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歷史或者預言。
——S.T.柯爾律治(S.T.Coleridge)
1
埃勒裡的環球旅行已經進入了倒數第二個階段。為了收集有用的寫作素材,他已走訪了許多城市,聽警長們講述了許多活生生的故事。他本來只計劃在倫敦停留一個晚上,但就在從奧拉飛往倫敦的途中,卻碰到了一個在倫敦警察廳威爾專員辦公室工作的國際刑警。這位刑警非常討人喜歡,從一個酒館到另一個酒館,他給他講了一個又一個好故事,當埃勒裡意識到時,幾天幾夜已經眨眼間過去了,新年就要到了。
第二天早上,為良心和理智所驅使,埃勒裡到航空公司辦公室去取機票,在那裡遇到了哈里·伯克。伯克當時正在商量乘坐同一個航班去紐約的事。
那位國際刑警向他介紹說伯克是一位私人偵探——「奎因,他是最好的一個,當然那是說他費用帳目的虛報額一般不超過10%。」伯克聽罷放聲大笑。他是一個身材矮小、沙色頭髮的男人,角鬥士般的脖子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個拳擊賽的好對手。他的眼睛顏色很淡,幾乎透明,給人一種就要消失的感覺,好像它們壓根兒就不存在。他看起來很像是條頓人(條頓人:相傳為日耳曼人的一支,公元前四世紀居住在易北河口附近北海沿岸。常用來指日耳曼人,尤指德國人。——譯注),他自己說他本應帶有愛爾蘭土腔,但談話時卻帶有明顯的小舌音。國際刑警臨走前告訴埃勒裡說伯克是個變節的蘇格蘭人。
兩個人到了最近的一家小酒館吃喝了一通後,伯克說:
「那麼你就是那個小奎因了。這可真有意思。」
「是嗎?」埃勒裡說。
「我是說以這種方式遇見你。不到15個小時前我還和你父親在一起呢。」
「我父親?」
「紐約警察局的理查德·奎因警官。」伯克很正經地說。
「你是剛剛飛抵倫敦的嗎?」
蘇格蘭人點了點頭。
「可我看到你幾分鐘前剛買了一張回紐約的機票。」
「我下飛機時收到了奎因警官的電報。好像是那件一開始就讓我去美國的案子有了進展。他要我立即飛回去。」
「那是我爸爸,」埃勒裡說。「他提到為什麼了嗎?」
「沒有,但是他在電報裡用了一個很有味道的詞,『即刻』。」
「那準是很重要。」埃勒裡又從女招待那裡要了一杯淡啤酒。那個女招待很壯實,好像一隻手就能拎動整桶啤酒。
「這件案子,伯克,會是那種我無法抗拒的事情嗎?」
「我可不知道你經受折磨的能力。」伯克也沖那個健壯的女招待笑了笑,然後把他那蘇格蘭人的鼻子埋進了酒杯中。他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他們倆肩並肩緊挨著坐在飛越大西洋的飛機上。埃勒裡通過巧妙的暗示發現,這個蘇格蘭人好像是來自中央情報局的。凡是說起與他的案子無關的話題,他都十分健談。哈里.伯克原是警察局的人,最近才辭去了探員職務組建了自己的偵探所。他自嘲地說生意正在起步。
「開始時,客人只是接觸一下就走了。如果沒有我在警察局的關係的話,我大概就得像班圖人(Bantu)那樣餬口了。威爾專員一直對我不錯。」埃勒裡推斷伯克目前所專注的案子是威爾最近對他施恩的結果。警察局接到了調查的要求,而專員發現它不屬於警察局的業務,於是就私下推薦讓伯克從事這工作。埃勒裡懷疑這種好意並不是威爾的第一次。伯克正被飛機的顛簸搞得上下跳動。
「我是個單身漢,」這個沙色頭髮的人說,「我不必為某個愛嘀咕的女人花費我的時間。不,沒有一個女人在我的考慮中,謝謝你。我在一個地方不會待太久,免得產生某種依戀感。」
「你是那種在墜落的飛機上墮入情網的人。」埃勒裡根據傳聞說道。
「能使我上鉤的對象還沒有出生呢。」
「當心我們這邊兒的女人。美國女人天生就能抓住那些頑固的人。」
「她們好像都很想念你,奎因。」
「哦,但我從來沒有上鉤。」
「那麼我們就有很多共同點了。」
就這樣他們表明相互之間很投緣,只是在一些小事上有分歧。臨到飛機在岡得爾停留時,兩個人已經以名字相稱了,甚至開始友好地爭論做蘇格蘭鯽魚用不用加煎洋蔥的問題。飛機再次起飛後,他們依然談興很濃,差一點忘了慶祝辭舊迎新的時刻。
新年一大早,飛機降落在肯尼迪國際機場,下了飛機後,他們結伴出了機場。
「這個時候你是不可能找到一間旅館的房間的,」埃勒裡說,「到我家裡來吧,哈里。」
「哦,不。我不能把你和警官趕出去住。」
「別廢話了,我的書房裡有一張兼作沙發的臥鋪。另外,這樣你還可以盡快知道我父親讓你回紐約的原因。」哈里·伯克順從地點了點頭。埃勒裡叫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穿過時代廣場向城裡駛去,時代廣場看上去像是一座長滿風滾草的鬼城。「人類是污穢的傢伙,不是嗎?」伯克用煙斗柄指著街上的雜物說。「每次我看到這樣的東西就會想起《海灘上》的最後一幕。」
「可能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到達奎因的寓所後,他們發現警官不在房間裡。「是出去慶祝新年了嗎?」伯克大膽地說。
「不大可能。我父親不會去慶祝。準是為了案子。這是什麼?」
那是留給埃勒裡的小紙條,放在他書房裡的打字機旁邊,是老人隨手寫的。
親愛的兒子:
住在東73大街的一位名叫羅伯塔·韋斯特的小姐要你給她打電話。她說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她都在等你的電話。我臨時有些事情要處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哦,孩子,新年快樂!
下面的簽名是「爸爸」,然後是一個電話號碼。
「這就是奎因家的生活方式嗎?」蘇格蘭人問。
「只有被犯罪行為打斷時才這樣,我和爸爸通常是在電視機前打盹來度過除夕之夜的。」埃勒裡撥著紙條上的電話號碼說。「把你的行李放到我的臥室去吧,哈里—一在那邊兒。哦,如果你想要讓眼睛睜開的話,起居室裡有一個小吧檯。你好?」
「是埃勒裡·奎因嗎?」一個非常焦急的聲音問道。
「是的。韋斯特小姐要我給她打電話。」
「我是韋斯特。你這麼早就給我打電話真是太好了。接電話的人都說你正在從英國飛回來的路上。奎因先生,你剛到嗎?」
「剛到。有什麼事嗎,韋斯特小姐?」
「你是從家裡打電話嗎?」
「是的。
「我想馬上就過來。」
「現在?」埃勒裡驚訝地問。「我要洗個澡,我還沒吃早飯,而且在跨越大西洋的飛機上睡覺也並非是我的一項技能。你不能等等嗎?」
「我也沒有睡覺,一直都在等你的電話。求求你了?」
聽聲音她像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所以埃勒裡只好歎了口氣說,「你知道地址嗎?」
2
羅伯塔·韋斯特本人比她聽起來還要漂亮。埃勒裡一看到她就給她貼上了「劇院」的標籤,也許還應再加個「小」字。她體態優雅,膚色白皙,一頭真正的粟色頭髮,明亮的眼睛由於睡眠不足或煩惱過度而顯得眼圈發黑,臉頰右上方有一個迷人的胎記,看上去很像一隻小蝴蝶。埃勒裡通過一些細微觀察推斷她是戲劇演員:她走路和翹起頭的姿勢中流露出某種緊張,使人感到這是她剛剛得到的健美技巧,說話時發音考究,甚至連微小而隨意的語音不清都好像是經過仔細演練過。她穿著裙子和用某種安哥拉棉毛呢料子做的圓領罩衫,披著一件巴黎式的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可能是由畢加索設計的圍巾,帶著一副長手套。她的小腳上穿著昂貴的帶有蝴蝶結的時髦平頂鞋——埃勒裡有所觸動地開始推測,鞋子上的蝴蝶結一定是為了平衡她臉頰上的胎記而有意選擇的。
這個女人看上去屬於那種貌似漫不經心但實際上精明仔細,以致於埃勒裡對自己給她下的結論產生了懷疑。這種女人就像是剛從時尚雜誌的畫頁上走出來,在他看來她們個個都像某個人的辦公室助手。
「你在劇院工作,」他說。
她那明亮近乎興奮的眼睛睜大了。「奎因先生,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有我的方法。」他咧嘴一笑,看著她走進起居室。「哦,這位是伯克先生,韋斯特小姐。」
女孩低聲說著什麼,而哈里·伯克卻以一種吃驚的方式說了句「您好」,好像他剛剛碰到了什麼東西。他向埃勒裡的書房門口走去,有點兒不情願地說,「我去洗一下,埃勒裡。或者做點別的什麼。」
「也許韋斯特小姐不介意你在場,」埃勒裡說。「伯克先生是位私人偵探,從倫敦到美國來辦事的。」
「哦,既然是這樣,」女孩趕緊說,而且出於某種原因,她低下了頭。至於伯克,他像狗一樣瞥了埃勒裡一眼,慢慢地踱到一扇窗戶跟前,站在一邊看著。
埃勒裡讓那女孩坐下,給她遞上早餐,但被謝絕了,然後他為她點上一支煙,說道,「現在我們可以談正事了嗎,韋斯特小姐?」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我幾乎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看上去她很困惑;但是突然她探身將煙灰彈到煙灰缸裡。「我想你記得戈羅麗·圭爾德吧?」
埃勒裡記得戈羅麗·圭爾德。如果他假裝健忘的話,那將表明他自己有缺陷。他不僅記得戈羅麗·圭爾德,小時候還曾狂熱地聽過她的歌,他還曾對她有過那麼點幻想——一種當時國際流行的相思病—一甚至對她的聲音的回憶足以使他的五臟六腑都覺得發癢。回憶是留給那些崇拜者的,在她全盛時期,傳媒無法從字典裡找到合適的詞來稱呼這些人,於是乾脆把他們稱為她的「順從部下」。
哦,是的,他曾聽說過吉吉,據說她的密友是這樣叫她的;(但他卻從來不是其中之一,唉,唉。)當他感受他過去的歲月時,仍然會在月明之夜偶爾聽一聽她過去的老唱片。而這時突然地聽到她的名字,確實感到很驚訝。就像是這位栗色頭髮的女孩使他回憶起了海倫·摩根,或者是蓋麗.克茜或者《奧茲的女巫》中的那個嗓音顫抖的小女孩。
「戈羅麗.圭爾德怎麼了?」埃勒裡問。哈里·伯克動了一下,又趕緊停住了,這一動作表明伯克也很驚訝;驚訝或者還有更多的什麼東西。埃勒裡急切地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但他接著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到了羅伯塔·韋斯特身上。
