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不同尋常的尖叫聲令布蘭打了一個哆嗦。我差不多已經長大成人了,他不得不提醒自己。我現在必須鼓起勇氣。
但空氣變得刺骨的冰冷,充滿了恐懼的氣息。就連夏天也感到了害怕。它的頸毛全都豎立起來。山丘投下的影子正在緩緩地伸展著,把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下。所有的樹都被落在上面厚重的積雪壓得彎低扭曲。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樹。樹根都埋在結凍的雪堆之下,山上雜亂生長的樹木,在寒風的搖動之下,如同巨人,怪獸和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
「他們就在附近。」游騎兵拔出了他的劍。「哪裡?」梅拉的嗓音透著緊張。「應該很近。但我不清楚在哪。就在某個地方。」
烏鴉又尖叫起來。「阿多,」阿多嘟噥著。他掖著雙手。褐色的胡梢上面掛著冰晶,嘴唇上面的鬍子上凍著一團鼻涕,在夕陽的照射下閃著紅色的微光。
「那些狼也靠近了,」布蘭警告他們。「一直跟隨著我們的那些狼。當我們處在下風時夏天能聞出它們。」
「那些狼在我們面臨的危險中最無關緊要。」冷手說。「我們必須向上爬。這裡馬上就要黑下來了。你們最好在夜色降臨之前鑽到裡面去。你們的體溫會吸引他們。」他朝西打量了一下,透過樹林可以看到昏暗的落日餘暉,彷彿遙遠的一處火堆的光亮。
「鑽進洞裡是唯一的出路嗎?」梅拉問道。「後門在北面三里格處,從一個沉洞下面穿過去。」
這就是他給出的回答。然而就連阿多也不能背著沉重的布蘭爬進一個沉洞,讓玖健走上三里格就更是不切實際了。
梅拉抬眼望著山頂。「從山上翻過去看起來更容易。」
「只是看上去。」游騎兵嗓音低沉地說。「你能感覺得到這寒冷嗎?這裡有些東西。他們究竟在何處?」
「躲在洞裡嗎?」梅拉提示。「那個山洞有魔法守護。他們無法進入。」游騎兵用他的劍指點著。「你能看到那裡的入口。在半山腰,魚梁木樹林中,巖壁上的那個裂口。」
「我看到了。」布蘭說。烏鴉在那裡飛進飛出。
阿多挪動了一下肩上的背筐。「阿多。」
「交錯的岩石,我只看到了這些,」梅拉說。「那邊有條小路。開始有些陡峭和崎嶇,有條小溪穿過那些岩石。如果你們能抵達那裡,你們就安全了。」
「你怎麼辦?」
「那山洞有魔法守護。」
梅拉打量了一下山坡上的那個峭壁。「從這到那裡要有一千多碼。」
沒有那麼遠,布蘭想,但那全是上坡路。那座山坡陡峭而且長滿了灌木。雪三天前就停了,但一直沒有融化。那些樹下面的地上鋪著厚厚的白雪,上面沒有任何踩動過的痕跡。「那邊沒人,」布蘭鼓足勇氣說。「看看那些雪。那裡沒有足跡。」
「那些白色的遊蕩者在雪地上行走的很飄忽,」游騎兵說。「你發現不了他們留下的足跡。」一隻烏鴉從上面落在他的肩上。只剩下十來只黑色的大鳥仍然陪伴著他們。其餘的都沿路失散了;每天黎明他們動身時,都要少上幾隻烏鴉。「來,」那隻鳥呱噪著。「來,來。」
三眼烏鴉,布蘭想。綠先知。「那不算太遠,」他說。「爬上一小段路,我們就安全啦。或許我們還能生堆火。」除了游騎兵,他們全都又冷又濕又餓,而玖健·黎德太虛弱了,沒有攙扶根本無法走路。
「你們走吧。」梅拉·黎德在她的弟弟身旁彎下了腰。他拄著一根橡樹枝,雙眼緊閉,像落葉般不停地顫抖著。他兜帽和圍巾之下小小的面孔毫無血色,就像周圍的積雪一樣蒼白,但當他呼氣時,依舊從鼻孔中微弱地噴出熱氣。梅拉已經背了他整整一天。進食和烤烤火會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布蘭試圖說服自己,但他不確信是否果真如此。「我沒法背著他爬上去,山坡太陡了。」梅拉說道。「阿多,你帶布蘭去那個山洞吧。」
