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延之傳

顏延之字延年,是琅笽臨沂人。曾祖顏含,是晉朝的光祿大夫。祖父顏約,是零陵太守。父親顏..,為護軍司馬。顏延之少年時候是個孤兒,家裡貧窮,住處靠近外城,好讀書,無所不看,文章為當時之冠。好飲酒,不拘小節。年齡三十歲還沒有結婚。妹妹嫁給了東莞劉穆之的兒子劉憲之。劉穆之聽說了他的美好才學,準備讓他做官,想先與他相見,顏延之不去。

後來他做了宋武帝豫章公世子的中軍行軍參軍。等武帝北伐的時候,授命為宋公,府中派顏延之前往慶賀這一特殊任命。行至洛陽,環視舊時的宮室,都已經成了莊稼地,便悲淒地吟詠起《黍離篇》。路上作詩二首,為謝晦、傅亮所欣賞。

武帝受命登基,他被補為太子舍人。雁門人周續之隱居在廬山,以儒學著稱。永初年間(420~422),被徵調到京城,開設館堂讓他住在裡面。武帝親自去探視,朝廷的賢才都到了。顏延之在宮中的官員中地位較低,卻被引到了上席。皇上讓人問了周續之三個問題,周續之以很好的辯詞作了回答,顏延之總是用簡要的言語連續壓倒周續之。皇上又讓他正面作出解釋,言詞簡潔,說理暢達,無不稱讚。又調任太子中舍人。當時尚書令傅亮認為自己的文章在當時無人能比得上,顏延之憑依自己的才華,不肯在他以下,傅亮十分惱恨。廬陵王劉義真待顏延之很好,徐羨之等人懷疑顏延之與他是同黨,心裡很不高興。

少帝即位後,顏延之逐步陞遷到始安太守。領軍將軍謝晦對顏延之說:「過去荀勖忌妒阮鹹,排斥他去管理始平郡,現在您又掌管始安郡,這可以稱作是『二始』了。」黃門郎殷景仁也對他說:「這就是常說的人們嫌惡俊傑之士,世俗譭謗文雅之人。」顏延之到始安郡去,路上經過汨潭時,為湘州刺史張邵寫了一篇《祭屈原文》以表達心意。

元嘉三年(426),徐羨之等人被誅殺,顏延之被徵召為中書侍郎,又轉任太子中庶子,兼任步兵校尉,所受到的封賞和待遇非常優厚。顏延之因為有才學而受賞識,當時的人大多對他推崇折服,惟有袁淑年紀比顏延之小一半,卻並不稱許尊重他。顏延之氣憤地在眾人面前斥責他說:「從前陳元方與孔元駿做文學時年紀相同,而孔元駿卻在陳元方的坐床前面下拜,現在你為什麼不來拜我呢?」袁淑無言對答。

顏延之疏放怪誕,不能被當局所喜歡,他見劉湛、殷景仁獨自擔當要職,心裡感到不平。常常說「天下事哪是靠一個人的智慧所能做完的」。言詞激烈,常常觸犯權要人物。又在少年時候他曾經做過劉湛的父親劉柳的後將軍主簿,到了現在,他對劉湛說:「我的名聲和職位不上升,應當是因為做過您家的吏人的緣故吧!」劉湛很惱恨,告訴給了彭城王劉義康,把他派出京城去做永嘉太守。顏延之十分怨憤,便作了一首《五君詠》,以描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顯貴的身份被罷免。詠嵇康說:「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訓!」詠阮籍說:「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詠阮鹹說:「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說:「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這四句實際上就是他的自敘。劉湛和劉義康因為他詞語中的含義不謙遜,大怒,想把他罷免到遠方的郡中去。文帝給劉義康的詔書中說:「應該讓他在故鄉思過,如果還是不改,就要放逐到東部去;要是發展到難以饒恕的地步,自然可以把情況如實記錄下來。」於是顏延之一連七年閒住在鄉間,不問外界的事情。

中書令王球以名公兒子的身份超脫於時事之外,與顏延之彼此非常要好,常常救濟他家的窮困。晉朝的恭思皇后埋葬,參加喪事活動的眾多官員,都取用義熙元年(405)授官的人。讓顏延之兼任侍中,地方官吏呈送書信,顏延之喝醉了,把信扔在地上說:「顏延之侍候不了活著的人,怎麼侍候得了死去的人呢?」文帝曾經召見顏延之,頻頻傳詔卻不見他來,他天天只在酒店脫衣露體地唱著輓歌,完全不作回答,另一天酒醒以後才去晉見。文帝曾經詢問他幾個兒子的才能如何,顏延之說:「顏竣學到了我的散文,顏測學到了我的韻文,顏..學得到了我的忠義,顏躍學到了我的飲酒。」何尚之嘲諷道:「誰學到了您的張狂?」顏延之回答說:「我的張狂是無人可以學到的。」何尚之擔任侍中有一次值班,顏延之醉醺醺地來找他。何尚之望見他來了就假裝睡覺,顏延之挑開簾子仔細看了看說:「朽木難雕。」何尚之對左右人說:「這個人醉了十分可怕。」顏延之在家閒居無事,便寫了一篇叫作《庭誥》的文章訓誡子弟。

