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江西巡撫沈葆楨之妻林氏夫人,獨蒙兩宮太后特恩,頒賞珍飾,闔署人員,無不納罕,這裡頭原來有一個大大原因。這位夫人,是林文忠公少穆的小姐,智謀出眾,才略勝人。上年省城被圍,撫台恰好出巡在外,闔城官民,都慌得手足無措。林夫人聚集撫標各將弁叮嚀告誡,飭令登陴守禦,辭意很是慷慨。諸將感憤,無不盡力。守了兩日,忽報長毛開掘地道,要用滾地龍法攻城了。守城將弁,得著此信,無不駭然。林夫人知道軍心惑亂,城池必然無倖,親執兔毫,寫成撫慰守陴將士文一道,命巡捕官發貼出去。其辭道:
聞賊用滾地龍法,欲陷城垣。古人有埋甕聽聲之一策,今圍城中缺少缸甕,豈能束手聽之!爾諸將士速各率所部,搶挖內濠一道,須深八尺,寬丈五,上蓋松板,形同浮橋,可杜賊謀,可固城守。爾諸將士皆中丞舊部,為國宣力,其各奮義勇,共保封疆。張軍長援師已過九江,城圍之解,即在旦暮。殺賊之功,正此時也。勉之奮之,毋忽。
又咬破指尖,寫了一封血書,派遣心腹,馳往張玉良軍門那裡乞援,其辭道:
南昌危在旦夕,賊酋糾眾七萬,百道進攻。氏夫幼丹住商薜,中丞離省,全城男婦數十萬生命,存亡旦夕。將軍昔以三千眾而解嘉興之圍,奇勇奇功,朝野傾服。今聞駐節漢沔,跟南昌一衣帶水耳。氏嚙血求援,長跽待命。生死人而肉白骨,是所望於將軍。江西撫署沈林氏咬指泣書。
張玉良,原是林文忠公部曲,接著血書,不禁大大感動。
都率本部人馬,星夜趕來。這裡林夫人督同闔城官員,負士登城,幫助守禦。軍民感奮,守得愈益嚴密。過了兩日,見城外塵頭高起,喊聲大震,攻城太平軍紛紛調動,知道張軍到了。林夫人傳諭城上軍士大呼助威。大小三軍,得著此令,齊聲大喊,如同山崩雷響,十里皆聞。太平軍見了這個聲勢,盡都失色。又見張玉良軍士人人拚命,個個爭先,知道很難取勝,令旗一揮,六七萬太平軍拔寨齊起,退向別處去了。這一貨事情,雖然沒有題本上折,兩宮太后早已傳聞知悉,所以特頒珍飾。當下沈葆楨夫婦感激涕零,循例上折謝恩。闔城文武僚屬一得此信,忙都上轅叩賀,腳靴手板,忙亂到個發昏章第一。這夜沈葆楨辦了一席酒,就在上房跟夫人慶賀。沈葆楨笑道:「夫人兩篇文字,博得四件珍飾,雖未便宜,也頗值得。」林夫人道:「我這兩篇,都是至性至情的說話,哪裡算作文字?
