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分道而行。瑞斯叫了一部計程車到城裡喬治的辦公室去。坎普探長打了打算盤,搭了巴士到不遠的基德敏斯特公館去。
探長踏上基德公館的台階按下門鈴時,臉色有點難看。他知道,他將面對困境。基德敏斯特氏的政治勢力很強,影響普及全國各他。但他相信大英國的法律是公正無私的。要是史提芬或亞歷山大-法雷地跟羅斯瑪麗-巴頓或喬治-巴頓的死有關,任何勢力都無法幫他們逃離法網。但是如果他們是無辜的,或罪證不足,那麼負責調查的警官就得格外當心了,要不然准挨上司的懲罰。在這種環境之下,難怪探長會提心吊膽,舉步維艱。在他看來,基德敏斯特一家人很可能給他個硬釘子碰。
然而,坎普不久便發現他的推斷真是有點天真。基德敏斯特爵士經驗太老道,根本不可能採取粗魯的手段。
說明了他的來意之後,坎普探長立即被帶進一間四壁是書的房間裡,他發現基德敏斯特爵士和他女兒、女婿正等著他來。
基德敏斯特爵士迎向前來,跟他握手,溫文地說:
「你很準時,探長。很感激你親自來這裡,而不是要小女跟女婿到蘇格蘭警場去,當然必要的話,他們還是很樂意去,這是不用說的。他們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
仙蒂拉平靜說:
「真的,探長。」
她穿著棗紅色的絲質衣服,背著光坐在狹長的窗前,令坎普想起了有一次他在國外教堂裡所看到的一尊完美無瑕的雕像。他們告訴他那是某個聖徒之類的——但是亞歷山大-法雷地夫人不是聖徒--差得很遠。然而就他的觀點看,那些古老的聖徒有些是很可笑的,不是一般慈悲寬懷的基督徒,而是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寬容,狂熱、盲從、冷酷不仁的人物。
史提芬-法雷地站在他太太身旁,面無表情。他看來嚴肅正常,一個人們指定的執法者,他用自我深藏不露。但是探長還是能透視出原來的他。
基德敏斯特爵士開口講話,很有技巧地導入正題。
「不瞞你說,探長,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件痛苦不快的事。這是第二次小女和女婿被牽扯到公共場所的暴斃事件——同一家餐廳和同一家庭的兩個人。這種事對一個受人注目的人來說總是有害的。當然,大眾傳播工具的渲染是無法避免的,這我們大家都瞭解,小女跟法雷地先生都急於盡力幫助你,希望很快地把事情澄清,消除大眾的好奇和猜疑。」
「謝謝你,基德敏斯特爵士。我很感激你所採取的態度。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仙蒂拉-法雷地說:
「請儘管問我們吧,探長。」
「謝謝你,亞歷山大夫人。」
「我有一點要說的,探長,」基德敏斯特爵士說,「當然,你有你自己的消息來源,不過我聽我的處長朋友說,這個叫巴頓的人的死,被認為是他殺比自殺有可能,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對大眾來說,自殺似乎是比較有可能的解釋,你認為是自殺不是嗎,仙蒂拉?」
她微微點頭。小心翼翼地說:
「那在昨天晚上我看來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在同一家餐廳,事實上就在去年可憐的羅斯瑪麗-巴頓服毒自殺的同一張桌子的兩端。夏天在鄉下的時候,我們就發現巴頓先生有點不對,他真的很古怪——不像原來的他--我們都認為他太太的死給他的打擊很大。你知道,他很喜歡她,而且我不認為他能克服過度的悲傷。因此自殺的看法似乎即使不正確,也至少有可能——要不然我實在想不透會有任何人要謀害喬治-巴頓。」
史提芬-法雷地很快地說:
「我也想不透,巴頓是個大好人。我確信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仇敵都沒有。」
坎普探長看著三張臉都探詢式地轉向他,在開口之前,想了一會兒。「最好讓他們這麼認為,」他暗自下了決心。
「你說的相當正確,我相信,亞歷山大夫人。但是,你知道,有幾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
