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他都沒有翻身,只是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堆被他當做床的舊麻袋上,傾聽著風劃過帆索,掀起浪花拍打在船舷上的聲音。
一輪滿月高懸在桅桿的上方,它隨著我順流而下,像只巨眼一樣監視著我。儘管蓋著那件暖和的有些發霉的獸皮,這小個子還是打了一個寒顫。我需要杯葡萄酒,許多杯葡萄酒。但是指望那個婊子養的格裡夫能讓他解除他的乾渴,除非是月亮會眨動眼睛。他只有水喝,還有失眠的夜晚和大汗淋漓,顛簸搖晃的白天來折磨著他。
侏儒坐起身來,用手撐著腦袋。我是在做夢嗎?剛才發生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夜晚對提利昂·蘭尼斯特從不友善。即使在柔軟的羽毛床墊上他也難以入睡。在「靦腆小妞」號上,他把他的床安置在了船艙頂上,用捆麻繩當做枕頭。比起狹窄逼仄的船艙,他更喜歡待在這裡。這裡的空氣更加清新,流水聲也要比鴨子的鼾聲悅耳多了。然而得到這些樂趣是要付出代價的,艙頂很硬,每當他醒來時總是渾身僵硬肌肉酸痛,雙腿也痙攣得疼痛難忍。
它們現在就在抽搐著,他的小腿僵硬得像塊木頭。他用手指按摩著它們,想要緩解那難忍的疼痛,但當他起身的時候,依然痛得他齜牙咧嘴。我需要洗個澡,他穿的那套男孩的衣服已經發臭了,他自己的味道也差不了多少。別人都在河裡洗浴,但是迄今為止他還沒有加入過他們。他在沙洲上看到的那些烏龜看起來龐大的足以把他咬成兩半。碎骨者,鴨子是這樣稱呼它們的。另外,他不想讓勒莫爾看到他赤身裸體的樣子。
一架木梯搭在船艙頂邊,提利昂套上他的靴子下到了後甲板,格裡夫正在那裡,裹著他的狼皮斗篷坐在一個鐵火盆旁。這個傭兵每晚都要親自守夜,當他的手下一上床時就會起來站崗,等到太陽升起後才會歇息。
提利昂蹲在他的對面,在炭火上面烤著他的雙手。河對岸夜鶯正在鳴唱。「天快亮了,」他對格裡夫說。
「不會太快。我們要上路了。」如果是由格裡夫做主的話,那麼「靦腆小妞」號就會晝夜不停順流而下,但是楊德裡和伊西拉拒絕冒險在黑暗中撐船。上洛恩河中遍佈著暗礁和浮木,隨便哪個都能把「靦腆小妞」號撕得粉碎。格裡夫當然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想要的只有瓦蘭提斯。
這個傭兵的雙眼總是不停地掃視著,搜尋著夜幕下的……什麼呢?海盜?石人?捕奴者?侏儒知道這條河充滿了危險,但在提利昂的內心當中覺得格裡夫本身才是更加危險。他令提利昂想起波隆,然而波隆帶有一種傭兵特有的黑色幽默感而格裡夫卻絲毫沒有幽默感。
「我真想喝上一杯葡萄酒,」提利昂喃喃自語。
格裡夫沒有回應。他的淺色眼睛似乎在說,在你喝到之前你就死了。提利昂登上「靦腆小妞」號的第一個晚上就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第二天他醒來時,頭疼得就像巨龍在裡面戰鬥。格裡夫看了一眼正爬在船舷乾嘔的他,然後說道,「你喝酒了。」
「酒能幫我入睡,」提利昂聲稱。酒能淹沒我的噩夢,他原本想這麼說的。
「那麼還是保持清醒吧,」格裡夫怒氣沖沖地回應。
