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村莊之前,天便已全黑。凱特琳默默地思量,不知這村子是否有名字。就算曾經有過,也早已被逃難的人群所帶走。他們帶走了每一件東西,甚至沒放過聖堂的蠟燭。文德爾爵士點起一根火把,領她穿過低矮的門楣。
聖堂之內,七面高牆皆已破碎傾塌。我們的上帝獨一無二,但他有七種位態,正如我們的聖堂是一座建築,卻有著七面高牆,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奧密德修士便如此教誨她。大城市裡那些繁華的聖堂中七神總有各自的雕像,而每一位都有專門的祭壇。在臨冬城,柴爾修士只在每面牆上懸掛不同的雕刻面具。在此地,凱特琳只看得到粗糙的素描畫。文德爾爵士把火把插進門邊的壁台,退回門外去陪伴羅拔·羅伊斯。
凱特琳仔細端詳那些面孔。和別處一樣,天父留著鬍鬚。聖母笑意不減,慈祥和藹。戰士擎著巨劍。鐵匠拿著錘子。少女青春又美麗。老嫗枯瘦而睿智。
而那第七張臉……陌客的臉孔分辨不出男女,更像兩者同體。他是從遙遠之地來的流浪人,天邊永恆的放逐者,既像人又不像人,不被瞭解更無從瞭解。在此地,他的臉被畫成一個黑色的橢圓,黑影之中加上兩點星光權作眼睛。這張面龐讓凱特琳不安。從陌客那裡她無法尋求安慰。
於是她在聖母面前跪下。「夫人啊,請用您慈母的眼光來看護這場戰爭。他們都是您的子孫,每個人都是。求您眷顧他們,眷顧我的兒子。求您看護羅柏、布蘭和瑞肯,一如我在他們身旁。」
聖母的左眼上橫貫著一道裂痕,看來好似哭泣。凱特琳聽見文德爾爵士的大嗓門,時不時還有羅拔爵士低聲的回答,他們應在談論即將來臨的戰鬥。捨此之外,夜晚一片沉寂,連蟋蟀的聲音都聽不到。諸神保持沉默。奈德呀,你的遠古諸神回應過你嗎?她不禁想,當你跪在心樹之下,它們真的在傾聽你的話語嗎?
火炬發出的搖曳光芒在牆壁上舞蹈,那些臉龐似乎被賦予了生命,火光扭曲著它們,改變著它們。城市裡大聖堂中的塑像總能留下石匠雕工的心機,然而此處的木炭圖畫卻粗拙得無有特點。天父的臉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此刻正在奔流城臥床不起,奄奄一息。戰士讓她想起了藍禮和史坦尼斯,羅柏和勞勃,詹姆·蘭尼斯特和瓊恩·雪諾。恍惚之間,在那些線條中她甚至看見了艾利亞的神色。一陣風穿過門檻,火炬劈啪搖蕩,這種意象便隨之而去,湮沒在橘紅色的光輝中。
火炬散發的煙塵熏得她眼睛隱隱作痛。她用傷殘的手掌努力擦拭。當她再度抬眼凝視聖母時,卻看見了自己的母親。米妮莎·徒利夫人因難產過世,當時是為給霍斯特公爵產下次子。孩子和她一同離去,父親的一部分也隨她走了。她總那麼沉靜,凱特琳想著,想著母親柔和的手臂,溫暖的笑意。如果她還在世上,我們的生活將變得多麼不同啊。她不知米妮莎夫人是否瞭解她的長女,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女人的心境。呵,我跋涉了千山萬水,為了什麼?我到底是為了誰?我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們,羅柏不要我,布蘭和瑞肯想必認為我是個冷酷無情的母親。甚至奈德臨終時,我到底在哪兒……