「我愛上了戈羅麗·圭爾德的丈夫,」女孩說,她說這件事的時態引起了埃勒裡的注意。「我的意思是,我應該說我曾經愛上過卡洛斯。」埃勒裡似乎覺得她在發抖,當然實際上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發現。她接著說,「女人怎麼會這樣傻呢?怎麼會是這樣盲目的傻瓜呢?」
她說完便哭了起來。
在奎因的起居室裡,女人哭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而且這些眼淚的原因顯然是最普通的那一種。然而埃勒裡還是被感動了,他讓她大聲哭出來。她終於停了下來,像個孩子似地抽著鼻子,她從包裡摸出手帕,擦了擦小鼻子。「對不起,」女孩說。「我本不打算那樣的。我下決心我不會這樣的。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過去七個月了。我想是的。但是現在又有事情發生了……」
3
羅伯塔·韋斯特的故事講得零零碎碎、雜亂無章,就像摔成碎片的拼圖一樣不得不一點點地重拼起來才行。按照埃勒裡的重新整理,故事是從戈羅麗·圭爾德的概況、她的生活和工作開始的。
她1914年生於辛克萊·劉易斯鄉下,原名戈羅麗婭.戈爾登斯特恩(GloriaGuldenstern);30年代,她懷著劉易斯居民特有的質樸走出了中西部,從此令紐約乃至全國都為之傾倒。她一生從沒有上過音樂課;完全是自學的—一嗓音、樂理、鋼琴樣樣都行。她還自己為自己伴奏。
據說戈羅麗·圭爾德也練嗓子。當然她的演唱技巧是精心設計的,就像曲譜上標注的那樣精確。她的嗓音中充滿激情,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悲傷,令無數的聽眾為之傾倒,聲音微弱而悠遠,不絕如縷。在夜總會裡,她的歌聲甚至能讓酒鬼們都安靜下來。批評家們稱之為「親切」的聲音,適合於小酒館。但是她的想力是這樣的普遍,吸引了許許多多的聽眾。到30年代末,她每週都要到廣播電台為成千上萬的聽眾們演唱。她是美國的廣播寵兒。
廣播的開始曲是由她和她的42人樂隊演奏的甜美、悠揚的《共和國戰歌》。在那個比現在要樸實得多的年代,一位專欄作家親切地稱她為戈羅麗-戈羅麗」。戈羅麗一戈羅麗同時也是一位精明、現實的女人。她最聰明的一點就是把她的財富交給吝嗇的劇院代理西爾瑪·皮爾特夫人,她很快就成了她的經理和票房代理。皮爾特夫人(曾經有過一個皮爾特先生,但是他已經消失在古老的離婚法庭的迷霧中了)成功地經營著戈羅麗的事業,據說到她1949年因嗓音不行而退休時,這位歌星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了。
戈羅麗愛好雖然有限,但非常好動腦子;退休後她不僅繼續迷戀音樂,而且也讓她有時間衷情於她的另一大愛好——猜字謎。在追求完美的高頻音響設備在全國開始普及之前,她早就是一個發燒友了;她的當代音樂收藏是所有收藏家們的夢想。而促使她專注於字謎的動因就不那麼清楚了。她來自於明尼蘇達州的農村家庭,那裡對字謎這樣的娛樂方式的興趣僅限於薩姆·勞埃德在農舍的客廳裡的那種古老方式的翻版。但是,戈羅麗在縱橫字謎、雙縱橫字謎、顛倒字迷和偵探小說(古典的迷惑者的領域——她對二戰後開始充斥於書架上的性和暴力以及心理神秘小說沒有任何興趣)上花費了大量時間。她紐約的寓所和隱蔽的鄉間別墅——坐落在康涅狄克州紐頓附近的湖邊,為一片茂密的松柏所包圍——都堆滿了唱機、唱片、調頻收音機、電子錄音設備(她不能忍受與它分開)、樂器、山一樣高的神秘小說和字謎方面的書和小玩意;在她的露天平台上有一套葡萄牙產的用濕葦草手編而成的椅子,其神奇之處在於每次雨淋到上面它們都會變得更結實。
雖然戈羅麗是一個身材豐滿、魅力十足的女人,有不少人(保守的說法)追求她,但她在演唱生涯中一直是單身。在她35歲聲音不行了的時候,命運的陷阱不知不覺地使她陷入了嘉寶式的與世隔絕,對這種事像地震般關注的媒體認為她會像嘉寶一樣永遠也不會結婚了。她也的確堅持了9年。但是1958年,她結識了卡洛斯·阿曼都伯爵,那時她44歲而卡洛斯才33歲。三個月之後他們結為夫妻。
阿曼都「伯爵」是一個自封的頭銜,對此沒有人把它當回事,至少所有卡洛斯家的人都如此。他的祖輩一直是飄浮不定的;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但他自己十分陶醉於此。當他為幻想所陶醉時,他會自稱有西班牙、羅馬、葡萄牙和希臘一羅馬尼亞的血統;有一次他甚至說他母親是埃及人。他的一位具有國際血統的朋友(一位真正的伯爵)笑著說「顯然是克利奧帕特拉(Cleopatra)女王的直系血統」。而卡洛斯則露出他潔白的牙齒,笑著回答說,「當然,從羅密歐衍生來的。」那些自稱有可靠消息的人斷定他的父母是吉普賽人,他是出生在阿爾巴尼亞的某條齷齪的路邊的大篷車裡。這大概是最貼邊的了。
所有這些似乎對他生活中的女人們都沒有絲毫不同。她們像馴服的錫兵一樣,一個又一個地被他的情愛之火所征服。作為工作原則,他一直使自己的感情保持平靜,而不至於因為一次誠實的激動而使它迸發出來。女人就是他的職業,除此而外他一生中沒有做過一天其他有報酬的工作。
卡洛斯的第一次婚姻是他19歲時娶了一位來自俄克拉荷馬的石油大亨的遺漏。她的年齡是卡洛斯的三倍,而她對年輕男人的貪婪令他十分高興。她讓他自由飄蕩了兩年,使他闖蕩成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離婚給他帶來的財富是可觀的,而他只用了一年就把這些錢花得一乾二淨。
他的第二位妻子是一個富有的丹麥女男爵,活像一座大教堂的奇形怪狀的雕像,她的主要愛好就是梳理他捲曲的黑髮,彷彿他是個玩具娃娃。躺在床上忍受那些可怕的手指在他頭上爬過的煎熬,四個月對卡洛斯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勾引他妻子迷人的女秘書,故意讓自己被抓住,而且堂而皇之地堅持以付給他錢作為他保持沉默的補償。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闊綽生活,卡洛斯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了。
在阿爾卑斯山避暑時,他發現了一個美國參議員十六歲的嬌嫩的小女兒;後來發生的醜聞涉及到了一個要價很高的瑞士墮胎醫生(從他那兒,卡洛斯獲取了其中的15%)和一張數額巨大的參議員的支票,條件是他保持沉默,而且以對他起訴相威脅。
伴隨著一支壯觀的妻子隊伍,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所有這些妻子們都是富有、愚蠢而且老得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一個紐約的社會名流為了與他結婚而與她的銀行家丈夫離婚(這段婚姻在他和妻子因為十萬美元而發生公開爭吵後破裂,此事也曾轟動一時);一個酗酒的後灣老處女在普裡馬斯岩石那兒第一次失去了貞操;一個葡萄牙的男爵夫人死於肺結核(她只留給他一座被污濁的護城河和債務所包圍的城堡—一顯而易見,他在她死以前已經花掉了她所有的錢);一個不再年輕漂亮的歐亞混血美人,他非常堅決地把她賣給了一個富有的土耳其人,而這個土耳其人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得到她待嫁的女兒(因為她曾經是屬於卡洛斯的);一個芝加哥肉類加工廠廠主的寡婦帶著一位攝影師在她女傭的床上抓住了他,然後就把他趕了出去,連點藥膏的錢都沒給他,令卡洛斯十分驚訝的是,她甚至還帶著對報界的輕視在法庭上出示了那些照片。
這一災難使他陷入了財政困境。當他遇到吉吉·圭爾德時,他正處於極需錢的地步。不是戈羅麗很難勾到手;她依然很吸引人,而且跟他結識的任何一位前任妻子相比,她當時比她們都更年輕。對卡洛斯來說主要的問題是:她是不是有足夠的錢?他一直過著一種放縱懶散的牛仔生活,而現在這已經開始在他黝黑而強壯的身體上留下印跡了,因此他越來越多地沉浸於在鏡子裡自我欣賞的幻想中。那些像他的第一位妻子一樣飢渴地從年輕男人那裡尋求性滿足的中年和老年的女人們,可能很快就會發現阿曼都伯爵的乏味。當那天到來時,這個假伯爵憂鬱地讓自己相信吼叫的野牛會轉向更綠的牧草。
因此在他生活中的這一階段,阿曼都明白他沒有資本去犯錯誤了。他暗中調查了戈羅麗·圭爾德的財務狀況,這一點即便是一位一流的資信代理也會自歎弗如。他所發現的東西讓他十分振奮,於是他放心地開始了進攻。
即使戈羅麗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她已經變得孤獨而不安,而且每天從鏡子裡看到的自己都令她沮喪不已。就在她渴望伴侶、渴望引人注目的時候,就在她沮喪於自己的鏡中形象的時候,像卡洛斯·阿曼都這樣的年輕男人對她得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也曾聽說過關於他的故事,也很想看清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於是她僱傭了一家可靠的偵探所調查他的背景。調查結果使她肯定了她所懷疑的事,她決定不再重蹈他生活中那些傻女人的覆轍。
「我喜歡你陪在我身邊,」當卡洛斯向她求婚時,她告訴他。「而且你也想要我的錢,或者說想要你能夠拿到的那部分錢。對嗎?那麼好吧,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們就可以結婚。」
「親愛的,在這樣的時候我們難道非得談論這些技術性的問題嗎?」卡洛斯親吻著她的手問道。
「條件就是:你要簽一個婚前協議,提前宣佈放棄分享我的財產。」
「啊,」卡洛斯喊道。
「甚至包括一般為法律所保護的三分之一遺產的繼承權,」戈羅麗乾巴巴地說。「從你的眼睛裡我能看得出你的想法。我已經咨詢過我的律師,而且也恰如其分地起草了一份這樣的合同,這在本州是完全合法的—一我的意思是以防你有今後可以違約的想法。」
「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親愛的,」卡洛斯憂鬱地說。「對我提出這麼不公平的條件。我是想把我的一切都給你的。」