「阿多。」阿多拍了一下手。「玖健只是需要進食了,」布蘭不安地說。從那只麋鹿跌倒三次,最終沒能在站起來時,已經過去十二天了,冷手跪在它旁邊的雪堆中,在割開它的喉嚨時用一種陌生的語言低聲祈禱。當鮮血噴湧而出時,布蘭像個小女孩一樣哭起來。他從未像在那一刻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像個殘廢,當梅拉·黎德和冷手動手屠宰那只馱著他們走了那麼遠的英勇的牲畜時,他只能無助地觀望著。他告訴自己不去動那些肉,忍饑挨餓也要好過享用自己的朋友,但最終他還是吃了兩次,一次是自己,一次是在夏天軀體裡。那只麋鹿已經變得十分憔悴消瘦,游騎兵從它身上割下的肉排還是支撐了他們七天,直到在一個舊石堡中的火堆上他們烤食了最後一塊。
「他的確需要進食,」梅拉表示贊同,一邊梳理著她弟弟的眉毛。「我們都需要,但這裡沒有食物。走吧。」
布蘭忍不住流出了一滴眼淚,感覺到它凍在了臉頰上。冷手推了一把阿多。「光亮正在減弱。就算他們現不在這裡,也很快就要來了。走吧。」
默不作聲,阿多拍打掉腿上的積雪,背著布蘭趟過雪堆向上走去。冷手尾隨在他們身後,漆黑的手中握著他的劍。夏天跟著過來了。有些地方的積雪要沒過它,每當那隻大冰原狼在踩穿薄薄的冰殼,跌進雪中之後,就不得不停下來抖落身上的積雪。在他們攀登的時候,布蘭在他的籃子中費力地扭身過去看著梅拉,她一隻手攙扶著他的弟弟。他對她來講太沉了。她半饑半飽,也沒有原來的力氣了。她用另外一隻手拄著她的捕蛙矛,把矛尖插進雪裡支撐著。梅拉開始掙扎著向山坡上爬去,半拖半背著她的弟弟,當阿多從兩棵樹中間穿過時,布蘭望不見他們了。
山坡變得更加陡峭了。冰磧在阿多的靴下崩碎。有一次他腳下的一塊岩石鬆動了,他向後仰了過去,險些要翻滾下去。游騎兵伸手抓住了他,挽救了他們。「阿多,「阿多說。每陣狂風都會把白白的細雪捲到空中,在晚霞的映射下像玻璃一樣閃光。烏鴉繞著他們拍打著翅膀。一隻向前飛去,消失在了山洞中。現在還剩下八十碼了,布蘭想,這根本不算遠。
在一塊未被踩動過的白雪堆積而成的陡坡腳下,夏天突然停了下來。那只冰原狼扭過頭,在空氣中嗅著,然後咆哮起來。它的毛全都豎立起來,它開始掉頭向後跑。
「阿多,停下。」布蘭說。「阿多,等等。」這有點不對勁。夏天聞出來,他也就聞出來了。有不好的東西。有東西在附近。「阿多,不,後退。」
冷手仍在攀登,阿多也想要跟上。「阿多,阿多,阿多,」他大聲地抱怨著,壓過了布蘭的抗議聲。他的呼吸變得困難。空氣中充滿了白色的薄霧。他邁出一步,接著又一步。雪幾乎有齊腰深,斜坡非常陡峭。阿多向前傾斜著身子,雙手扒著岩石和樹幹攀登著。又是一步,再一步。阿多擾動的積雪滑下了山坡,在身後形成了一場小小的雪崩。
還差六十碼。布蘭斜過身去為了更好地觀望那個山洞。然而他看到了另外的東西。「一堆火!」在魚梁木叢林的縫隙中有亮光在閃動著,一道紅色的光芒劃破了周圍的黑暗。「看,那邊有人——」
阿多發出了尖叫。他扭動掙扎著摔倒了。
當這大個子馬僮猛烈地翻滾時,布蘭感覺整個世界在他周圍旋轉。突然的一記碾壓令他上不來氣。他的嘴裡充滿了鮮血,而阿多仍在不停扭動和翻轉著,擠壓著他身下的這個殘廢男孩。
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腿。剎那間布蘭認為或許是樹根纏住了他的腳踝……但那樹根移動了。一隻手,他看見,接著那個屍鬼其它的部位猛地從積雪下顯現出來。
阿多踢打著它,用一隻蓋滿了雪的腳猛地踹在那東西的臉上,但那個屍鬼看上去毫不在乎。他們兩個撕打起來,拳來腳往,順著山坡向下滑著。當他們翻滾的時候,積雪灌進了布蘭的嘴和鼻子裡,接著他又馬上翻到了上面。有東西敲打著他的腦袋,一塊石頭或者碎冰,要不就是屍鬼的拳頭,他也說不清楚,接著他發現自己被從籃子中甩了出來,四肢攤開躺在山坡上,嘔吐著嘴裡的灌進去的雪,他的手套上滿是他從阿多頭上扯下的頭髮。
