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皇太后聽了高宗的話,就問道:「哪裡去呢?」高宗道:「西苑中房屋還潔淨,叫人收拾收拾,就好住了。」皇太后道:「也好。」於是特開西苑,兩宮駐了蹕。這一夜高宗憑物吊人,很灑了幾點多情之淚。
次日回宮,已是晌午時候,總管太監呈上一張表文。高宗瞧時,原來就是《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告成,正總裁傅恆等進的表。其文道:
原任經筵講官、太保保和殿大學士、一等忠勇公、兼管吏部戶部理藩院事務、管理三庫事、御前大臣議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總理步軍統領事、總管內務府大臣事臣傅恆等,奉敕編纂(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告成。謹奉表上進者,倘恆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欽惟我皇上:法古綏猷,右文成化,稽帝堯而稽帝舜,考禮樂以等百世之王。監有夏而監有殷,秉權衡以定一中之統。刊歷代廿二家之史,文訂差訛;紀勝國三百載之書,編沿正續。廣修明於舊典,取鑒無遺;闡義例於微言,折衷有待。惟作者之謂聖,體則史而義則經,洵煥乎其有文,指以千而言以萬,成編既定,至教斯垂。原夫在昔,有邦若時稽古,因文見義,用布訓於丹青,此事屬辭,鹹取裁於筆削。蓋史使其記,必明取捨之宜,而鑒監於前,實具是非之跡,至編年以定體,尤提要而征之。涑水之表歲系辭,裒輯實原於漢紀。紫陽之列綱分目,指歸悉本於魯書。洎遞嬗夫元明,亦間沿為著述。然而年芟益部,不同習氏之存劉,系出房陵,莫問昭公之在晉。合書地書人以表例,柄鑿恆多,系歲陽歲陰以表名,盾予不免,難糾唐有作,文人之習相沿。而譏鄫無庸,史法之傳漸失。乃在前明中葉,復有纂要一書,略具規模。倍多蹐駁,魯魚錯見,沿故牘之乖訛,臧否失宜,任詹言之蕪漏。當發函於幾暇,欲訂毫釐,因付館以編摩,載陳圭臬,纂排數載,蒼萃群書,授青簡而肇錫嘉名,御丹毫而時抒精義。溯自分編以論次,逮茲削匯而現成。凡條目之攸紛,幸睿裁之悉稟。闡特權之論,覺管窺蠡測而無由。垂刪定之文,實薄壤流涓之莫助,承素王而纘彝典,說明則道自可行。仰聖祖而紹前聞,揆一則心無不合。昭其經法,大旨備而悉奉指南,示以變通。舊例繁而不皆從朔,大用策而小用牘,若網在網,國為緯而年為經,鹹指諸掌。審是非而繩懸悉准,具首尾而囊括無餘,紀載之例綦嚴。宜事增而文省,見聞之辭各異,故遠略而近詳。或分注以備言,特書與附書並列,或後經以終義,事本與事末該披。牒月竁之輿圖,悉河判重源之實考星經之次捨。知躔同五緯之誣,《國語》則遙證金源。按出之傳訛始剖,兼世牒則遠征蒙古卻特之。受姓成稽,以至正字審音,三蒼並協,旁及釋名辨物。五雅兼資,凡質實而辨疑,盡部居而州次,譬校仇於掃葉。作述之義昭如,攬體要於挈裘,興替之端備矣。且夫正統偏安之辦,尤屬人心天命所關,即良史未協於大公,欽宸斷獨衷於至是。蓋自緹油失職,恆緣諱飾為文。迨至光岳分區,浸以詆諆成習,名互稱夫島索,徒相嘲出聘之車,號已貶於孫臣。尚欲侈橫磨之劍,總偏私之曲徇。