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洪秀全起事金田村,撫院鄭祖琛,恰為剿辦土匪,駐紮在平樂府。接著警報,唬得只是念佛,連聲道:『佛天保佑!
佛天保佑,這一遭兒,我可糟了。」虧得幕府中幾位老夫子,都有定國安邦的上策,經文緯武的奇能,瞧見居停主人急得這個樣子,忙都獻策,解他的愁悶。內中有一個姓時名菊庵的,最是謀多智足,當下獻計道:「洪逆倡亂,晚生看來,毫不足患。」撫院道:「老夫子不做官,不食祿,寇至則去,自然毫不介意。兄弟在官言官,在職守職,這個責任兒,哪裡脫卸的去?」時菊庵道:「晚生有一個奇計,能使廣西地方,無論擾的怎麼樣,上頭總問不著中丞一句話。」喜的撫院前席請教。
時菊庵道:「中丞趕緊辦一個折子,到北京告急,只說賊勢非常厲害,本省兵力單弱,難於防守,懇請簡派大員,來粵剿辦,一面自請交部嚴議。上頭見中丞自己請罪,就有十分不自在,怕也要滅去九分九厘呢,處分一層,不用說是輕的了。欽差一派出,剿賊的擔子,咱們也可以不用管得。中丞瞧這一個計劃,好不好?」撫院大喜,隨請他擬了一個折稿,瞧過不錯,繕寫一過,立刻拜發出去。這一道本章,是由六百里加緊,飛騎傳送,不多幾天,早到了北京。當值太監,見是加緊奏報,不敢怠慢,趕忙送入乾清官。不意文宗不在宮中,詢問左右,回說「烏雅太妃患了病,爺在那裡問候呢。」原來烏雅太妃,就是醇郡王奕譞的生母。按照祖制,王子分封之後,太妃例應歸府就養。現在醇郡王賜第在太平湖畔,就照例表迎太妃歸第。文宗因太妃溫良賢淑,特旨留宮,十分敬禮,後人有詩讚道:太平湖畔啟朱門,分府時承同輩恩。
表淑含和資母訓,宮中蘭膳禮常尊。
那太監見文宗不在,說明原委,留下章奏自去。一時文宗回宮,左右呈上。文宗翻閱一過,心裡好生不自在,傳出密諭,召協辦大學士杜受田乾清門問話。文宗出御乾清門,杜受田行過禮,瞧見聖容愁戚,不敢開口詢問。只聽文宗道:「鄭祖琛這人,先生大概總也知道。」杜受田聽了一怔,虧得他心機靈動,一轉念就問:「敢是廣西地方,鬧出了什麼亂子?」文宗道:「以人論人,他這個人,究竟如何?」杜受田道:「鄭祖琛做州縣時光,很有能名,由州縣而監司,由監司的方面,就平常了。光景他這個人,民命有餘,封疆不足。」文宗道:「這話就對了。只是做了巡撫的人,終不然還叫他做州縣去。先生,你瞧他的章奏,廣西竟被他釀成這麼的大亂子。」杜受田瞧閱一過。文宗道:「你看如何處置?還是依舊交給他辦,還是另派別個去?」杜受田道:「依舊交給他辦,鄭祖琛葵然不足惜,只是廣西的百姓都要糟了,殊非我皇上視民如傷之至意。」文宗道:「派人去,你看派誰去好?」杜受田道:「臣保舉兩個人,只是內中一個,要懇求皇上格外施恩。」文宗問是誰?