在東邊,第一縷微弱的晨光照亮了河上的天空。洛恩河水漸漸由黑轉藍,和那個傭兵頭髮和鬍鬚正好般配。格裡夫站起身來。「別人就要起床了。甲板交給你了。」當夜鶯安靜之後,河邊的雲雀歡唱起來。蘆葦叢中竄起了白鷺,在沙洲上留下它們的足跡。天空中的朝霞熠熠生輝:粉色和紫色,褐紫與金黃,珠白帶著橘黃。有一塊看上去像是一條巨龍。如果某個人看到過飛翔中的一條巨龍,那就讓他待在家裡,心滿意足地伺候他的花園吧,有人曾這樣寫到,因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偉大的奇跡了。提利昂撓了撓著他臉上的疤痕試圖回想起作者的名字。最近龍越來越多得出現在他的思緒中。
「早安,哈格爾。」勒莫爾修女身著白袍出現了,腰間繫著一條七彩絲線編織而成的腰帶,她的秀髮蓬鬆地垂在肩上。「睡得怎麼樣?」
「半夢半醒,親愛的女士。我又夢到你了。」一個白日夢。他無法入睡,只好將一隻手放在胯間,想像著那個修女騎在他的身上,雙乳搖動的模樣。
「毫無疑問是個下流無恥的夢。你是個下流無恥的傢伙。你會同我一起祈禱乞求得到對你罪惡的寬恕嗎?」
除非我們按照盛夏群島的方式祈禱。「不必了,但請給我一個來自『少女』深深的,甜蜜的吻吧。」
修女大笑著走向船頭,她習慣每天的早上在河中洗浴。「實話實說,這條船肯定不是以你命名的,」提利昂在她褪去袍子時喊道。
「聖母和天父以他們的模樣創造了我們,哈格爾。我們要為我們的身體而感到驕傲,那是神靈的傑作。」
那些神靈在造我時候一定是喝醉了。侏儒看著勒莫爾滑進水中。這場景總是讓他變硬。想像修女脫下那身純潔的白袍張開她的雙腿還真是件相當下流的事。奪走她的貞潔,他想到……但勒莫爾並不像她看上去那樣貞潔。她的肚子上面長著只有生育過的女人才有的妊娠斑。
楊德裡和伊西拉在日出的時候起床,開始忙活起他們的工作。楊德裡在檢查帆索的時候偶爾會偷偷地瞄上一眼勒莫爾修女。他那又矮又黑的老婆,伊西拉對此熟視無睹。她往後甲板上的火盆裡添了些木屑,用一把燻黑的刀子攪動下火炭,然後開始揉起準備作早點的麵團。
當勒莫爾爬上甲板時,提利昂目不轉睛地觀賞起她雙乳間滴淌著的水珠,在晨曦中她光滑的肌膚泛著金光。她已經過了四十歲,端莊更勝美麗,但依然讓人賞心悅目。他斷定性慾的衝動是僅次於陶陶然地沉醉的美事了。那令他感覺自己依舊有著活力。「你看見那個烏龜了嗎,哈格爾?」修女一邊擰著頭髮裡的水一邊問他。「那個脊背隆起的大傢伙?」
清晨是觀賞烏龜的最佳時機。整個白天它們都在水底游動,或者躲藏在河堤上的裂口中,但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它們會浮出水面。有些喜歡在船邊游動。提利昂瞥見那有十多種烏龜:大塊頭和小傢伙,脊背扁平的和紅色耳朵的,軟殼的和長著骨甲的,棕色,綠色,黑色的,長爪的和帶角的,還有脊背和龜殼上佈滿金黃、翡綠和奶白色螺紋圖案的烏龜。有的是如此龐大,它們完全可以用它們的背馱起一個人。楊德裡發誓曾有個羅伊拿的王子就是騎著它們渡過了這條河流。他和他的妻子都出生於綠血河,一對回到了母親河洛恩家園中的多恩孤兒。
「我沒看到那個脊背隆起的傢伙。」我正盯著裸體女人呢。「真為你感到遺憾。」勒莫爾從頭頂套上她的袍子。「我相信你起得這麼早就是為了看烏龜吧。」
「我同樣喜歡看日出。」就如同喜歡看到一位少女裸身出浴。有些或許要相貌更出眾些,但是每個都值得期待。「我得承認那些烏龜有著獨特的魅力。尤其令我喜悅的是能看到那麼一雙曲線優美的……外殼。」
