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中日兩國自開戰以來,中國的將帥,不知甚麼緣故,無戰不敗,無敗不逃,把遼河以東的地方,盡讓給日本人佔了去。偏這日本人不知感激,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陸軍得了勢,又調齊軍艦,在大連灣齊隊,預備襲攻威海。先把附近的登州、榮城都攻陷了。二十五艘兵艦,環列威海口外,聲勢十分洶湧。此時威海衛統帥,依舊是海軍提督丁汝昌。丁汝昌自旅順失陷之後,朝廷把他革職逮問。經李伯相竭力保奏,才保到個戴罪立功。兵艦既弱,坐守而已。此時聽到登州、榮城失陷之信,忙飭北幫炮台守將道員戴宗騫,南幫炮台守將劉朝佩,小心防守。公文沒有行到,南幫的後路楓嶺,已被日軍奪了去,劉朝佩逃了北台去。丁汝昌驚道:「日將行軍,怎麼這麼的迅捷?北台如果再行失陷,那炮台上的巨炮,都是利害不過的,為害何堪設想!」忙下緊急公文,叫戴宗騫趕把大炮機件卸下。
揩文去後,偏偏宗騫不肯遵照。丁汝昌聽了,只是白幹急。軍營裡的事情,是瞬息萬變的。日軍得了南幫炮台,何消兩日,北幫炮台,也被它得了去,宗騫奔了劉公島來。日軍據了炮台,就把台上的大炮轟擊澳內兵艦,另派魚雷艇人口襲擊。定遠艦著了魚雷,傷的很利害,駛去劉公島,就沉下了海去。接著來遠、威遠兩艦,也被魚雷擊沉。虧得來遠艦管帶邱寶仁,威遠艦管帶林穎啟都在岸上冶遊,不曾遭著劫數。此時魚雷管帶王登瀛,率領了十二艘魚雷艇,拚命的逃出口去。不意日本兵船,沖波突浪,四面兜拿,竟然一艘都沒有漏網,全數被拿了去。島內存留各軍艦,那些海軍水手,吃不住炮火利害,都登了岸。鳴槍過市,聲言向軍門求生路。劉公島裡頭,頓時大亂起來。軍艦上各執事洋員,都瞧不過了,齊伙兒向丁汝昌求情,叫他姑許乞降,以安眾心。不意這怕死貪生的部曲,偏遇著忠心耿耿一瞑不視的主帥。丁汝昌執定主見,始終不可。眾洋員沒奈何,只得跟兵船管帶,暗地裡商議,都到主帥船上去,求他投降。
這時光,汝昌駐在鎮遠艦上,眾軍士擁護了軍統張文宣至汝昌那裡,嘩噪求恩。營務處道員牛昶炳同了各艦管帶,只是哭泣,不作一語。汝昌勃然大怒,向眾人道:「你們到這裡來都幹什麼?朝廷成年費了許多心思,許多錢糧,訓練海軍,才訓到這點子成績,不料你們竟然一戰都不能!那不是丟我的臉,朝廷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眾人都道:「軍門大人,我們未始不願力戰,無奈家裡都有著老母妻子,戰死了沒人奉養。沒奈何,只得懇求軍門大人,開一條生路。多少慈悲慈悲。軍門要是肯投降,不光是我們本身沾恩,連我們家屬都沾軍門大恩呢!」汝昌喝道:「吃了皇糧,這個身子,就是國家的了,如何還好念及家裡?現在既是大眾求我,我有一個死裡求生的法子,你們聽了我,不但可以免死,還可以建立奇勳,趕快開足了汽機,衝出去跟日艦拼一個死活。俗語說的好,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我們究竟還不止一個人呢!」眾將泣告道:「軍門大人,我們跟你,究竟沒有深仇積怨,為甚定要葬送我們?除了開仗,不論什麼事,你老人家分付下來,我們總無有不依從。」汝昌道:「你們要我投降,還是快拿刀來把我殺了好的多呢!」眾將哀求道:「數萬的性命,全仗你老人家一言,救了我們,公侯萬代。」