「這的確令人難以接受,」戈羅麗疼愛地撫弄著他的頭髮(他及時地穩住自己不使自己退縮)。「所以我搞了一件律師們稱之為交換物的東西。」
「那是什麼,我的心肝?」卡洛斯問道,似乎他並不知道「交換物」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以牙還牙。」
「我明白了……時間?」卡洛斯突然說。他對所有與女人有關的事都是極其敏感的。
「對了,親愛的。讓我享受最少五年幸福的婚姻生活,我就會把這份合同撕碎。我已經請人調查過你了,卡洛斯.你與一個女人在一起最長沒有超過兩年。五年是我的,然後『唰』地一聲,這份合同就不存在了,你就可以享受作為我的丈夫所享受的正常的法律權利了。」
他們彼此相視而笑。
「我瘋狂地愛著你,」卡洛斯低聲說。「但愛不是全部。我同意。」
4
「我是在東安普敦遇到卡洛斯的,」羅伯塔·韋斯特繼續說。「已經是夏末了,那時我正在進行夏季演出。他和戈羅麗來到後台。導演是個老頭,他對戈羅麗的到來大肆渲染,但是她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個名字而已—一她退休時我還只是個小姑娘—一而且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臃腫的、染著一頭難看的頭髮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某個來自二流歌劇團的上了歲數的過時演員,她緊緊地挽著那個看上去差不多可以做她兒子的男人的胳膊。
「但是我覺得卡洛斯非常可愛,而且我想我被他對我演出的過分誇獎弄得有點飄飄然了。卡洛斯的聲音裡有某種東西,」她憂鬱地補充說,「那東西能穿透女人的心。你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是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麼說而不是他說什麼……我想我聽上去像個容易上當的白癡。」
作為男人,兩個人誰都沒有說什麼。
「當演出結束後,我有24小時沒有回城裡—一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因為號碼是剛換的,在他打電話給我時還沒有登記到電話簿上。他說我的演技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還講了一些諸如此類的讚美之辭,還說他覺得他可以利用一些關係來為我創造機會,問我想不想跟他談談。就這樣我被他欺騙了—一被演藝界裡最古老的誘餌!—一我一直都知道我在自找麻煩……有意思的是他確實沒法給我找到了一個試演的面試機會—一在一部不在百老匯上演的劇中扮演一個角色。直到今天,除了知道製片是個女人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錄取的。男人們都很鄙視他—一或者說是嫉妒他—一旦是女人們似乎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我想這個製片也不例外,雖然她只是一個像嗡嗡作響的鋸子一樣嘮嘮叨叨的老太太。不管怎麼說,肯定是他的甜言蜜語打動了她。就像他對付我那樣。」
栗色頭髮的女孩半閉著眼睛。然後從包裡拿出一支香煙,哈里·伯克走過來為她點上。她隔著火苗衝著他微微一笑,但是好像她並沒有看他。
「他總是出現在我面前……卡洛斯有種魔力會把你征服,無論你怎樣當心都難以抗拒。—一我還是愛上他了。單從性感的角度來看,他的確很漂亮。當然,當他注意一個女人時,她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就是這樣完全不能自拔,以為自己是宇宙的絕對中心。而且你很清楚他不是個誠實的人,他對很多女人都使用同樣的手段。但是你並不介意。你只是不在乎……我愛上了他,而他告訴我世界上唯一能使他快樂的事就是與我結婚。」
埃勒裡插了一句,「韋斯特小姐,你是怎麼富起來的?」
她笑了,「我在信託基金那兒有點小收入,再加上我東奔西走掙的錢,我只是勉強過得去。這也是令我上當的原因。」女孩苦澀地說。「他永遠只會跟錢結婚。因為我沒錢,我開始考慮,他對我說的愛可能是他一生中的一次真實的感情。我怎麼會這麼單純呢!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直到一天夜裡,大約七個多月以前……」
戈羅麗因為一些事情啟程到她的紐頓莊園去了,卡洛斯抓住這個機會去見羅伯塔。在這個時候他才最終露出他的真面目。
羅伯塔曾聽說過他跟他妻子的婚前協議,而且五年的期限也已經過去了—一到那一天他和戈羅麗已經結婚五年半了。按照卡洛斯的說法,戈羅麗已經在五年期滿時撕掉了他們的協議,就像她曾經許諾過的那樣;所以現在如果她發生了意外的話,他將根據正常的遺產繼承權繼承她至少三分之一的財產;如果她在遺囑裡指定他為繼承人的話,可能會更多,對此他還不敢肯定。
一開始,韋斯特小姐說她沒有看出來他打算要幹什麼。
「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怎麼會發生呢?我老實地告訴他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妻子出了什麼事嗎?她得了不治之症了?癌症?還是別的什麼?
卡洛斯輕鬆地說,「她像頭母牛一樣健康。她會比你我都長壽。」
「那麼你是說離婚清算?」羅伯塔疑惑地問道。
「清算?如果我提出離婚,她一個子兒也不會給我。」
「卡洛斯,我不太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真像個孩子!但是你要聽我的,我會告訴你我們怎樣除掉這頭母牛,然後結婚,享受她留下的財產。」
於是,卡格斯就好像在講述一段小說的情節一樣,平靜地向羅伯塔攤開了他的計劃。戈羅麗擋著他們的路,所以一定要把她踢開。但是作為她的丈夫他將首先被懷疑。除非他有被稱之為不在現場的證據。但是要想讓不在現場的證據站得住腳,證據本身一定要不可動搖;也就是說,他,卡絡斯在事情發生時一定要確確實實地在別的地方。在各種各樣的方法裡,這是很容易安排的。那麼誰來做這件事呢?除了——羅伯塔,戈羅麗之死的共同受益人以外還有誰更合適呢?她現在明白了嗎?
「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羅伯塔告訴兩個沉默不語的男人。「哦,怎麼我現在才明白呢!他用的是那種不正經的口氣,好像他是在談論如何到公園裡散步,而事實上他是在提議我去謀殺他妻子以便他能夠和我結婚,然後靠著血腥的錢為生。我當時又驚又怕,有一陣子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想他準是把我的沉默當成默許了,因為他湊過來想跟我做愛。這使我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我用力推開他,他幾乎摔倒了。這次可愛的談話發生在戈羅麗和卡洛斯的寓所裡,我從那兒跑了出來,好像這個惡魔在後面追我似的。當時所知道的一切只是,他是一個非常惡毒的傢伙。我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惡魔呢!我感到一陣陣毛骨諫然。我所想到的只是擺脫他。我坐出租車回到家,整夜都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像片樹葉一樣地在發抖。」
卡洛斯第二天給她打了個電話,韋斯特告訴他不要再給她打電話或者企圖見她,然後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
「這個狗雜種。「哈里·伯克喃喃地說。看上去好像當時他會親手殺了他似的。
「你很幸運,沒有挨打就就脫身了,」埃勒裡評論說。「有時候,當這種事情被阻止了的時候,會變成可怕的暴力事件。但是,韋斯特小姐,我還是不明白。如果所有這些發生在七個多月前—-5月下旬?—一為什麼你等了這麼久才把這個故事講出來呢?而且,不管怎麼說,為什麼現在又有緊急情況呢?」
那女孩看上去有些迷惑。「緊急情況?奎因先生,您是什麼意思呢?我本來以為—-」
「我們顯然說擰了,」埃勒裡微笑著說。「關於你的故事,還有更多的什麼東西嗎?」
「當然,」她看了看埃勒裡,又看了看伯克,然後又看著埃勒裡,搖了搖頭。「難道你們不相信我?我不明白……至於為什麼我一直都沒有把這告訴給任何人—一我不知道。這是一段如此讓人震驚的經歷,我覺得好像是在做夢。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找警方或者某個像你們這樣的人。一來,我一直在告訴自己他不可能真是那個意思。二來……」——她白皙的皮膚漲紅了——「這將意味著我與他的關係會在報紙上被大肆渲染。你知道這類事的。不管怎麼樣,我可不願意這樣。而當他不再給我打電話或者企圖見我時,我把這件事完全拋在腦後了,或者說是盡力不去想它。直到兩天前的晚上我被迫回憶起它。今天是星期幾?是的,前天晚上,星期三晚上。」
「12月30日的晚上?」哈里·伯克突然問道。埃勒裡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是的。卡洛斯給我打電話。像我已經說過的,自從去年春天以來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當然,我沒等他說完就掛斷了——」
「這個乞丐想要什麼?」伯克厲聲問道。
「他說他一定要見我。我告訴他我幾個月前說的話仍然有效,然後就摔下了聽筒。不到半個小時後,我公寓的門鈴響了,當我打開門時,是他在那兒。我試圖把他關在門外,但是他用腳擋住了門。他大聲地跟我吵,我怕鄰居們可能會聞聲跑出來,於是只好讓他進來了。」
「他究竟想要什麼?」埃勒裡問道。