勒莫爾修女放聲大笑。和「靦腆小妞」號上的其他人一樣,她也有她的秘密。她深受大家的喜愛。我不想去瞭解她,我只想操她。她也知道這點。當她把她的修女水晶項鏈戴上,讓它滑進乳溝中時,對他露出一個嘲弄的微笑。
楊德里拉起了錨,從艙頂上抽出一根長桿,然後開始撐起船來。當「靦腆小妞」號駛離河岸,滑進水流時,有兩隻白鷺警覺地抬頭注視著他們。小船開始緩緩地順流而下。楊德裡向舵柄走去。伊西拉正在翻動著烤餅,她把一個平底鐵鍋放在火盆上面,再把培根放進去。有時候她會作培根加烤餅;有時是烤餅加培根。每隔兩周或許會加上一條魚,但今天沒有。
趁著伊西拉轉身時,提利昂從火盆上抓起一塊烤餅,就趕緊溜走以免遭到她的可怕地大木勺的敲打。那些烤餅如果能抹上蜂蜜和黃油趁熱吃就最好了。培根的香味很快就把鴨子從船艙中吸引了過來。他在火盆上探頭嗅著,結果挨了一記伊西拉的勺子的敲打,只好轉身到了船尾去傾瀉他一晚憋下的尿了。
提利昂蹣跚走過來加入了他。「現在來見證這番景象吧,」他在他們清空膀胱時打趣道,「一個侏儒和一隻鴨子,讓浩瀚的洛恩河變得更加浩瀚。」
楊德裡嘲諷地哼了一聲。「母親河洛恩才不稀罕你那幾滴水呢,尤羅。她是世界上最廣闊的河流。」
提利昂抖落掉最後幾滴。「大的足以淹死一個侏儒,我得向你承認。然而曼德河同樣寬闊,還有三叉戟河的河口。黑水河要更深一些。」
「你不瞭解這條河,你會明白的。」
培根已經烤的香脆,餅也烤得焦黃。小格裡夫跌跌撞撞地衝上甲板吼道。「早安,各位。」這個男孩雖比鴨子要矮些,但是他那纖細的骨架表明他還沒有完全成熟。這個還沒長出鬍子的小子不管頭髮是不是藍色的,都能贏得七大王國中的任何一位女孩的芳心。他的那雙眼睛就能融化她們。和他老爸一樣,小格裡夫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但父親是淡藍色,兒子是深藍色。在燈光下它們都變得漆黑,而在暮光下它們像是紫色。他的睫毛和某些女孩子的一樣長。
「我聞到培根的味道了。」那個男孩說,套上他的靴子。「美味的培根,」伊西拉說。「坐下吧。」
她在後甲板上給他們分派食物,塞給小格裡夫抹著蜂蜜的烤餅,無論何時鴨子想多拿一塊培根,都會用勺子敲打他的手。提利昂把烤餅撕成兩半,塞上培根,然後把一份遞給了舵柄邊的楊德裡。早飯後他幫助鴨子升起「靦腆小妞」號的大三角帆,楊德裡帶著他們駛進到河中心,那裡的水流更加湍急。「靦腆小妞」號是條令人滿意的船,她的吃水是如此之淺於以至於她能在這條河最細的支流中穿梭,繞過會使大船擱淺的沙洲,只要風帆升起和有水流托起她,她就可以飛速疾駛。在洛恩河的上游這點是生死攸關的重要,楊德裡是這樣聲稱的。「悲傷之地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上千年來一直如此。」
「就我所見這裡也荒無人煙。」他曾瞥見河兩岸的一些廢墟,殘垣斷壁,雜草叢生,絲毫沒有人活動的跡象。
「你不瞭解這條河流,尤羅。海盜船可能埋伏在任何一條支流中,而那些逃跑的奴隸往往會躲藏在那些廢墟當中。捕奴者很少來到這麼往北的地方。」
「那些烏龜可能會樂於拿捕奴者換換口味。」不是一個逃奴,提利昂無須對此擔驚害怕。也沒有海盜會願意騷擾一艘順流而下的撐蒿船。值錢的貨物都是來自河下游的瓦蘭提斯。
當培根吃完時,鴨子拍了拍小格裡夫的肩膀。「該敲打敲打了。我想今天練劍好啦。」
「練劍?」小格裡夫咧嘴一笑。「練劍最有趣了。」
