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道衍拜完,出了觀門,走在路上,心中暗想道:「我看此老,年紀雖大,兩眼灼灼有光,舉動皆有深意,定然是個異人,萬萬不可當面錯過。」回到庵中,摯摯誠誠又齋戒了三日。到第四日清晨,便照舊執香,走到小殿來。只見殿旁小門已用亂磚砌斷,無路可入,立在門邊,往裡細聽,靜悄悄絕無人聲,道衍嗟歎不已。要問人,又無人可問,只得悶悶的走了出來。
剛走出觀前,忽見個小道童,坐在門檻上玩耍。道衍有心,就也來坐在門檻上,慢慢地挨近前,問道:「小師父,我問你句話:裡面席老爺門都砌斷了,他往哪裡去了?」那小道童將道衍看了又看,方說道:「席老爺前日被一個瘋和尚纏不過,躲到鄉下去了,你又來問他怎的?你莫非就是前日纏他的那位師父?」
道衍笑道:「是不是你莫要管,你且說席老爺,躲在鄉里什麼地方?」小道童道:「你若是前日的師父,我就不對你說,說了恐怕你又去纏他。」道衍又笑笑道:「我不是,我不是。說也不妨。」小道童道:「既不是,待我說與你:東南三十里,水盡忽山通。一帶垂楊路,斜連小秘宮。」
道衍聽了,因又問道:「如何水盡?如何山通?畢竟叫甚地名?」小道童道:「我又不曾去過,如何曉得?但只聽見席老爺常是這等說。你又不去,只管問他怎的?」說罷,遂立起身來,笑嬉嬉走了開去。
道衍聽了,又驚又喜。暗想道:「此皆席師作用,此中大有光景。席師定是異人。」因回庵去,又齋戒沐浴了三日,起個早,出南門,沿著一條小溪河,往東南曲曲走來。
走了半日,約有二三十里,這條溪河彎彎曲曲,再走不盡。抬頭一望,並不見山,心下驚疑道:「他說水盡山通,如今水又不盡,山又不見,這是何故?莫非差走了?我望東南而來,卻又不差。」欲要問人,卻又荒僻無人可問,只得又向前走。又想道:「莫非這道童耍我?」
正猶豫間,忽遠遠望見一個牧童,騎著隻牛,在溪河裡飲水。道衍慌忙走到面前,叫他道:「牧童哥,借問聲:這條溪河走到哪裡才是盡頭?」牧童笑道:「這條溪河,小則小,兩頭都通大河,如何有盡頭之處。」道衍又問道:「這四面哪裡有山?」牧童道:「四面都是鄉村、原野,哪裡有山?」道衍聽得呆了半晌,因又問道:「這地方叫甚名字?」牧童道:「這邊一帶只接著前面楊柳灣,都是干河地方。」道衍心下想道:「『水盡』,想正是『干河』了,但不知如何是『山通』?」聽得前面有楊柳灣,只得又向前走。
走不上半里多路,只見路旁果有許多柳樹,心下方才歡喜。又走得幾步,只見柳樹中,又閃出一座破寺來。走到寺門前一看,這寺牆垣雖多塌倒,卻喜匾額尚存,上寫著「山通禪寺」四個大字。道衍看得分明,方才大喜道:「席老師真異人也。顏淵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恐正謂此等處也。」一發堅心勇往,又向前走。
走不上二三箭路,早見一座宮觀,甚是齊整。再走到面前,只見席道士坐在一株大松樹下,一塊石上。看見道衍,便起身迎說道:「斯道來了麼?我在此等你,你果然志誠,信有緣也。」
道衍看見席道士已不勝歡喜,又見席道士不似前番拒絕,更加快暢,慌忙拜伏於地,道:「蒙老師不棄,又如此垂慈引誘,弟子三生之大幸也。」在地下拜個不住。
席道士忙挽起,就叫他同坐在樹下,道:「我老矣,久當隱去。但天生一新君以治世,必生一新臣以輔之。斯道正新君之輔臣也,故不得不留此以成就斯道。今日斯道果來從吾游,雖人事,實天意也。」道衍道:「老師道貫天人,自有聖神之才,詳明國運。但弟子愚蒙,竊謂我太祖既能混一天下,又有劉青團名世幹旋,今日天下大定,若有未了之局,豈能不先事而圖,何故隱忍又留待新君?」
席道士道:「天下有時勢,勢之所重,必積漸而後能平;天地有氣運,運之所極,必次第而後能回。戎衣一著,可有天下,而勝殘去殺,必待百年。太祖雖聖,青田雖賢,也只好完他前半工夫,後人之事須待後人為之,安能一時彌縫千古?」道衍聽了,因又離席再拜道:「老師妙論,令弟子心花俱開,謹謝教矣。但還有請。」席道士道:「你坐了好講。」
道衍坐下,又問道:「定天下非殺伐不能。若令天下已定,自當捨殺伐而尚仁義。」席道士道:「仁義為聖賢所稱,名非不美,但用之自有時耳。大凡開創一朝,必有一朝之初中盛晚。初起若促,則中盛必無久長之理。譬如定天下,初用殺伐,殺伐三十年,平復三十年,溫養三十年,而後仁義施,方有一二百年之全盛,又數十年而後就衰,此開國久遠之大規模也。若殺伐初定,而即繼以仁柔,名雖美,吾恐其不克終也。」