在他的周圍,屍鬼們紛紛出積雪下拱了出來。
兩個,三個,四個。布蘭數不清了。他們從激起的雪霧中蜂擁而出。有些穿著黑披風,有些披著破破爛爛的皮毛,有些什麼都沒穿。他們全都有著蒼白的皮膚和漆黑的手掌。他們的雙眼像淡藍色的星星一樣閃著光芒。
他們其中三個撲向了那個游騎兵。布蘭看見冷手劈開了一個屍鬼的臉。但那東西仍然向前撲去,把他逼進了另外一個屍鬼的懷中。又有兩個追逐著阿多,拖著沉重笨拙的腳步走下山坡。梅拉正向這裡攀爬著,布蘭茫然無助地意識到。他拍打著積雪,大聲發出警告。
有東西抓住了他。
他的呼喊變成了尖叫。布蘭抓起一個雪團擲向了它,但那個屍鬼連眼都沒眨一下。一隻漆黑的手掌摸索著他的面孔,另一在放在了他的肚子上。它的手指如同鋼鐵一般。他要把我的腸子扯出來。
但突然之間,夏天撲進了他們當中。布蘭看見皮膚像塊破布一樣被扯開,聽到骨頭的碎裂聲。他看見一隻齊腕撕落的手掌,手指在無力地抽動著,衣袖是褪了色的黑色粗布。黑色,他想到,他穿的是黑色,他是守夜人中的一員。夏天把胳膊扔到一旁,轉過身去,把它的牙齒深深地咬進那個屍鬼頦下的脖子裡。當這只龐大的灰狼猛地掙脫時,它從那團灰白色的腐肉中扯下了差不多整個喉嚨。
那個斷掉的手掌仍在蠕動著。布蘭從它旁邊滾開。他肚子貼著地,在雪地上爬行著,他盯著山坡上面白雪覆蓋幽暗的樹林,橙色的光芒正在其中躍動。
還有五十碼。如果他拖著自己爬過這五十碼,他們就不能抓住他了。當他扒著樹根和岩石向火光爬去時,融化的雪水滲進了手套。還差一點,就差一點。然後你就能在火堆旁歇息了。
此時落日最後的餘暉已經在樹林中消散了。夜色降臨了。冷手不停地劈砍他周圍圍成一圈的屍鬼。夏天正在撕扯著他撲倒的一隻屍鬼,叼著它的臉。沒人理會布蘭。他向高處爬起,無用的雙腿在身後拖拽著。如果我能到達那個山洞……
「阿——多」山坡下面某處傳來一聲嗚咽聲。
突然之間他不再是布蘭了,那個殘廢的男孩仍在雪地中爬行,而他成為半山腰中的阿多,屍鬼正抓著他的眼睛。怒吼著,他腳步踉蹌地晃動著,使勁把那東西甩到一邊。它跌倒了,但又要重新爬起來。布蘭從阿多的腰帶中抽出他的長劍。潛在體內的他能聽見阿多依舊嗚咽著,但他現在是一個手執鐵劍,滿懷憤怒的七尺壯漢了。他舉起劍用它砍倒那個屍鬼,當劍鋒切開濕漉漉的毛料,生銹的盔甲和腐爛的皮革,深深地砍進下面的血肉和骨頭中時大聲咕噥著。「阿多!」他憤怒地吼叫著,又劈了一下。這次他把那個屍鬼的頭顱從脖子上削了下來,這令他狂喜了片刻……直到一雙死人的手摸索著伸向他的喉嚨。
布蘭向後退去,真該死,梅拉·黎德在那裡,正把她的捕蛙矛深深地插進了那個屍鬼的後背。「阿多,」布蘭又喊叫起來,在山坡衝著她揮手。「阿多,阿多」玖健在他被她放下的地方無力地扭動著。布蘭奔向他,拋下那把長劍,把那個男孩摟在阿多的懷中,踉踉蹌蹌地向後退。「阿多!」他痛苦地咆哮著。
梅拉帶著路向山上退去,當那些屍鬼靠近時對著它們猛刺。沒法傷害到那些東西,但它們移動得緩慢而笨拙。「阿多,」阿多每邁出一步都會說。「阿多,阿多。」他猜想如果他突然對梅拉說他愛她,那她會作何感想。
在他們上面,明亮的火焰正在雪地上跳動著。
屍鬼,布蘭意識到。有人在焚燒屍鬼。
夏天繞著離得最近的裹在火焰當中的某個人留下的龐大軀殼一邊跳動著,一邊吼叫著,撕咬著。他不該靠得那麼近,他在幹什麼?接著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臉朝下爬在了雪中。夏天正竭力把那東西從他身邊趕開。如果它把我殺掉會怎樣?從此我就成為阿多了?還是會進到夏天的體內?或者我乾脆就是死掉?