提利昂幫他穿上護具,厚厚的褲子,帶襯墊的外套,還有一套坑窪不平的舊鋼甲。洛裡爵士披上他的鏈甲和硬皮甲。兩人都帶上了頭盔,從武器箱中一大捆武器中挑選出鈍頭長劍。他們來到了後甲板,在值早班的同伴的注視下興高采烈地對打起來。
當他們用釘頭槌和鈍頭長斧戰鬥時,洛裡爵士大上一圈的身軀和力量可以很快就擊倒了他的對手,用劍的話比試結束得更快。今天早上兩人都沒有用盾,所以這是一場在甲板上進行的劈砍與躲避,你來我往的遊戲。河上迴盪著他們的擊打聲。小格裡夫出手更快,但鴨子的出手更猛。過一會兒,那個大塊頭開始乏力了,他的劈砍變的有些遲緩,力氣也變得低弱。小格裡夫扭轉了局面,發起攻擊逼得洛裡爵士節節後退。當他們退到船尾時,男孩架住他們的劍鋒用肩膀猛撞了鴨子一下,那個大塊頭就落入了河中。
他氣得語無倫次地咒罵著,吼叫著讓人趕緊在某只烏龜咬掉他的命根子之前把他拉上去。提利昂拋給他一根帆索。「鴨子應該游得比那要好些,」他在同楊德裡一起把這個落水的騎士拖上「靦腆小妞」號的甲板時說道。
洛裡爵士揪住提利昂的領子。「讓我們看看侏儒怎麼游的,」他說道,猛得把他拋進了洛恩河。
侏儒繼續笑著;他能游得還湊合,而他現在也的確游得不錯……直到他的雙腿開始抽筋。小格裡夫遞給他一根桿子。「你不是第一個想要淹死我的傢伙,」他一邊倒出鞋子裡的水一邊告訴鴨子,「我的老爸在我出生的當天就把我扔進一口井裡,但我實在太醜所以下面的水妖把我給吐了回去。」他脫下另一隻靴子,然後順著甲板翻了一個觔斗,灑了他們一身水。
小格裡夫笑道。「你在哪兒學的這手?」
「戲班教的,」他撒了謊。「我媽媽在所有的孩子當中最疼愛我了,因為我是那麼小。我七歲之前她一直摟著我。那令我的兄弟們嫉妒的要死,因此他們把我塞進了一隻麻袋賣給了一個巡迴演出的馬戲班。當我試圖逃走時班主割掉了我半個鼻子,這樣我別無選擇只好跟著他們學習逗樂了。」
真相大不相同。他的叔叔在他六七歲的時候教給了他一點翻跟頭的技巧。他很容易就學會了。半年的時間裡他都高興地在凱巖城中翻著跟頭走路,為修士,侍從和僕人等人的臉上帶來歡笑。甚至瑟曦見到他也笑過一兩次。
一切都在他父親從旅居的君臨城返回的當天結束了。那天晚上就餐的時候,提利昂憑著一路翻滾過高台的觔斗震驚了他的父親。但泰溫大人並未覺得開心。「神靈把你造成個侏儒。你就要成為一個白癡嗎?你生為一頭獅子,而不是隻猴子。」
而您現在已是一具死屍啦,老爸,而我現在高興的時候可以隨便亂跳。「你有一種逗人開心的天賦,」勒莫爾修女在提利昂晾乾腳趾的時候告訴他。「你應該感謝高高在上的天父。是他將天賦賜予他所有的孩子。」
「他的確做到了,」他高興地表示同意。等我死後,請讓他們用把十字弓給我陪葬,那樣我就可以像感謝下面那個老爸一樣向天父表達我對他恩賜的謝意。
他的衣服依舊因為剛才那次不情願地的落水而濕漉漉的,非常不舒服地粘在他的胳膊和腿上。這時小格裡夫已經隨同勒莫爾修女離開,去接受宗教儀式的指導了,提利昂脫下那件濕衣服換上了一件乾爽的。鴨子再次出現甲板上時就好一陣狂笑。他不能責怪他。穿成像他這樣,誰都會覺得滑稽。他的外套從當中分成了兩半:左邊是鑲嵌著青銅紐扣的紫色天鵝絨;右邊是繡著綠色花紋圖案的黃色毛料。他的褲子同樣一分為二;右腿是純綠色,左腿是紅白相間的條紋。伊利裡歐的箱子中有一個裡面塞滿了兒童的衣服,雖然陳舊但做工考究。勒莫爾修女把每件衣服都撕成兩半,然後再把這套的一半和另外一套的一半,胡亂地拼湊起來縫在一起。格裡夫甚至強迫提利昂去幫忙撕扯和縫紉。毫無疑問他打算羞辱提利昂一番,但提利昂很開心地做起針線活。勒莫爾總是個令人開心的好夥伴,但不管何時他對神靈流露出不敬時她總要責備他一番。如果格裡夫想安排我當個傻瓜,我願意陪他玩這個遊戲。他知道在某方面泰溫·蘭尼斯特大人是令人感到恐怖的,因此需要用這個把戲來減弱一下那種感受。