她的頭腦開始發暈,整個聖堂在身旁旋轉。四周暗影搖晃輪換,詭異的禽獸在破碎的白牆上奔波。凱特琳整天沒有進食。這並不明智。她對自己無力地分辯說都是因為沒有時間,然而她又深知,在失去了奈德的世界裡一切都沒了滋味。他們砍下他的頭顱,一次殺了兩人。
身後的火炬突然迸發出一陣亮光,朦朧之間,聖母呈現妹妹的容貌,只是那對眼睛比回憶之中的更加剛硬,不太像萊莎,更像是瑟曦。是啊,瑟曦也是位母親。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誰,是她懷胎十月,任他們在體內踢打,混合著痛苦與鮮血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如果他們真是詹姆的……
「瑟曦也向您祈禱嗎,夫人?」凱特琳詢問聖母。那個高傲、冷酷、美麗的蘭尼斯特王后的形象清楚地印在牆上。畫像上裂縫尤在,猶如瑟曦在為自己的兒女悲歌。七神七而為一,一中有七,奧密德修士告訴過她。老嫗有少女的美,聖母有戰士的強,只要她的孩子們身臨險境。是啊……
在臨冬城和勞勃·拜拉席恩相處的短短時日,她已知國王沒有給過喬佛裡多少溫暖。假如知道那男孩是詹姆的種,想必勞勃會毫不猶豫將他和他母親一併處死,而對此任何人都無法責難。私生子固然司空見慣,然而亂倫之舉卻為新舊諸神所不容,由此邪行而生的孩子將在聖堂裡或神木林中被公開宣佈為孽種。龍王們兄妹通婚,然而他們是古老瓦雷利亞的血統,遵循瓦雷利亞人的習俗。像他們的龍一樣,高傲的坦格利安家族從不聽從神人的呼喚。
奈德一定已瞭解這事實,如同在他之前的艾林公爵。難怪王后把他們都殺了。換作是我,會這麼做嗎?凱特琳握緊拳頭,傷殘的手指上有從刺客的刀下拯救兒子而留下的傷痕,深可見骨,至今未癒。「布蘭也知道,」她輕聲說,低下了頭。諸神在上,他一定看見或聽到了什麼,所以他們要把他扼殺於病床。
在失落和疲憊中,凱特琳·史塔克投身於神靈的懷抱。她跪在鐵匠面前,因為他負責修復破損的事物,她請求他給予她可愛的甜心布蘭以關注和保護;她跪在少女面前,懇求她將她的勇氣賜予艾莉亞和珊莎,保護她們的清白之身;在天父面前,她祈求公正,祈求追尋正義的力量和知曉正義的智慧;在戰士面前,她祈求他讓羅柏變得強壯,護佑他平安地穿越戰場。最後,她來到老嫗跟前,老嫗的形象總是一手擎燈。「指引我吧,睿智的夫人,」她禱告,「指引我該走的路,別讓我在前方的黑暗中迷失方向。」
許久之後,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門上傳來敲擊聲。「夫人,」羅拔爵士禮貌地說,「請您原諒,不過我們的時間到了。必須在破曉之前趕回去。」
凱特琳僵硬地起立。膝蓋隱隱作痛,她只想要羽床和枕墊。「謝謝你,爵士。我準備好了。」
他們沉默地策馬穿越稀疏的樹林,高大的樹木因海風的吹刮而東倒西歪地側向海的反面。馬群緊張的嘶鳴和鐵器叮噹的交擊是他們天然的嚮導,指引他們回到藍禮的營地。在黑暗之中,人和馬排列成長長的縱隊。他們漆黑無垠,好似「鐵匠」將黑夜本身鍛造進了鋼鐵中。她的左邊有飄揚的旗幟,右邊也是,前方的旗幟更是一排接著一排,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種顏色,分不出一個紋章。這是一支灰色的軍隊,凱特琳想,灰色的戰士騎著灰色的駿馬打著灰色的旗號。藍禮的陰影騎士們高舉長槍,靜坐在馬鞍上等待。她穿過這片由裸露而高大的林木組成的森林,將這些被剝奪了綠葉和生機的大樹拋在身後。抬眼望去,風息堡矗立之處是一片更深沉的黑暗,黑色的牆壁無法反射夜晚的星光,隔著原野,只見史坦尼斯公爵紮營之地正有火把來來往往。