基德敏斯特爵士很快地插嘴進來:
「我們不應該影響探長。他要對外宣佈什麼樣的案情,完全在他自己。」
「謝謝,爵士,但是我沒有理由不把事情解釋得稍稍清楚一點。我扼要說一說。喬治-巴頓,在他死前,曾向兩個人表示過,他相信他太太並不是如同外人所說的自殺而死,而是被不知名的人毒死的。他同時認為,他在追蹤那個兇手,而昨晚的宴會,表面是為了慶祝瑪爾小姐的生日,其實是他為揭開謀害他太太的兇手的真面目而安排好的計劃之一。」
一陣靜寂——在這陣靜寂中,外表木然內心卻很敏感的坎普探長感覺到一股驚慌的氣息,這種驚慌雖然沒有在任何上張臉上出現,但是他發誓它的確存在。
基德敏斯特爵士是第一個恢復過來的。他說:
「但是當然——這也正好指出一個事實,那就是可憐的巴頓不怎麼——呃——正常?喪妻之痛可能稍微使他的神智失常。」
「你說得很對,爵士,但是這至少表示他本人並不完全沒有自殺的意念。」
「是的——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然後又是一陣靜寂。接著史提芬-法雷地突然說:
「但是巴頓是怎麼有這種想法的?畢竟,巴頓太太的確是自殺而死。」
坎普探長平靜地看他一眼。
「巴頓先生並不這麼認為。」
基德敏斯特插嘴進來說:
「但是警方不是很滿意自殺的說法嗎?當時除了自殺以外,並沒有其他任何暗示不是嗎?」
坎普探長平靜地說:
「當時的事實與自殺相吻合。沒有任何他殺的證明。」
他知道對像基德敏特這樣卓越的人,應該抓得住這句話的確切意旨。
坎普開始變得有點官式地說:「更是可以的話。我現在想問幾個問題,亞歷山大夫人?」
「當然可以。」她把臉稍微轉向他。
「你一點都不懷疑當時巴頓太太的死可能是他殺而不是自殺?」
「當然不,我很確信是自殺。」她又加上一句:「現在還是一樣。」
坎普略過這個問題。他說:
「去年你有沒有接過任何匿名信,亞歷山大夫人?」
她的平靜態度似乎被震驚所打破。
「匿名信?哦,沒有。」
「你確定?這種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東西,人們往往寧可不去理會它們,但是在這個案子裡,它們可能特別重要,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強調,要是你收到過任何這種信,最好讓我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只能向你保證,探長,我從沒收到這種東西。」
「很好。再來就是你說今年夏天巴頓先生的行動很古怪,是怎麼的古怪法?」
她考慮了一會兒。
「呃,他顯得緊張、不安。別人對他說話,他似乎很難專心聽。」她轉頭面向她先生。「你的感覺是不是這樣,史提芬?」
「是的,我該說那是很恰當的描述。他看起來生理上也有病,瘦了不少。」
「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對你和你先生的態度有任何異樣?比如說,任何不友善?」
「沒有。剛好相反。他買了一幢房子,你知道,跟我們的很近,而且他似乎很感激我們替他做的事--我的意思是說介紹當地環境等等之類的。當然在那一方面我們極為樂意幫他的忙,為了他也為了艾瑞絲-瑪爾,她是個可愛迷人的女孩。」
「巴頓太太是不是你們的要好朋友,亞歷山大夫人?」
「不是,我們並不很親近。」她輕笑一聲。「她實際上該說是史提芬的朋友。她變得對政治有興趣而他幫忙--呃,教導她——我相信他對此自得其樂。她是個很美、很迷人的女孩,你知道。」。
「而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坎普贊諾地暗自想著。「我正懷疑你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知道多少--很多,我實在不應該懷疑。」
他繼續說:
「巴頓先生從沒對你表示過他太太並非自殺的看法?」
「沒有,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剛才那麼驚奇的原因。」
「瑪爾小姐呢?她也沒提過她姐姐的死?」
「沒有。」
「知不知道什麼原因促使喬治-巴頓在鄉下買了一間房子?是不是你或你先生建議他買的?」
「不是。那令我們相當驚奇。」