他只要盡職盡責地裝傻就好了。鴨子有他的劍,我有羽毛筆和羊皮紙。格裡夫命他寫下所有他所知曉的關於龍的知識。這項任務十分艱難,但是侏儒每天都為此認真地勞作,當他盤腿坐在艙頂時都會盡心盡力地記錄。
多年來提利昂讀過了很多關於龍的書籍。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毫無根據的傳說和無法證實的故事,伊利裡歐提供的那些書中沒有一本是他想要讀的。他真正想要的是那些關於「自由城邦之焰」,伽蘭德羅關於瓦雷利亞歷史的完整記述。但據他所知在維斯特洛沒有完整的抄本,就連學城也缺少二十七卷。它們一定存在於在古瓦蘭提斯的某座圖書館中。如果我能找到方法進入黑牆之內的市中心,或許我就能找到一份好些的抄本。
對於巴斯修士所著的《巨龍,怪蟒和飛龍:他們奇妙的歷史》他就更不抱希望了。巴斯是個鐵匠的兒子,最後在「仲裁者」傑赫裡斯一世當政時期榮升為首相。他的敵人總是聲稱他比起修士來說更像是巫師。「受神祝福的」貝勒登上鐵王座後下令銷毀了巴斯的所有著作。十年前,提利昂曾讀到一塊僥倖逃脫聖貝勒的《奇妙的歷史》的殘片,但是他猜測巴斯的著作有沒有可能傳過狹海。當然更加希望渺茫的是得到那本殘破的,不為人所知的,鮮血浸透,有時稱謂《血與火》,有時稱為《龍之死》的那本大部頭,據推測它唯一殘存的抄本正深藏在學城地下緊鎖的密室中。
當半吊子學士打著哈欠出現在甲板之上時,侏儒正在寫下他剛回想起的龍交配的習性,在這項上,巴斯,芒坤和托馬克斯有著明顯不同的觀點。哈爾頓昂首闊步地走向船尾,衝著太陽尿了起來,此時的太陽正映著河水閃閃發光,輕風拂過波光嶙峋的河面。「我們到晚上就能抵達與諾伊尼河的交匯點了,尤羅,」半吊子學士大聲地說。
提利昂從奮筆疾書中抬頭瞥了他一眼,「我的名字是哈格爾。尤羅正藏在我褲襠裡。想要我把它拿出來耍耍嗎?」
「最好不要。你可能會嚇到那些烏龜的。」哈爾頓的笑容如同匕首的刀刃般鋒利。「你告訴我的你出生的那條蘭尼斯特港的街道叫什麼名字來著,尤羅?」
「那不過是條小巷。哪會有什麼名字。」提利昂從編造哈格爾·希山,或稱為尤羅的一個出身蘭尼斯特港的私生子的豐富多彩的人生細節當中,感受到了一種略帶辛酸的喜悅。最棒的謊言總要摻雜一點真相。侏儒知道他的口音聽起來就是個西部人,而且還是個出身高貴的西部人,因此哈格爾一定要帶有一點貴族血統。選擇出生在蘭尼斯特港是因為比起君臨城和舊鎮他對那座城市更加熟悉,而且城市正是大多數侏儒的最終歸宿,尤其是那些種蕪菁的鄉下農婦生下的小崽子更是如此。鄉下沒有小丑和戲子的表演……不過卻有足夠的水井,用來吞下那些不想要的貓咪、三個腦袋的牛犢和像他這樣的怪胎。
「我看到你已經弄壞了不少的上好羊皮紙了,尤羅。」哈爾頓繫上了他的褲子。
「不是我們當中的所有人都能成為半個學士的。」提利昂的手抽筋了。於是他把羽毛筆放在一邊,活動了下他那短粗的手指。「想要來盤席瓦斯棋嗎?」半吊子學士總能擊敗他,但那仍是個打發時間的法子。
「今晚吧。你來和我們一起教授小格裡夫嗎?」
「為什麼不呢?總得有人來糾正你的錯誤。」
