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你來了啊。」
果然是京也。他坐在堤壩上,聚精會神地盯著面前豎起的釣竿竿頭,頭也不回地「歡迎」了秋內。本應和他在一起的寬子不知道去了哪裡。京也的身邊停著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京也的,「標緻」公司製造的進口自行車。另一輛淡黃色的車子是寬子的,看上去很可愛。
——寬子可能是去洗手間了吧。
秋內放下公路賽車的單側支架,走到京也身邊。
「你怎麼知道來的是我?你剛才連看都沒看。」
肯定是從剎車的聲音判斷出來的吧。和普通自行車「吱」地一聲比起來,公路賽車的剎車聲聽起來更像「滋」地一聲,連剎車聲裡都洋溢著高級貨的感覺。不過,這種微妙的差異,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所以,對於背身而坐的京也來說,能聽出其中的分別,實在是不簡單。就連秋內也不敢說肯定能判別出其中的差別。由此看來,京也這個男人的確是深藏不露。
「哦,是你啊。」
京也扭過頭,意興闌珊地看了秋內一眼。
「我還以為是智佳呢。剛才寬子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哦,這樣啊……」
秋內重新打起精神,在京也的身旁盤腿坐了下來。剎那間,秋內裸露的腳踝碰到了滾燙的混凝土,這讓他疼得差點叫出聲來。秋內不想讓京也發現,於是如無其事地把換了個姿勢,改為抱膝而坐。
「我說京也啊,難道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會過來嗎?你不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嗎?」
「難道說,你在我打工的時候看到我了?在上游那帶。」
「算了,不說這事了。對了,有件事兒可真不得了,我給你說說吧。就在五分鐘以前,我剛配送完第四件貨物,這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說來你可能不信,給我打電話過來的人可是……」
「來了!」
京也握住的釣竿激烈的振動起來。
「噢呀,竹莢魚,竹莢魚,潤目鳁。」
京也嘴裡唸唸有詞,彷彿咒語一樣。他把獵物從海面上提了起來,釣線上有三條銀色的魚,在半空中不斷地撲騰。京也把魚放到堤壩上,幾條魚立刻「啪嚓啪嚓」地瘋狂亂跳起來。京也用熟練地動作把魚逐一從釣鉤上摘下來,把它們放進一個小型便攜保溫箱裡。秋內能從外形上分辨出竹莢魚,但是卻不知道什麼是潤目鳁。
「釣魚……好玩嗎?」
京也從籃子裡拿出一把餌料朝大海裡撒開。秋內注視著他,隨即問道。
「比騎著車亂轉好玩多了。」
「我才不是騎著車亂轉呢。我那是認真地工作。」
「認真地工作?」
「哪裡好笑嗎?」
「一個認真工作的男人,卻禁不住自己心上人的一個電話,還居然跑到這裡來了。」
京也轉向秋內,揚起嘴角微微一笑,看來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在裝傻而已。
「什麼嘛……原來你知道了啊。」
「從時間上來判斷,也只有這種可能了。智佳在電話裡跟你說什麼了?」
「『如果靜君有空的話,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一字一句地將智佳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出來。
「我說我正在打工,可能會和你走岔了,然後她就說,如果走岔了也沒辦法。最後,她說,那一會兒見。」
「好了,其實你不用跟我說這麼多的。」
京也再度把釣線垂向海面。
「不過,你一周七天都要打工,你的錢都用到哪裡去了?」
「租房子了。還有就是這輛公路賽車的維持費和改造費。」
「為了掙錢養自行車,才去做自行車配送的兼職?」
「你也說過的吧,要像章魚吃自己觸手那樣自食其力。」
「看來你理解了。」
「你腦袋裡思考的東西,我偶爾也能理解一些。」
秋內對著自己肌肉發達的大腿打了幾拳。
「總之,只愛吃自己觸角的章魚在這個世界上是存在著的!」
——沒想到我也能說出幾句充滿哲理的話啊。
京也用鼻音哼了一下,好像在應和著——「是嗎?」
「對了,你的這輛自行車,大概要多少錢?」
「是你的那根釣竿的二十倍左右吧。」
「這根釣竿可是五萬多買的哦。」
「那……大概兩倍左右吧。」
