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珊莎

「一件新裙服?」她既吃驚又謹慎地問。

「是的,小姐,比您穿過的每一件都可愛,」老婦人邊用打節的繩子測量珊莎的臀圍,邊向她保證,「絲綢和密爾蕾絲縫製,緞子鑲邊,配上它,您會美得沒話說。嘖嘖,這可是王后陛下的恩典呢。」

「王后?哪個王后?」瑪格麗還沒當上小喬的王后,但她作過藍禮的王后。或者她是指刺棘女王?還是……

「當然是攝政王太后陛下.」

「瑟曦太后?」

「是呀,我有幸在她身邊服務許多年了。」老婦人把繩子伸到珊莎大腿內側,「陛下說啊,您已經是成年女人,不該穿得像個小姑娘家。來,把手舉起來。」

珊莎舉起手臂。她的確需要一件新裙服,過去一年中,她長高了三寸,而大部分舊衣服又被煙塵熏壞了——第一次來月經的那天,她想燒掉床墊,結果……

「您的胸部跟太后的一樣迷人,」老婦人邊說邊將繩子繞過珊莎胸口,「您不該藏著它。」

她臉紅了。上回去騎馬,她沒法將緊身上衣完全繫上,於是馬房小弟扶她上馬時便一直傻呆呆地瞪著她的胸。有時候她發現成年男人也在著,她衣服太緊,穿起來幾乎無法呼吸。

「裙服是什麼顏色呢?」她問女裁縫。

「選擇顏色這些事就交給我吧,小姐,您會喜歡的,我向您保證。除了裙服,您還需要內衣和長筒襪,外裙、襯裙和斗篷,一切的一切,以適合……以適合一位美貌高貴的年輕女士。」

「來得及在國王婚禮前做好?」

「噢,當然,我們會在大婚之前做好,很快做好,這是太后陛下的特別關照。我手下有六個女裁縫師和十二個女學徒,為這事得把所有工作擱到一邊。別家仕女會怨怪我們,但有什麼辦法呢?畢竟有太后陛下的命令嘛。」

「感謝太后陛下如此煞費苦心,」珊莎禮貌地說,「她對我實在是太好。」

「陛下是最慷慨的人,」女裁縫師贊同。測量完畢後,她收拾東西離開了。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珊莎獨處時感到十分疑惑,十分不安。嗯,我敢打賭,多半是瑪格麗或她祖母的意思。

瑪格麗是真心對她好,她的存在改變了一切。她的女伴們紛紛樂於和珊莎結交。太久沒有其他女伴,她幾乎忘記了其中的快樂。萊昂妮夫人教她古豎琴,潔娜夫人同她分享所有的八卦閒話。梅內狄斯·克連恩總有好玩的故事,而幼小的布爾威令她想起艾莉亞,儘管她不及妹妹那麼暴躁。

跟珊莎年齡相仿的是瑪格麗的三位表妹,埃蘿、雅蘭和梅歌,來自於提利爾家族的偏房分支。「我們是低枝上的玫瑰,」埃蘿語帶雙關地說,她為人機智,體形又苗條。梅歌則又胖又吵,雅蘭漂亮而羞澀,由於埃蘿已是成年女子,所以在三人中佔據統治地位——她有了月事,而梅歌與雅蘭不過是小女生。

幾個小姑娘歡天喜地拉珊莎入伙,好像大家從小便是夥伴。她們常常整下午做針線,討論檸檬蛋糕和蜂蜜酒,晚上玩四方瓦片棋,一起在城堡聖堂裡唱歌……四人還輪流和瑪格麗同床做伴,悄悄話直說到半夜。雅蘭嗓子好,只需稍加慫恿,便會彈奏木豎琴,歌頌騎士精神和失落的愛情。梅歌不會唱,但她喜歡親吻,喜歡得發瘋。她承認自己會和雅蘭玩接吻遊戲,但那和親吻男人是不同的,更比不上親吻國王。不知梅歌對我差點與獵狗親吻怎麼看,珊莎心想。他在激戰正酣的那個晚上來找她,渾身散發著血和酒的臭味。他要吻我,他想殺我,還要我為他唱歌。