藍禮帳中燭光通明,映得那絲綢帳篷似乎在放光,好似一座雄偉的、發射綠光的魔法城堡。兩名彩虹護衛守在大帳門邊。碧光奇異地照在帕門爵士紫色的外衣上,並給了覆在埃蒙爵士全身鎧上的黃釉向日葵以一種病態的色彩。他們頭盔上飄著長長的絲羽毛,肩上垂著彩虹披風。
帳內,布蕾妮正為國王穿戴戰裝,而塔利伯爵和羅宛伯爵在一旁談論部署和戰術。營帳裡很溫暖,十幾個小鐵盆裡的煤球在燃燒,散發出熱能。「我一定要跟您談談,陛下,」她說,這是她第一次給他冠上國王的頭銜,無論如何要讓他注意到她。
「好的,我馬上就好,夫人,」藍禮答應。布蕾妮正把背甲和胸甲繫在他的加墊外衣上。國王的鎧甲乃是深綠,是夏日密林裡樹葉的色彩,綠得深沉,似乎能吸收燭光的焰芒。金色的光輝在鎧甲的扣子和飾品上閃爍,如同樹林裡縹緲的鬼火,隨著他的行動而搖曳。「請繼續,馬圖斯大人。」
「陛下,」馬圖斯·羅宛邊說邊瞟了凱特琳一眼。「此刻,我軍已準備就緒。為何要等天明?吹響號角,讓我們進軍吧。」
「要人們說我背信而勝,發動毫無騎士精神的偷襲?黎明才是約定的時間。」
「黎明是史坦尼斯選擇的時間,」藍道·塔利指出,「他想背乘初升的太陽衝擊我們。而我軍則幾乎是半盲狀態。」
「那最多只能造成片刻的驚駭,」藍禮自信地說,「洛拉斯爵士將擋住他們。之後將開始混戰。」布蕾妮為他繫緊綠色的皮帶,扣上金色的扣子。「我老哥去世之後,不許任何人侮辱他的屍首。他是我的血親骨肉,我決不允許誰把他的頭顱穿在槍上到處炫耀。」
「假如他投降呢?」塔利伯爵問。
「投降?」羅宛大人大笑,「當年梅斯·提利爾把他困在風息堡,他寧可吃老鼠也不願獻城。」
「那時的狀況我記得很清楚。」藍禮抬起下巴讓布蕾妮繫好護喉。「到最後山窮水盡,實在支撐不住,加文·威爾德爵士和他手下三個騎士便合謀賺開一道邊門開城投降,卻不料被史坦尼斯逮個正著。他下令用投石機把他們從城上拋出去。我還記得加文被捆上去時臉上的表情,他一直是我們的教頭啊。」
羅宛大人有些迷惑。「沒人從城內擲出來啊。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因為克禮森學士勸阻了史坦尼斯,他說既然我們困窘得快要吃同伴的屍體,怎麼能把好肉就這麼投擲出去呢。」藍禮把頭髮攏了攏。布蕾妮用天鵝絨的帶子將它繫住,並在他耳邊裝了一頂小墊帽,以減輕頭盔的重量。「多虧洋蔥騎士,我們才沒有墮落到啃食屍體的地步,當時那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對加文爵士來說更是如此,他死在牢裡。」
「陛下。」凱特琳一直耐心等待,不過時間越來越少。「您答應要聽我一言。」
藍禮點頭。「去戰鬥吧,大人們……呃,如果巴利斯坦·塞爾彌在我老哥的陣營裡,千萬要活捉他。」
「巴利斯坦爵士自被喬佛裡趕走後就沒了消息,」羅宛大人質疑。
「我瞭解那位老人。他需要一位供他守護的國王,不然他算什麼?既然他沒站到我這邊,凱特琳夫人說他也沒和奔流城的羅柏·史塔克在一起。那麼,除了史坦尼斯,他還能在哪兒呢?」