「靦腆小妞」號上有四個船艙,楊德裡和伊西拉共用了一間。格裡夫和小格裡夫佔了另外一間。勒莫爾修女和哈爾頓一樣也單獨有一間。半吊子學士的艙鋪是四個裡面最大的。一面牆排滿了書架和塞著舊卷軸和羊皮紙的罐子;另一面牆是一排排擺放著藥膏、草藥和藥水的架子。金色的陽光透過圓窗上黃色帶波紋的玻璃斜灑進來。艙裡陳設著一張床鋪、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張凳子,還有那個半吊子學士的席瓦斯棋桌,上面凌亂地擺放著木頭雕刻的棋子。
首先開始的是語言課。小格裡夫講起通用語就像母語一樣自然,高等瓦雷利亞語,潘托斯、泰洛西、密爾、裡斯的下等人的土語和水手們的行話也很流利。瓦蘭提斯語則和提利昂一樣都是剛入門,所以每天他們都要學幾個單詞,而哈爾頓會糾正他們的錯誤。彌林語有些困難,它同樣起源於瓦雷利亞語,但這個分支摻雜進了刺耳,難聽的古吉斯語的腔調。「你需要有只蜜蜂蟄一下你的鼻子才能正確地說出吉斯語,」提利昂抱怨道。小格裡夫被逗得大笑,但半吊子學士只是說,「再來一次。」男孩服從了,但這次在發「zzzs」這個音的時候他還是翻起了白眼。他有個比我更靈敏的耳朵,提利昂不得不承認,然而但我敢打賭我的舌頭更靈活。
語言課後是幾何學。這方面男孩就沒那麼機靈了,但哈爾頓是個耐心的老師,而提利昂也能幫上忙。他曾在凱巖城從他父親的學士那裡學習了矩形,圓形和三角形的奧秘,而它們比他預想的要容易地回憶起來……
等到他們轉到歷史課時,小格裡夫變得焦躁不安了。「我們正在討論瓦蘭提斯的歷史,」哈爾頓對他說。「你能告訴尤羅老虎和大象的不同之處嗎?」
「瓦蘭提斯是九個自由城邦中最古老的那個,瓦雷利亞的第一個女兒。」那個男孩用著不耐煩的語氣回答道。「在那場末日浩劫之後,瓦蘭提斯人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是自由城邦的正統傳人和世界的合法統治者,但是他們卻因為如何完美地取得統治而產生了分歧,「古老血統」熱衷於武力,但商人和放貸者則提倡貿易。當他們爭奪城市的管轄權利時,分別形成了通常所說的虎黨和象黨兩個派別。
「在瓦雷利亞末日浩劫之後虎黨把持了權力差不多長達一個世紀。他們曾經顯赫一時。一隻瓦蘭提斯的艦隊征服了裡斯,而瓦蘭提斯的陸軍則攻陷了密爾,之後在兩代人的時間裡三個城市全都置於黑牆之內的統治之下。但這一切全都在虎黨試圖吞併泰洛西時終結了,潘托斯和維斯特洛的風暴之王一道加入泰洛西一方參與了戰爭。布拉佛斯為一支裡斯流亡軍提供了上百艘戰艦,伊耿·坦格利安乘著巨龍『黑死神』飛赴前線,而密爾人和裡斯人也趁機發動叛亂。戰爭將爭議之地變成一片廢墟,而裡斯和密爾也脫離了聯盟。虎黨還遭受了其他的挫敗。他們派出收復瓦雷利亞的艦隊消失在了煙海中。當戰艦在匕首湖中浴火奮戰時,科霍爾和諾佛斯趁機摧毀了他們在洛恩河上的勢力。從東邊席捲而來的多斯拉克人將平民百姓從他們的茅屋,貴族們從他們的莊園中趕走,直到科霍爾森林和塞赫魯河源頭之間只留下野草和廢墟。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戰爭之後,瓦蘭提斯人發現自己破敗不堪,窮困潦倒,人丁稀少。就是在那時象黨崛起了。自那之後他們一直把持著權力。有些年間虎黨選出一位祭司,有時則不,但從來沒有超過一位,因此象黨已經統治那座城市三百年了。
「正是如此,」哈爾頓說。「那麼現在的三位祭司是?」