他覺得天旋地轉。白色的樹木,黑色的天空,紅色的火焰,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翻滾,旋轉著。他感覺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著。他能聽到阿多的吼叫聲,「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烏雲般的一團烏鴉從山洞中湧出來,接著他看見一個矮小的女孩手舉著火把,左衝右撞地奔了過來。起初布蘭以為那是他的姐姐艾莉亞……真是發瘋,他原本清楚地知道他的二姐遠在千里之外,或許早已去世了。可是出現在那裡的就是她,總是鬧個不休,一個瘦骨嶙峋的傢伙,衣衫凌亂,野性十足,頭髮支楞著。淚水從布蘭的眼中湧出,然後在凍在那裡。
周圍的一切都在翻滾,接著布蘭發覺自己回到了自己的軀體內,正半埋在積雪中。在高聳的白雪覆蓋著的樹木襯托之下,那只燃燒著的屍鬼正向他緩緩逼近。它那是那些赤裸的屍鬼中的一隻,布蘭看見,緊接著最近的一棵樹上覆蓋著的積雪被震落了,全部砸在了他的頭上。
他再次恢復知覺時,他正躺在黑石地面上松針鋪成的一張床上。山洞。我在山洞裡。他的嘴裡仍留有咬破舌頭流出的鮮血的味道,一個火堆正在他的右邊燃燒著,熱氣拂過他的臉龐,他從未感覺如此舒適。夏天也在這裡,圍著他一邊打轉一邊嗅著,阿多渾身濕透地呆在一旁。梅拉把玖健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輕輕搖晃。而那個長的像艾莉亞的傢伙在旁邊監視著他們,緊攥著她的火把。
「那些雪,」布蘭說,「它落在我身上。把我埋了起來。」
「蓋住了你。我把你拖了出來。」梅拉從那個女孩點頭示意。「正是她拯救了我們大家。那火把……火焰殺了他們。」
「火焰焚燒了他們。火焰總愛吞噬一切。」
那不是艾莉亞的嗓音,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嗓音。那是一個婦女的嗓音,高亢而甜美,帶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陌生的節奏,一縷令他心碎的憂傷。布蘭瞇起雙眼更仔細地打量著她。她是個女孩,但比艾莉亞要矮小,一件樹葉穿成的披風下面是像雌鹿一樣帶著斑點的皮膚。她的眼睛大得出奇,清澈透亮,金黃和碧綠色,瞇縫起來像是一隻貓的雙眼。沒人有那樣的眼睛。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褐色,紅色和金黃色的頭髮,上面插著籐蔓,嫩枝和枯萎的花朵。
「你是誰?」梅拉·黎德問道。
布蘭知道。「她是個孩子。森林之子。」他渾身顫抖,更多的是因為驚訝而不是寒冷。他們身處在一個老奶媽的傳說之中。
「先民稱呼我們為孩子,」那個小個子女人說。「巨人們稱我們為wohdaknaggran,意為松鼠人,因為我們小巧,靈活而且喜愛樹林,但我們不是松鼠,不是孩子。我們的名字在原語當中指的是歌頌大地之人。在你們的古語出現之前,我們已經歌唱了上萬年。」
梅拉說,「你正用通用語說話。」
「為了他。那個布蘭男孩。我出生在巨龍時代,在人類的世界中遊歷了兩百年,觀察,傾聽和學習。我想繼續遊歷下去,但我的雙腿酸痛,我的心臟也疲倦了,所以我轉身回家了。」
「兩百年?」梅拉說。
那個孩子笑了。「人類,他們都是孩子。」