杜受田道:「向榮、林則徐。」文宗道:「林則徐麼……」杜受田道:「林則徐為不善辦理洋務革了職,先皇帝也知其冤,所以革職未幾,就賞給他四品卿銜,馳赴浙江軍營效力。後經革職,發往伊犁。未到戍所,又命折回河東,不及數年,又下恩命,命他回京以四五品京堂候補。穆彰阿、耆英等,雖然再三阻攔,哪裡阻攔得住。皇上起用林則徐,倒也算得是紹述先志。」文宗道:「穆彰阿、耆英,朕也知道他不是好人。」隨令杜受田擬旨,授林則徐欽差大臣,迅赴廣西剿辦義眾,調向榮為廣西提督。一面頒發朱諭,大張穆彰阿、耆英的罪,把穆彰阿革職,永不敘用,把耆英降為五品頂戴,以六部員外郎候補。清朝自從世宗立設了軍機處,一應上諭事件,統由軍機擬稿。杜受田不曾在軍機處行走,奉命擬旨,那真是非常際遇,曠代隆恩。因此朱諭下來,軍機處大小臣工,都吃一驚。向榮到了廣西,征剿也不十分得手,林則徐請訓出都,晝夜兼程,滿望馬到成功,旗開得勝。不意行到廣東普寧縣地方,得了一病,醫藥罔效,竟然騎箕去了。遺折到京,文宗很是震悼,特下恩旨,贈給太子太傅,賜溢文忠。又命前任兩江總督李星沅為欽差大臣,馳赴廣西辦賊,命周天爵署理廣西巡撫。那鄭祖琛與廣西提督閔正屑,為了養癰貽患,究竟都得了發往新疆效力的處分。也是地方人民合該遭劫,李星沅與周天爵,各懷了意見,遇事齟齬,倒把起事民眾置諸腦後。洪秀全趁這當兒,攻象州,攻永安,立國建邦,稱王封爵,聲勢頓時大盛。原來洪秀全攻破了永安州,建立國號,名叫太平天國,自稱天王,部眾稱太平軍。同難功臣,無不封王賜爵,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雲山為南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洪大全為天德王,其餘秦日綱、羅亞旺、范連德、胡以晃等,都封丞相、軍師等職。封賞已畢,置酒高會,君臣歡聚,十分得意。洪秀全乘著酒興道:「想我幼年時光,明月夜裡,與同學友人駱秉章,在魚池裡洗澡,信口出一聯語道:『夜浴魚池,搖動滿天星斗』。駱秉章應聲對道:『早登麟閣,挽回三代乾坤』。現在駱秉章登科發甲,果然做了清朝的官。我仗著眾弟兄之力,做成這點子事業,也可算得各遂各志了。」言畢大笑。眾人無不稱頌。石達開悵觸壯懷,引動詩興,連舉數觥,喚從人拿筆硯來,即席揮毫,寫成五律一首,擲筆長嘯,大有搔首問天、拔劍斫地的氣概。眾人瞧時,只見龍蛟般的字,寫著:
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黃金似糞土,肝膽硬如體。
策馬度懸崖,彎弓射明月。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
洪大全道:「翼王豪氣逼人,不愧英雄本色。」說著時,流星探馬飛遞軍報,稱說「清朝已把李星沅調回湖南,改派戶部尚書大學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由湖南督兵,直向廣西進發。賽尚阿檄令提督向榮、副都統烏蘭泰,分兵兩路,攻撲永安州來也。向榮的兵在北路,烏蘭泰的兵在南路,兩路兵馬,離此只有百里光景了。」洪秀全驚道:「向榮鷙悍耐戰,咱們常常受他的虧,經不起又添上一個烏蘭泰。烏蘭泰是滿洲驍將,這可糟了。」石達開道:「俗語說水來土掩,將到兵迎,怕他們怎的。」楊秀清道:「這話不錯。咱們只準備抵敵,將驍不驍,勇不勇,都可以不必管。」洪大全道:「吾軍鉛藥充足,糧草堆積如山,州城雖小,一兩個月,總可以不要緊。」秀全聽說,才放了幾分心。
卻說向榮、烏蘭泰兵到永安城下,望見了城上旗幟鮮明,刀槍密佈,氣象很是整肅,知道不是等閒草寇,且不攻城,相度形勢,安下營寨。烏蘭泰麾下,有一個隨營效用的知縣,姓江,名忠源,字岷樵,湖南新寧人。廣覽兵書,深知戰策,真可算得濟世英雄,救時豪傑。忠源在都中時光,謁見湘鄉曾國藩,曾國藩很有知人之明,當下就向人家道:「江某必當殉難國家,留芳千古。」時方昇平,聽者都不肯信。忠源聞之,益自勉勵。這日,烏蘭泰聚集本營文武,商議攻城之策。江忠源獻計道:「城守嚴密,賊中定有能人。我軍遠來疲敝,肉薄駿撲,未見定有利益,不如因山結寨,絕其樵采,斷其水道,把城子圍困起來,不出三日,賊必自亂。到那時,知會向提台,兩軍合力,不難一鼓蕩平。」烏蘭泰大喜,隨起了一角公文,立差軍弁飛馬到向營投遞。不到半日,差弁回來,稟稱向軍門很是歡喜,叫標下拜上大人,說西北一帶,由向軍門擔當,東南一路,請本營擔當,分泛防守,有驚互相策應。」烏蘭泰道:
「這個自然。」