「他對你的態度一直很友善?」
「真的很友善。」
「那麼你對安東尼-布朗恩知道些什麼,亞歷山大夫人?」
「我實際上一無所知。我只是偶爾碰見他,如此而已。」
「你呢?法雷地先生。」
「我想或許比我太太知道的更少。她至少還跟他跳過舞。他似乎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美國人,我想。」
「你客觀地說,當時他跟巴頓太太是不是特別親近?」
「這一點我完全不知道,探長。」
「我只是在問你的印象,法雷地先生。」
史提芬皺著眉頭。
「他們彼此很友善--我只能這麼說。」
「你呢?亞歷山大夫人。」
「純粹就我個人的印象是嗎?探長?」
「純粹就你個人的印象。」
那麼,姑且不論是真是假,我是有個印象,他們彼此很瞭解,而且相當親近。我是純粹從他們彼此對視的樣子得來的印象。你要瞭解——我並沒有具體的證明。
「女士們對這種事常常有很好的判斷力,」坎普說。要是瑞斯上校在場的活,一定會對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帶著的傻笑感到有趣。「那麼,關於萊辛小姐呢,亞歷山大夫人?」
「萊辛小組,我知道,是巴頓的秘書。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巴頓太太死去的那天晚上。在那之後,我在她住在鄉下時遇見過她一次,再就是昨天晚上。」
「要是我可以問你另外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的活,我想問,你有沒有她愛上巴頓先生的印象?」
「這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那麼我們談談昨晚的事。」
他簡短地問了史提芬和他太太有關悲劇發生的夜晚的一些問題,他對這方面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所得到的都是他已經知道的,只不過是再次的確認。所有的說詞都在重要的幾點上相吻合——巴頓提議敬艾瑞絲酒,敬酒之後馬上起身跳舞。他們同時一起離開餐桌,喬治和艾瑞絲最先回座,他們兩人都對那張空椅子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釋,除了喬治-巴頓說他在等一個叫瑞斯的上校朋友,他會晚點到,好坐那張椅子——一個就探長所知,不可能是實情的說詞,仙蒂拉-法雷地說作興節目之後,燈光復起時,喬治曾表情特殊地注視著那張空椅子,而且有一陣子似乎心不在焉,連別人對他說話他都沒聽到——然後他恢復了正常,提議敬艾瑞絲酒。她先生同意她的這項說詞。
探長惟一多得到的資料,是仙蒂拉提到她跟喬治在「避風港」的談話--以及他請求她和她先生務必看在艾瑞絲的份上,參加他所舉行的這次宴會。
這是一個似乎很合情合理的藉口。探長想,雖然不是真正的。他在記事本上記下幾個秘密文字,合上筆記本,站了起來。
「很感激你,爵士,還有法雷地先生和亞歷山大夫人,感謝你們的幫忙和合作。」
「小女到時需不需要出席偵訊會?」
「那純粹是形式上的程序。證詞,還有醫學上的證明都需要先準備好,因此偵訊會將延後一星期。到那時候,」探長說,他的聲調略微改變,「我希望,我們會有進展。」
他轉向史提芬-法雷地:
「哦,對了,法雷地先生,有一兩個小問題我想你能幫我,不需麻煩亞歷山大夫人。如果你能打電話到警場給我,我們可以安排個適合你的時間。我知道,你是位大忙人。」
這句話說得很動聽,帶著聊天的口氣,但是聽在三個人的耳朵裡,意思卻很明白。
史提芬裝出友善合作的樣子:
「沒問題,探長。」然後看看手錶低聲說,「我必須到議院去了。」
在史提芬匆匆離去,探長也走了之後,基德敏斯特爵士轉向他女兒,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個問題。
「史提芬以前是不是一直跟那個女人搞在一起?」
他女兒在回答之前,停頓了一下。
「當然沒有。要是有的話,我一定知道,而且不管再怎麼說,史提芬並不是那種人。」
「聽我說,親愛的,掩飾是沒有用的,這種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的,我們必須先瞭解自己的處境。」