「當時我還想像不出來。他沒再試圖提出那個古怪建議,只是談論一些瑣碎的事情—一我,百老匯的戲劇,和戈羅麗的近況等等。我不斷地讓他離開這兒,而他卻停地跟我談話。他並沒有喝醉,也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卡洛斯從不因喝酒過量而喪失理智;至少我沒有見過他爛醉如泥。我越來越有一種感覺,他在拖延時間,因為每過一會兒他就會看一眼手錶。」
「哦,」埃勒裡用古怪的語調說道。而哈里·伯克也「哦」了一聲,但語調更加古怪。埃勒裡的「哦」帶有思索的味道,而哈里.伯克的「哦」則含有很深的預感;埃勒裡又一次感到奇怪。
羅伯塔·韋斯特身體前傾,用一種緊張的懇求的態度說,「最後,到午夜時我才使他離開。或者不如說是到了午夜,沒有任何前兆,他突然決定要走。我記得他又一次看了一眼手錶,實際上是大聲地說,『半夜了,羅伯塔,我該走了。』好像他有個時限或者什麼事情似的。我一點都不明白。直到後來。奎因先生,這也就是我到這兒來的原因。他利用了我!」
「聽起來好像是的,」埃勒裡表示同意。「但是為什呢?」
「難道你還不知道?」
「韋斯特小姐,我不知道什麼?」
「戈羅麗·圭爾德·阿曼都在星期三夜裡被人謀殺了。」
5
埃勒裡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紐約的報紙了,如果吉吉的謀殺案曾經在倫敦的泰晤士報上報道過,那麼他準是在某個酒館裡喝啤酒時迷迷糊糊地錯過了上面的報道。
哈里·伯克,這個蘇格蘭人顯得既有見識又有些驚駭。他走到埃勒裡的吧檯那兒,從最靠近手邊的瓶子裡給自己倒了杯酒,碰巧倒的是威士忌,然後一飲而盡。
埃勒裡一直在韋斯特和伯克之間分配著他的注意力。
「我多傻呀,」她說。「你當然不知道關於謀殺害的事一一因為你一直在歐洲。難道你沒有看今天早上的報紙嗎?」
「沒有,」埃勒裡說。「韋斯特小姐,你知道她是什麼時間被殺的嗎?」
「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但是從新聞報道中可以斷定那是在星期三晚上卡洛斯在我公寓裡時發生的。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他去年夏天沒有能說服我殺害他妻子後,他就開始四處尋找另一個替罪羊了。而且他準是已經找到了一個—一而且可以肯定是一個女人,奎因先生;他不可能說服一個男人為他去冒險。所以星期三夜裡,當這個女人在殺人時—一不管她是誰——他卻跑到我的房間裡以求解脫。利用我作為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見證!就在我認為自己已經脫離了他、他的妻子和這個討厭的困境時,他又把我給拖了過去!」
她似乎已經到了歇斯底里的邊緣,埃勒裡走近幾步讓她平靜下來。伯克像個投彈兵一樣走了幾步又退回到吧檯前,顯然正在被什麼問題困擾著。
「有個問題,」埃勒裡對這個女孩說。「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呢?」
她擺弄著提包的帶子。「是這樣—一哦,奎因先生,我在這件事裡是孤立無助的。可怕的境況迫在眉睫,而這根本就不是我的措—一嗯,也許我錯在不該落入卡洛斯的陷阱,但是我當初怎麼會知道自己全捲入呢?我當然不可能預料到他是在計劃謀殺……卡洛斯肯定已經告訴警察我是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見證了,因為他們已經到我的公寓來詢問過我了,我只好告訴他們事實,那就是星期三夜裡一直到午夜他都跟我在一起。」
「你告訴警方關於五月卡洛斯讓你去殺死他妻子的事了嗎?」
「沒有。我想我本應如此的,但是我不願意使自己陷得更深。我認為我說得越多就會陷得越深,所以我只是回答了他們的提問。奎因先生,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才能擺脫這件事呢?」
「恐怕已經太晚了。我給你的忠告就是把一切都告訴警察,而且越早越好。」
她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埃勒裡,」哈里·伯克突然說,「我想跟你談談。」
「韋斯特小姐,你不介意我們談一會兒吧?」當他們走進他的書房關上房門後,埃勒裡說,「自從那女孩到這兒,你就一直憋著什麼事要說。你也跟這件案子有關,是嗎?」
「我現在,是的,」伯克不快地說。「直到剛才我才知道這件謀殺案,我所瞭解的並不比你多到哪兒去。但是我一開始到紐約要辦的事就和戈羅麗·圭爾德有關。她曾向倫敦警察廳提出過一個超出警察廳權限的要求,於是威爾把我作為私人偵探推薦給她。這只是一次例行的調查——我看不出這會跟謀殺案有關係,雖然這總是可能的。」這位蘇格蘭人繃著臉說。「事實上,埃勒裡,星期三晚上我在她的寓所裡與她待在一起直到過了11點鐘才離開。我作好了調查報告,從她那兒直接去了機場,飛機在凌晨一點鐘起飛。我離開她時,她還活著,而且還很不錯。」
「那麼就是說她被某個人謀殺了,而這個人是在11點過後你離開她到午夜阿曼都離開羅伯塔·韋斯特的公寓這段時間作案的。」
「看來應該是這樣的。」伯克好像波什麼事困擾著,沒有多說什麼。
埃勒裡膘了他一眼。「你到紐約辦這件事,和我父親咨詢過嗎?」
「是的,這件事需要紐約警方的合作。」
「那麼這就是我父親拍電報讓你回來的原因了——預感到這件事可能與謀殺案有關。」埃勒裡停了一下,希望伯克會發表什麼意見。但是伯克什麼也沒說。「他在謀殺發生後準是曾經去過現場。顯然當他一口氣給我寫完電話留言條時,還沒有把韋斯特小姐與這個案子連在一起,或者對這些事實還一無所知。這兒的這些事就先在我們這個範圍內處理吧。哈里,情況現在更複雜了。看來無論我願意與否,我都被捲進來了。」伯克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回到起居室。「好吧,韋斯特小姐,我會幫你的,」埃勒裡告訴那女孩。她像是被嚇著了似地盯著他們。「至少在我們弄清楚這件事是怎麼回事之前,你應當首先去告訴警方整個故事。卡洛斯不在現場的證據是站不住腳的,很可能他與他妻子的謀殺犯一樣有罪,就彷彿是他親手干的一樣。對於這一點,我敢說可能性是極大的。」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照辦的,奎因先生。」她好像鬆了口氣。
「這個阿曼部的本性顯然是極其狡猾的。無論這個被他引誘而替他幹了這件骯髒的事的女人是誰,他很可能一直在暗中盯著她—一就像他盯著你一樣,我說得對嗎?」
他幾乎沒有聽到她說「是」。
「現在他會盡量小心避免見她,或者在這其中的某一天他會假裝他第一次遇到她。他會等待風聲逐漸過去。我們會弄清楚的。她也可能就是他的弱點。總而言之,她一定會被發現的,但我有一種感覺這不大容易辦到。」
正在那時。埃勒裡書房裡的電話鈴響了。
「兒子嗎?」是他父親急躁刺耳的鼻音聲。「你的飛機總算降落了,是嗎?埃勒裡。我正在處理一件關於一個美人的案子——」
「我知道,」埃勒裡說,「戈羅麗,戈羅麗哈利路亞。」
「這麼說韋斯特小姐已經到過你那兒了。她已經被管區內的警察調查過了,我直到拿到初期報告後才根據情況得出了推論。她現在在那兒嗎?」
「是的。」
「那麼,到這邊來找我們吧,帶她一塊來。順便問一句,你在回來的飛機上有沒有碰巧遇到一個叫哈里·伯克的人?」
「我碰巧碰到了。而且此人正跟我在一起呢。他是我的房客。」
「真該死,」警官說。「你的又一個不可思議的舉動。我一直在等著伯克的消息—一我想他已經告訴過你我給他拍了電報。把他也一塊帶來。」
「爸爸,您在哪兒?」
「在公園大道吉吉的寓所。你知道地址嗎?」
「不知道,但伯克和韋斯特小姐知道。」
「這倒是,不是嗎?」老人咒罵著把電話掛了。
6
合作社的看門人眼裡流露出一種野性。一名執勤巡警在門廊裡大搖大援地走動,另一個守在圭爾德一阿曼都寓所的門廳。還有幾名偵探,包括維利警官,正在帶閣樓的寓所裡進行工作。埃勒裡讓羅伯塔·韋斯特待在門廳外的一間小客廳裡,然後在維利的引導下,和哈里·伯克一起順著樓梯上到主人的臥室,在那兒他們發現奎因警官正在仔細搜查一個衣櫥。
「哦,你好,兒子,」老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該死,把它藏哪兒了?伯克,真不好意思讓你又跨越大西洋原路返回,可是我沒辦法。它應該就在這裡的某個地方。」
「在我們談正事前,爸爸—一噢,」埃勒裡用一種痛苦的語氣說,「我可以指出您已經有近兩個月沒有見過我了嗎?我並沒有奢望您用宰肥牛來盛情歡迎我,但是您總可以騰出時間來跟我握個手吧?」
「哦……好小子,」警官用他年輕時的俚語岔開話題說。「你們倆幫我找到它,好嗎?」
「找到什麼,警官?」伯克問。「您在找什麼?」
「她的日記。我急著想要找到她保存日記的箱子。她的秘書珍妮.坦普告訴我說戈羅麗——戈羅麗退休後一直保持記日記的習慣—一每天晚上睡覺前記下當天的事情。到現在,已經有好幾本了。幾個月前在她那位靠女人為生的丈夫和坦普小姐的幫助下,她開始著手一項出版計劃,一部自傳或者回憶錄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她一直把日記當成寫作的重要參考資料。這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在什麼地方,連一本也找不到。我特別想看最近的那一本,她當時的日記——她在星期三晚上記下的那些東西。如果她寫了,那就太好了。我們已經找了兩天了。」
「都找不到嗎?」埃勒裡問。
「包括自傳的手稿。」
「警官,」哈里·伯克說。「我星期三晚上見過她。」
「見鬼,你真的見過她。我一直希望有一個突破!這也是我給你發電報的原因之一。你是什麼時間離開她的?」
「11點過幾分。」
「那好極了。那好極了,」警官漫不經心地說。「她當時沒有很激動或者很緊張或者其他什麼表現吧?」
「就我所知。沒有。當然我並不十分瞭解她—一我們只是就她所委託購那件事談過幾次而已。」
「那些日記是捆好了放在箱子裡的。我敢說這裡的東西都沒有丟,只是日記被拿走了。問題是,為什麼?」
埃勒裡正在仔細看著屋裡擺放的好萊塢床—一顯眼的緞面床單,絲製的枕頭,金錦緞的褶皺床罩。這張床好像從來沒有人睡過。
「我知道了,爸爸,她不是在這間屋被殺的。」