於是立傳軍令,把本營兵士,分作四班,日間兩班,晚上兩班,一班防守,三班休息,互相輪調,晝夜循環。倘遇賊人來犯,四班兵士,全都擐甲,兩班禦敵,一班策應,一班守寨。這種計劃,都是江忠源定出來的。守過三天沒事,到第四日,黎明時光,聽得城裡連轟大炮,江忠源向烏蘭泰道:「長毛要出城了,咱們防備著罷。」話才說完,就見城門大開,衝出一大隊人馬來,有穿短衣的,有穿長衣的,衣冠不整,器械不齊,估量去約有一二千人。步伐規矩,全都不懂,鬧鬧吵吵,簡直是烏合之眾。烏蘭泰笑道:「一直聽說長毛厲害,我當是怎樣的三頭六臂,卻原來是這種東西,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了。」江忠源道:「大人輕敵,中賊奸計了。聽得長毛開仗,慣會驅役難民充當頭陣,悍賊死黨,都在後面,等候官軍藥盡彈傾,才一窩蜂的拼過來,為此官軍常常受虧,大人切不可再中奸計。」烏蘭泰道:「我也疑惑,據城殺官的長毛,怎麼會這麼不濟。」隨傳下軍令:「洋槍隊不得輕行開放,只瞧中軍紅旗揮動,才許開槍。」天子三宣,將軍一令。此令一下,誰敢不遵?於是官軍嚴陣而待,靜悄悄地沒一個人敢喧嘩亂動。望到敵陣,見那一班難民,三五成群,歡呼跳躍,亂鬧了一陣子,見這裡不睬,忽地紛紛四散。江忠源道:「真長毛來了。」道言未絕,就聽敵陣中鼓聲如雷,五七百個頭紮紅巾,手掮洋槍的人馬,狂飆驟雨似的卷將來,雖然走得箭一般快,行伍步伐,並無絲毫錯亂。後面三四十騎部將,簇擁著一個部酋,旗上大書「太平天國天德王洪。」只見那部酋,首扎黃巾,面如冠玉,態度瀟灑,倒並不像個般人模樣。烏蘭泰詫道:「此人怎麼也會作賊?」江忠源道:「這洪大全聽說是賊營裡軍師呢,咱們想法子先擒住他。」說著時,兩軍相去,只有得數十步光景了。太平軍先開排槍,烏蘭泰把中軍紅旗只一揮,洋槍隊扳動槍機,千槍並發,萬子齊飛,勢撼乾坤,聲震霹靂。江忠源也披堅執銳,衝陣而前。一場惡戰,直戰了兩個多時辰,才漸漸分出勝負來。這裡如鉅鹿兵交,塵起而金戈直指;那邊似彭城戰敗,沙飛而白晝都昏。洪大全見機,疾忙收隊回城。江忠源如何肯捨,率領本部人馬,風一般趕將去。一軍獨出,萬馬齊奔,那個聲勢,真是蕩日決月,轉坤旋乾,洪大全只得回軍又戰。正在危急,一聲炮響,城裡衝出一支生力軍,繡旗高扯,大書「太平天國翼王石」字樣。江忠源見洪大全有了救兵,才收隊回營,向烏蘭泰道:「倘沒有石達開,卑職早擒住洪大全了。」
烏蘭泰道:「忙不在一時,總要擒住了完結。」正是:
抵掌談兵,笑彼軍同烏合;
披堅執銳,喜我功奏鷹揚。
摳軍自從這日得勝之後,防守的愈益嚴密,洪秀全哪裡還敢出城迎戰?城圍日久,糧食日少,斗米千錢,日子簡直難過。且井水道斷絕,雖開了幾十口井,人多水少,哪裡張羅的周全?群將聚謀,併力潰圍,求一個萬死一生的法子。當下議定,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沖西門,馮雲山、石達開、胡以晃沖北門,韋昌輝、洪大全、秦日綱沖南門,羅嚴旺、范連德沖東門,趁黑夜無月,大開四門,發一聲喊,如餓虎饑狼似的撲將來,烽火連天,塵埃蔽野。不意官兵早已準備,兩軍槍聲如爆竹,槍子似飛蝗,混戰了一夜,依舊不曾越過雷池一步。回城點人,卻不見了天德王洪大全,查問韋昌輝、秦日綱,秦日綱道:「天德王與清軍交戰,坐騎被傷,顛下了馬,搶救不及,被清軍擒了去了。」洪秀全大驚,忙問眾位王兄,有甚妙策解救天德王。只見一人笑道:「天德王不用人救得,他自有奇計,會脫離此難的。」眾人瞧時,發話的就是南王馮雲山。洪秀全道:
「馮王兄,怎知天德王能夠自脫?」馮雲山道:「天德王廣有謀略,不是等閒之輩,雖遭患難,決不會束手待斃。這是一層。再者從這裡解往北京,全州是必由之路。全州地方,我們有好多老弟兄,埋伏在那裡,瞧見天德王遭難,定然起來邀截。天王想罷,那還怕什麼呢?」洪秀全聽雲山這麼說了,也只得罷了。
且說洪大全被擒之後,問過一堂,烏蘭泰備了公文,連夜由水道解往北京刑部。臨走時光,大全向押解官道:「到了全州關照我,我還要起岸辦點子東西呢。」押解官道:「那可以,到了全州,關照你是了。」大全很是舒泰,坐在船中,宛如沒事人似的,吃過飯,倒頭便睡。睡醒了便與押解官談天解悶,唇槍舌劍,繡口錦心,哪裡像是囚犯的樣子。只恨蓬窗四周被押解官用黑幔遮的烏烏地,不能賞覽水程風景。聽到榜人鼓枻,舟子扣舷,和著兩岸的鶯啼燕語,宛似霓裳共詠,鈞奏洪宜,意境豁然。行了一晝夜,問押解官道:「全州到了麼?」押解官回快到了。大全很是得意。一時舟子回全州已到。押解官分付推開蓬窗,請大全瞧看。大全起身瞧時,見暮霹荒郊,夕陽古渡,山色青翠,雉堞參差,失驚道:「哎呀,這哪裡是全州!