「喬佛裡國王的嘴唇好漂亮哦,」梅歌自顧自激動地說,「噢,可憐的珊莎,失去他的時候,你一定心都碎了。噢,你一定大哭一場!」

沒錯,喬佛裡常讓我哭泣,但恰好不是這次,她心裡這麼想,但製造噪聲的黃油塊不在近前,因此抿緊嘴唇,不敢說出來。

至於埃蘿,她被許配給一位年輕侍從,安布羅斯伯爵的兒子之一——等他當上騎士,他們就結婚。黑水河之役中,他帶著未婚妻的信物,殺死一個密爾十字弓手和一個穆倫道爾家的士兵。「埃林說她的信物令他勇敢無畏,」梅歌道,「還說他在戰鬥中呼喊著她的名字,這不是很了不起嗎?總有一天,我也要讓某位勇士帶著我的信物,殺死一百個敵人。」埃蘿要她小聲點,但神情實在很高興。

她們都是小孩子,珊莎心想,都是傻乎乎的小女孩,埃蘿也不例外。她們沒有見識過戰爭,沒有目睹過死人,什麼都不懂。她們腦海裡,惟有歌謠和故事,就跟她在喬佛裡砍掉父親腦袋之前一樣。對她們,珊莎既可憐,又羨慕。

瑪格麗不一樣。國王的未婚妻縱然甜美溫柔,身上卻帶著一絲她祖母的影子。前天,她領珊莎外出鷹狩,這是戰鬥之後她第一次出城。屍體已經掩埋或焚燬,但爛泥門仍破破爛爛,傷痕纍纍,乃是史坦尼斯公爵的攻城錘的傑作。黑水河兩岸,佈滿毀壞斷裂的船骸,烤焦的桅桿如憔悴的黑手指,從淺灘上伸出。要想過河,只能坐平底小船。御林也是一片焦土荒涼,好在海灣沿岸的沼地裡水禽頗豐,珊莎的灰背隼抓到三隻野鴨,瑪格麗的隼則在空中打下一隻蒼鷺。

「維拉斯養了七大王國裡最聽話、最俊美的鳥,」獨處時,瑪格麗對她說,「他還常放飛獵鷹呢。你將來就知道了,珊莎。」她拉住她的手,捏了一下。「我的好姐妹。」

姐妹。珊莎夢想過有個瑪格麗這樣的好姐妹,甜美優雅又善良,和艾莉亞完全不一樣。我怎能讓我的好姐妹跟喬佛裡結婚呢?她想著想著,眼中突然噙滿淚水。「瑪格麗,求求你,」她道,「一定不要……」這話很難說出口。「……一定不要跟他結婚,他這人表裡不一,會……會傷害你的。」

「別為我擔心,好妹妹。」瑪格麗自信地微笑。「你真勇敢,肯來警告我,但請你放心吧,我知道小喬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自負又愚蠢,而且跟你說的一樣殘酷,這些父親也早料到,所以才會在婚約條款中堅持讓洛拉斯成為御林鐵衛。你瞧,我有七大王國中最優秀的騎士日夜守護,好比伊蒙王子守護奈麗詩王后,所以咱們的小獅子最好舉止恰當,不是嗎?」她輕聲淺笑,「來吧,親愛的妹妹,讓我們好好跑一段,比賽誰先到河邊。噢,這會讓侍衛們發狂的。」她不待回答,一夾馬肚,飛馳而去。

她好勇敢啊,珊莎跟在她後面,邊騎邊想……然而疑慮卻沒有打消。洛拉斯是個偉大的騎士,大家都知道,可喬佛裡有其他的御林鐵衛啊,還有金袍衛士和紅袍衛士,長大之後會有自己的軍隊。庸王伊耿不曾傷害奈麗詩王后,或許是因為害怕弟弟龍騎士伊蒙……但當另一位御林鐵衛跟他的一個情婦相愛時,國王卻要了兩人的腦袋。

好在洛拉斯爵士是提利爾家的人,珊莎提醒自己,從前那位騎士不過屬於托因家族——他的親戚們沒有軍隊,除非暗殺,否則無法為他復仇。話雖這麼說,可她越深入地想下去,就越覺困惑。一年半載,喬佛裡或能克制,但時間一長,遲早會露出狐狸尾巴,到時候……說不定會出現第二個弒君者,說不定會有第二場王位戰爭,獅子和玫瑰將疆場交兵。

珊莎很吃驚瑪格麗竟沒預見到這一點。她比我年長,比我睿智,而她父親提利爾大人的考慮肯定比我更周到。我不過在窮操心,犯傻罷了。

她把去高庭和維拉斯·提利爾結婚的消息告訴唐托斯爵士,以為對方會感到欣慰,為她高興,不料弄臣騎士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行!」他的聲音裡帶著醉意,也充滿驚恐。「我告訴您,可憐的瓊琪,提利爾家的人和蘭尼斯特完全是一丘之貉,毫無二致。求求您咧,千萬別理會這種傻事,給您的佛羅理安一個幸運之吻吧,並保證自己會按計劃去做。就在喬佛利的新婚之夜,沒有幾天了,到時候記得戴上銀色發網,然後我們回家。」他湊過來吻她的臉。

