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犯·詠芍葯

【側犯·詠芍葯】原文

恨春易去。甚春卻向揚州住。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紅橋二十四,總是行雲處。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

金壺細葉,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後日西園,綠陰無數。寂寞劉郎,自修花譜。

【側犯·詠芍葯】譯文

【側犯·詠芍葯】賞析

這是一首吟詠芍葯風情,描寫揚州景物的詠物詞。

姜夔的詠物詞,不重在描摹物態的外形,而是遺其外形,重在神似,即攝取事物之神理,因而能達到一種清遠空靈的境界。姜夔遊歷揚州,反映在作品中可以查考的有兩次:一次是公元1176年(孝宗淳熙三年),他二十來歲,因事路過這座古城,目睹經過戰火洗劫的蕭條景象,感慨萬端,於是創作了名篇《揚州慢》,以寄托自己的「黍離之悲」;一次是公元1202年(寧宗嘉泰二年),他重遊揚州,已人到中年,時值暮春,芍葯盛開,歌舞滿城,詞人置身於名花傾國之中,頓生遲暮之感。這後一次就是《側犯·詠芍葯》的緣起。

開頭「恨春易去」四字籠罩全篇,是命意所在。「甚春卻向揚州住」,用疑問的語氣表現出對比之意和詠歎之情。暮春時節,花事漸闌,別的地方已是春色無多,而在揚州,春意獨多,春天好像對這座美麗繁華的城市有著特殊的感情,故而遲遲不願離去。「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繭栗,本言牛犢之角初生,如繭如栗,見《禮記·五制》。任淵注黃庭堅《廣陵早春》詩「紅藥梢頭初繭栗」句,謂「此借用以言花苞之小」。白石此句即本於黃詩。此刻,細雨如煙,芍葯枝頭的蓓蕾,吮吸甘霖,生機勃發,孕育著醉人的詩意。「弄」字下字極工。「紅橋二十四」,指揚州的風流名勝二十四橋,橋邊芍葯彌望。「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至北宋已僅存七橋(沈括《夢溪筆談》卷三注),此言其多而已。紅橋、碧水、明月、名花、美人,加上那仙樂一般的簫聲,多麼令人神往!「總是行雲處」似借宋玉《高唐賦》中楚王夢與巫山神女相會的故事來描寫仕女如雲,從而給紅橋一帶塗上一層玫瑰色的浪漫光彩。以下由寫人採用比擬的手法寫芍葯的曼妙風情:「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芍葯的蓓蕾在雨露的滋潤和遊人的矚目下,悄悄地開放了。她們半裹紅妝,微露笑靨,深情地顧盼著來來往往的觀賞者(包括詞人自己)。此句寫芍葯之有情,正人之有情也。此視《揚州慢》「念橋邊江藥,年年知為誰生?」何如?此句之妙,可與周邦彥詠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六丑》相媲美)。句意隱含著我已無福消受的意思,為下片寫自己遲暮之悲張本。

「金壺細葉」展示的是盛開的芍葯。碩大的金紅色花朵,襯以細密的綠葉,顯得分外明艷驚人。「千朵圍歌舞」美貌的女郎在花叢中盡情地唱著、跳著,應和春的旋律。這聲色交融、春情激盪的場面,頓時勾起詞人的遲暮之感。「誰念我鬢成絲」化用「紅藥梢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黃庭堅《廣陵早春》)之句,揚州風物雖好,無奈自己已兩鬢斑白,置身於粉紅黛綠之間,顯得多麼地不相稱。白石布衣清客一生,多依名公臣卿,但生性孤傲,不合眾流。故詞中每於眾人歡樂之際反寫己之清苦寂寞。他如《慶宮春》,本是四人同游,偏寫出「老子婆娑,自歌自答」;《鷓鴣天》寫賞燈之樂,偏寫出自己「少年情事老來悲」。結末以劉攽自況。據《宋史·藝文志》記載,劉攽的著述除《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外,還有一卷《芍葯譜》,可惜已經失傳。「後日西園,綠陰無數。寂寞劉郎,自修花譜」,意思是說:待到春盡夏來,名園綠肥紅瘦之時,我願意默默無聞地為芍葯編修花譜。此與蘇軾《賀新郎》「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同一意境。「寂寞」二字,與「自」字相映合,充滿苦澀滋味,映現出類似「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淒涼心境,讀來倍覺情深意切。

昔人評論姜詞,認為清遠空靈是其基本特色。張炎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詞源》卷下)姜詞之所以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原因在於作者有著豐富的美感經驗,能夠在感受、記憶、思考、想像等心理活動的基礎上進行聯想,然後選用清新秀逸的言辭,把它化作動人的意象。這類意象或意境總有些迷離恍惚,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唯其如此,言外之意,畫外之境才更加繁富,更加耐人尋味。這首詞就大量採用比擬、雙關的修辭手法,以物擬人,寫物兼寫人。物與人猶形與影,若合若離,顯得明明麗麗而又影影綽綽。遺其形而得其神。像「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以多情的人來比擬無情的花,以人的情態來表現花的容貌,妙不可言。聯繫上文「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前者描述欲放未放的花苞,這裡展示已開但未全開的花朵。而聯繫下文「金壺細葉,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寫花之外,又分明是在寫人,由揚州風物寫到揚州風情,從而勾出「鬢成絲」的遲暮之感。這樣,就大大豐富了作品「恨春易去」的命意。遺貌取神,離形得似,這大概就是構成清空高遠境界的一種有效手段。

姜夔還慣於採用避實就虛、提空寫景的方法。例如芍葯枝頭的蓓蕾,在春雨的催發下迅速膨大,不斷發生變化。那過程,那狀態,極其微妙,無法實言。在姜夔的筆下,它表現得非常簡潔,也非常生動:「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弄詩句」是醞釀詩情的意思,它確乎比較抽像,沒能把花苞受雨後迅速發育成長的狀況具體地顯示出來,但卻深刻地揭示出變化的微妙以及含蘊其間、難以言說的詩意美。

《姜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