我的性命,不意竟斷送在你們手裡,天也命也!」隨問:「這裡是什麼所在?」舟子道:「是長沙。」大全驚道:「怎麼行的這麼迅速?」舟子道:「我們用雙櫓晝夜輪班趕的呢。」大全歎了口氣,從此低頭默坐,不作一語,也沒興致再去賞那水色山光、花明柳暗了。牢騷抑鬱,無處發洩,向押解官要紙筆來題了一闋詞,英雄末路,說不盡的苦楚。這洪大全解到北京,自然是吉少凶多,有死無活。一言交代,無庸細表。卻說烏蘭泰與向榮,本原心同意合,不異刎頸廉、藺,自從洪大全被擒之後,同差異功,未免形相見絀。向榮就漸漸存了個意見,跟烏蘭泰為了極小的事情,齟齬起來。江忠源兩面調停,毫無效果,知道將帥不和,終沒有好結果,藉著一件事,率領本部人馬,自投總兵和春去了。洪秀全偵知烏、向不和,快活得什麼相似,遂設下計策,叫本城百姓,到向營獻城。自己卻寫下一封降書,派人到烏蘭泰軍前,懇請繳械投誠。烏、向兩軍,各不相謀,各都准了。要寨守軍,得著這個消息,頓時松暇了大半。不意一到夜半,全城悍將,並成一大股,大開南門,饑鷹餓虎似的撲將來。個個爭先,人人拚命,瞥如掣電,疾若馳星。軍聲偕居屋齊飛,群山響應;殺氣共江流俱湧,四野煙昏。地慘天愁,星昏月暗。可憐官兵不曾防備得,被太平殺得個四分五裂,宛如摧枯拉朽,沃雪澆湯。總兵長瑞、總兵長壽、總兵董先甲、總兵邵鶴齡,奮命血戰,都各力竭身亡。副都統烏蘭泰怒得眼中出火,鼻內噴煙,統率殘兵,拚命追殺。不意山峽中,太平早伏下一支人馬,一聲鼓響,左有馮雲山,右有石達開,千槍並放,萬子齊飛。烏蘭泰身中三彈,跌下馬來,左右軍弁,拚命搶救回營。延到次日,嗚呼哀哉,成仁去了。
向榮收復了永安州,見是所殘破城子,估量太平軍也不見再會來擾,索性棄掉,引兵回到桂林。撫院鄒鳴鶴,問知兵敗情形,一面飛章入告,一面治兵守城。部署才定,烽火連天,旌旗蔽野,太平軍又殺到了。向榮究竟有點子能耐,設奇運策,總算把省城保住了。太平軍在桂林得不著便宜,統率兵眾,解圍而出,下興安,陷全州,乘勝殺入湖南,來如驟雨,去似狂風,聲勢十分厲害。不意在蓑衣渡地方,搔著了江忠源,三戰三北,所有輜重器械,盡都丟掉。南王馮雲山,中炮身亡,洪秀全折去了一個膀子,失聲痛哭,率領殘敗人馬,逃向道州、江華、永明一帶而去。好在太平軍隨處可以招集,隨處可以擄掠,不多幾時,聲勢依舊復了回來。於是掠地攻城,陷桂州,陷柳州,攻長沙,渡湘而西,攻破益陽,渡洞庭,陷岳州,雷轟電掣,宛如狂飆捲落葉,一點子力都不費。不過攻長沙時光,撞著和春、江忠源、向榮三個勁敵,不曾得手。西王蕭朝貴,也在這當兒中炮身亡,些微受了點子小虧。其餘軍事,竟都是百戰百勝,洪秀全擾的這個樣子,欲知清廷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