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映照在緩緩流去的髒水中。他的頭接觸到堅硬的地面。不過,他對撞擊的疼痛本來就沒有絲毫感覺。布賴恩·瓊斯不省人事。他周圍黑咕隆咚的。布賴恩·瓊斯淹死在他的游泳池裡。他四周是一片漆黑。布賴恩·瓊斯感到內心有一種可怕的空虛。可憐的布賴恩模模糊糊地穿過自己的游泳池。我們這些認識他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可憐的布賴恩吃力地挪動著他那局部麻痺的身子。他步履蹣跚。他輕聲叫喊著,擺動著兩隻胳膊,穿過黑暗,向前傾倒。他十分投入,滿懷熱情和青春的力量,沉湎於淹死這一死法之中。布賴恩·瓊斯已經去世。在下面,在曾經是他的窗戶所在之處的下面,有三條一絲不苟的獵犬走過。他氣喘吁吁。這時,甚至已經有水滲入鼻子、嘴巴、耳朵、眼睛,滲入全身各個部位。布賴恩·瓊斯吸不了氣,他淹死了。布賴恩還軟弱無力地用雙臂撲騰了兩下,然後就已經完了。他就呆在泳池邊下面幾乎是不透氣的地方。雖然如此,水卻在拍打他的臉。水從他那腫大變形的臉上流下來。他突然昂起頭來,想再吸一口氣,可是他吸進肺裡的全是水。布賴恩·瓊斯淹死了。有三條一絲不苟的獵犬在下面,在曾經是他的窗戶所在之處的下面走過。1944年8月2日,瓊斯一家子齊集海恩尼斯港,紀念一年前約翰·F駕著他的Pt109快艇被一艘日本驅逐艦撞傷的日子。對於約翰·F和布賴恩·瓊斯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他蜷縮著,狠狠吸了一口氣,可是他吸進肺裡的全是水。布賴恩·瓊斯就像一個淹死的人一樣淹死了。吉他演奏者在分享這陣雨,他旋即便消失在濕漉漉的、使人無法看透的霧紗後面。水在繼續嘩嘩地唱著它那單調的歌曲。深處又變得清徹透明。在下面有某種東西在動來動去,但不是一截木頭。一個巨大的、黑乎乎的彎曲物體在慢慢地,極其逍遙自在、軟弱無力地往上浮。這個物體在往上浮時,懶洋洋地在水裡旋來旋去。有時候它輕輕地、不慌不忙地冒出水面。
在同一時刻,布賴恩·瓊斯感到脖頸兒上有某種冷冰冰的東西。他四周全是冰涼冰涼的水。他突然接觸到冷水時,大概嚇了一跳。他累得屈服了,淹死了。這時是夏天。樹葉從樹上掉下來,落到水面上,慢慢漂走。布賴恩不再哭泣,再也無法哭泣。這時只有這可怕的顫抖,這種顫抖使他從頭部到死去的腳趾都在抖動。醫生回來時,他雙手慢慢地,幾乎是鄭重其事地捧來一個閃閃發光的彩色碗。碗裡裝滿無菌乳酸。在乳酸裡放著布賴恩·瓊斯的心臟。
瓊斯的頭往前,往胸前耷拉著。他再也記不清楚,自己是在什時候淹死的。按照他腦海中那種昏昏沉沉、模模糊糊的感覺來判斷,這種事一定是發生在很久以前。他把雙手放到胸前,把雙腿用勁一蹬,在水中往前挺進,進入未知領域,進入寒冷和黑暗之中。他雖然年輕,卻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布賴恩·瓊斯發出魚腥味兒,透過游泳場的水散發出來。他突然消失。氣泡聲越來越輕,然後便完全沒有了。布賴恩死了。有三條一絲不苟的獵犬在曾經是他的窗戶所在之處的下面走過。
我看見濕漉漉的黑毛,看見一件比墨水還要黑的皮茄克,看見一個屁股。我看見鞋子和某種在鞋子和屁股下部邊緣之間膨脹得令人作嘔的東西。我看見水中有一頭波浪形頭髮變得平平的,看見它有片刻功夫靜靜地躺著,就好像是為了取得預期的良好效果似的,然後又重新消失在淡黃色的蓬亂之中。那團亂髮又旋轉了一次,一隻胳膊露出來,緊貼水面。這只胳膊的末端是一隻腫脹的手——一個大怪物的手。隨後露出一張臉。這是一個腫大得像麵團一樣的灰白色肉團,沒有面部表情,沒有眼睛,沒有嘴巴。這是一個灰色麵團,一個有人頭髮的惡夢,一副沉重的鎖鏈。過去曾經是脖子的東西,繞著一圈綠寶石。這些巨大的綠寶石同在中間金光閃閃的各部分一起,幾乎嵌入了這個肉團。
布賴恩·瓊斯縮成一團,縮得很小,蜷縮著,像鰻魚一樣的護著臉,把臉藏了起來。他蹲著,讓膝蓋挨著額頭,用雙臂抱著小腿肚,縮成一團,使其砍傷、踢傷、刺傷、槍傷都掩藏起來。他把他童年時代的全部苦難都掩藏起來。他用手心摀住耳朵,然後便慢慢淹死。布賴恩·瓊斯死了。有三條一絲不苟的獵犬從曾經是他窗戶之處的下面走過。他的聲音好似從遠處傳來,越過一座山崗,穿過樹木那負擔沉重、默然不語的綠色。
他的手指只不過是一些磨光的骨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