劉湛被處死以後,顏延之被起用為始興王劉浚的後軍咨議參軍、御史中丞。他在任上很清閒,什麼事情也不上奏。調任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何尚之平素與顏延之狎暱,他給王球寫信說:「顏延之以後會有其他任命,教府將不再有今天的光輝。」因為有人告他買了別人的田地而不肯按價還錢,尚書左丞荀赤松向皇上稟奏道:「買地要房,是從前的賢人所鄙視的。顏延之只看財利,輕率冒犯舊時的傳統,倚仗詔賜的恩惠,排擠其他值勤官員,將近一年了,仍然沒完沒了。貪圖財利,無所顧忌。顏延之從前曾經因為犯事而被斥退,又被提拔上來,卻竟然並不悔改,不停地怨憤誹謗。交結卑賤小人,沉迷在飲酒當中,胡亂譏刺誹謗,詆毀朝中官員。仰仗自己的過分榮耀,增生刻薄品性,私下憑恃皇上的關照,養成強橫的心理。對外表示要求很少,而內懷競爭意識,爭薪水,求陞官,不知道終止。參加宴會排定位次,肆意辱罵上座賓客。皇上以海量寬容,常常加以教養訓練。愛心包括了具有彫蟲小技的人,不忍將他拋棄。而他卻驕縱沒有節制,一天一月逐漸增長。我聽說名聲超過實際,孟子感到可恥,況且聲不打外面來,名是從自己出。雖然心智低劣,卻自比很高,假氣虛加張揚,竟不慚愧畏懼。怎麼可能再輔佐五教,給朝廷增加光彩!請求以顏延之關於買田的訟詞不真實、胡亂干擾皇上的視聽、以強欺弱的原因,免除他所擔任的官職。」詔令加以認可。後來他擔任了秘書監、光祿勳、太常。

當時和尚釋慧琳因為才學被文帝所欣賞,朝廷的政事很多都與他謀劃,於是士人和平民敬仰。皇上每次引見他,常常上去坐在單獨一個坐榻上,延之十分嫉妒他。有一次趁著醉酒告訴皇上說:「從前同子陪同乘車,袁絲神情嚴肅。這是三台的座位,怎麼可以讓受刑之後的人坐上?」皇上發怒而面色改變。

顏延之性格既急躁,又加上飲酒過量後,放肆地直言,毫不迴避,所以閒談的人都不和他在一起,稱他作顏彪。他居身節儉,不謀取財利,布衣服、素飯菜,在郊野獨自喝酒。當他感到舒適的時候,旁若無人。元嘉三十年(453),辭官歸居。

元兇劭殺死皇上自立,任命他為光祿大夫。長子顏竣為孝武帝南中郎咨議參軍。後來義軍入京討伐,顏竣制訂密謀,兼寫了檄書,劉劭召來了顏延之拿了檄文讓他看,問他說:「這文章是誰寫的?」顏延之說:「是顏竣的手筆。」又問:「你怎麼知道?」他說:「顏竣的文體,臣不會不認得。」劉劭又說:「言辭怎麼會到這種地步?」顏延之說:「顏竣尚且不顧老臣我,怎麼還能為了陛下?」劉劭的怒氣才消了,於是得以免禍。

孝武帝即位,任命他為金紫光祿大夫,兼任湘東王師。他曾與何偃一同跟從皇上到南郊去,何偃在路上遠遠地呼喊顏延之說:「顏公!」顏延之因為他太輕佻,便加以責怪,回答他說:「我不是三公之公,也不是田家之公,又不是您家阿公,為什麼呼我為公?」何偃羞慚而退。

顏竣後來貴重,權傾朝廷,凡是他所供應的資財,顏延之一點也不接受。器物服裝都沒有改變,宅院房舍依舊,常常乘著弱牛車,遇到了顏竣的儀仗隊,便躲在路旁。他又愛好騎馬在街巷中遊逛,遇到好友熟人就坐在馬鞍上要酒喝,得到了必定要喝盡,欣然自得。他曾經告訴顏竣說:「平生不喜歡見要人,現在不幸見到了你。」他見顏竣建造宅院,便對他說:「要很好地自為,不要讓後世人笑你愚蠢。」他上表解去了王師的職務,配給他親信二十人。

他曾經有一天早晨去找顏竣,遇到賓客盈門,顏竣還躺著沒起,顏延之發怒說:「恭敬自謙,是福氣的根基。驕矜傲慢,是災禍的起點。何況你是出自糞土當中,而升到雲霞之上,驕氣不可長,這樣難道能持久嗎?」

顏延之有個愛姬,沒有這個愛姬在跟前他便吃不飽,睡不安。愛姬憑著得寵,曾經搖蕩顏延之,以致使他從床上掉下來摔傷,顏竣便殺死了她。顏延之痛惜至極,常常坐在靈柩上哭著說:「是貴人殺了你,不是我殺了你。」有一次冬天在靈位前哭著,忽然看見妾推倒屏風來壓顏延之,顏延之害怕地墜落在地上,於是生了病。孝建三年(456)死去,年紀七十三歲。贈為特進,謚號為憲子。

顏延與陳郡謝靈運共以辭採齊名,而速度快慢懸殊。文帝曾經分別下令讓他們擬作樂府《北上篇》,顏延之受到詔令便作成了,謝靈運好久才寫就。顏延之曾問鮑照自己與謝靈運兩人的優劣怎樣,鮑照說:「謝的五言詩如初開的芙蓉,顯得自然可愛。您的詩像鋪展的錦繡,也是彩繪滿眼。」顏延之常常貶斥湯惠休的詩,對別人說:「惠休的作品,只是里巷中的歌謠罷了,看來要貽誤後生。」當時談論的人認為顏延之、謝靈運兩人自從潘岳、陸機以後,文士無人能趕得上,江右最稱道潘、陸,江左最稱道顏、謝。

《南史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