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長庚督率艦隊,圍住蔡牽,火攻炮擊,正擬一鼓殲禽,不意賊尾艄的炮忽然轟發,彈丸擊中長庚咽喉,大喊一聲,昏絕於地。趕忙施救,已是不及。三軍失了元帥,頓時大亂。張見陛率領本部兵船,轉舵先走,眾兵艦紛紛退駛,於是歷年積寇,又被逭誅。其實浙閩水軍,十位賊眾,如果少持半日,不難立奏虜功。可惜眾將心志不齊,先自退駛,光景是蔡牽惡貫還沒有滿盈呢。閩督浙撫會奏到京,仁宗震悼,特下恩旨,追封李長庚壯烈伯,賜謚忠毅,並飭原籍回同縣建立專祠,春秋兩季按時致祭。又把長庚部將王得祿、邱良功升為提督,分統長庚舊部。詔書勉勵他們同心敵愾,替主帥報仇雪忿。王、邱二將瞧見這道旨意,果然激發天良,督率了艦隊,竭力盡心的搜捕。也是機會湊巧,福建制台調了個方維甸,軍機處又有著大學士戴衢享,戴方二公,都是很有遠見的,文武一心,邊廷同意,百請百允,得手應心。說也奇怪,李長庚費盡心力出盡汗,奈何他不得的蔡牽,竟就輕輕易易殲除了。古人「眾志成城」那句話,可知是不錯的。王邱二提督,殲除了蔡牽,就用紅旗報捷,六百里加緊,飛遞到京,那奏本的大旨是:臣得祿,臣良功,於本年三月,會師合剿海賊蔡牽於定海之魚山。乘風勢順利,奮呼轟擊,煙硝蔽天,轉戰至綠水深洋,逼攻賊船。蔡賊揚帆思遁,經臣得祿臣良功四面包皮圍,而悍賊破浪突圍,炮彈密發如雹。臣得祿冒彈奮進,親督水手兵弁,擲藥發火,阻賊出路,激勵將士,搶登賊艦。血戰至夜半,風浪並怒,海水山立。將弁登者,均被賊眾斫落下海,而賊艦又隨浪戡出。臣良功攻險堵截,隨潮奮戰,環攻不已。逾綠水洋,見黑水,臣良功懼賊走遁外洋,奮身大呼,以己船駢於賊船東,閩船駢於浙船東,賊蓬與浙蓬結,浙蓬毀,賊以蒿扎浙船,決死猛戰,矛貫良功腓。浙船毀碇脫出,閩船復駢於賊船。此時賊伙黨各船皆為諸鎮所隔,不能援救。賊酋蔡牽,僅餘三十船,彈丸已罄,以番銀作炮子,勢愈猛悍。臣得祿亦受彈傷,忍痛奮鬥,擲硝藥火其尾樓,復以坐船衝斷其舵。蔡牽自知無救,乃首尾舉炮,自裂其船沉於海。積年臣寇,賴皇上成靈,將士用命,僅得殲除。
仁宗覽奏,向廷臣道:「為了這兩個賊子,折掉幾許將士,處掉幾許生靈,想來都是朕躬不德所致。今後朕有不是,你們都應直言諫朕,君臣一體。太平了,大家才能過好日子。」隨下旨封王得祿為二等子,邱良功為二等男。降畢旨,又向群臣道:「海賊初平,善後計畫,何者為先?大家替聯籌畫籌畫。
」大學士勒保回道:「盜賊之起,都是地方官吏不善所致,地方官史不善,都因監司失察,監司所以失察,都由於督撫昏瞶。
為正本清源計,莫如慎遷督撫。督撫賢而司道大員無不賢,地方官吏無不賢,盜賊怎麼會起呢!」仁宗道:「這話很有道理,現在四川總督出了缺,要派人,一時沒有妥當的人,你看派誰去好?」勒保道:「現在封圻大吏,才猶卓著的,就要算鄂督百某,調了他去也好。」仁宗道:「我看他去,還是你去好,潮廣也是要緊地方,他也走不得。你方才講的那番話,句句實情實理,你到那裡辦事,定是不錯的。你保他人,我就保你。」勒保碰頭辭謝。仁宗道:「勒老三,你不喜歡外任麼?」勒保道:「外任內任,都是皇上恩典,奴才如何敢不喜歡!但奴才年來身弱多病,四川這種地方,漢夷雜處,辦理稍一不當,未免有負天恩。」仁宗不待說完,就道:「不必講了,四川原是你治過的地方,現在又沒什麼事,朕派你去,無非為你是熟手,難道真為你講了那番話,就布治你不成!」勒保不敢再辭,領旨謝恩。即日治裝出發,望成都而來。