珊莎掙脫抓握,退到遠處。「不,我不走,會惹麻煩的。想逃的時候你不帶我,現在我不需要了。」

唐托斯呆呆地瞪著她。「一切都安排好了,親愛的瓊琪。載你回家的大船,帶你上船的小舟,您的佛羅理安為您把一切都安好了。」

「我很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她說,「但我現在不需要大船和小舟。」

「一切都是為保證您的安全啊。」

「我在高庭有維拉斯的保護,會很安全。」

「噢,別傻了,他不認識您,」唐托斯堅持,「也不愛您。噢,瓊琪啊,我親愛的瓊琪,請睜開您可愛的眼睛吧,提利爾家的人根本就不關心您,他們盤算的是您的繼承權。」

「我的繼承權?」她有些困惑。

「親愛的,」他告訴她,「您是臨冬城的繼承人。」他再次抓住她,懇求她不要這麼做。珊莎則再次掙脫,並留他獨自一人在心樹下徘徊。

從此以後,她再沒去過神木林。

但她沒有忘記他的話。臨冬城的繼承人,她夜裡躺在床上反覆思量,他們盤算的是你的繼承權。珊莎有三個兄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繼承權,可現在布蘭和瑞肯已死……沒關係,還有羅柏,他是成年人了,很快就會結婚生子。而且不管怎麼說,維拉斯·提利爾已經有了高庭,還要臨冬城作什麼呢?

有時候,她會對著枕頭,輕聲念他的名字,僅僅是為了聽到它。「維拉斯,維拉斯,維拉斯,」她已經覺得維拉斯這個名字和洛拉斯一樣好,它們甚至聽起來很相似。殘廢的腿有什麼關係?維拉斯將來會是高庭公爵,而我是他的夫人。

她想像著他倆坐在花園裡,膝頭抱著小狗,或乘花船沿曼德河遊玩,邊聽歌手彈奏豎琴。等我給他生個兒子,他就會愛上我的。我要把他們取名為艾德、布蘭登和瑞肯,將他們撫養得同洛拉斯爵士一樣英武,而且仇恨蘭尼斯特。在珊莎夢中,她的孩子看上去跟她失去的兄弟們一樣,其中甚至有一個長得像艾莉亞的女孩。

惟一的困擾是,她無法將維拉斯的形象長時間保持在頭腦中,總將他的面容轉化為洛拉斯爵士的臉,年輕、優雅而漂亮。你不該這樣想像,她告誡自己,否則等見面時,他也許會發現你眼中的失望呢。如果他知道你愛的是他弟弟,又怎會跟你結婚呢?維拉斯·提利爾的年紀有我兩倍大,她不斷提醒自己,而且瘸了腿,或許跟他父親一樣肥胖,一樣長著紅臉孔。但不管生得是否好看,他都是我最好的依靠。

有一回,她夢見嫁給小喬的仍是自己,並非瑪格麗,而在婚禮當晚,國王變成了劊子手伊林·派恩。她顫抖著醒來。她不想瑪格麗像自己一樣受折磨,但也害怕提利爾家拒絕聯姻。反正我警告過她,沒錯,我把真相對她說了。或許瑪格麗是自己不相信。小喬跟她在一起時總扮演英雄的角色,他從前對我也這麼做。不過,她很快將認識到他的本性——不是在婚禮之前,而是在婚禮之後。珊莎決定下次造訪聖堂時在聖母面前點一支蠟燭,祈求她保護瑪格麗,免於喬佛裡的傷害。或許再在戰士面前再為洛拉斯點一支。

女裁縫最後一次替她丈量尺寸時,她決定穿著新裙服去參加貝勒大聖堂的婚禮慶典。瑟曦一定是為這個才命人替我做衣服的,總不能讓我破破爛爛地參加婚宴吧!不,不行,穿舊的就可以。我不能冒險,讓食物或酒水沾到新裙服上。我要把它帶到高庭去,在維拉斯·提利爾面前穿起來。就算唐托斯說得對,他要的是臨冬城而不是我本人,我仍然可以讓他愛上我。珊莎緊緊抱住自己,一邊揣測新裙服做好的時間。

她迫不及待想要穿上它。

《冰與火之歌3冰雨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