「你有名字嗎?」布蘭問。「當我需要一個時。」她把火把揮向山洞後牆上面的那道幽暗的裂縫。「我們要向下走。你們現在必須跟上我。」
布蘭又顫抖起來。「那個游騎兵……」
「他過不來。」
「他們會殺了他。」
「不會。他們早就已經殺過他了。快來。下面更暖和些,在那裡沒人會傷害你們。他正在等著你。」
「三眼烏鴉?」梅拉問道。「綠先知。」接著她轉身離去,而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跟隨。梅拉幫助布蘭爬上阿多的後背,他的筐已經差不多被壓碎了而且被融雪弄得十分潮濕。接著她扶起他的弟弟又攙著他前行。他的眼睛睜開了。「怎麼啦?」他說。「梅拉?我們在哪裡?」當他看到火堆時,他笑了起來。「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那條路狹窄而崎嶇,而且十分低矮,阿多不得不蹲下身子。布蘭也盡力俯低,儘管如此,他的頭頂很快就不斷地刮蹭和碰撞在洞頂上。每次撞擊都帶下一些碎土,流進他的眼裡和頭髮中,有一次他的眼眶撞在了一條粗粗的從隧洞山壁伸出來的樹根上,那上面還懸掛著根須和蛛網。
那個孩子手握著火把走在最前面,她那件樹葉穿成的披風在她身後沙沙作響,但這段路七扭八歪的,布蘭很快就看不到了她的身影。只剩下道路兩邊牆壁反射過來的光亮。他們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山洞分岔了,但左邊的那條岔路就像瀝青一樣漆黑,因此阿多知道應該跟著移動的火把走右邊的岔路。
路邊晃動陰影看上去像是牆壁也在跟著移動。布蘭看見一隻白色的巨蛇在他身邊滑過,嚇得心臟砰砰直跳。他猜測他們是不是粗心地闖進了一個白蛇或者巨型屍蟲的巢穴,柔軟,蒼白,黏糊糊的。屍蟲有牙齒。
阿多也看見了它們。「阿多。」他嗚咽著,勉強地繼續前行。但當那個女孩停下來等他們跟上時,火焰停止了跳動,布蘭發覺那些蛇原來不過是白色的樹根,和他之前撞上的一樣。「那是魚梁木的樹根,」他說。「記得神木林中的心樹嗎,阿多?那些長著紅色葉子的白色樹木。一棵樹可不會傷害到你。」
「阿多。」阿多快步向前,緊緊跟隨上那個孩子和她的火把,向地底深處走去。他們穿好一條岔路,然後又是一條,接著他們走進一個帶著回聲的洞穴,像臨冬城大廳一般寬闊,石牙從洞頂懸掛下來,地上伸出來的還要更多些。那個披著樹葉披風的孩子迂迴地穿過它們當中的一條小徑。她不時地停下來,不耐煩地揮舞著火把。走這邊,它好像在催促,這邊,這邊,快點。
在那之後走過了更多的斜坡,更多的洞穴,布蘭聽到有水滴落在他右邊的某個地方。當他朝那裡望去時,他看到有眼睛在回望著他們,瞇縫起來閃動著光芒的眼睛,反射著火把的光亮。更多的孩子,他告訴自己,那女孩不是唯一的,他回想起老奶媽講過的關於詹德爾子孫的傳說。
樹根到處都是,從土壤和岩石中拱了出來,彼此糾纏起來封住了某些路段。所有的顏色都已消失,布蘭突然意識到,世界只剩下了黑色的土壤和白色的樹根。臨冬城的心樹有著粗如巨人大腿般的樹根,但這裡的還要更粗一些。而布蘭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樹根。這上面一定長著一片魚梁木樹林。
光亮又縮小了。她也在縮小,那個不是一個孩子的孩子只要想就能移動得很迅速。當阿多在她身後緊緊跟隨時,有東西在他腳下吱嘎作響。他停下是如此的突然,梅拉和玖健險些撞在他的背上。