致名義之都乖,況如丙子讖成宋祚隨江湖並歇。庚申史就,元基與塞草同荒,乃或續景炎於南渡之餘,更且擯至正於北遷之始,皆妄加其予奪,遂盡悖乎公平。惟至聖之制義,因心故定案必循名責實,削紀年於閨位,凜乎大命之難諶,改書寇於舊條,截然內詞之莫假,實從古未發之義,於此心適得所同屬。勝朝改玉之時,當聖代膺圖之。會欣際六龍乘御大一統,已悉受周疆,特念五馬倉皇。小朝廷尚僅留夏肄,殉黃巾於冀北,既大書春月之三擅白版於江東,遂並紀福王之一運。分甲乙,存殘局,而國號斯加,事附閩滇,溯遺封而藩稱非偽,是皆擴天地為公之量,覆載同符,因之冠星雲有倬之。章典謨並璨,春秋之旨在居正。奉正義以無私,帝王之事集大成,勒成書於有永允矣。無偏而無黨,粲然是訓而是行。至特筆之所垂,統全書而鹹貫。劍南之冊末至,肅皇不改儲稱,上都之號猶存,懷邸難逃篡字。循莽大夫之例,望石城而冷哭褚公,冠周平章之名,對高廟而多慚,狄相莫不約群紛以炳義。本彝訓以敷言,立綱常名教之大,防極微顯婉彰而一致。信讀書之貴得間,不啻引錐而畫沙。審觀人之必於微,乃如鑄鼎以象物。蓋揚黃鉞以治萬世,非天予莫操其權。而會民極以執兩端,獨聖人能見其大。昔者蘭陵通史,繁華徒侈千篇,貞觀《晉書》,論斷只存四贊。咨忠臣而錄袁粲,寧本親裁侈盛事而補陳橋。何關之體,從未有定書法則軒鏡心懸,著史評則堯文手勤。善者勸,而惡者懼,知袞鉞之非空言。參於天而驗於人,在方策以明大道。書成一百二十卷,盡善盡美而蔑以加事,紀四千五百年,舉要舉凡而得其當。臣等學慚閎覽,才謝淹通,識故籍而有愧五難,論先民而粗聞十例。時政記言,起居記事,願依左右史之班。伯恭知古,君舉知今,難參大大賢之列屬,操觚於虎觀,濫廁分排,承執簡於麟編,幸邀鑒定,惟子戛得其書矣。詎能贊夫一詞,若皋陶見而知之,實叩榮於千載。從此名山藏副,定百家作史之謨,更欣秘殿刊成,闡奕祀傳心之要。臣等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恭進以聞。
具宗瞧罷,忽然高興,想撰一篇序文,叫太監捧過文房四寶,磨好墨,拈上筆,只寫了通鑒輯覽序五個字,搜索枯腸,再也寫不來一個字,只得叫太監收拾了。次日,和珅入見,高宗就問:「你家裡可有能文的人,聯要撰一篇通鑒輯覽的序,不知怎樣,文思終是不來。你有人不妨擬幾篇進來,聽朕選擇。」和珅道:「微臣門下,雖有幾個文人,怕不大佳呢。」高宗道:「朕也不光靠你一個兒,傅恆、阿桂,聯都要囑咐他呢。
」和珅叩頭稱是。隔不到五六日,高宗的御制序文,早已煌煌宜了出來,也不知是誰代的筆。
具宗自香妃去世以後,整日無情無緒,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傅恆、和珅等幾位休戚相關的大臣,百計替他解悶,哪裡解的過來。皇太后也很憂悶。這日,傅恆、阿桂在御前閒談,無意中說起南邊風景很是可玩,當日聖祖皇帝二次南巡,遍處都留題句,實足為湖山生色。高宗聽了心動,隨道:「咱們也南邊逛逛去,好麼?」傅恆、阿桂齊都慫恿。高宗道:「皇太后心裡不知怎樣,總要請請她老人家旨意。」傅恆道:「皇上孝思,皇太后總沒有不歡喜的。」高宗隨到慈寧宮奏知太后,果然太后異常欣喜。於是飭下內務府,派員到江西,督造龍舟,戶、兵兩部,飛咨各省督撫,修建行宮,派兵防護。高宗下旨,擇定明年三月南巡。此旨一下,各省摳員,頓時都忙亂起來,督撫飭司道,司道札州縣,修塘的修塘,浚河的浚河,忙得要不的。