汝昌只是不依。忽見德員瑞乃爾走進艙來,附著汝昌的耳道:「丁軍門,兵心已變,勢不可為。不如沉掉兵艦,轟毀炮台,徒手降敵,似乎還不要緊。不然,恁你如此忠勇,一個兒如何退得掉這許多強敵?」汝昌歎了一口氣道:「汝昌身為統帥,連一戰都不能夠,深負朝廷厚恩,死有餘辜!既是將士皆不欲戰,你們都去降罷,我是萬不能降的!」於是傳令諸將,叫他們同時沉船,諸將都不奉命。又命各兵艦突圍衝出,眾將士都叫起來。軍士露刃進艙,大喊道:「軍門大人救命!軍門大人救命!」汝昌瞧見這個樣子,知道再也彈壓不住,隨道:「你們別噪,我自有辦法,自能救你們性命。」說畢,轉身入了自己房裡去。半晌,不出來。眾將士趕進瞧時,見海軍提督丁汝昌,赫然仰臥床上,早仰藥身亡多時了。眾人驚喊:「丁軍門殉難了!丁軍門殉難了!」牛昶炳排眾而入道:「別嚷,別嚷,殉難由他殉難,咱們商議大事要緊!」於是邀齊各艦管帶,並各執事洋員,商議投降事情。群推英員浩威起草降書,仍托汝昌的口吻,謄名錄過了,鈐上海軍提督的印,叫廣丙管帶程璧光繼了降書,乘坐鎮邊小艇,高懸白旗,詣日軍乞降。日將受了降,就派人過護檢點軍艦器械,換上旗幟。一面把汝昌屍骸殯殮了,就派康濟艦載送到煙台,交與中國地方官。從此中國海軍掃地盡矣。
驚信傳到北京,合朝大震。這一年,本是皇太后六旬萬壽,依照乾隆朝故事,自頤和園至西苑,沿途分段點景,為了戰事,盡都去罷。僅在園中排雲殿受賀,頒發內幣,犒賞前敵將士。後人有詠史詩道:
別殿排雲進壽觥,慈懷日夕軫邊情。
諸州點景皆停罷,饋揮頻聞發大盈。
當時主戰的幾位大臣,瞧見這個樣子,也不敢堅持到底了。
北洋大臣李伯相,本來主張和議的,自然上章極論議和之便。朝廷虛衷採納,特派侍郎張蔭桓至天津,跟李伯相從長計議。李伯相就親筆寫了一封信,派稅務司英員德璀琳,東渡日本,送交日相伊籐博文。德稅務司到了神戶,日官電達內閣,內閣回電,竟說私函不是國書,德璀琳不是中國大員。果然真心要和,請欽派大員前來,才能開議。德璀琳只得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日本人又聲言議和須當割地,並賠償兵費四萬萬元,由美國公使居間,通知此意。
中國這時候簡直是不能戰了,只得欽派侍郎張蔭桓,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瑞良、顧肇新、伍廷芳、梁誠等,為參贊,繼了國書,到日本來會議。行抵廣島,日本命內閣總理大臣伊籐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為全權大臣,就在廣島縣廳,互校敕書。日人說日人全權的敕書,不是全權通例,不肯開議。蔭桓、友濂,據理力爭,無奈戰勝國的人強辭奪理,只得掛帆歸國。朝廷只道是日人不肯議和,惶懼異常。這日,美國公使又到總理衙門,稱述日人意思,說中國如果誠意求和,當派位望素隆之大員,畀以全權,仍可隨時開議。意思之間,是隱指著北洋大臣李伯相。戰敗求和,說不得堂堂大國,只得遷就人家。
