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仁宗降旨之後,朝內外大臣紛紛獻議,有請增重京秤二兩的,有請增加典息三分的。仁宗概行留中,遂開捐例。自十九年四月起,至二十年正月止,共開一年零一個月,名叫豫東例。自從天理教削平後,連著五六年雖未康樂和親,倒也平安無事。
這一年,是嘉慶二十五年,仁宗帝閒極了,下旨巡狩欒陽,親王貝勒盡都扈從。不意風霜辛苦,到了那裡就染了一病。起初只道風寒小恙,服幾帖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誰料一日重似一日,病例行宮,竟然不及迴鑾,風淒雨慘大行去了,享年六十一歲。遺詔傳位於皇太子旻寧即位,是為宣宗帝。即以明年為道光元年,尊母喜塔臘氏為皇太后,封弟綿愷為惇親王,綿忻為端親王,綿愉為惠親王。把仁宗梓宮卜葬昌陵完結。宣宗恃著聰明才智,即位之初,勵精圖治,甚願超堯軼舜,做成一代承平令主。第一倡行的,就是節儉兩個字,衣經三浣,食無兼味,甚至朝服袍套,也必補上一二個補丁,方才心舒意服。在廷諸臣,穿戴得漂亮點子的,雖未必傳旨申飭,心裡卻終不喜歡他。
此時漢臣中,有一個曹振庸,歙縣人氏,賦性機警,最工揣摩,並且有一樁驚人本領,他肚子裡雖然聰明透亮,待人接物,謙恭拘謹,一點瞧不出是聰明人,因此人家倒都不防備他。宣宗即位,振庸隨眾上朝叩賀。眾人都不很留心,振庸瞧見宜宗朝服上補著補丁,心領神悟,體會到這一層意思。朝罷回家,卸去袍套,向妻子道:「你開箱子找找,破爛的箭衣外套拿幾件出來。」他妻子道:「哪裡還有破爛的,前兒那幾件才做了,你穿著嫌不配,就叫連升拿到鋪子裡賣去了。你身上穿的,還沒有到一個月呢。」振庸默然,隨把才卸下的袍套,搶到手中,狠命的撕,蚩嘍嘍,蚩嘍嘍,撕破了兩塊。他妻子只道他是生氣,忙著來搶,已是不及。振庸道:「你奪我做什麼?」他妻子道:「老爺生氣,也犯不著難為這衣服,撕掉了,依舊自己拿出錢做去。」振庸道:「誰又生氣呢,我撕,我自有我的意思。」他妻子道:「撕掉衣服,也有意思,又是什麼意思呢?
」振庸道:「你給我縫起來,我慢慢的告訴你。」他妻子道:「撕掉了,又要縫,什麼意思呢?」振庸道:「什麼意思?我要穿破舊衣服呢。」他妻子道:「為甚好衣服不穿,倒要穿破舊的。」振庸道:「你哪裡知道,一生榮枯,都在這件衣服上。現在且別問,往後你自會知道。」他妻子道:「老爺往常什麼事不同我講,怎麼這會子倒又機密起來。」振庸見婢僕等不在眼前,才悄悄道:「當今的脾氣,最喜歡是節儉,最憎厭是奢華。今兒上朝,那件朝服,非但舊得不成樣子,還補上三五個補丁呢。可憐那一班行屍走肉,沒一個體會得到。所以我要趕忙換上破爛衣服,無非上體聖懷,博他一個歡喜是了。」他妻子道:「別誤會了吧?」振庸道:「哪裡會誤會,坐朝受賀,君臣們第一遭會面,又不是尋常召見。我猜上頭這麼,斷然是有意的。」他妻子道:「既然這麼,老爺,你那雙套褲索性撕破了,我替你打一個掌,好嗎?」振庸道:「那麼,總算是全套了。」他妻子道:「全字怕不見得吧,那頂緯帽,還簇新的呢。」說話的當兒,那外套的補丁,已經補好。接著又補套褲。
翌日五鼓,穿扮定當,家人見了,都嚇一跳,只道哪裡跑出了個化子呢。振庸上朝,滿望宣宗注意,誰料宣宗也只尋常詢問了幾句,並沒有別的恩旨。連著數日,都是如此,振庸頗為失望。一日,獨蒙召對,宜宗見他衣服上儘是補丁,問道:「你的衣服,竟也是補綴的。」振庸道:「臣因物力維艱,易作甚費,衣服套褲,類多補綴。」宣宗道:「你套褲也打掌嗎?
需費幾何?」振庸道:「總要三錢銀子呢。」宣宗道:「外間作物,價殊便宜。內務府打一雙掌,須要庫銀五兩呢。」振庸聽罷愕然。宣宗忽問:「你們家裡吃雞蛋,每枚需銀幾多兩?