「如您所願,陛下。他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兩位大人深深一鞠躬,轉身退出。
「請暢所欲言,史塔剋夫人,」藍禮道。布蕾妮將披風搭上他寬闊的肩膀。披風乃是金線織成,十分沉重,上面有黑玉鑲成的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
「蘭尼斯特的人企圖加害我兒子布蘭,我無數次捫心自問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直到那天聽了您哥哥的話,我才恍然大悟。他墜樓當天正是狩獵的日子,勞勃、奈德以及大部分人都去追逐野熊,只有詹姆·蘭尼斯特留在臨冬城內,還有王后。」
藍禮沒有忽略她的暗示。「所以你認為,那孩子看見他們亂倫的……」
「我求求您,陛下,准許我到您哥哥史坦尼斯那邊去,把我的懷疑告知他。」
「目的何在?」
「如果您和您哥哥願意暫時擱置王冠,羅柏也會。」她嘴上這麼說,心中卻只能希望兒子會這麼做。必要之時,她要確保他這麼做,就算羅柏手下的諸侯不肯聽從,相信羅柏會聽她的話。「你們三人應當協力召開大議會——這個國家已經有上百年沒召集過了。我們將派人去臨冬城,讓布蘭講述他的故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蘭尼斯特家族才是真正的篡奪者。然後,由應召而來的七國上下所有領主來共同決定誰是他們的統治者。」
藍禮大笑。「告訴我,夫人,你們的冰原狼會為誰當頭狼而投票嗎?」布蕾妮拿來國王的手套和巨盔。盔上裝飾著黃金鹿角,約有一尺半長。「談判的時間已然過去,如今是比試力量的時刻。」藍禮把龍蝦狀、金綠相間的手套穿進左手,布蕾妮則跪在地上替他繫腰帶,腰帶因長劍和匕首的關係而顯得沉重。
「以聖母的名義,我懇求您,」凱特琳喊道,忽然一陣風吹開了帳門。她覺得自己似乎看見某個東西移了進來,可當她回過頭去,只有國王的影子映照在絲製篷布上,變換搖曳。只聽藍禮說了個笑話,他的影子也隨之遷移,提起劍。綠帳浮現黑的陰霾,燭火閃爍顫抖的光。事情變得很奇特,很不對勁,她發現藍禮的劍還好端端地別在腰間,並未出鞘,而那影子般的劍……
「好冷,」藍禮用一種細微而迷惘的語調說,半晌之後,護喉處的鋼板就如棉布一般被輕輕劃開,被一柄並不存在的影子劍劃開。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細小而粗濁的喘息,噴湧的鮮血便阻塞了喉嚨。
「陛——不!」當那邪惡的噴流脫韁而出時,藍衣衛布蕾妮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和尋常受驚的小女孩無異。國王蹣跚著倒在她懷中,大片的鮮血在盔甲前流淌,暗黑的潮流淹沒了綠色與金色。蠟燭紛紛熄滅。藍禮掙扎著想開口,卻被自己的鮮血哽住。他的雙腿已然傾頹,全然憑借布蕾妮的力量支撐。她仰起頭,放聲呼叫,卻在極度苦痛中無法吐詞。
影子。某種既黑暗又邪惡的事情正在此地發生,她知道,這是一種她所無法瞭解的事情。那影子不是藍禮的身影。死亡從門外而來,奪走了他的生命,迅疾一如吹滅燭火的狂風。