「瑪拉闊是老虎,尼耶索斯和多尼佛斯是大象。」
「那麼我們能從瓦蘭提斯的歷史得到什麼教訓呢?」
「如果你想要征服世界,你最好有龍。」
提利昂忍不住大笑出來。
稍後當小格裡夫登上甲板幫助楊德裡駕船撐篙時,哈爾頓為他們的比賽擺好了他的席瓦斯棋桌。提利昂用他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打量著,然後說道,「那男孩很聰明。你把他教的很好。遺憾的是維斯特洛一半的領主都沒有如此博學。語言、歷史、詩歌、算數……對於一個傭兵的兒子還真是副重擔呢。」
「在合適的手中一本書可以如同一把劍一樣危險,」哈爾頓說。「這次試著讓我痛快地戰一次吧,尤羅。你席瓦斯棋玩得和你的跟頭一樣糟糕。」
「我正試圖將你領入自大的錯覺當中,」在他們把棋子在木刻隔板的各自一邊擺放好時,提利昂說。「你認為是你教會了如何我去玩,但是事情並不總像看上去的那樣。或許我早已從奶酪販子那裡學會了這個遊戲,你想到過這點嗎?」
「伊利裡歐不玩席瓦斯棋。」
對,侏儒想,他玩權利的遊戲,而你和格裡夫只是棋子,按照他的意願挪動位置,在需要的時候被犧牲掉,就如同他犧牲掉韋賽裡斯。「那就必須歸咎於你了,如果我玩得差,也是因為你教得不好。」
半吊子學士咯咯地笑道。「尤羅,當海盜割開你喉嚨時我會想念你的。」
「這些有名的海盜在哪兒?我開始認為那都是你和伊利裡歐編造出來的了。」
「他們都聚集在阿爾—諾伊和傷心之地間的那段流域。在阿爾—諾伊的廢墟之上,科霍爾人統治著那條河,而傷心之地以下有瓦蘭提斯的戰艦把守,但他們都對中間的那段流域放任不管,因此海盜把那裡當做了巢穴。匕首湖裡的遍佈的島嶼正是他們的藏身之處和秘密的據點。你準備好了嗎?」
「和你嗎?毫無疑問。和海盜?還差一點兒。」
哈爾頓移開隔板。兩人都凝視起對方布下的陣型。「你一直在學習,」半吊子學士說。
提利昂差點要抓起他的龍,但他有了更妙的想法。上次比賽時他過早地放她出來,結果輸給了一個投石機。「如果我們遇到了這些傳說中的海盜,我可能會加入他們。我要告訴他們我的名字是『半吊子學士』哈格爾。」他將他的輕騎兵移向哈爾頓的山。
哈爾頓用一頭象回應。「『弱智的』哈格爾更適合你。」
「我只需用我一半的智慧就可以對付你了。」提利昂移動他的重騎兵去支持輕騎兵。「或許你想要打個賭?」
半吊子學士抬起一條眉毛。「押多少?」
「我沒錢。我們拿秘密當賭注吧。」
「格裡夫會割掉我的舌頭。」
「害怕啦,是嗎?如果我是你就會賭。」
「你想在席瓦斯棋上擊敗我,除非我屁眼能爬出烏龜來。」半吊子學士移動了他的長槍隊。「你下注吧,小傢伙。」
提利昂向他的龍伸出了手。
當這個小傢伙最終爬回甲板去清空他的膀胱時,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鴨子正在幫楊德裡收起帆,此時伊西拉照料著舵柄。太陽低懸在沿著河西岸生長的蘆葦之上,風開始變得猛烈了。我需要的就是一袋的葡萄酒,侏儒心想。他的雙腿由於蹲在凳子上太久而抽搐,他覺得頭暈眼花,沒掉進河裡他還真是幸運。
「尤羅,」鴨子喊道。「哈爾頓在哪?」
「他上床啦,有點不舒服。有烏龜正從他的屁眼往外爬呢。」他留下騎士去整理東西,順著梯子爬上了艙頂。在東邊,那裡黑暗正在一座岩石密佈的島嶼之後聚集著。
勒莫爾修女找到了他。「你能感覺到空氣中的暴風嗎,哈格爾·希山?匕首湖就在我們前方,那是海盜埋伏的地方。那之後就是傷心之地了。」