」振庸道:「臣少患氣痛,雞蛋這東西,從來沒有食過,該價多少,臣實不知,不敢妄對。」宣宗道:「你家常吃點子什麼萊?」振庸道:「臣家人素食的日子多。臣因從政在朝,每日所食,也只豆腐炒豬肝一品。」宣宗道:「需銀幾何?」振庸道:「那很便宜,西華門外茂林飯鋪裡,每炒一晶,只需大錢五十八文。」宣宗驚道:「世界上也有這麼便宜的東西。朕每日食雞蛋四枚,每枚銀子五兩,已經二十兩銀子了。今後,倒也要學你,吃那豆腐炒豬肝了。」
朝罷回宮,宣宗就叫內監吩咐內膳房,做一晶豆腐炒豬肝。
中飯時光,做好呈上。宣宗嘗著,果覺肥嫩適口,遂向內監道:「傳旨內膳房,以後天天就做這一品,不必再用別的菜蔬。」
內監領旨去訖。次日,內務府呈上單子,計開上供豆腐炒豬肝一品,每日用豬一頭,每頭價銀十五兩;屠夫二名,每日工食銀一兩;黃豆一鬥,銀三錢;豆腐工三名,每日工食銀一兩五錢;屠豬鍋灶,制腐鍋灶,召匠包皮製,需工料銀五十六兩四錢;蓋搭豬圈一所,需銀三兩六錢。共計置辦各物,費銀六十兩,每月常費銀五百三十四兩,請支銀共五百九十四兩整。宣宗大驚道:「怎麼要這許多銀子,叫他進來,我當面問他的話。」
太監領旨,一時同了內務府大臣進來。見過駕,宣宗道:「朕不過要一味豆腐炒豬肝,你們就會浮開上這許多花帳。照你的帳,只一味菜,差不多就要二十兩銀子了。」內務府大臣碰頭道:「奴才所開,均是實價,並無絲毫浮冒,皇上即可派員訪查。」宜宗道:「西華門外茂林飯鋪裡有賣的,只需大錢五十八文呢。每日差一個太監,拿碗子到他那裡買了,豈不省事?」內務府大臣碰頭道:「市品恐不潔淨,未便上供。」宣宗道:「朕倒不在乎呢,你盡辦來是了。」內務府大臣無言而退。次日,上本復奏,聲稱:「奴才奉旨後,即派遣司員出西華門查訪,據稱遍訪幾處居民,咸稱茂林飯鋪閉歇已久,所有豆腐炒豬肝,委實無法採辦。合即具本奏聞。」等語。宣宗沒法,向左右道:「朕終不忍以口腹之故,累吾民日負銀二十兩也。」
曹振庸卻就此受了主知,不到半年,升為武英殿大學士,為漢大學士的領袖。
此時在廷諸臣知道宣宗勵精圖治,便爭著上章言事,或是舉人家房闈秘事,或是陳人家曲室密談,一切細事瑣聞,無不形之奏牘,總算得直臣遍地,言路大開,一派的聖明景象。宣宗初時,還虛衷延納,後來愈鬧愈不成體統,也就懶怠再去瞧閱了。無奈各部尚侍翰詹科道,凡有奏事權柄的,還興頭得要不的,今兒一本,明兒一本,鬧得雲煙繚繞,積牘盈尺,大有閱不勝閱,批不勝批之勢。意欲懲戒一二,以警其餘,又怕因噎廢食,蹈沮格言路之弊。一日,振庸人侍,見宣宗面帶憂容,因問道:「方今四海昇平,兆民樂業,皇上為甚不快呢?」宣宗道:「朕躬廣開言路,原要身致太平,不意廷臣所上奏本,類多毛舉細故,無關宏旨。朕要批斥他們,又怕不知道的人說朕是拒諫。要盡都批閱呢,精力上實是夠不到。」振庸道:「這個很容易處置,凡廷臣所上章奏,不必問他所言何事,只要細心查閱,摘出一兩個破體疑誤的字,交部議處,懲戒他一兩個。這麼一辦,上本的人自必駭服聖衷周密,雖一二筆誤,尚不肯輕易放過,況其有關係之大者,嗣後自不敢妄逞筆鋒,輕上封事了。上無拒諫之疑,下杜妄言之患,這法兒似乎還可以行得。」宣宗大喜,立即如法炮製。從此科道兩衙七八十位直臣,相戒不敢言事,都變做仗馬寒蟬了。