歷盡蜀道艱難,經盡風塵勞苦,行抵成都。文武官員,都出城迎接,勒保一一接見。一到行轅,自護督起,司道府縣提鎮參游,來轅謁見的,更是絡繹不絕。勒保吩咐巡捕官,來謁的人,不論官職大小,均須即時通報。自己雖然風塵勞頓,即還打疊起精神,跟屬員們敷衍。
你道他為甚這麼和氣,一點子沒有上官架子?原來宦途風味,此公業已嘗透。勒保頭先本是個筆帖式,當差期滿,外選了個知縣,指省四川,儘先補用。無奈川中大吏,跟他不甚合意,隨班進謁,常遭呵譴。候了一年餘,虱大的差都沒有當過。當光吃盡,窮得要不的。同班候補人員,沒一個人瞧的起他,衙參時光嫌他衣衫襤褸,酒氣薰騰,都遠遠的避過他。勒保很是抑鬱,又沒法子解除此難。
一日瞧閱邸報,見十年前的老友放了四川總督,大喜道:
「這遭兒,我總可以出人頭地了。」於是抖起精神,每日探聽新制台行程。那盼望制台到省的心,比了饑兒望乳,大旱望雨,還要真。這日,得著喜信,知道新制台離城只有二十里,明兒朝晨,可到省城。勒保歡喜得什麼似的。趕忙雇了個牲口,出境迎接。不意到了那裡,新制台的行轅,森嚴煊赫,僕從人等,不肯替他通報。沒奈何,只得趕回來。次日,闔城文武迎接新制台,勒保跟隨各官,遞手本稟見,又沒有見著。新制台進了行轅,先是護督來拜,繼而兩司首道,繼而首府,繼而省縣,繼而候補各官,紛紛傳請,獨勒保的手本,遞了上去,宛如泥牛入海,音信杳然。天氣又暑,肚子又餓,站在太陽裡,眼看車來轎去,官送官迎,又氣又苦,又渴又饑,忿倒個要死。那些同班候補官,有勸他回去明兒再來的,有勸他回家吃飯的,也有秉性輕薄的,偏還要揶榆他,說:「老兄素來好酒善飲,今兒制台定要留你喝酒呢。」正在無聊,忽聞傳呼:「請勒三爺!」勒保聽了這一聲,宛如牢中重犯得了恩赦,樂個得無可言說,趕忙的整著衣冠,捧著履歷,疾趨而入。那同班的官員們聽見了制台傳呼,稱行輦不稱官名,無不稱奇納罕。勒保趨進了裡頭,看見制台光著頭,穿著便衣,站立在簷前階下,一見勒保就笑,指道:「你打扮得這個樣子,不怕齷齪麼?」勒保稟請行庭參禮。新制台扶住道:「別磕狗頭了。」回顧家人道:「快給勒三爺把這狗皮剝去,好到後院乘涼飲酒去。」勒保這時光,越聽罵,越快活。一時搬上酒餚,新制台拖他坐下,把酒話舊,把個勒保快活得成了仙相似。喝到三鼓,方才散出。一跨出行轅門是不好了,首府首縣並那幾個有差的紅候補官,都在那裡伺候。一見勒保,宛如得著鳳凰蛋似的,你也來捧,我也來捧,攙手的攙手,攀話的攀話,說不盡的慇勤,描不盡的親熱。首府道:「兩司首道都叫致意吾兄,他們候到薄暮回衙的。」從此勒保平步青雲,竟被眾人抬了上天去。衙參時光,逢迎歡笑刻不暇接,有讓坐的,有攀話的,有送煙壺的,真是烈火烹油,著鮮花錦。其實勒三爺依舊是個勒三爺呢。所以他待到屬員,一團和氣,滿面春風,無非是推己及人恕道的意思。當下勒保擇定初三日卯刻接印視事,護督董公把一應交待事情辦理妥當,自回藩司本任去了。接過印,司道各官,又忙著遞手本入賀。勒保設筵相待,席間,談起這幾日見客過多,鬧的腦袋都漲起來了,可知是身子不濟。從前在這裡辦軍務,連夜不得睡覺,都不覺得什麼,怎麼這會子多見了幾個客,就累的這個樣子。皋台道:「大帥原也太勞乏,那些州縣班的候補人員,很可以不必見呢,身子也要緊的。」勒保笑道:「深蒙見愛,但兄弟這裡頭也有個苦衷呢。」隨把自己那時在省候補的境況說了一遍。藩台接口道:「大帥高見極是,縣班大半是可憐人兒,司裡平日待到這一班人,也都另眼看待的。」勒保笑道:「大家都是過來人,老兄想來總也經歷過的。」董藩台道:「司裡受的辱,比了大帥還要利害。」勒保道:「講出來大家聽聽,咱們這會子,也算是溫習舊書呢。」董藩台道:
「司裡家況,原很清苦的。那一年宗師按臨司裡,僥倖得選了拔貢。進京朝考,背著鋪蓋,徒步而行,走到揚州,已經筋疲力盡。」勒保道:「老兄原籍不是江寧麼?徒步奔走,路程果然不少了。」董藩台道:「彼時恰巧遇見一隻船,也是進京應試的,司裡就向艄公央告,懇他攜帶。艄公回司裡,船是人家包皮定的,須與僱主商量。好容易答應了,司裡就把行李卸在後艄。長途無事,不免把卷吟哦。艄公私囑司裡,艙裡頭是揚州巨紳蔣老爺的兩位少爺,別高聲朗誦,怕少爺嫌鬧呢。話猶未了,艙中的人果然走出來呵問,問司裡是什麼人,鬧一個不已。司裡無奈,只得說出姓名,並告訴他入京應試。那兄弟兩人聽了司裡的話,竟冷笑道:『你們瞧他,窮的這個樣兒,差不多就是花子,卻還要黃狗想吃天鵝肉,要應朝考,取喀名。沒有鏡子,也應撤一盆尿照照這一張臉兒,像應朝考的人不像。』」勒保道:「那種話兒下流的很!怎麼應試的人講出話來,會這麼下流呢?」董藩台道:「彼時那兄弟二人正喝酒作樂,被司裡擾了他們的興,才這麼斥辱呢。」勒保道:「窮途受辱,難堪的很!」董藩台道:「誠如鈞諭,司裡氣忿不過,背了行李起岸,走了幾百里路,勉強賃小車進京。這回朝考,司裡又蒙僥倖,得列一等,授為七品小京官。從此鄉會試連翻僥倖,殿試蒙聖恩,得取一甲第三名,授職翰林院編修,數年京察,外放監司,循序漸升,至有今日。誰料狎侮司裡的那位蔣大少爺,到去年才以知縣來省候補。」保勒笑道:「巧極了,老兄怎樣回敬他呢?」董藩台道:「這位蔣大少爺,想起前事,怕司裡報復,嚇的就要告病。經司裡傳他進衙,用好言撫慰,問他那位介弟,早己死掉多年。司裡笑向他道:『韓信不仇胯下之辱,我豈不逮及古人,勉為好官,往事切勿介懷』,就把他掛了出去。現在還在署任呢。」勒保聽了,很是讚歎。皋台道:
「方伯度量,比了程中丞寬宏多了。」董藩台忙問:「哪一位程中丞?」皋台道:「就是山西撫台程國仁中丞。」董藩台道:
「那是敝同年。不知敝同年有了什麼事故?」皋台道:「這位程中丞有一個異樣的脾氣,就是心熱太過,專喜管理人間不平事務。聽說他沒有發時光,曾代親戚打官司,直控到省裡,口才辯給,當堂把皋台駁得無言可答。皋台忿極,向他道:『程國仁,程國仁,你能夠對我的聯,我就當聽你的訟』。程答道:『捨訟論文我也不怕,但是丈夫不可食言。』」皋台笑道:「果然對的好,誰願負約。但對得不好,可即起去,不必再在吾轅鬧無理之訟了』。程笑回:『謹遵鈞命』,隨請示上聯。皋台瞧定程公道:
倒插楊柳,光棍無根生枝節。
程公也瞧定了皋台,隨口應道:
橫吹笛管,眼子有氣作聲歌。
巨台聽了,既驚其巧,又恨其嘲,因大怒道:『程國仁,程國仁,量你快馬加鞭,不難追及我祿位呢。』程公道:「那也再瞧罷了。』後來程公發了甲,朝廷異常器重,幾回要他出任封疆,他都苦苦的辭掉。這一年那位皋台以原職改任山西,程公聞知,就向軍機處謀山西巡撫一缺。」勒保道:「謀這個缺,諒必為報復私仇了。」皋台道:「可不是呢,程公真也會玩,到省時光,故意倒跨著一個跛足驢子,緩著轡徐徐行走。那位皋台隨眾出迎,見了程公,很有點子不好意思,只得道:『公真奇才,無惑乎上達得如此神速。』程公笑回:『余無良馬,無可加鞭。如此遲遲,不圖登得追公於此。』」勒保道:
「口舌爭鋒,殊失大臣風度。」隨問藩台道:「董公以為如何?