你要瞧文字,我有一卷摘錄的《詠絮集》,閒了給你瞧著。」
沈葆楨道:「現在天開文運,別說女子多才,就逆賊中也多會韻語的。此番忠、侍兩酋被擒,在檻車裡頭,聽說還慷慨賦詩,侍酋有半律道:
一片雄心終不死,百年殺運未全消。
仰天噴出腔中血,化作長虹亙碧霄。
忠酋有句道:
自分豹皮同死節,敢將羝乳望生還。
林夫人道:「瞧忠酋的口供,是一個打柴的樵夫,如何也會歌詠?」沈葆楨道:「忠酋在蘇州時光,每逢月夜,泛舟虎丘,覓句引杯,興很不淺。有《感事詩》兩律,傳誦至今。其辭道:
舉觴對客且揮毫,逐鹿中原亦自豪。
湖上月明青箬笠,帳中霜冷赫連刀。
英雄自古披肝膽,志士何嘗惜羽毛。
我欲乘風歸去也,卿雲橫亙鬥牛高。
卡鼓軒軒動末休,關心楚尾與吳頭。
豈知劍氣升騰後,猶是胡塵擾攘秋。
萬里江山多築壘,百年身世獨登樓。
匹夫自有興亡責,肯把功名付水流。
所以這一回,他與侍、酋兩個唱和不絕。忠酋有句道:
報道哥哥行不得,前山現有鷓鴣啼。
侍酋和道:
杜宇不知天意思,不如歸去喚聲聲。
林夫人道:「『哥哥行不得』,好似長毛裡一個什麼王題過一闋詞,也有這麼一句的。」沈葆楨道:「那是偽天德王洪大全,在長沙時光題的,其辭道:
寄身虎口運籌工,恨賊徒不識英雄。漫將金鎖綰飛鴻,幾時生羽翼,萬里御長風。一事無成人漸老。壯懷要問天公,《六韜》、《三略》總成空。哥哥行不得,淚灑杜鵑紅。林夫人道:「賊中諸酋的詩氣象雄偉,要算錢江第一,我最愛他《辛亥閏八月中秋雜感》兩律:
一年兩度過中秋,月照天街色更幽。
天像有星皆北拱,人情如水竟東流。
賈生痛哭非無策,屈子行吟儘是憂。
匏繁長安增馬齒,等閒又白少年頭。
荊棘茫茫寄此生,生還萬里轉傷神。
鄉關路隔家何在?兄弟音疏夢自親。
捫虱漫談天下事,臥龍誰是草廬身?
西山爽氣秋高處,縱目蒼涼感路塵。
沈葆楨道:「錢江口氣,還不及翼酋呢。翼酋石達開,有五首七律,聽說是答覆滌帥的,我記得是:
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趁秋風。
少年拓落雲中鶴,塵跡飄零雪裡鴻。
聲價敢雲超冀北,文章昔巳遭江東。
儒林人內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中。
不策天人在廟堂,生慚名位掩文章。
清時將相無傳例,末造乾坤有主張。
況復仕途皆幻境,幾多苦海少歡場。
何如著作千秋業,宇宙常留一瓣香。
投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仇不為恩。
只覺蒼天方瞶瞶,莫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歸羸馬,萬眾捍山似病猿。
我志未酬人亦苦,東南到處有啼痕。
若個將才同衛霍,幾人佐命等蕭曹。
男兒欲畫麒麟閣,夙夜常嫻虎豹韜。
滿眼河山羅異劫,到頭功業屬英豪。
遙知一代風雲會,濟濟從龍畢竟高。
虞帝勳華多頌美,惠王家世盡鴻濛。
賈人居貨移神鼎,亭長還鄉唱大風。
起自布衣方現異,遇非天子不為隆。
醴泉芝草無根脈,劉裕當年田舍翁。
林夫人道:「長毛裡竟有能詩解賦的人,真也難得!」沈葆楨道:「李次青來信,說金陵洪逆宮門有聯云:
虎竟三千,直掃幽燕之地;
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
又有一聯是:
獨手擎天,重整大明新氣象;
丹心報國,掃除外族陋衣冠。
那偽殿上一聯,聽說是洪逆手筆,其辭是:
先主本仁慈,恨茲污吏貪官,斷送六七王統緒;藐躬實慚德,望爾謀臣戰將,重新十八省江山。
還有一聯是:
維皇大德曰生,用夏蠻夷,侍驅歐美非澳四洲人,歸我版圖一乃統;
於文止戈為武,撥亂反正,盡沒藍白紅黃八旗籍,列諸藩服萬斯年。
寢殿上一聯,聽說是忠酋手筆,其文是:
馬上得之,馬上治之,造億萬年太平天國於弓刀鋒鏑之間,斯誠健者;
東面而征,西面而征,救廿一省無罪良民於水火倒懸之會,是曰仁人。
夫婦兩個正在談文說藝,忽外面送進一角公文。沈葆楨拆開一瞧,不覺變色,叫起「哎呀」來。林夫人問:「是什麼?