一人作俑,相習成風。道光以前,殿廷試士大臣奉派閱卷,都是先取文詞,後取書法,從沒有為了一二個破體字,就抑置高文於劣等的。自振庸用了事,閱卷大臣仰承風旨,以為奏折尚且如此,何況士子試卷。於是尋瑕索垢,專究那一點之肥瘦,一畫之短長。而乾嘉兩朝,考據學博奧典麗之風,竟然掃蕩無餘了。宣宗垂拱深宮,又如何會知道!特下恩旨,命曹振庸軍機處行走。於是曹軍機獻可替否,愈益的盡職。宣宗待他也愈益的寵伍,差不多無言不用,無策不從。京內外大臣見他這麼得君,便都鑽頭覓縫的想法兒跟他拉交情。振庸要有甚吩咐,眾人便似奉了觀音玉旨似的,遵行恐後。虧他賦性謙抑,作事隨和,接物待人,依舊是隨隨便便,倒並沒什麼薰天氣焰。一日,五鼓入朝,恰遇著大雪,轎子到午門,忽見一人頂載輝煌,冠裳齊楚,必敬必恭跪在雪地裡正磕頭呢。天上的雪,搓棉扯絮似的降下來,那人竟舒徐暇豫盡磕他的頭,宛如沒有覺著似的。振庸詫異道:「這不是個傻子嗎,這麼大的雪,跪著磕頭做什麼呢?」隨叫家人去問。一時回稱:「這個人姓謝,名兒叫仁壽,新選山東歷城縣典史,在這兒叩謝聖恩呢。」振庸笑道:「也有這麼傻的人。」說著,早人了東華門,下轎進朝房待漏。
朝房裡眾多官員瞧兒見振庸,都起身讓坐。忽有一人走近身,滿面春風的問中堂好。振庸瞧時,不是別人,正是山東巡撫武隆阿,因事來京陛見的,隨笑著敷衍了幾句應酬話。忽然想起方纔那一樁笑話兒,隨向武隆阿道:「新選的歷城縣典史謝仁壽,……」才要講下去,一個太監自內奔出道:「爺升殿了,叫起曹振庸。」振庸聽說,疾趨入內陛見。一時散值,各自回家,這件事也就忘記了。不意武隆阿誤會了意思,回到省裡就吩咐巡捕官:「新選的歷城縣典史謝仁壽上轅來,馬上就回我,這是京裡曹大軍機心坎兒上人,留難了他,我可是不依的。」巡捕官諾諾連聲。恰值藩台來謁,武隆阿接見之下,也把謝仁壽囑托了藩台,自然滿口應承。便宜謝仁壽,一跤跌入青雲裡,扶搖直上,步步高陞,一歲之間,過班五次,典史老爺,竟變成黃堂太守了。隔上一年,武隆阿又進京陛見,會著曹振庸,就道:「謝典史已經保升做知府了。」振庸道:「誰是謝典史,怎麼升的這麼快?」武隆阿道:「就是謝仁壽,去年選出的山東歷城縣典歸。」振庸道:「我不認識這個人呢。
」武隆阿隨把那年在朝房中堂面告新選典史的事說了一遍。振庸大笑道:「當日原為事屬創見,無非閒談著當作個笑話兒呢,不意吾兄誤會,竟便宜了這廝。」說畢,彼此大笑。
忽聞回酋張格爾率領回眾,在新疆地方豎旗起事,聲勢十分利害。振庸聞報,忙人朝來見宣宗,請旨征剿。原來回疆自高宗乾隆二十年戡定之後,各城都設立辦事領隊大臣。各辦事領隊大臣,都受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的統轄,並北路伊犁將軍的節制,每年徵收錢糧土貢,十分中只取一分,比了當時准夷之虐取,兩和卓木之騷動,天差地遠,大不相同。再派往回疆各官,都是保舉的滿員,降級的大吏,寬仁慈厚,回戶賴以休息。不意日久弊生,保舉的法子漸漸不行,派出去的官,不是內廷侍衛,就是口外駐防,這一班人員,都視換防為利藪,跟所屬司員章京,狼狽為奸,服食日用,沒一樣不向阿奇木伯克征索。伯克藉著供官的大題目,斂派回戶,日增月甚,西域地方的赤銅普爾錢,一文要當內地制錢五文。各官盡力搜刮,喀什噶爾地方,每年斂得八九千緡;葉爾羌地方,一萬餘緡;和闐地方,四五千緡。再加上氈裘金玉緞布各種土產,賦外加賦,稅外加稅,幾乎把回民膏血吃乾了呢。搜刮來的錢財,勻派作十分,兩分奉與辦事大臣,那八分是章京跟伯克分肥的。各城辦事大臣,都恃伊犁將軍相距遙遠,不能稽查,便都威福自專,婬刑以逞。而各司員各章京,狐假虎威,更自利害,甚至廣漁回女,更番人直,奴使獸畜,苦得回戶求生不得,欲死不成。於是張格爾乘機起事,聲言替回部報仇雪恥,各地回眾靡然風從。