」藩台應了一聲「是」,隨道:「敝同年此舉,度量未免太狹。
」皋台道:「程公好利害,接印之後,上謝恩折,竟把參折一同拜發,那位皋台竟被他就此參掉。」勒保搖頭歎息。一時席散,送過客,才待回房歇息,門上送進一角公文,是湖廣總督百公咨來的。拆開瞧時,原來為成都城裡出了一個通盜的大窩家,咨請嚴拿移解,歸案詢辦。勒保瞧過,立傳首縣,飭他密拿到衙,辦文移解。一時拿到,首縣回稟:「大帥指拿的李仲良,是本縣附生,平日行止也還安分,百公飛咨拿捕,怕有錯誤麼,還請大帥示下。」勒保道:「百公精明強幹,總不會差到哪裡去。拿住了就解去盡他辦是了,咱們又何必另生枝節呢?」首縣應了兩個「是」,自去派遣干投遞解不提。
卻說這李仲良,有個哥哥,名叫伯賢,弟兄兩人,各專一業,兄弟是唸書的,哥哥卻是經商的。仲良家裡,廣廈百間,良田十頃,詩書滿架,奴僕成群,日子很過的去。然而他老子娘死下來,四隻空手,兩個光身。這家業都是伯賢手創的,伯賢因在外經商,家裡一應事情,就托仲良代為經理,誰料仲良心懷不良,田園進出,契據上簽的都是自己名字,把老兄一生心血創就的產業,張口全吞,伯賢還在夢裡呢。以後數年,伯賢因年老力衰,把漢口兩片鋪子盤頂給人家,自己回到家裡,就想享受那清閒之福。不意一進家門,問兄弟查閱帳簿,仲良竟冷冷的答道:「家中各事,兄弟整理得秩序井然,又何必哥哥費心。」伯賢道:「我離了家這許多年,家裡事情,從沒有問過,一竟由兄弟代我操著心,既然回來了,少不得檢點檢點。雖然自家兄弟,原不計論到這上頭,做哥哥心裡究竟過意不去呢。」仲良道:「哥哥醉了麼,田房一切,都是兄弟手創的產業,兄弟自己經管自己事情,如何說是代操心?」伯賢道:「兄弟休得戲我!」仲良道:「誰講戲言,哥哥不信,只要瞧契據,立名簽字的,不是兄弟是誰?倘說是哥哥的產業,哥哥自己怎麼倒又不簽名字呢?」伯賢再想不到同胞兄弟會安著這麼壞的心腸!這一氣非同小可,兩個人翻了一會子臉,伯賢就拖了仲良到縣裡叫喊。縣官問起情由,就說伯賢所控無憑,礙難審理。控府控司都是這麼說法。伯賢氣極,只得拼著副老骨頭,再出來經營商業。時衰鬼弄人,精神一頹唐,商業也就蕭條起來,做了三五年,一點子沒有起色,鬱悶吁欷,說不盡的苦楚。
這一日,遇著一個同行老友,談起此事,那老友就勸他告狀。伯賢道:「告過,官不准,可怎樣呢?」那老友道:「為什麼不到武昌制台那裡告呢?制台百大人,真是清朝海瑞,再世包皮公,恁你怎樣冤枉的事,到他案下,沒有不伸雪的。」伯賢聞言心動。次日,果然托人寫了一張狀紙,過江進城,到制台衙門控告。百公閱過狀詞,喊進伯賢,略問幾句,知道他祖父寒微,一無遺蓄,他老子沒時,仲良年未弱冠,賴伯賢撫養,得以讀書成人。隨命退去,靜候提審。一面傳江夏縣進署,把狀紙交給了他,囑他設法辦理。江夏縣接到公事,見案關隔省,事涉家庭,既難於傳人,又無從察訪。延了數日,竟然一籌莫展,只得上轅求教。百公笑道:「這有什麼難處,只消在盜案裡頭,填上李仲良姓名,說他是通盜窩家,不就完了事麼。」
江夏縣大喜,於是如法炮製,申詳到轅。百公立刻飛咨四川總督,不過一個月開來,已經移提到省。百公親行提審,李仲良瞧見制台衙門那種威嚴,早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百公厲聲喝問:「秀才家應守名教,膽敢通盜窩賊,致富千金,情實可惡,法更難寬,快快實供,本部堂還能超你的生!」仲良嚇得只是叩頭,口口聲聲不敢通盜。百公道:「不通強盜家產哪裡來的?」仲良這時光只圖苟全性命,哪裡還有工夫計及別的事,忙道:「家產都是胞兄伯賢手創的,現在治下漢口鎮經商,可以傳來詢問。」百公道:「都是實話麼?」仲良指天誓日,口稱不敢謊語。於時立傳伯賢到案,把家產斷歸了他。諭令仲良,聽兄隨時瞻給,不准分外妄干。仲良叩頭遵斷,具結完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