不是我的。我的傷心是隨身攜帶的。他想起了泰莎,猜測妓女的去處究竟是哪。為什麼不會是瓦蘭提斯呢?或許在那裡我能找到她。一個人必須要懷有希望。他想他該對她說些什麼。我很抱歉我讓他們強暴了你,親愛的。我認為你是個妓女。你能打心裡原諒我嗎?我想回到我們的小木屋,回到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
小島已經落到了他們身後。提利昂看見沿著東岸聳立的廢墟:歪倒的牆壁和倒掉的高塔,破損的圓頂和成排的腐爛的木柱,淤泥堵塞的街道上長滿了紫色的苔蘚。又一座死城,有格霍安·卓赫十倍大。現在只有烏龜在出沒,龐大的碎骨者。侏儒能看見它們在曬著太陽,沿著它們外殼的中心拱起褐色與黑色的凹凸不平的隆背。有些看到了「靦腆小妞」號然後滑入了水中,在身後留下漣漪。這裡可不是個游泳的好地方。
接著,透過扭曲的半浸在水中的樹木和寬廣潮濕的街道,他瞥見陽光在水面上映出的銀色光澤。還有一條河,他立即知道,正洶湧奔流向洛恩河。隨著那片土地變得越來越窄,廢墟也變得愈加高大,直到抵達城市的邊緣河流交匯之處,在那裡聳立著一座粉色和綠色大理石建造的巨大宮殿的遺跡,在一道有頂的拱門之上,若隱若現著它坍塌的圓頂和破損的尖頂。提利昂看見更多的烏龜棲息在一座足以停靠幾十艘船的船塢中。他隨即知道他身處何處了。那是娜梅莉亞的宮殿,而這全都是她的城市,尼—薩爾的遺跡。
「尤羅,」楊德裡在「靦腆小妞」號駛過交匯之處時吼道,「再跟我說維斯特洛那些同母親河洛恩一樣寬廣的河流。」
「我不知道,」他吼了回去。「七大王國沒有一條河能有她的一半寬。」剛剛同他們匯合的那條河流是他們剛駛過的那條河流的近親,而僅那條河就已差不多同曼德爾河或者三叉戟河一樣寬了。
「這裡是尼—薩爾,這裡就是母親河與她『狂野的女兒』諾伊尼河匯聚的地方,」楊德裡說,「但她要等到和她剩下的女兒們全都匯聚之處,才是她最狂野的地方。『黑暗的女兒』,奔湧的科霍伊尼河在匕首湖匯入,滿載著來自『斧地』的黃金和琥珀以及來自科霍爾森林的松果。再往南,母親河會與從金色平原來的『微笑的女兒』赫茹盧河相遇,她們匯聚的地方曾經屹立著克羅亞尼城,歡慶之城,那裡的街道是由河水鋪成,那裡的房屋用黃金造就。繼續向南再折向東很長一段距離,直到最終緩緩地流進塞赫魯河,把河道隱藏在蘆葦與彎流中的『害羞的女兒』。在那裡母親河洛恩變得如此寬闊,以至於一個站在河流中心船上的人無法看到她的兩岸。你會見證這一切的,我的小朋友。」
我會的,當侏儒發現距船不到六碼的前方泛起一道漣漪時他正想著。他正準備把它指給勒莫爾看時,它帶著一股衝擊「靦腆小妞」號船舷的水流浮出了水面。
那是又一隻烏龜,一隻身形極其龐大的角龜,它帶著褐色的斑點的深綠色的外殼上,覆蓋著水蘚和黑色的河蚌。它抬起頭發出一聲低吼,它低沉單調的吼聲比提利昂聽過的任何號角都要響亮。「我們被賜福了,」伊西拉淚流滿面地大叫,「我們被賜福了,我們被賜福了。」
鴨子覺得好笑,小格裡夫也是。哈爾頓來到甲板瞭解發生騷動的緣由……但太遲了。那只巨龜已經消失在水底。「剛才那些喧鬧是為了什麼?」半吊子學士問道。
「一隻烏龜,」提利昂說。「一隻比這條船還大的烏龜。」
「那是他,」楊德裡大叫。「這條河的舊神。」
為什麼不是呢?提利昂咧嘴笑了。神靈和奇跡總要出現,以見證國王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