庫緒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朝旨就派李伯相為頭等全權大臣,到日本去議和。派了王文韶署理直隸總督。美國公使函告李伯相,言日本來電稱:除了先償兵費並朝鮮自主外,若無商讓土地,及畫押全權,使臣可以不勞枉駕。李伯相奏聞朝廷,朝廷降旨允准。李伯相才帶了公子李經芳,及美員福世德,參贊羅豐祿、馬建忠、伍廷芳等,行抵馬關。日本的全權伊籐、陸奧兩大臣也到了。就以春帆樓為會議處所,兩國全權見面。伊籐一開口就說:「回憶那年在天津地方,得瞻傅相儀容。那時傅相的威嚴,令人這會子想起了還要心悸。不料傅相今兒竟會屈尊到敝國來,貴足踏賤地。咱們兩個人,竟會在這裡相會,真是萬想不到的事。」李伯相聽了,滿面羞慚,為了國家的事,說不得只好忍辱含垢。互勘了敕書,開議起正事來。伊籐博文先要把大沽、天津、山海關為質,才肯停戰。李伯相不允,伊籐執持愈堅。李伯相請別攻大沽、天津、山海關三處,先行開議和約。伊籐不肯。沒奈何,只得先行議約。廿八這一天,李伯相從會議所回來,半路上遇著了刺客,伯陽顴上中了一槍,傷勢很是利害。這刺客名叫小山豐太郎,當場就被警察捕獲。虧得伯相中了這一槍,日皇異常抱歉,遣醫慰治。歐亞輿論,都派日本不是。十八個將軍,抬不過一個理字去,伊籐只得答應了停戰,不索質地。於是先訂了停戰條約,奉天、直隸、山東,暫時停戰二十五天。兩面開議和約,伊籐送來十款,限期四日議復。伯相一面電告總理衙門,言日款最要者:一、朝鮮自主;二、奉天南邊各地,台灣、澎湖各島,都要割棄;三賠償兵費三百兆兩。要索過奢,請密告英、俄、法三國公使調停。一面回復伊籐:一、朝鮮自主,須改日本所擬約文;二、奉天南境,斷難割棄;三、賠款三萬萬,力難照辦。伊籐復書,仍促速議。李伯相只允割讓奉天之安東、寬甸、鳳凰城、岫巖州四處地方,及澎湖諸島,賠款只允一萬萬兩。
此時伯相槍傷已癒,重到春帆樓會議。伊籐再交到約稿,於割地款內,減去了寬甸一地;賠款一項,減至二萬萬兩,分作六期,共計七年償清。伊籐道:「這一回的約稿,減之再無可減,讓之再無可讓,敝國顧全和局,已經是無微不至。中國只有允不允兩句話,請傅相別盡虛縻時日了。」伯相跟他反覆辯離,伊籐執持愈堅,並限他四日答覆。伯相電奏北京,得旨允准。於是兩國全權,互簽了草約。重展停戰期二十一日,訂明正約在煙台互換。約文大略:一、朝鮮完全自主;二、奉天南從鴨綠江溯江抵安平河口,至鳳凰城、海城、營口,台灣、澎湖及所屬各島嶼,均割讓與日本;三、割讓界務,限一年畢事;四、賠款二萬萬兩,分八次交清;五、人民遷徙,限二年以內。逾期不遷,永為日民;六、辟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口通商;七、換約後三個月內撤兵;八、暫占守威海衛,候賠款清償後撤兵;九、俘虜不得虐待;十、本約批准互換罷兵;十一、定期在煙台互換。
和局告成,李伯相回到天津,就上折請了個病假,派遣伍廷芳繼和約全文進京。你道李伯相為甚忽地請假?原來這時光朝野上下,早鬧得反沸搖天了。割地的消息,傳到北京,朝士大憤。台灣臣民,爭論尤力。等到李伯相議定了草章,中外諸臣的章奏,已經百十上了,異口同聲,都是爭論割地的。會試舉子康有為等數千人,聯名上書,慷慨激昂,比了宋朝的太學生陳東等,直堪後先媲美。朝意頗為所動,密旨叫李伯相改議。李伯相以全權簽約,從無更改之理,深慮騰笑萬國,堅不肯從。樞臣孫毓汶、徐用儀,主張趕快換約。主事何藻翔、羅鳳華上書,請戮毓汶等以謝天下,朝廷也不去理他。伯相知道朝士不諒,自己一身將為眾矢之的,所以到了天津,就托病不行了。這一回的和局,英國人很袒日本。俄、法、德三國,卻很是不平。日本據了遼東,俄國引為大害。俄、法、德三國的駐日公使,力阻其議。俄國的兵艦,已在日本長崎地方,及中國的遼東,不住游弋。日本國勢,本來不能敵俄,這會子新戰中國,哪裡還有餘勇去跟俄國開仗?正是強中還有強中手,泰山之上有青天。俄國人這麼一來,日本沒奈何,只好把已得的遼東地方,還歸中國。三國公使密告總署,遼東倘不歸還,切勿批准換約。此時朝廷意存猶豫,下旨命王文韶、劉坤一議決和戰。文韶等復奏:「瀋陽、京師兩地,所關重大,務策萬全。