「羅斯瑪麗-巴頓是那個安東尼-布朗恩的朋友,他們到處形影相隨。」
「好吧,」基德敏斯特爵士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你是應該比較清楚。」
他不相信她女兒所說的。當他慢慢走出書房時,他的臉色沉重而困惑。他上樓到他太太的起居室去。他禁止他太太到書房,因為他很清楚她的傲慢手法只會引起探長的敵意,而在這節骨眼裡,他感到應該跟探長保持和諧的關係。
「怎麼樣?」基德敏斯特夫人說,「處理得怎麼樣?」
「表面上看起來很好,」基德敏斯特爵士慢慢地說,「坎普彬彬有禮,態度很和善,他處理得很圓滑——在我看來是有點太圓滑了。」
「那麼,事態是很嚴重呢?」
「是的,是嚴重。我們實在不應該讓仙蒂拉嫁給那小子,維琪。」
「我就說嘛。」
「是的--是的--」他接受她的抱怨,「你是對的,我錯了。但是,不管你怎麼樣,她還是會嫁給他。仙蒂拉一旦下定決心,你是沒有辦法改變她的。她跟法雷地認識是個不幸——一個家世背景我們一點都不清楚的人。在危機來臨時,我們怎麼知道像他那種人會怎麼反應?」
「我明白了,」基德敏斯特夫人說,「你認為我們把個殺人兇手帶進家裡來了?」
「我不知道。我並不知道。我並不想私作評斷,但是警方是那麼認為,而且他們相當精明。他跟巴頓的女人有過一手--這是很明顯的事。要不是她因為他而自殺,就是--呃,不管是怎麼發生的,巴頓聽到風聲,而且極力想揭發醜聞。我想是史提芬沉不住氣——而——」
「毒死了他。」
「是的。」
基德敏斯特夫人搖搖頭。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但願你是對的。但是,是有人毒死了他。」
「要是你問我的話,」基德敏斯特夫人說,「我敢說史提芬絕對沒有膽量作那種事。」
「他對他的前途非常狂熱,他的成果不錯,你知道,還有身為一個政治演說家的一切。很難說一個人被逼到絕境時會幹出什麼事來。」
他太太還是搖頭。
「我還是認為他沒有那個膽。職業賭徒是不可能魯莽不計後果的。我很害怕,威廉,我怕極了。」
他瞪視著她,「你是說仙蒂拉--仙蒂拉--」
「我很不願意這樣想,但是不敢面對這種可能性是沒有用的。她對他如癡如狂,一直都是如此,而且仙蒂拉有個怪癖。我從沒真正瞭解過她,但是我一直替她感到害怕。她會為史提芬冒險——冒任何險,不計一切代價。要是她真的瘋狂、邪惡到做出這種事來,我們必須保護她。」
「保護?你是什麼意思——保護?」
「由你來保護。我們得替我們親生的女兒想想辦法,不對嗎?你可以應用各種關係。」
基德敏斯特爵士緊盯著她。雖然他自以為瞭解他太太的個性,他還是對她的現實主義的力量和勇氣——她的不逃避令人不快的事實——和她的不周全考慮感到震驚。
「你是說。要是我女兒是殺人兇手,我應該利用我的地位來替她脫罪?」
「當然,」基德敏斯特夫人說。
「我的好維琪!你根本不瞭解!怎麼可以這樣做。那太——太不名譽了。」
「廢話!」基德敏斯特夫人說。
他們彼此瞪視著,看法背道而馳,無法溝通。就像希臘悲劇中的阿加曼和他太太克莉坦尼絲特拉一樣,彼此相瞪。
「你可以對警方施壓力,那麼案子就可以自殺了結。以前你就這樣做過,不要在那裡裝聖人了。」
「那不同,那是政策性的應用,為了國家的利益,而這是個人的私事。我很懷疑我做不做得出這種事來。」
「要是你有意的話,你做得下的。」
基德敏斯特爵士氣得滿臉通紅。
「要是我做得下,我也不會去做!那是濫用我的地位。」
「要是仙蒂拉被逮捕、控訴,你不會聘請最好的專家,盡一切可能幫她脫罪,不管她的罪狀再怎麼深嗎?」
「當然會,當然會。那全然不同。你們女人家永遠領會不了其間的差別。」
基德敏斯特夫人沉默了下來,對他的反唇相譏毫不在意。仙蒂拉在他的子女中,是最不得她疼的一個。然而在這時候她扮演的是母親的角色,而任何一個母親總會——想盡辦法使盡各種手段保護她的子女,不管是名譽或不名譽的手段,她要為仙蒂拉拼到底。
「不管怎麼樣,」基德敏斯特爵士說,「仙蒂拉不會起訴,除非罪證確鑿。而且我就不相信我女兒會是殺人兇手。我對你的這個想法感到很震驚。」
他太太什麼也沒說。基德敏斯特爵士不悅地走了出去,想想看,他最親近而且瞭解了這麼多年的維琪——竟然內心是如此地紊亂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