「是的。」警官領著他們穿過一間寬闊的主浴室,浴室裡有一個大理石浴缸和一些鍍金的裝置,進入一間亂糟糟的小書房,裡面的東西顯然是被人弄亂的。「她是在這兒被人開槍打死的。」
書房雖然很亂,但還可以看出令人驚奇的斯巴達風格。木條鑲花地板上鋪著一塊小幅地毯,一張左右有抽屜的寫字檯後對著門放著一把皮轉椅;一把樣式新穎的黑木扶椅,埃勒裡斷定上面覆蓋著的是大象皮;底座上有一件藝術品,是一個黑棺木的勇士雕刻,是非洲當地的手工藝品,他覺得並不怎麼好。牆上沒有一幅畫,扶手椅旁邊的電燈上有一個已經剝落了的雲母燈罩。木雕上面,接近天花板的牆壁上嵌著一個用粗糙的馬鈴薯袋樣的材料做成的木製格柵,帶有一個音量調節鈕,埃勒裡認為那是用來隱藏音箱用的,它可以把樓下起居室裡的音響裡放的優美音樂傳過來;他曾經在臥室的一面牆上和浴室裡看到過類似的音箱。除了約有八英尺高佔據了三面牆的書櫃外,以上便是屋裡的全部東西了。書架上橫豎堆滿了書,參差不齊(埃勒裡注意到那裡主要是偵探小說—一其中包括波爾、蓋博裡奧、安娜.凱瑟琳、格林、威爾基·柯林斯、多埃爾、弗裡曼、克裡斯蒂、塞爾斯、范·戴恩的作品,以及他早期的一些小說);還有各種不同尺寸、不同顏色的剪貼簿,戲法、字謎和難於描述的東西……這些積累準是花了許多年才得到的。埃勒裡走到一個書架前,隨手從其中的一小堆中抽出一本雙縱橫字謎書。他翻了翻這本書,所有的字迷都用鋼筆完成了。以他的經驗看來,沒有比填滿的雙縱橫字謎書更沒有用的東西了,尤其是用鋼筆填寫的,標誌著第33級。戈羅麗·圭爾德·阿曼都到死也沒有與有關她癖好的東西分開,甚至包括那些為她的愛好服務的東西。
寫字檯上一片狼藉。轉椅前正中央的寫字檯吸墨紙上留下了一大片已經變干並因氧化而顏色發暗的血跡。
「是胸部中彈嗎?」伯克一邊問一邊研究著那片血跡。
「有兩處傷,」奎因警官說。「一粒子彈穿過右肺,另一粒擊中了心臟。讓我們把這些線索串起來:她走進這間書房——在你離開後的某個時間,伯克—一也許是想寫日記,更可能是給她的回憶錄打點兒草稿。坦普小姐說她睡覺前一直是這樣做的,特別是最近幾個月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然後第二天她會把這些草稿口述給坦普小姐,讓她打出來。也許戈羅麗剛坐在桌前,兇手就出現了,然後開槍打死了她,普拉蒂醫生說很可能是從門口開的槍。擊中她的兩顆子彈的角度證實了這一點。伯克,像你猜測的那樣,當她因中彈而向前倒下時,血濺到了吸墨紙上。她一定看到了是誰向她開的槍。」
「她當場就死了嗎?」埃勒裡問。
「不,醫生說她中彈後還活了幾分鐘。」警官的語調顯得很特別。
「哎喲,好呀,」埃勒裡歎息道。「要是她臨死前留下什麼信息該有多好?但這簡直是奢望。」
「沒準兒你會得到的,」父親用同樣帶有鼻音的刺耳的聲音神秘地說。「而且也許這對你來說要比對我們更有用。就我個人來說,這可能是古老的火星人的信息。」
「別告訴我說—一」
「這正是我的意思。她活得足夠長,而且有足夠的力氣—一雖然醫生說他不能想像她是從哪兒得來的這種力量,帶著心臟上的傷—一撿起一支鋼筆,或者也許她已經握在手裡了,然後在最靠近她的一張紙上寫下了些東西。」
埃勒裡顯得很熱切。
「到這兒來。伯克,你也一起來。」
他們跟著老人一起來到戈羅麗的寫字檯後邊。在血染的吸墨紙上有一件東西,是警方的複印件。那顯然是一張普通的有橫線的便條紙,(「黃色的?」埃勒裡小聲說,好像顏色很重要似的;而他的父親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其中的一條橫線上潦草地寫著幾個字母,斜向底部,就好像這張紙上沒有劃橫線似的。
字跡歪歪扭扭,寫得很困難,像是在極其緊張的情況下草草寫成的。那幾個字母是:
face(臉)
7
「臉,」埃勒裡說,好像他正在品嚐這個詞的味道似的。
「臉?」伯克問。
「臉,」奎因警官也說。「就是這麼個字,紳士們。簡短、甜蜜、可笑。這是我們尋找那些日記和自傳手稿的另一個原因。它們可能會說明那是誰的臉。」
「或者這可能是某個人的名字,」蘇格蘭人大膽地說。「雖然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臉』這樣的名字。」
「你應該在棒球場上多花些時間,」埃勒裡說。「但是,哈里,你的出發點是錯誤的。那個『f』絕對是小寫的。不,它就是『face』,就和『面對現實(facethemusic)』裡的『面對』是一樣的——」
「這也正是我要搞明白的,」警官說。「我們必須破解了這個詞所指的意思。好像已經有點門兒了。兒子,你也不能搞清楚它嗎?」
「不能。」埃勒裡的臉上浮出一絲令人失望的愁容。
「還有一件事。」警官也皺起了眉頭,父子兩個的愁容驚人地相似。「我們還沒搞清兇手是怎樣進入公寓的。房門一共只有兩把鑰匙,分別在戈羅麗和她丈夫手裡。按照韋斯特小姐的說法,阿曼都當時確實不在現場;他也出示了他的鑰匙。戈羅麗的鑰匙顯然沒被動過。而且,公寓的門看來是鎖著的——有許多證據表明戈羅麗對夜盜嚇得要死。所以,另一個問題是,兇手是怎麼進來的?」
「也許她認識那個人,」伯克建議說,「所以就讓他或她進來了。」接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那不可能。如果她認識害死她的人,她就會在臨死前寫下名字的。」
埃勒裡也在為這件事困惑,他在伯克說完後搖了搖頭。他仍舊板著臉,愁容不展。
「那個韋斯特小姐,」警官歎了口氣。「我最好親自跟她談談。」他打電話到樓下給維利警官讓他帶羅伯塔·韋斯特上來。哈里·伯克和老人站在門邊,兩人在低聲說著什麼。
埃勒裡瞥了他們一眼。「你們在討論什麼最高機密嗎,」他不快地問道。「或者你們能公開這個秘密?」他們沒有理睬他。
栗色頭髮的女孩走上了樓梯,顯然振作了一些。奎因警官停止了與伯克的談話,盯著她。伯克也有點莫名其妙地盯著警官。這位蘇格蘭人鼓勵似地碰了碰女孩的胳膊。她對他報以一笑,臉色很蒼白。
「韋斯特小姐,我是奎因警官,專門負責這個案子,」老人生硬地說。「我已經看過警方詢問你的報告了,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麼要補充的。有嗎?」
她看了埃勒裡一眼,埃勒裡點了點頭。於是她忍住眼淚,向奎因警官講述了她已經告訴過埃勒裡和哈里·伯克的那些事。
「他要你替他殺死他的妻子,」警官興奮地說。「韋斯特小姐,這一點對偵破這個案子非常有幫助。你願意為此作證嗎?」
「在法庭上?」
「那是人們通常作證的地方。」
「我不知道…··」
「現在,你看,如果你怕他—-」
「警官,難道有哪個女孩不這樣嗎?而且,接著這件事就會傳開。我的事業才剛剛開始,而那些錯誤的宣傳—一」
「嗯,你需要點時間去考慮一下,」老人突然和藹地說。「我現在不會逼你的。維利,確保韋斯特小姐安全地回家。」女孩站起身來,勉強笑了笑,隨著像山一樣健壯的維利警官離開了。哈里·伯克看著她纖細的身影一晃一晃地走下樓梯,注視著她直到她消失在關上的前門後面。
老人搓著手。「總算有點進展!好吧,是這個阿曼都在背後操縱的。無論被他欺騙來替他殺人的這個女人是誰,肯定是這樣:阿曼都又讓人配了一把他房門的鑰匙給了這個女人。既然這個女人無疑是他背著妻子搞上的,那麼戈羅麗以前肯定沒有見過她。這也正是她沒能給我們留下直接線索的原因。她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
「她顯然是想通過『face』這個詞表達什麼東西,」埃勒裡爭辯道。「所以戈羅麗對於這個女人一定知道什麼,或者認出了什麼—-」
「是有關她的險嗎?」伯克大聲說。
「不,不,哈里,」埃勒裡說。「不是指臉,否則她會具體指出的。face……」
「警官,關於她被殺的時間有什麼證據嗎?」伯克問。
「關於發生謀殺的時間,我們可以精確到分鐘。她寫字檯那兒有個小電子鐘,是皮革做的,當她向前倒下時,一定是左胳膊把它碰下了寫字檯,因為我們是在她左邊的地板上找到它的,插頭脫了出來。這使得鍾停在了11:50。不,鍾現在不在這兒,它在實驗室裡,雖然除了它已經告訴我們的以外,它不會再告訴我們更多的什麼了。差10分12點是她被那兩粒子彈擊中的時間。普拉蒂醫生關於死亡時間的結論與鍾上顯示的大體一致。」
「與這有關的是,」伯克說。「我剛記起來,在我星期三晚上將要離開這兒時,阿曼都夫人對我說過她丈夫午夜過一點兒後會回家。」
「那就是說,」埃勒裡慢慢地說,「在她被槍殺時,戈羅麗知道阿曼都幾分鐘之後就會回到這間寓所。」
「他在12點15-20分之間發現了她,」警官點了點頭,「如果他是在午夜時離開韋斯特小姐的公寓的話,時間應該說是比較吻合的。」
「這也表明戈羅麗臨死前知道她的丈夫差不多肯定會是第一個發現她屍體的人,她意識到他也將是第一個看到她留下的任何死前信息的人。如果她寫下什麼揭發或者描述他的同謀或者有關他本人的東西的話,他在通知警方前,可以輕易地把它破壞掉。所以—-」埃勒裡細心地說。
「所以她就不得不留下一個讓阿曼都以為跟謀殺毫無關係的線索嗎?」伯克拿出他的煙斗,漫不經心地從一個煙袋裡裝上煙。
「正是這樣,哈里。某種隱晦得足以使阿曼都忽略掉的東西—一可能像她沒完沒了地做著的單詞遊戲字謎的開頭;既不會使他認為這是個線索,又能引起警方的注意,從而追查到底。」
「我不知道。」伯克搖了搖頭說。
「這可太糟糕了,她沒有留下什麼好的和簡單的線索,」警官嘟噥著說。「因為所有她最後時刻煞費苦心的想法都被證明是沒有必要的。當她死去的時候,她向前倒在寫字檯上的紙當中,而她寫在最上面的紙上的這個詞被她的腦袋蓋住了。阿曼都一點兒都不可能注意到它—一槍殺發生後,他要確保自己沒有碰過她的屍體!按他自己的話說,他甚至沒有走進小書房—一隻是站在門口,看到血和她的妻子趴在寫字檯上,然後他就直接到臥室打電話報了警。而且,你知道,我相信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
「所以,」埃勒裡摸了摸鼻子說。「我們還得回到我們開始的地方,就是她通過『臉』要表達什麼?」
「那不是我們開始的地方,」他父親反駁說。「我們是從尋找那些丟失了的日記開始的;當然嚴格地說,這不關你們的事,我太笨了所以才會問問你們倆它們在哪兒。」他把頭伸出書房門,大聲向樓下喊道,「維利!那些日記還沒有消息嗎?」樓下傳來的是否定的回答,老人把頭縮回來,幾乎是以懇求的口氣說,「有什麼建議嗎?」