一到正月,各省督撫奏本陸續到京,報稱行宮御道盡都修竣。高宗又派大臣到各處躡踏。轉瞬二月中旬,高宗奉了皇太后,由紫禁城啟蹕,大開正陽門,離京向南而進,王公侯伯、貝勒貝子,盡都扈從。儀仗車馬,排列了十來里路。留守各王大臣,卻送三十里才回。
具宗在路,無非是逢山遊覽,遇水題詩,不過怡情悅性的勾當,了無新奇事實可記。這日行到山東濟寧州地界,御道上黃沙也沒有鋪,行在蘆殿也沒有蓋搭。高宗大怒,傳旨查問。一時近臣回奏:「知州顏希深因事他出,州里事沒人辦管。現在地方紳士請急賑,顏希深的媽,擅令開倉發粟,也不管朝廷法度。有這麼糊塗的兒子,就有這麼糊塗的媽。請皇上狠狠辦她一下,也儆戒別個。」說著山東巡撫的參本也到。高宗正要降旨,忽報皇太后召。高宗過了船,見太后。太后道:「我的兒,你知道沒有,這裡顏知州的媽,倒是位賢母,她兒子不在州衙,她就開倉發賑,救活了許多民命。」高宗應了一聲「是,」隨回道:「太后不知,他媽雖賢,他做兒子的很糊塗呢。」隨把供差不妥的事,說了一遍。太后道:「媽這麼賢,兒子總不會十分不出息。人家有事,也為的是公事,咱們將就點子也好。」高宗應了兩個「是。」太后道:「我已經差人去召她了。」說著顏希深的媽何氏召至。太后笑道:「在哪裡?就著她進來。」隨向高宗道:「我的兒別走,你也見見她。」高宗只得坐著。一時太監引進何氏叩見過兩宮,太后賜了她坐,跟她攀談起來。高宗暗暗打量,見何氏五端身材,慈善臉兒,奏對禮節頗合規制,很是納罕。見太后與何氏,話說得很是投機。太后先問:「你今年幾歲了?」何氏起身回奏:「臣妾七十三歲了。」太后道:「牙齒耳朵都還好?」何氏道:「托皇太后皇上洪福,都還好。」太后道:「我比你小好多歲呢,耳朵還好,牙齒已缺掉了好多個,現在只嚼幾樣很爛的東西。」何氏道:
「臣妾草木之軀,何敢上比聖母!」太后道:「沒有的話,一般是個人,何分貴賤!」當下太后褒獎備至,賜了她一方匾額,特派兩名太監,扶她上轎,送回州衙去。後人有詩道:便宜發粟為揚仁,嚴嫗何期白簡陳。
鳳鰨暫停溫詔下,中宮宣進太夫人。
何氏去後,太后留高宗水殿共飯。母子兩個,講講家常,談談國政,很是快活。忽一個內監從頭艙進來,呈上奏本一道。高宗翻閱一過,才欲傳侍臣擬旨,太后問什麼事。高宗道:「濟南府出了缺。」太后道:「就把顏希深升了,便得麼?」高宗道:「謹遵懿旨!只是太便宜了他。」太后道:「我看他為這麼一個媽,監在上頭,總不至於誤事麼。」高宗應了一個「是,」就親提御筆,擬下上諭,立刻發出去把顏希深升了。顏希深靠著媽的福,得著太后知遇,從此平步青雲,不到數年,就升為河南巡撫。此系後話。
兩宮在濟寧駐蹕一宵,啟駕南下。那御舟行路,並不用檣帆槳櫓,用黃絲絞成的兩條纖索,民夫百人,穿著黃綢號衣,分引兩端,沿堤前進。每一龍舟,用縴夫百名。宮眷侍從人等,大小龍舟五七十號,即縴夫一項,已經有六七千人了。龍舟未到之先,地方官員派遣兵弁衙役,分乘船隻四處巡查,禁止民船出入。龍舟一到,兩岸迎駕的人,蜂蒸蟻聚。有獻詩賦的舉貢生監,有預告的紳士,現任官員更是不用說得。高宗偶然賞臉,駐一日半日駕,這地方頓時就鏟了個乾淨。光供一餐飯,山南海北各種山珍異味,那一樣不要辦到,兩宮隨從人等,又都是不肯將就的,花的銀子真連水都不如。兩宮安坐艙中,如何知道呢?