數秒之後,羅拔·羅伊斯和埃蒙·庫伊便帶著兩名手執火把的軍士闖了進來,然而凱特琳卻覺得似乎過了半個夜晚。他們看見倒在布蕾妮懷中的藍禮,看見她被國王的鮮血浸得通紅,羅拔爵士發出驚怖的喊叫。「你這歹毒的女人!」身穿黃釉向日葵鎧甲的埃蒙爵士吼道,「放下他,你這可惡的東西!」
「諸神在上,布蕾妮,這到底是為什麼?」羅拔爵士質問。
布蕾妮從國王的軀體上抬起頭。國王的血不住湧出,肩上的彩虹披風染得血紅。「我……我……」
「你會償命!」埃蒙爵士從門旁的兵器堆裡拔出一根長柄戰斧。「你要為國王償命!」
「不要!」凱特琳·史塔克呼喝,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太遲了,他們都因鮮血而變得瘋狂,人們喊叫著撲上來,淹沒了她無力的話語。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布蕾妮以凱特琳無法置信的速度行動起來。她的劍並不在手邊,因此她抽出藍禮的佩劍,擋住埃蒙劈下的斧頭。鋼鐵劇烈碰撞,擦出藍白火花。布蕾妮一躍而起,將國王的軀體粗率地推到一旁。再次撲擊而來的埃蒙爵士被屍首絆了一下,一愣之間,布蕾妮的劍便生生斬斷了斧柄,斷裂的斧頭在空中旋轉。這時,一名軍士手執火把刺向她的背部,然而彩虹披風浸透了血,無法燃燒。布蕾妮回身,揮劍,火把與手臂齊飛,焰火點燃地毯。殘廢的軍士淒厲地慘叫。埃蒙爵士扔下斧子,拔出自己的佩劍。第二位軍士跳上前來,布蕾妮閃身彈開,兩劍在空中急速交擊、碰撞,發出剌耳的聲響。隨後埃蒙·庫伊加入戰團,以一敵二,布蕾妮只能後退,但她竭力和他們保持平手。地上,藍禮的頭顱無力地滾向一邊,那道傷口恐怖地張開,血液緩緩地、緩緩地流出來。
羅拔爵士一直沒有動手,猶豫不決,現在他也摸向自己的劍柄。「羅拔,別這樣,聽我說。」凱特琳抓住他的胳膊。「你們弄錯了,不是她。救救她吧!聽我說,這是史坦尼斯干的。」這個名字想也沒想便浮現在嘴邊,然而當她說了出來,迅即明白這是事實。「我發誓——你瞭解我的榮譽——是史坦尼斯害了他。」
年輕的彩虹騎士用蒼白而驚恐的眼睛瞪著那正瘋狂作戰的女人。「史坦尼斯?他怎麼做的?」
「我不知道。是巫術,某種黑暗的魔法,那裡有道影子,影子。」她自己都聽出自己語帶顛狂,然而言語卻滔滔不絕,一如身後飛速交擊的利刃。「有一道拿著利劍的影子,我發誓,我親眼看見了。你瞎了嗎,那女孩愛他啊!快幫幫她吧!」她回頭一瞥,只見第二名軍士也倒了下去,長劍從他無力的手指中鬆脫。營帳外人聲鼎沸,顯然,憤怒的人群隨時都可能一擁而入。「她是清白的,羅拔。我向你保證,以我丈夫之名和史塔克家族的榮譽向你保證!」
這句話打動了他。「我會制止他們,」羅拔爵士道,「快把她帶走。」他轉身走出去。
地毯上的火焰終於燃到了帳幕上,營帳內火勢四處蔓延。埃蒙爵士狠狠地攻擊布蕾妮,他身穿黃釉鋼甲而她只穿著羊毛衣。然而他的不幸在於遺忘了凱特琳。她舉起鐵炭盆,砸在他的後腦勺上。他戴著頭盔,這一擊並不致命,但足以讓他栽倒在地。「布蕾妮,跟我走,」凱特琳命令。女孩立即把握機會,手起劍落,劃開綠絲帳篷。她們並肩奔入黎明前的黑暗和寒意中。嘈雜的喧嘩從營帳另一頭傳來。「走這邊,」凱特琳指點,「動作放慢。我們不能奔跑,否則會惹人起疑。若無其事地走,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布蕾妮收劍入鞘,跟在凱特琳身後。夜晚的空中有雨的氣息。在她們後方,國王的帳篷完全著了火,飛昇的火苗直衝夜空。無人在意她們。人們急沖沖地跑過,嘴裡高呼著火災、謀殺和巫術。還有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旁,低聲議論著什麼。只有幾個人在祈禱,而凱特琳只發現有一名獨一無二的年輕侍從跪倒在地,公然地啜泣。