回民素來柔懦,怎麼敢這樣猖撅呢?原來張格爾是大和卓博羅尼都的後裔,回部待到和卓子孫,宛如西藏待到達賴喇嘛,真是最聖潔最尊崇的人物,發出來的號令,就是觀音佛旨,誰敢違件不從!博羅尼都在乾隆時候,因反叛中朝伏了王法,他的兒子薩木克敖罕逃了拔克達山地方去。敖罕有子三人,第二個就是張格爾。張格爾自遭大難,恃著和卓之名,在各部落裡頭誦經祈福,混一口兒飯吃。嘉慶二十五年,南路參選大臣斌靜荒婬失眾,張格爾才糾集布魯特回眾數百,發難寇邊。頭目蘇蘭奇進來告密,章京綏善非特不獎賞,倒把他叱逐出去。蘇蘭奇憤極,逃出塞外從賊。虧了領隊大臣色普征額大有干略,只一仗就生擒了一百多名回眾,把張格爾只殺剩二三千人。回兵喀城,與斌靜慶賞中秋佳節,斌參贊毒手狠心,叫把陣擒之人不必問供,齊都斬首滅口。上頭聞之,特命伊犁將軍慶祥查辦。慶將軍照實復奏,把斌靜放縱家奴司員,凌辱伯克,交通姦利各種罪案,盡達了天廷。道光二年,宣宗下旨,把斌靜拿京問罪,派永芹出為參贊。永芹也是庸祿之徒,除了吃飯拿錢,再沒有別的能耐,致被張格爾糾了布魯特回眾,直撞橫衝,不時的騷掠。內地各回戶多做他的耳目,官中舉動,瞬息皆知。這一年,領隊大臣色彥圖發憤為雄,自請率兵出塞掩捕張格爾。永參贊阻他不住,只得任其出塞而去。色彥圖出了塞,巡哨到四百里外,張格爾的影蹤兒都沒有瞧見,滿腔憤氣無從發洩,盡遷怒在遊牧回眾的家族身上,縱兵殺掠,把遊牧布魯特妻子殺了個盡淨。這一來激動良回眾怒,回酋汰列克盡率布魯特眾,大呼追襲,把色彥圖殺得個全軍覆沒,遂與張格爾聯兵入寇,聲勢十分利害。永芹慌得手忙腳亂,立即修章人告。當下振庸入朝,見宣宗面現怒容,一見面就道:「你也聞知了麼?回子又鬧事了。永芹這廝,真混帳!真不會辦事!」
振庸道:「論起此事,永參贊未免過於糊塗。色彥圖出塞,理應派兵接應,怎麼放他獨個兒孤軍深入,倒受了回子的暗算。」宣宗道:「我為斌靜不成才,才派了他去,誰料他也這麼不濟事。」振庸道:「事已成事,依臣愚見,還是派一個幹練點子的人去替了他,把這事情收拾了,再論別的。」宣宗道:「倒是你提醒了我,派誰去呢?你替我想想。」振庸道:「伊犁將軍慶祥駐在西域歷有年數,回部人情風俗都很熟悉,臣敢保他往替永芹。」宣宗道:「慶祥走了,伊犁叫誰管理」。振庸道:「大學士長齡,公忠諒直,有勇敢為,可以去得。」宣宗點頭道:「回疆的事,都壞在參贊辦事領隊各臣手裡,也不止現任這幾個歷任大臣,都不是東西。這回長齡去,倒要叫他細細考察一下子。」振庸道:「本來太不成事體,總要重重辦他一兩個,邊臣才有忌憚,邊務才有起色。從來說戰勝廟堂,皇上這麼一辦,也許張逆的事就此平靖了呢。」宣宗道:「能夠這麼更好。」隨叫振庸擬了一道諭旨:「新疆南路參贊大臣著慶祥調補,長齡著補授伊犁將軍。欽此。」
長齡瞧見諭旨,猛吃一驚,暗忖:「我在京裡很安逸,誰多嫌我,使促狹排布我出去?」忽門上傳進曹振庸名片,說軍機曹中堂拜。長齡忙著出迎。振庸一見面,就說上許多慶賀的話頭。長齡未便冷淡他,只得跟他地北天南的敷衍去。振庸乘便刺探道:「中堂以上相之尊,出鎮絕域,可知朝廷看重邊地哩。」長齡連聲唯唯。振庸坐了一回,告辭而去。長齡笑向家人道:「伊犁的事情,是曹振庸作成我的。」家人問故,長齡道:「我在軍機處,好多事情礙他的手腳,排去了我,還有誰跟他爭執,自然滿心樂意的獨斷獨行了。他方才何嘗是真心賀我,無非刺探我口氣。我要是稍有怨望,可就吃他的暗算了。」欲知家人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