以直隸言,如提督聶士成,總兵章高元、吳宏治、陳鳳棲等軍,均堪一戰,其榆關以迄遼沈諸軍,未敢臆斷。現在勢成孤注,與未議約以前大不相同,乞飭下諸臣熟議。」朝廷於是決計簽約,特派道員伍廷芳、聯芳為換約大臣,赴煙台換約。日本換約使臣伊東美久治到煙台,聲言更易割遼條約,未奉國令,《馬關條約》未敢擅改。伍、聯兩大臣,也不跟他爭論。此時俄艦十艘,泊在煙台地方,裝煤洗炮,聲勢洶湧。伊東大驚,拍電東京請命。回電到來,叫從長磋商歸遼條款,夜半就換了約。這時光,王之春從俄國弔賀回來,路過法京,就遊說法國干預和約,情願把台灣質於法國。議還沒有成,駐法欽使龔照璦,密電告知李伯相。伯相懼破壞和約,電促伊籐博文趕快換約,一面奏請派使交割台灣。四月二十五日,朝命李經方為割台灣使,日本派樺山資紀為台灣總督,就在日艦中交割。不意台灣百姓,不願隸屬日本,公舉巡撫唐景崧為台灣總統,建設內部、外部、軍部三部,建號「永清」,泣電北京,誓願死守,永為藩屬。日本派遣海陸兩軍,征討台灣,血戰兩年之久,才能夠奠定,此是後話。
當下台灣雖然割掉,日軍尚據守在遼東。俄、法、德三國嚴詰退兵,日人於是要索贖遼東費一萬萬兩,竭力磋商,才減至五千萬兩,中國還不肯答應。議到八月裡,還沒有議定。俄、法、德三國公斷為三千萬兩,日人要求賠款償清後三個月始撤兵。朝廷仍舊叫李伯相與日使林董會議還遼約款。林董要約四條:一、償款三千萬兩;二、俄法德永不得占東三省,中國亦不得割讓;三、大連灣通商;四、大東溝、大孤山開為商埠。沒有議定,俄、法、德三國嚴責的通告又至,問他遼東兵為甚不撤?日本沒法,只得收了償款三千萬兩,定了約。這年十月裡,遼東兵盡數撤退,奉天南邊諸城,盡交還與中國,重敦睦誼,永息干戈。不過疆土蹙損了數千里,人民擔負了二百兆,十餘年辛苦經營的海軍,白白便宜了鄰邦。這麼的大創,據說宮裡頭早得著預兆的。甲午之前,德宗屢次夢見一個老人,問自己道:「你幾時還我舊物?」德宗不能回答,醒來告訴太后。太后道:「如再夢見,告以驢兒年還你。」後來又夢見此老,倉卒之間,誤說了「馬年還你」,所以後人有詩道:
龐眉入夢是何緣,還我江山一據然。
後夜相逢人似舊,驢幾年改馬兒年。
彼時創劇痛深,朝野上下,遭了這一回的激刺,都不勝的憤懣,人人有勵精圖治發憤為雄的意志。主事康有為,在京城裡發起了一個強學會,倡言變法,朝士靡然風從,於是就結成了一個維新黨。德宗帝連降刷新的詔旨,命中外大臣保薦人才;又命各省將軍、督撫就本省情形,將籌餉、練兵、恤商、惠工名節,妥籌辦法,限一個月內復奏;又命胡焰燏棻督辦津蘆鐵路。一班守舊官僚,瞧見朝廷舉止,漸有傾向維新的樣子,不免懷了個妒嫉心思。御史楊崇伊首先上折,奏將封禁康有為設立的強學書局,禁止士人講求時務。恰好御史胡孚宸,奏請將強學書局改歸官辦,總理衙門也上章奏請,降旨准行。守舊官僚,愈益側目。
看官,只因德宗帝憤於積弱,變法圖強,竟然招出坍天大禍,幾乎性命都不保!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