兩個年輕人都沉默不語。
最後,哈里·伯克說,「兇手—一或者是阿曼都,在報警之前可能已經把它們從寓所裡拿走了。」
「不會是阿曼都—一他沒有足夠的時間。那個女人倒是可能的。」老人說著搖了搖頭。「雖然這麼做並沒什麼意義。所有的日記?所有的自傳材料?別忘了,只要佔有它們就會像留下指紋一樣危險。然而說到指紋,房間裡除了阿曼都、戈羅麗、女傭和秘書珍妮·坦普的指紋外,沒有別人的指紋;而女傭和秘書是住在外面的。」
「那麼它們是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了。」伯克安靜地抽著煙斗,一副標準的英國警察形象。「警官,書架上面的那些書都被逐一檢查過了嗎?我想那些日記會不會被混放在書裡面?」
「你的意思是說把日記本偽裝成像我兒子的書嗎?」埃勒裡對父親的這種說法感到有些不快。「哦,不會是那樣的。這一點我一開始就想到了。」
「有什麼東西從這房間裡被移出去了嗎?」埃勒裡突然問。
「很多東西,」他父親說。「屍體,鍾—-」
「這是兩件。還有呢?」
「她寫字的那張紙。」
「這是三件。繼續說。」
「繼續?往哪兒繼續?埃勒裡,就這麼多了。」
「你能肯定嗎?」
「我當然不能肯定!維利!」警官尖聲喊道。維利趕緊跑上樓梯。「有什麼東西被從這間書房拿出去了嗎?」
「屍體,」維利警官開始說,「鍾—-」
「不,不,警官,」埃勒裡說。「是那些表面上看與兇殺案無關的東西。」
維利警官撓了撓頭。「比如說,像什麼?」
「像一個三階的梯子,」埃勒裡說。「據我對她的回憶,戈羅麗·圭爾德身高不過五英尺六英吋。而那些書架則有八英尺高……她需要用一個小梯子才能夠到最上面的書;我想她不可能每次取一本高過頭的書時,都拖過一件非常昂貴的龐然大物,比如說那把大象皮椅子來爬上書架,或者冒著脖子摔斷的危險站在轉椅上。所以,警官,那梯子在哪兒?」
伯克一直在盯著他。奎因警官的鬍子翹了起來,迷惑地微笑著。維利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閉上嘴吧,維利,去把它拿來,」警官溫和地說。當維利離開時,老人搖著大腦袋說,「我忘記了那梯子。是的,這兒有一個梯子,但是昨天一個警員借去搜查樓下餐廳裡的荷蘭式的擱架了,沒有送回來。埃勒裡,為什麼你要找它呢?我們已經檢查過最上面的每樣東西了。」
但是埃勒裡只是說,「等著瞧吧、」
維利警官拿著梯子吃力地走了回來。塑料包著的蹬板上留下了警察皮鞋鞋底刮傷的劃痕。埃勒裡說,「警官,你能把這個底座移開嗎?」當維利把那個木雕勇土移到一邊時,埃勒裡把梯子放在底座原來的位置,然後爬到最高一級。他的頭髮幾乎碰到了天花板。「這個音箱,」他解釋說。「我注意到臥室裡的音箱是用螺絲固定在框架上的,而這一個是用折頁和一個螺帽來固定的。爸爸,難道您的人沒有檢查過這兒嗎?」
這一次老警官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了維利警官一眼,維利頓時臉色蒼白。
「喂!」哈里·伯克說。「埃勒裡,你的眼力真好。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
他旋下一邊的螺帽,朝裡面看了看,把嵌入的音箱通過幾乎看不到的折頁打開。「哦,」埃勒裡高興地說。他把胳膊伸到裡面。「這就是那種像吉吉這樣有字迷癮用的人能夠想到的隱藏地點。」他把胳膊抽了出來,手裡揮動著一個保險箱式的金屬盒子。「爸爸,給你。如果你要找的東西不在這裡的話,我會很吃驚的。」
臉對臉(7)
8
裡面總共有六個同樣的金屬盒子,都沒有上鎖;每隻盒子裡都塞滿了日記、手稿和其他一些紙。其中一隻盒子裡有一個用蠟封的牛皮紙信封,上面打印著:「我的遺囑。由我的律師威廉姆·馬隆尼·沃澤爾打開」。奎因父子把這個信封放在一邊,在盒子裡尋找最近的日記。
埃勒裡找到了它,立即翻到12月的記錄。最後的記錄是12月29日,星期二,「晚上11:15」,戈羅麗·圭爾德·阿曼都被謀殺的前一天夜裡。奎因警官嘟囔了一個髒字。她最終還是沒有記錄下她被槍殺那天的事;正如埃勒裡已經說過的那樣,在寫字檯上沒有發現她的日記本這件事本身就預示著她沒有記下當天發生的事。
所有的記錄都是用筆尖很細的鋼筆寫的。筆跡的特點是,字體看上去很像是斜體的印刷體;而不像一般的手寫體。還有一個特點是,每個字母之間的距離都很大,就像她死前留下的那個詞「face」一樣,這一點埃勒裡也指出過。每一行之間的距離卻很小,以致於造成了一種既散亂又擁擠的效果,使得讀起來很困難。
他們從最早的記錄開始一頁頁地瀏覽日記,發現其中有些漏記。除了12月30日—一她死的那一天—一和12月31日以外,唯一沒有記的是12月1日那天。
「12月1日是空白的,」埃勒裡低聲說。「那麼為什麼她那天沒有記日記呢?」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老警官不耐煩地說。
「十二月一日那天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嗎?」伯克問。「我的意思是大概?」
「我想不出來,」老苦官說。「她為什麼那天會停止記日記呢?是她病了呢,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長期記日記的人不會因生病而妨礙寫日記的,」埃勒裡說。「他們總是後來回過頭來再補寫。而且,在我看來,」—一他翻了幾頁其他的日記—-「她忠實地堅持每天寫日記已經好幾年了。不,這頁空白准有什麼原因,而且肯定與疾病或者疏忽無關。」他突然停了下來。「當然!」然後他伸手到口袋裡摸出打火機。
「你想幹什麼,埃勒裡?」奎因警官警覺地問道。「當心火苗!」
埃勒裡將日記本倒折在一起,讓空白的那一頁垂下來,然後他小心地在它下面用打火機的火苗來回烤著。
「秘寫墨水?」伯克說。「喂,埃勒裡。」
「考慮到她那些狡猾的想法,」埃勒裡乾巴巴地說。「我希望有所不同。」
結果讓埃勒裡都大吃一驚,有什麼東西開始顯現在空白頁上。看來只有一個單詞;當他用火苗繼續試下去時,再沒有看到別的東西。
然後,他們都盯著那個單詞:
face
同樣風格的細長、斜體手寫印刷體,字母之間距離很大,就像她臨死前寫的那樣,只是這個face寫得更穩當。「又是它。」埃勒裡盯著它說。「她12月1日在日記裡寫下了這個單詞!那麼她為什麼會這樣做呢?這是在她被謀殺的四個星期前。」
「除非她預感到她會死,」帕克建議說。
「她一定有比預感更多的東西,」奎因警官急躁地說,「用秘寫墨水來寫。」然後他甩了甩手。「我為什麼總是拘泥於這個盒子呢?魔術墨水!下件事,也許會是從帽子下面變出來的兔子!」
「很有可能,」埃勒裡說。「看來這就是像那種像變出兔子般的事情。」
「說到演藝界,這在美國難道不是很普通的嗎?」伯克低聲說。「給劇中的人物起綽號?比恩·克勞斯比,『嗓音』。貝蒂·戈萊堡,『腿』。不是還有一個明星—一她叫什麼名字來著?瑪麗·麥克唐納,被人稱作『身體』?有過一個叫『臉』的嗎?」
「如果有的話,我準是沒看到,」埃勒裡說。「不管怎樣,哈里,我再次指出,死者在臨死前寫下的字和這個用秘寫墨水寫在日記裡的字的第一個字母『f』是小寫字母。不,不像是名字一類的東西。臉……」然後他說,「爸爸。」
「什麼?」
「戈羅麗的臉上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老人聳了聳肩。「只是一張臉。死的時候它們看上去都是一樣的。」
「我想我該去看看這張臉。」
「那麼就說是我讓去的吧。」他們離開圭爾德的房間時,看見奎因警官獨自憂鬱地坐在吉吉的寫字檯後面開始翻閱那些日記。
9
在乘出租車前往陳屍所的路上,埃勒裡說,「現在我們已經不在我父親那冷淡的眼皮底下了,哈里,把你和他交頭接耳所談的那些事告訴我好嗎?」
「哦,那個呀。」伯克看來好像走了神。「在我剛才跟你父親證實這件事之前,我是不想提它的,」他微笑著簡短地說。「——別忘了我是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應當學會當地的規矩。但是你父親說可以。」
蘇格蘭人在出租車裡把身子往後靠了靠。「第一,這與那件我到這裡要辦的事有關。阿曼都夫人希望能求助倫敦警察廳幫她找到一個女孩,她的外甥女勞瑞特·斯班妮爾。因為這既不是一樁犯罪案也不是人員失蹤案,只是確定一個她不知道下落的親戚在哪兒的問題,所以不在倫敦警察廳的權限之內,就像我告訴過你的那樣,威爾專員推薦我去處理這件事。我和圭爾德小姐—一該死,我無法把她當成阿曼都夫人—一通過越洋電話談妥了酬金,然後我就開始工作了。」
伯克解釋了關於他尋找的人的背景情況,該情況極其平常。戈羅麗在明尼蘇達的家人都死了;她唯一倖存的一個妹妹,嫁給了一位英國奶牛場主,到英格蘭定居了。後來她的妹妹和妹夫在一次避暑度假時也因飛機失事而死;他們只留下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兒,現在應該20歲出頭了。
「看來戈羅麗跟她妹妹並不十分親近,」伯克吐了口煙說。「按照她對我說的,她曾反對過她妹妹的婚姻。她突然想要找到這個女孩,但不知道她的下落。」
「是那樣,」埃勒裡低聲說。「聽起來好像她在找繼承人。」
伯克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你知道,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她的原因可能就在於此。」
「戈羅麗是怎麼跟倫敦警察廳聯繫上的?」
伯克盯著他說,「通過寫信。威爾把它轉交給了我。這有什麼關係嗎?」
「是航空信嗎?」埃勒裡問。
「當然。」
「你還記得那封信是什麼時候到的嗎?」
「12月4日到的。」
「那就更有意思了。這可能很重要。最後一本日記上用秘寫墨水寫著『face』這個詞的日期是12月1日,而戈羅麗尋找她外甥女的信是在4日到達倫敦警察廳的,這就意味著她準是在大約寫信到英國的同時寫下那個看不見的詞的。」
「你的意思是在『face』和外甥女之間有某種聯繫?」
「很不幸我沒有所指,」埃勒裡悲傷地說。「我只是在各種可能性中間搜尋。你找到那女孩了嗎?我相信你找到了。」
「哦,是的。」
「在哪兒?」