這日,侍臣奏稱:「明兒到揚州了。」高宗道:「古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揚州風景,必有可觀。咱們到了那裡,多逛他一兩日。」次日行抵揚州,高宗叫太監傳出旨意,兩岸人民男的迴避,女的不必迴避。揚州知府接到這一道旨,立飭江、甘兩縣,派遣差役往四鄉挨戶傳諭,叫民家女子打扮了齊整,都到江干迎駕,如違重究不貸。可憐揚州百姓無端遭著這個大劫,高宗卻樂得要不的,憑欄閒眺,與二三侍臣品評揚州春色。高宗道:「南邊女子比北邊女子究竟好看一點子。
」傅恆道:「六朝金粉,原很有名的呢。」高宗停了半晌,忽地歎一口氣。傅恆忙問:「皇上何故發歎?」高宗附著傅恆耳朵,輕輕講的幾句不知什麼,只見傅恆笑道:「這個很容易,傳旨揚州府,立刻就可辦到。」高宗道:「你真糊塗極了,這什麼事,也能夠冠冕堂皇的傳旨。只好你私下向知府說知,叫他悄悄辦了來就完了。」傅恆道:「臣可不敢,這差使求恩派別人當了罷。」高宗詫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傅恆道:「皇后知道了,臣還有命麼?」高宗道:「怕什麼,有我呢。」
鏡恆笑道:「臣不過一句玩話兒!皇上放心,臣遵旨是了。」
具宗道:「要辦就辦,聯可沒那麼好性。」傅恆道:「船快到碼頭了。」一時船埠碼頭運司知府等一眾官員,都上來接駕。
鏡恆就傳揚州知府到自己船裡,問道:「這裡可有窯子?」知府忙起身道:「回中堂話,卑府境內風俗,倒還醇厚。頭起雖有幾戶私窯子,自從卑府到任之後,嚴嚴辦了幾下,現在已經差不多了。」傅恆知道他誤會了意思,笑道:「誰有暇查究你政績,我問的是為二十四橋自古著名,聖上途中寂寞,有好一點子的姐兒,喚幾個來陪陪熱鬧。」知府應了幾個「是」,告辭而去。傍晚時,送下晚膳來,果然選到十名花朵兒似的窯姐兒。高宗大喜,就叫她們唱曲侑酒,金樽檀板,大有小紅低唱我吹簫雅致。散席之後,又特布殊恩,留她們御舟侍寢,左擁右抱,玉軟香溫,說不盡的快樂。正是:
春色上眉開意蕊,秋波窺鏡逗心痕。
次日日影橫窗,波光寫影,高宗與十個窯姐兒,兀自搓穌滴粉,意悅神酣。忽聞後艙轟說娘娘不好了。高宗大驚,忙叫宮監出去探聽。一時回奏說:「皇后娘娘不知為了什麼,忽用剪子自把頭髮剪掉。太后知道了,傳懿旨把皇后船中宮娥太監通通叫去問話,怕還要召爺呢。」高宗皺眉道:「怎麼偏又有這種事?」隨過船親自瞧看。原來皇后那拉氏自從正位以來,恩遇很是平常,心裡未免鬱鬱。昨兒揚州府送上窯姐兒宮監人等,偏又當作件新聞,紛紛備說,皇后聽著,肚裡沒好氣,又不便怎麼,悲苦交加,整整地哭了一夜。次日起身,宮娥跪請梳妝,皇后道:「我這樣的人,巴不得早死一天好一天,梳妝他怎的。你們想罷,我耽著個虛名兒,叫名兒是國母,現連個窯姐兒都不如了。這種日子,還活著做什麼。」說著又哭。宮娥勸道:「娘娘金玉之體,自己也要保重保重。就是爺逢場作戲,也犯不著這麼想不開。太后跟前爺跟前,安是總要去請的,不梳妝如何走得出?」一個宮娥打開奩鏡,跪捧上來。皇后對著鏡,瞧見自己花容月貌,想到被人厭棄,不禁怨憤填胸,叫宮娥拿過剪子來。宮娥只道她要修剪頭髮,授給了她。皇后接過剪子,向頭上只一剪,烏雲般的香發,早都剪了下來。眾宮娥疾忙搶救,已是不及。皇后只是哭泣。眾宮娥跪下道:「娘娘這樣,奴婢等死無葬身之地了。」說著,人報「爺進來了。
」只見高宗踱進中艙,皺眉道:「你這樣鬧法,作死不作死!」皇后道:「我本願死呢,死了倒能夠超生了。」高宗道:「你要死,那是很容易的事,咱們家自祖宗以來,從沒有過像你這麼鬧。你也知道咱們家風俗,最忌的是剪髮。」皇后道:「我的爺,你肯降旨把我賜死,那就是爺的天恩高厚。我也不承望再沾爺的恩澤。」高宗大怒。
正鬧得不可開交,太監轟說:「太后來了。」只聽太后顫巍巍地道:「什麼事,我來瞧瞧。」高宗忙著迎接太后進艙,見皇后亂髮毿毿,心下未免不自在,查究根由,皇后又不肯訴說。太后道:「不拘什麼,盡可告訴我,爺委屈你,我也好替你做主。現在這樣,分明不是與你爺作對,是與我作對了,那不是我白疼了你一場麼。從今以後,盡你們鬧去,我可再不管你們事了。」說畢,扶著太監過船去了。高宗跟隨過去,一時降下旨意,叫把皇后原船送回京師,諭旨中揩辭說本應位立,因其繼位中宮,所以格外優容。後來皇后薨逝,高宗下旨,叫照皇貴妃禮治喪,不得祔祀太廟。漢員上疏力爭,究竟是留中不發。直到嘉慶四年,高宗賓天而後,始將此摺封交內閣存貯。後人有詩道:
鬟雲截去獨含顰,不學文昭望孟津。
衄廟但虛椒屋禮,生前依舊儷中宸。
這都是後話。當下高宗駐蹕兩天,就開船渡寧,向金陵進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