謠言口耳相傳,藍禮的大軍在逐步瓦解。夜晚的篝火漸漸熄滅,東方的旭日晨光下,風息堡碩大無朋的身軀卓然不群,宛如夢幻中的巨崖。蒼白的迷霧一絲絲湧動,瀰漫整個原野,隨後又在太陽的光輝和清風的羽翼下四散逃竄。那是清晨的幽靈啊,老奶媽給她講過這個典故,那是返回墳墓的靈魂。藍禮就在裡面,一如他的哥哥勞勃,一如她摯愛的奈德。
「我從沒抱過他,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她們在擴散的混亂中穿梭,布蕾妮靜靜地說。她的語調聽起來似乎隨時可能崩潰。「前一刻他還在笑,突然卻到處都是血……夫人,我不明白。您看見了嗎,您看見……?」
「我看見了一道影子。我起初以為那是藍禮的影子,然而不是,那是他哥哥的影子。」
「史坦尼斯大人?」
「我能感覺到他。這聽起來沒什麼理由,但我知道……」
對布蕾妮而言,這句話已經足夠。「我會殺了他,」這位身材高大、容貌平庸的姑娘斬釘截鐵地宣佈。「我會親手殺了他,用我主公的劍替他報仇。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哈爾·莫蘭和她的護衛備好了馬等著她。文德爾·曼德勒爵士正急不可捺地四處打聽,想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夫人,整個營地都好像發了瘋!」瞧見她們,他不假思索地喊道。「藍禮大人,他到底——」他突然住嘴,瞪著渾身浴血的布蕾妮。
「他已去世,但不是我們幹的。」
「這場戰鬥——」哈爾·莫蘭接過話頭。
「沒有戰鬥了。」凱特琳翻身上馬,護衛們在她身邊整隊集結,文德爾爵士靠到她左邊,派溫·佛雷爵士在右。「布蕾妮,我們攜帶了兩倍於人數的馬匹。你挑一匹,跟我們走吧。」
「夫人,我有馬,還有自己的鎧甲——」
「那些都不用管。我們必須在他們立意追蹤我們之前逃得遠遠的。國王被殺時我倆都在場,人們不會忘記這個事實。」於是布蕾妮一言不發地轉身照辦。「出發!」當護衛們全體上馬後,凱特琳即刻下令。「若有人阻攔,格殺無論!」
晨光用修長的指頭撫摸著原野,帶回世界的色彩。薄霧之下,灰色的戰士騎著灰色的駿馬舉著影影綽綽的槍矛,一萬枝長槍的尖頭閃爍著金色的寒光,一望無垠的飛揚戰旗呈現出紅粉橙,顯示了藍白棕,照耀著高貴的金黃。那裡有風息堡和高庭全部的精銳騎兵啊,一個小時之前還是藍禮的大軍,如今卻都屬於史坦尼斯,凱特琳明白,雖然他們自己大概還不知道。如果不追隨最後的拜拉席恩,他們還能效忠誰呢?史坦尼斯贏了,僅靠一次邪惡的打擊便贏得了一切。
我是合法的國王,他宣稱,說話時下巴像鋼鐵一樣緊繃,而你兒子和我弟弟一樣都只是叛徒。他也有末日來臨的那一天。
一陣寒意浸透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