伯克咧嘴一笑。「在紐約。令人啼笑皆非,是嗎?我是從萊斯特郡—一位於英國中西部的一家孤兒院開始尋找勞瑞特·斯班妮爾的,自從父母死後,她就被送到那兒撫養;最後我一直追查到你們西海岸的一間小公寓,離她姨媽只有幾英里遠!我不得不從英國過來找她。
「我遇到的唯一困難是僅僅從她的家庭所在地找到孤兒院就花了幾個星期時間。在那兒,雖然他們不知道她的詳細地址或她在做什麼—一她成年以後做了自由代理人,孤兒院的人同她沒有進一步的聯繫—一旦是他們告訴我她去了哪裡。
「當我到達紐約後,我立即向中央大街尋求幫助,他們把我推給了你們的失蹤人員局,但是因為這女孩在美國的任何地方都沒有被列入失蹤人員名單,所以他們也不能給我任何幫助。後來,不知怎麼的,我找到了你父親。難道奎因警官跟紐約的每個警察局都有聯繫嗎?他看上去更像一輛公共汽車。」
「他是一種多用途的真空吸塵器,」埃勒裡不經意地說。
「勞瑞特·斯班妮爾,她結婚了嗎?」
「還沒有,她還很年輕,我想是21歲。不對,現在她已經22歲了。我承認她已經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但是她身上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處女的東西。本能地厭惡男性。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明白。」
「我是說她沒有時間去找男人。」
「我懂了,」埃勒裡說,雖然他並不十分明白。「她靠什麼為生呢?」
「剛到美國時,她做了秘書—一我知道那時在你們的大都市裡尋找年輕漂亮的英國秘書是一種時髦。但這只是權宜之計。勞瑞特告訴我說,她真正想做的是進入演藝圈。從流行音樂的標準看,她有副好嗓子,風格相當獨特。」
「像戈羅麗的那種嗎?」埃勒裡突然問。
「很像,雖然我算不上是個流行音樂迷,但有人這麼告訴我。我個人更傾向於歌劇。」
「遺傳,」埃勒裡嘟咬著說。
「什麼?」
「顯然有血緣的因素。這準會讓戈羅麗高興。這個女孩開始她的事業了嗎?」
「是的。她設法找到了幾家商業電台的工作。這鼓勵她放棄了秘書的職位,而改為通過專職演唱來賺錢。她還在幾家三流夜總會裡演唱—一從我收集的情況來看,也只能是勉強維生。她是獨立性很強的那種人—一長著剛毅的嘴唇,從無怨言,總是面帶微笑,是那種意志高昂的人。我禁不住欽佩她的堅韌。」
「她為什麼到美國來?」
「這兒難道不是賺錢的好地方嗎?埃勒裡,看看甲殼蟲樂隊吧。她是一個最講實際的年輕女人。」
「這麼說,她並不是為了投靠她有名的姨媽峻?」
「天啊,不!她是想靠她自己。」
「難道她一點都沒有試圖找到她媽媽唯一的姐姐嗎?」
「她告訴我她不知道戈羅麗·圭爾德住在哪兒。不,這顯然都是巧合。」
「不會這麼巧的。戈羅麗·圭爾德還會住在別的地方嗎?而且一個一心想做演員的女孩還會到別的地方去嗎?當她們團聚時,你在場嗎?」
「哦,是的。我告訴勞瑞特我為什麼找她,而且我還費了很大的勁才說服她去見阿曼都夫人。」
「這一切發生在什麼時候?」
「實際上,直到30號—一星期三下午晚些時候我才找到勞瑞特,我帶她去吃晚飯,花了幾乎整個傍晚說服她跟我走。她對她姨媽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一這個女人對她來說只是她小時候知道的一個名字,當她父母去世後—一戈羅麗的沉默甚至使她把這個名字也漸漸淡忘了。你知道,當她不得不進孤兒院時,她還很小。」
「怨恨嗎?」
「你再說一遍好嗎?」
「勞瑞特看來有點怨恨她姨媽沒有管她嗎?」
「一點兒也不。這是個非常出色的年輕女孩。她說她很難想像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以後她姨媽想到要找她。她只是想走自己的路。我說過我花了整個傍晚勸說她跟我一塊去。事實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阿曼都夫人這麼突然地想要見她,所以我不得不拼湊一些非凡的論據。」
埃勒裡笑著說,「那麼這就是你和我爸爸相投的地方了。」然後他收住笑。「哈里,星期三晚上你和那女孩是什麼時候到達戈羅麗的住處的?」
「大約差一刻鐘十一點。」伯克的煙斗已經抽完了,他環顧出租車裡想要找個地方倒煙灰。但是煙灰盤不見了,他只好將煙斗連同煙灰一起塞進煙袋裡。「這裡真不方便。」勞瑞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畢竟,這個女人對她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而且阿曼都夫人向這個女孩解釋她為什麼以前沒有找過她時,解釋得很糟糕。以致於我覺得我都有點妨礙她們了,於是我就離開了。不管怎麼說,我的任務是完成了。阿曼都夫人送我到門口一一順便把支票給了我;我當然事先曾打電話通知她我們要過來,她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支票,然後像我曾告訴過你的,我在大約11:05離開了那兒。去了機場,在凌晨1:00起飛。緊接著我便收到了奎因警官拍的電報,這樣我就又轉身飛回來了。」
「那麼說你讓斯班妮爾小姐和戈羅麗單獨在一起,」埃勒裡突然說。「而戈羅麗是在11:50被槍殺的。」
「我知道勞瑞特說我走後過了不一會兒她也離開了,」伯克回答說。「你父親告訴我說,她已經被詢問過了,而且她的說法看來可以證實她的清白。但是她今天晚些時候會再次接受調查的,我想這樣你就可以坐在地面前自己作出判斷了。」
10
「虧先生,今天你想看哪一個?」值班員問道。
「戈羅麗·圭爾德·阿曼都,路易。」
「是那具。」他徑直走到一個抽屜那兒把它打開。「她曾經很受歡迎。」
她死後連屍體也不美。身體胖得不成樣子;深黃色亂髮下面的臉因死亡而變黑,因過度放任而顯得肥胖臃腫。
「戈羅麗的變化真大呀。」埃勒裡低聲自語。「她可曾經是一個很性感的女人,令許多人著迷。你相信嗎?」
「很難,」哈里·伯克說。「埃勒裡,除了肥胖,我在她臉上看不出有什麼非凡之處。當然也沒有什麼標記或傷痕。」
「那麼她指的不是她自己的臉了。」
「誰說是呢?」
「你是不會知道的。有位詩人是怎麼說的來著?『每一張臉都有故事,不同的臉上故事截然不同!』但是他又說,『有的臉就像空白的書,沒有一行字,或許連日期也沒有註明。』」
「哪位詩人?」
「朗費羅。」
「哦。」
「不是濟慈的片斷。」
「真令我寬慰,」伯克感激地說。「嗯,除了肥胖,這張臉上什麼也沒有寫。」
「我不知道,」埃勒裡突然說。「謝謝,路易。哈里,跟我來。」
當他匆忙地催促伯克出來時,蘇格蘭人問,「現在去哪兒?」
「法醫辦公室。我剛才又有了一個想法。」
「我希望別再引用什麼……」伯克說。
「我會盡力不向你提及我們本地詩人的。」
他們發現普拉蒂醫生正在桌前吃午飯。
這個老頭的禿頭上戴著破爛不堪的布帽子,而且戴得很靠後,他們進來時,他正在對著三明治做鬼臉。
「哦,埃勒裡。又是番茄加萵苣。上帝啊,我曾經無數次地告訴過我的那個女人,幹我這一行的男人不必是素食主義者!你在想什麼?」
「阿曼都的案子。介紹一下,這位是哈里·伯克,普拉蒂博士。」
法醫咕噥著,繼續咀嚼著。「你在她身上已經花了一下午了,我說對了嗎?」
「是的。難道你沒有看到報道嗎?」
「沒有。有什麼事嗎?」
「像被宣傳的那樣,她死於槍擊。你以為是什麼呢?」
「希望。」
「對平淡事情的一般信任來了!」伯克低聲說。
「什麼?」埃勒裡問。
「狄更斯,」伯克說。「查爾斯。」
普拉蒂醫達目瞪口呆地凝視著他們。
「醫生,您檢查過她的嘴嗎?」
「我什麼?」
「檢查過她的嘴嗎?」
現在伯克有點目瞪口呆了。
「我當然檢查過她的嘴。當你尋找中毒的證據時,這是一道很重要的程序。但是她沒有中毒的症狀。」普拉蒂醫生說。
「你找到什麼了嗎?」
「我期望的東西。什麼也沒有。」
「沒有紙團?」
「紙團?」
「對。」
「當然沒有!」
「那就對了。」當他們離開時,埃勒裡對伯克說。
「埃勒裡,我不明白,」伯克抱怨說。
「這很簡單。臉—一嘴?我原以為可能她寫臉這個詞是為了讓人看她嘴裡的一個線索——希望她會在那兒藏著一個更直接的信息,像兇手的名字之類。只是她沒有。」
蘇格蘭人不解地搖了搖頭。
11
他們順路去了埃勒裡常去的一家烤肉館,在那兒吃了T型大牛排,然後回到奎因的寓所睡了幾個小時。在上床前,埃勒裡打電話確定他父親在警察局,老人說他已經檢查了那些日記和紙。
「您打算什麼時候詢問勞瑞特·斯班妮爾,爸爸?」
「5點鐘。」
「在哪兒?」
「你問這幹什麼?」
「我想去聽聽。」
「我想請她到總部這兒來。」
「您準備讓阿曼都也來嗎?」
老人沉默了。然後他說,「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觀察一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好像他們從未見過面。」
「斯班妮爾小姐和阿曼都嗎?」警官似乎有點吃驚。「她還只是個乳臭來干的小女孩呢。剛從一所英國的孤兒院裡出來。」
「按照羅伯塔·韋斯特的說法,阿曼都尋找任何合適的人選來替他殺人。你看勞瑞特能幹這事嗎?」
「嗯,是的。」
「那麼讓阿曼都也來。」
「好吧。」
「順便說一句,對與阿曼都有染的那些女人們做過調查嗎?」
「我已經開始調查了,」他父親冷冷地說,「這是我做的第一件事。」
「我問這事是因為他有可能找一位他認識的某個女人,或許這人就是他的一位前妻。」
「兒子,這一點我已經比你先想到了。」
如果卡洛斯·阿曼都和勞瑞特·斯班妮爾之間真有什麼關係的話,那麼他們就像演員工會裡拿報酬的成員似的巧妙地掩飾了這種關係。阿曼都對自己被叫到奎因警官的辦公室感到很疑惑,似乎覺得這件事很可笑;而勞瑞特只是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就抬起未修剪過的眉毛不再理會他。埃勒裡認為她確實顯得很單純,這樣他原先的猜測立刻就打消了一半,她的舉動只是年輕女性的本能流露。而阿曼都呢,他的眼神像牙醫的探針似的,一直上下打量著她。她的毛衣很合體——她很放鬆。
勞瑞特一點也沒有那種英國中西部人的小家子氣,反而很有些斯堪的那維亞風格。她開朗而美貌,有一張天使般的娃娃臉,挺直的小鼻子,藍藍的眼睛,紅紅的嘴唇,像嬰兒的後背一樣白皙的皮膚。嘴唇微微噘起的樣子已經流行好長時間了——這是在娃娃臉上必要的性的觸動,這會提醒男人們:她的身體說她是個女人。阿曼都的眼睛一直在上下打量她,滿意地微笑著。
