道:「瞧見父皇病到這個樣子,心裡一酸痛,自己也不能做主呢。」聖祖道:「也不用這個樣子,你要是真心孝順,就應依我的話。

我這病自己知道是不要緊的,萬一真有什麼,善後之事,我早已打點定當,你們只要不逆我遺命,也就沒有別的牽掛了。」胤禎聽說,才爬了起來,當下視湯視藥,遞水遞茶,服侍得異樣慇勤。眾太監見胤禎換了個人樣子,把平素頑劣倔強的行為盡都改去,忽地孝順起來,都各暗暗納罕。誰料這夜戌時,暢春園裡傳出驚耗,說聖祖皇帝龍馭上賓,遺詔傳位於四皇子胤禎。後人有滿清官詞,詠此事道:

新月如釣夜色蘭,太醫直罷藥爐寒。

精聲燭影皆疑案,是是非非付史官。

時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戌時也,聖幸壽終暢春園寢宮,年七十一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清朝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