」沈葆楨道:「烏魯木齊失陷了。都統平治闔門殉了難,哈密、吐魯番、呼壁圖、庫爾喀喇、烏蘇等地方相繼淪陷。你想這件事如何處呢?」林夫人道:「這幾處都是回子地方,敢是回子又反了?」沈葆楨道:「回子阿渾妥得璘、索煥章先後都叛。
阿渾妥得璘竟僭稱為清真王。」林夫人道:「光辦幾個回子呢,還不難,所怕的新疆逼近強俄,俄人倘然乘隙而入,可就費事了。」沈葆楨道:「俄人素來恭順,幸災樂禍的事,怕不見得干吧?」林夫人道:「這都是說不定的事,再瞧罷了。」
不言沈葆楨夫婦私下竊議,卻說北京朝廷接著西陲警報,慈禧很是鬱悶。慈禧後就到慈安宮裡商派將帥。慈安後道:「內地事情還沒有辦妥,塞外偏又出了這件事。光是幾個捻匪,直齊豫蘇皖五督已經擾得不得了。現在靠得住點子的人,通只三個:宗室裡呢,奕訢最為親近,人也最謹慎;蒙古王大臣,就只僧格林沁;漢臣裡老成練達,倒要算著曾國藩。奕訢提過別算,僧格林沁人馬雖多,正在剿辦捻匪,總也抽調不出,只有曾國藩閒著,這件事還是交給他辦了吧。」慈禧後道:「我也這麼想,曾營各將,鮑超最為忠勇,除是調他去,別個怕末見辦的下。」慈安後道:「你看誰妥當,就調誰是了。」慈禧後道:「鮑超請假葬親,才準得他呢!」慈安後道:「這又何妨?降一道旨給他是了。」慈禧後點頭稱是。次日,軍機處發下上諭道:
曾國藩奏提督鮑超遵奉前旨,請假葬親一折,已明降諭旨,賞假兩月,回籍經理葬事。現在甘肅軍務未蕆,新疆回匪日益蔓延,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著曾國藩傳旨鮑超,令其俟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匪。其舊部兵勇,及得力將弁,准其酌量奏調,隨帶同行。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旗常。鮑超務當督率諸軍,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副朝廷委任。欽此。此旨去後,曾國藩復奏到京,稱說:「西路軍務,宜先清甘肅,次及關外。湘勇離甘太遠,不如川勇較近,宜用川北保寧、龍安兩府之人,與甘肅風氣不甚相遠。又奏新疆之地,大漠苦寒,艱險異常,鮑超威嚴有餘,恩信不足,倘出關以後,部曲離怨,必為回眾所輕,一有挫失,全局震動,後人更視關外為畏途矣。且甘肅未平,遽謀新疆,則後路之操本不穩。鮑超歷年苦戰,臣豈忍忘其大功,而摘其小魁!惟有仰懇聖慈,諭令鮑超,隨同都興阿、楊岳斌先清內匪,再行出關,不宜輕於一發,不獨鮑超一軍為然。自古有事塞外者,未有不慎於始謀者也」等語。這種迂謀緩計,兩宮太后如何肯聽?連頒三旨,催促霆字營趕速出關。所說君命難違,王事為急,鮑超雖然回了川,所都霆字營由總兵官婁雲慶、宋國永分頭統帶,次第出發。不意行到半途,齊聲嘩變,都稱不願出關,分途亂竄。四川、江西、湖南都被擾累,果然不出曾國藩所慮。三省督撫得著驚噩,立即飛章入告。不意宮廷裡頭,為了此事,竟生起一個小小風波來。原來慈安後賦性恬淡,素不喜歡管理閒事,名為聽政,垂拱而已,慈禧後偏是能幹,殺伐決斷,敢作敢為。近侍諸臣見慈安後自甘退讓,不免也存了個捨輕倚重的心思。遇有政事垂詢,倘是慈禧後,便都獻慇勤,說出許多主意,任慈禧後揀擇施行;要是慈安後,便都沉默不語,回奏上來,總不過是句恭候懿旨的話。議政王、恭親王,很是瞧不過,人前背後,常常發幾句不平的話。眾人如何肯改?這日,驚報到京,慈禧後剛剛病著,慈安後一個兒臨朝,立召軍機大臣計議,盈廷唯諾,竟沒個人分憂解患。慈安後道:「漢人既是沒中用,還是叫僧格林沁去了吧。」軍機大臣齊聲唯唯。