「骨頭,」布蘭說道。「那是骨頭。」地面上散落著鳥和野獸的骨頭。但那裡還有其它的骨頭,大一些肯定是來自巨人而那些小一點的可能是來自那些孩子。在他們的兩邊,巖壁的凹陷處裡,有顱骨俯視著他們。布蘭看到一隻熊和一隻狼的顱骨,十來個人的顱骨和差不多少的巨人頭骨。其餘的都比較小,骨架的結構有些奇怪。森林之子。樹根從顱骨裡伸展出來,纏繞著它們。有幾個上面棲息著烏鴉,在他們經過時用明亮漆黑的雙眼打量著他們。
他們暗淡的旅程最後的部分變得非常陡峭。阿多坐下用屁股墊著向下滑去,衝過一堆嘩啦作響的碎骨,鬆散的泥土和卵石。那個女孩正站在一條寬闊的裂縫上面一道天然形成的橋樑的一端等待著他們。在幽深的橋樑下面,布蘭聽到流水沖刷的聲響。一條地下河。
「我們要過去嗎?」當黎德姐弟倆也滑到他的身後時,布蘭問道。從高處向下的俯視令他感到眩暈。如果阿多從那道狹窄的橋上滑落,他們會一直跌落下去。
「不用,男孩。」那個孩子說。「就在你身後。」她把火把舉高一些,那光亮看上去像在跳躍變幻。剎那之間那火焰變成了橙色和黃色,令整個山洞都充滿了紅色的光芒;接著所有的顏色都黯淡下去,只留下了黑和白。梅拉在他們身後喘息著。阿多轉過身去。
在他們面前出現的是一位身著烏木裝飾皮膚白皙的君主,宛如夢幻般地坐在糾纏成一團的樹根當中,魚梁木纏繞而成的寶座環繞著他枯瘦的軀體就像一位母親摟抱著她的孩子。
他的軀體如此枯瘦而且他的衣服如此破爛,以至於布蘭最初以為把他當成了又一具屍體,一具支撐了太久的屍鬼以至於樹根纏繞住了他,把他包裹起來了。除了從脖子延伸到臉頰上那塊血紅色的斑痕,這位骸骨之主的皮膚是如此的白皙。他的白髮像根須一樣精緻而纖細,長長的一直拖到了地上。纏繞在他大腿上捲曲的樹根像是木頭刻成的蛇。有一支樹根從他褲子上的破洞鑽進了他大腿上乾枯的血肉中,從他的肩膀冒了出來。一簇深紅色的葉子從他的頭骨中探了出來,額頭上散落生長著灰色的蘑菇。還有一小塊皮膚殘留著,繃在他的臉上,緊繃繃和堅硬的就像塊白色的皮革,但就是那也在崩裂,到處都有褐色和黃色的骨頭從下面撐出來。
「您是三眼烏鴉嗎?」布蘭聽見自己開口說話。三眼烏鴉應該有三隻眼睛。他只有一隻,而且還是紅色的。布蘭能感覺得到那隻眼睛正打量著他,在火光的映射下就像血色的湖泊一樣閃閃發光。他的另一隻眼睛哪去了,一根細細的樹根從空空的眼眶中伸展出來,掛在他的臉頰上,插到他的脖子中。
「烏……鴉」那個白皙的君主嗓音乾澀。他的嘴唇張得很慢,彷彿它們已經忘記怎麼吐出一個詞來了。「曾經是,對的。黑色的打扮,黑色的血。」他穿著的衣服已經腐爛脫落了,佈滿了霉斑和蟲蛀,那它們曾經是黑色的。「我曾有很多化身,布蘭。但現在我就是你看到的這幅樣子,現在你該清楚為什麼我不能去找你了吧……除非是在夢裡。我觀察了你很久,時刻都在觀察著你。我看見了你的降生,還有在你之前你父親大人的降生。我看到了你邁出的第一步,聽見了你說出的第一句話,投身進你所做的第一個夢中。當你跌落時我正在一旁觀望。現在你終於來找我了,布蘭登·史塔克,儘管來的有些遲。」
「我到這裡,」布蘭說,「僅僅因為我殘廢了,我的意思是,您能……您能治癒我……我的大腿嗎?
「不能,」那個白皙的君主說。「那超出了我的能力。」
布蘭的雙眼湧出了淚水,我們艱難跋涉才來到這裡。洞穴中迴響著下面漆黑的河水流淌的聲音。
「你再也不能行走了,布蘭,」從那蒼白的嘴唇吐出了他的承諾,「但你將會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