阿曼都一點兒也不像埃勒裡想像的那副樣子。他沒有專靠女人為生的那種男人的金絲雀般的斯文和油光可鑒的頭髮。他肌肉發達,甚至有些矮胖,身體的移動顯得很笨拙。他的頭髮捲曲,乾燥,有小卷,幾乎有點像黑人的頭髮;他的皮膚上有麻子,被陽光曬得很黑,更加增強了他的黑人特徵。他有一雙不尋常的黑眼睛,機智地轉動著,有著女人般的長睫毛。只有他的嘴是柔弱的,很漂亮;嘴唇很豐滿,但完全沒有特點。埃勒裡想像不出女人們看上了他什麼。他一看到他就覺得噁心。(但他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感到噁心的來源:阿曼都的每個毛孔裡都滲透著性的自信——這大概就是女人們看上他的東西吧。)
奎因警官作了一下介紹(阿曼都只是用懶散的法語像一隻凸胸鴿一樣低聲咕略了句「你們好」表示認識了這兩個男人;勞瑞特握了握埃勒裡的手,很嚴肅,胳膊僵硬,像只能上下運動一次的水泵一樣,然後衝著哈里·伯克一笑,露出了酒窩。這一笑彷彿馬上就照亮了陰暗的總部辦公室.彷彿剛才有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似的),然後讓他們都坐下——埃勒裡坐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從那兒他可以不被人注意地觀察他們——然後老警官平靜地說,「阿曼都先生,我請你到這兒來,是因為這是一件明顯跟你妻子有關的事,我想你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順便問一句,你知道阿曼都夫人正在請人尋找她的外甥女嗎?」
「在我和吉吉之間沒有什麼秘密,」卡洛斯·阿曼都說,「她告訴過我。」埃勒裡心中對此有點懷疑。這個男人在即席發揮。
「對這件事你有什麼感覺嗎?」
「我?」阿曼都壓低他漂亮的嘴。「我很悲傷。我沒有親人,除了兩個叔叔在『鐵幕』的另一側,他們可能已經死了。」他清澈的眼睛溫柔地掃過勞瑞特。「斯班妮爾小姐需要更多安慰。剛找到了吉吉姑媽,卻又很快失去了她,這一切居然發生在同一個晚上,真是一個大悲劇,我們最好不要談論這件事。」
勞瑞特好奇地掃了他一眼。他微笑著轉向角落裡,潔白的牙齒微微發光——這是他過分外國式的措辭轉折的標點符號——而他的眼睛卻用世界通用的語言掃視著她;她能否意識到他是怎樣的人嗎?埃勒裡無法判斷。
至於奎因警官,他咕噥了一聲就不再理睬阿曼都而轉向那女孩。「伯克先生在星期三晚上——差一刻十一點把你帶到阿曼都夫人的寓所。她一個人在家。伯克先生和你們倆在一起直到11點過幾分。盡你所能記得的,告訴我伯克離開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的時候,什麼也沒發生,奎因警官,」勞瑞特用責備的口吻說。
老人因被責備而咧了咧嘴。「我是說,你和你姨媽談了些什麼?」
「哦。她要我來和她一起生活,放棄我的小公寓,搬進來跟她和阿曼都先生一起住。我謝了她,但沒有答應。雖然她這樣對我是一片好意,但我很珍視我的獨立性。這一點你能明白,」英國女孩說,低頭看著放在膝上的手。「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和別人住在一起的;在孤兒院裡,你沒有太多的隱私。我盡力向阿曼都夫人——戈羅麗姨媽解釋這是我第一次享受獨自一人生活。此外我並不瞭解她,真的一點兒都不瞭解。這有點像搬去和一個陌生人一起住。我想她被我的話傷害了,但是我還能說什麼呢?這是事實。」
「當然,」奎因警官低聲說。「斯班妮爾小姐,你們倆還談了些別的什麼嗎?」
「她不死心。她似乎要強迫我。這對我來說很彆扭。」勞瑞特抬起她令人驚異的藍眼睛。「她甚至……嗯,對我來說她似乎做得有點太過分了。她一直在逼迫我。她說,她在演藝界有很多關係;她能夠為我的戲劇事業提供極大的幫助等等。坦率地說,我看不出這與讓我跟她一起生活有什麼關係——如果她確實想要幫助我,為什麼不馬上做呢?她是在給我一個胡蘿蔔,就好像我是頭驢似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方式。」
「那麼你這樣告訴她了?」
「哦,不,這樣太無禮了。我不信奉那種針鋒相對的方式,你呢?人們太喜歡以自我為中心,而使彼此之間不友善。我只是說我更喜歡闖出自己的路,就像我理解她在自己的事業上所做的那樣,而且不管怎麼說,我不相信在藝術上能靠別人的扶持而成功——你要是真有才華,遲早會取得成功;你要是沒有才華,再爭取恐怕也沒有用。我真是這麼看的。」
「我相信是這樣的。我肯定你是對的,」奎因警官說。
「那麼這就是你跟阿曼都夫人談話的要點和內容了?」
「是的。」
「你什麼時間離開你姨媽的寓所的?」
「我想應該是大約11點半左右。」
「她送你出去了嗎?」
「是的,送到樓梯。我是說電梯。」
「她說過要再見你嗎?」
「哦,說過。她要我下周給她打電話,是關於一起在薩迪餐館吃午飯的事。我沒有答應。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會來的,然後我就離開了。」
「留下她一個人——而且活著。」
「當然了!」
「當你下來時,門廳裡有人嗎?」
「沒有。」
「你下了樓以後去哪兒了?」
「我回家了。」奎因警官詢問中的暗示開始使她生氣了;她的臉頰因發怒而變得緋紅,毛衣下面的兩個Rx房顯著地起伏著。(在卡洛斯·阿曼都看來那是最顯著的了,他的眼睛像溫度表在找平衡似地轉來轉去,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胸脯。)「警官,除此以外我還能去哪兒呢?」
「我只是問問,」奎因警官說。「我猜你是坐出租車回去的?」
「我沒有。我是走回去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走?」
「穿過中央公園。我住在西邊……」
「這當然有點問題,」老人說。「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晚上沒人陪伴的女孩走過中央公園是很危險的嗎?尤其是在將近半夜的時候?難道你沒有看報紙嗎?」
「我想我這麼做真的是很愚蠢,」勞瑞特承認說。她很有志氣,埃勒裡想,而且還是個急性子。同時,令人驚訝的是,對於像她這樣年紀和背景的女孩,她是有相當強的自制能力的;她現在加倍小心地說話了。「但是我不是那麼不安,像受了刺激一樣。恐怕我沒有想得很清楚。我只是突然想要走走,穿過中央公園是最直接的路線,於是我就走過去了。警官,我看不出這與我姨媽的死有什麼關係——我是說,星期三晚上我怎麼回家這件事!」
「在你走回去的路上你碰到什麼你認識的人了嗎?」
「沒有……」
「或者在你的公寓裡?」
「沒有。」
「那麼,就我理解的,你是一個人住了?」
「奎因警官,沒錯。」她的藍眼睛閃了一下。「至於我回到公寓後做了什麼—一我肯定這是你的下一個問題!—一我脫了衣服,洗了個澡,刷了牙,作了禱告,然後就上床睡覺了。還有別的什麼我能告訴你的嗎?」
埃勒裡為他父親臉上的表情咧嘴笑了。奎因警官在這種角鬥比賽中喜歡佔上風,而這一位卻偏偏不吃他這一套。老人好像略帶尊敬地笑了笑。
「你姨媽對你提起過關於她遺囑之類的事了嗎?」
「她的遺囑?為什麼她要提這個?」
「她提了嗎?」
「當然沒有。」
「伯克先生告訴我們,當她那天晚上送他出去時,阿曼都夫人說過她在等她丈夫午夜過一點兒時回來。」阿曼都夫人的丈夫馬上把注意力從勞瑞特的毛衣上轉到了老人的大鬍子上,然後又轉了回去。「斯班妮爾小姐,你聽到她這麼說了嗎?」
「不,但是伯克先生走後,她對我說了同樣的話。」
「星期三晚上你從未見過阿曼都先生嗎?」
「直到今天我才見到阿曼都先生。」埃勒裡心想,如果這是真的,阿曼都現在肯定是在補足眼癮。他看她的眼神確實是猥褻的。勞瑞特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已全神貫注於她的審問者。她在等著奎因警官繼續問話,並且無奈地搖了搖頭。
「有個問題,」埃勒裡突然說。「哈里·伯克離開阿曼都的寓所後,斯班妮爾小姐——當你單獨和你姨媽在一起時——她接到過電話或任何一種信息嗎?或者有人按過寓所的門鈴嗎?」
「奎因先生,我們沒有被任何東西打斷過。當然,我不能說我離開後發生了什麼事。」
「你能回憶起阿曼都夫人談到的所有事情中,無論聽起來多麼平常,有沒有說到關於某人的臉呢?」
「臉?」
「是的,f-a-c-e,face。」
女孩搖了搖她金黃色的頭,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記得她提到過這個詞。」
「那麼我想就這樣吧,斯班妮爾小姐,」奎因警官說著站了起來。「順便問一句,我想你已經從你姨媽的律師威廉姆·馬隆尼·沃澤爾那兒聽說了關於宣讀她遺囑的事了吧?」
「是的。我想是在星期一葬禮後直接到他的辦公室去。」
他點了點頭。「對不起,佔用了你們的新年。」
勞瑞特站起身來,非常傲慢地向房門走去。不知怎麼的,卡洛斯·阿曼都已經在她之前等在那兒了,手放在門把手上。
「請允許我,勞瑞特——要是我叫你勞瑞特,你不會介意吧?畢竟,我是你姨父嘛。」
她那藍眼睛上的漂亮眉毛稍微皺了一點。「謝謝您,阿曼都先生。」
「哦,但是不是阿曼都先生!是卡洛斯。」
她輕輕地微笑了一下。
「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家嗎?或者送你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
「這確實沒有必要——」
「可是我們一定要彼此認識一下。可能你願意讓我請你吃晚飯,你一定想知道關於吉吉的許多事。既然剛找到你她就死了,我覺得我有責任……」
這是在門關上之前三個男人聽到的全部內容。
「真是個色情狂,」哈里·伯克扮了個鬼臉。「難道他不是在浪費時間嗎?」
「可能是吧。」埃勒裡低聲說。「這正是有些人非常聰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