咖親王道:「僧格林沁辦理捻匪很得手,調了出去,叫誰接他的手?捻匪四處竄擾,行蹤飄忽,遷流無定,差不多就是明季流寇,似不宜過於輕視。因奏陳太后溫厚仁慈,不肯發威動怒,廷臣不知感戴,倒都存藐視之心。即如今兒的事,西太后跟前要是這麼著,早都受了申飭了!他們明欺太后仁厚,故意裝聾做啞,難上頭一難。」慈安後道:「那種事情,眼前也沒暇計較,你看關外派誰去好呢?」恭親王道:「明緒、保恆,都有扶危濟變之才。穆圖善人很忠勇,依奴才愚見,這三個人都可以用得。」太后道:「你保的人,總不會差什麼,現在這麼著吧。伊犁將軍派了明緒去,烏魯木齊都統派了保恆去,叫穆圖善帶兵出關,專辦討賊事宜。」軍機大臣立即承旨擬諭,頒發出去。
早有人把恭親王當廷發話的事報知慈禧,慈禧後心裡很是不舒服。病癒臨朝,恰好部臣復上一樁交議案子,議的是兩廣總督毛鴻賓,照例應得降二級調用的處分。慈禧後道:「那麼兩廣總督就叫吳棠署理了吧。」慈安後不置可否,慈禧後就命擬旨。偏是恭親王不識勢,上殿爭執,說:「吳棠現職不過是漕督,升了總督,似乎太驟!」慈禧後立刻沉下臉道:「李鴻章、左宗棠不都是不次超遷的嗎?偏是吳棠就不行了?不用一個人,講一句話,都要你干預,你也太操心了。誰不知你是議政王,必要三天五日找一個由頭,跟我拗一回,是不是就算顯揚你議政王聲勢?」恭親王是懿親重臣,這麼大釘子,出世以來還是第一遭兒碰著,心裡未免不舒服,罪也不謝,賭氣出朝,回邸去了。慈禧後回向慈安後道:「奕訢驕蹇已甚,不懲戒他一下子,日子久了,難保不鬧出亂子來!」慈安後原是無可無不可的,隨道:「懲戒懲戒他也好。」於是立下上諭:
咖親王奕訢,毋庸在軍機處議政,並撤去一切差使。
此旨一下,京師頓時大震。淳親王等先後陳奏,都說奕訢雖經獲咎,尚可錄用,懇請開恩起復等語。慈安後善良不忍,就與慈禧後商量,把折交王公大臣詳議具奏。不多幾天,禮親王世鐸等復奉上來,都說:「奕訢咎由自取,惟系懿親重臣,應否住用,予以自新,候旨定奪。」只有給事中廣誠一個折於,說得很是貼切,稱說:「廟堂之上,先啟猜嫌,根本之間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觀聽,增宵旰之憂勞」等語。兩宮太后惻然心動,於是特降懿旨,宣示中外,大旨稱:
奕訢信任親戚,不能破除情面。平時於內廷召對,多有不檢之處。朝廷杜微防漸,正小懲大戒,曲為保全之意。奕訢著加恩仍在內廷行走,並仍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欽此。又下旨:
著恭親王奕訢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復議政名目,以示裁抑。
薄霧輕雷,依舊化成祥風甘露。這就叫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沾。恭親王自經此番磨折之後,寅畏小心,辦理一行政事,自不敢倚老賣老。兩宮太后見他勇於改過,心裡也很歡喜。這一年,又有一樁非常喜慶事,天開文運,二百六十五名進士裡,一甲第一名竟是旗下人氏,這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盛事。國初時光,漢滿分榜取士,出過一個狀元麻勒吉。滿漢同榜之後,今科還是頭回兒顯輝呢!這一位狀元爺,名叫崇績。他那小姐,後來就是當今的皇后,當今歿後,皇后竟至殉節身亡。詠史的人有七絕一首道:
開國科名幾狀頭,璇閨女誡近無儔。
昭陽從古誰身殉,彤史應居第一流。
這都是後話。
當下兩宮太后見臚唱第一人是旗下人,慈懷都很欣悅。慈禧後高興,傳了個班子,邀請慈安後聽戲慶賀。歌舞昇平,一派盛朝氣象。正在歡樂,敗興的警報雪片也似的來。報說:「僧王追賊遇伏,在曹州地方力戰陣亡。」兩宮太后聞報大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