道衍聽了大喜道:「老師發千古所未發,弟子方知治世英雄之才識與經生腐儒相去不啻天淵。」
席道士見道衍善參能悟,也甚歡喜,就留在觀中住下,日夕討論。又將天文地理、兵書戰策,一一傳授。道衍又堅心習學,一住五年,無不精妙。正是:
名世雖天生,學不離人事。
人事合天心,有為應得志。
一日,席道士對道衍說:「汝術已精,可以用世矣。今年丙子,天下機括將動,汝可潛游四方,以觀機會,他日功成,再得相會。」道衍道:「弟子聞隆中有聘,莘野有徵,賢者之事。弟子雖不肖,豈宜往就?」席道士道:「彼一時,此一時,況徵聘也不一道,有千金之聘不如一顧之重者,存其意可也,不可膠柱而鼓瑟。」道衍道:「老師吩咐,敢不佩服?即此行矣。」
又過了數日,道衍果別了席道士,又向四方遨遊。但這番的道衍,與前番的道衍大不相同。正是:
當日才華俱孟浪,而今學已貫天人。從來人物難皮相,明眼方能認得真。
道衍胸中有了許多才略,便覺眼空一世。每每游到一處,看的世人都不上眼,難與正言,遂常作瘋顛之狀。
一日游到帝闕之下,見許多開國老臣,俱已凋謝。而後來文武,皆白面書生,不知事變。天下所畏者,太祖一人耳。太祖若一旦不測,而諸王分封太侈,豈能常保無虞?遂逆流而上,游於三山二水;又乘流而下,游於金焦、北固。歷覽那些山川形勝,因浩然長歎道:「金陵雖說是龍蟠虎踞,然南方柔弱,終不能制天下之強。」
一日,坐在金山寺中亭子上,偶賦覽古詩一首,遂書於壁上道:
譙櫨年來戰血干,煙花猶自半凋殘。
五州山近朝雲亂,萬歲樓空夜月寒。
江水無潮通鐵甕,野田有路到金壇。
蕭梁事業今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道衍題罷,甚是得意,不提防亭子背後走出一個人來,將道衍劈胸扭住道:「好和尚,你在此鄙薄南朝,譏誚時政,將欲謀反耶?」
道衍聽了,吃了一驚,嚇得面如土色,忙忙回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老和尚,法名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國師。看他道容可掬,不像是個壞人,心下方才放了一半,因說道:「弟子無心題詠,有何不到之處,老師便以『謀反』二字相加,莫非戲乎?」
宗泐道:「你這和尚,還要嘴強,我說明了,使你心服。你首二句,『戰血干』、『花凋殘』,說殺伐雖定,而民困未解,是也不是?第三句『山近雲亂』,明明譏刺江南淺薄,而王法無序;第四句:『夜月寒』,明明譏誚時政,而王綱不振;第五句至末句,明明是慕北平形勢勝江南淺薄,天乃有意於北平。你不要瞞我,我心亦與你相同,何不與我共商之。」
道衍道:「實不瞞老師說:關中氣竭,伊洛四沖。當今形勢,實在北平。但不識燕王何如王耳?」宗泐道:「燕王龍行虎步,大類當今皇上。你若不放心,我打聽得他只在這些時該來朝。我同你候他一見,便知道了。」道衍道:「如此甚好。」
二人商量定了,遂同到金陵。恰好燕王來朝見過,就要回國,有敕曰:「大小群臣,護送出城。」
這日,燕王起駕,群臣俱紛紛送出龍江關外。宗泐與道衍見遲不得,只得也就混在眾臣中,只說是奉旨護送。眾臣都知道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國師,皆讓他先見。燕王素亦深知,便先宣他進去。
宗泐見宣,就領道衍一同入去。宗泐先進朝見,燕王道:「寡人還國,雖蒙聖恩,敕諸臣護送,怎好勞重國師?」宗泐道:「貧衲一來奉旨護送,二來有一道友,願見殿下,故領來一朝。」說罷,就叫道衍:「且過來朝見。」
道衍一面朝見,一面就將燕王細視。見燕王龍形風姿,瞻視非常,自是帝王氣象,滿心歡喜。便瘋瘋顛顛,拜了四拜。
燕王看見道衍形狀音古,不像和尚的舉動,分明是個異人。便留心問道:「你這和尚,一向做何事體?今日要來朝見寡人?」道衍戲著臉答道:「貧僧朝見殿下,也沒甚事,只要送一頂白帽子與殿下戴。」
此時百官俱在門外察聽,左右近侍又多,燕王心知道衍話中有因,欲要再問,恐怕他又說出什麼不遜之言,被人察聽不便,只得轉作含怒道:「原來是個瘋和尚。看國師面上,既朝見過,去了罷。」道衍道:「去,去,去。」遂下階走出。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驅將猛虎歸去,引得神龍出來。不知燕王再說何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