京也的家在四國,父親是當地一家經營機械工具的商社社長。商社雖然說不上聞名日本,但在當地也算是家著名企業了。秋內的家長並不給他生活費,所以他必須每天孜孜不倦地打工掙錢,與其相對的,京也每天都悠閒度日,盡情地享受著大學生活。有人說大學生是貴族,想必這話說的便是京也這樣的學生吧。
「我們家裡有的是錢。」總是一副空寂表情的京也曾經這麼說過。京也為什麼會感到空虛呢?這是秋內這種人所無法想像的。大概,這種「叼著銀勺子出生的」人也會有他們自己的煩惱吧。
「你怎麼不買輛汽車什麼的呢?」
秋內之所以這麼問,是受了「有錢人」這個詞的「啟發」。手裡擺弄著卷盤的京也答道:「沒有駕照」
秋內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覺得很高興。
「你沒有駕駛執照嗎?這樣我,我之前都不知道。哼哼。」
「你也沒有駕照吧。」
「沒有。」
秋內沒錢去上駕校。不,其實在這之前,他本來想弄輛車的,但是對他而言,真正的「愛車」只有一輛。
「你看起來似乎很高興,怎麼了?」
「不,我只是覺得,怎麼說才好呢……我只是感歎,原來你這種人也不是完美的。」
聽秋內說完,京也聳了聳肩膀,笑道。
「缺陷這種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的。」
秋內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空寂。
京也陷入了沉默,一言不發。秋內見狀,趕忙換了一個話題。
「對了,寬子去哪裡了?」
「去便利店了。差不多該回來了吧——啊,來了!」
居然這麼快便察覺到了寬子走過來時所發出的輕微腳步聲,真不愧是她的男朋友。秋內一邊在心裡這麼想著,一邊回頭望去,可漁港的入口處並沒有寬子的身影。他把視線移回到海面上,只見一條魚正在京也揚起的釣線上拚命地掙扎著。
「啊,可惡,讓它逃了。」
魚擺脫了魚鉤的控制,瀟灑地揚起點點水花,躍回海面。纖長的身影迅速而又巧妙地潛入海底,消失在海水的深處。京也輕輕地咂了一下嘴,口中唸唸有詞,好像在叨咕著一些技術名詞,隨後再一次把釣線沉入海底。
「什麼嘛,原來是魚『來』了。」
「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魚,常會在海裡釣到的。」
京也這麼說著,隨即轉過身來,看著秋內。
京也有一個毛病,他偶爾會在說話的時候,直楞楞地盯著對方的眼睛——雖然他並不是每次都會這麼做。
秋內記得,京也第一次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只要和他的視線對上,心裡便會產生一種不祥感覺,心跳也會隨之加速。這會給人一種錯覺,讓人覺得他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和自己說似的。儘管如此,至今為止,還沒有什麼重要的話從京也的嘴裡說出來過。
在面對京也的時候,就連身為男人的秋內都會產生這種感覺,所以當女人面對他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秋內在心裡暗自下定決心,這回自己也要直接盯著智佳的眼睛。
——這是一種能將女人殺死的視線,這便是我的武器。決定了,這次一定要試試!
「你要不要試試看?」
一瞬之間,秋內覺得自己的心思彷彿被京也看穿了,他不禁緊張了起來。不過,情況好像並非如此。
「你要不要用那個釣竿試試看?」
京也用下巴指了指放在一旁釣竿箱,裡面放著一根灰色的釣竿。
「啊,釣魚啊。我也想試試呢,嗯……不過這根釣竿比你手裡的那根粗了好多啊。」
「那是投竿。它裝配的是一個二十克左右重的魚墜,可以投到很遠的地方。用這個可以釣鰈魚和六線魚。」
「投竿……投起來很難嗎?」
「相當難。」
「那還是算了吧。」
——在我回憶起投竿的使用方法之前,ACT就會打電話過來的。
「對了,沒什麼人給我打電話吧……」
秋內看了一眼手機的的屏幕。沒有電話打過來。不過情況照這樣發展下去的話,秋內或許在智佳來之前就得走了。
「對了,秋內,我聽說最近你爺爺的身體不太好?」
「嗯,胰臟有點問題。正在住院治療。」
秋內的祖父——秋內明夫,在市內有一間大房子。秋內的奶奶已經去世了,所以目前只有他祖父一個人住在那裡。
「我說,你怎麼不住你爺爺那呢?那裡離大學也不遠。你把你租的那間破公寓退了,去和你爺爺一起住吧。你爺爺的房子那麼大。」
「發生了很多事。」秋內說。
京也說了一句「原來如此」,隨後又轉向海面。
「發生了很多事」——在聽了這種曖昧不清的回答之後,居然沒有追問,這樣的朋友真是值得珍惜啊。秋內心想,這種適度的「漠不關心」或許就是京也的優點吧。
秋內一家世世代代住在平塚市。不過,秋內家現在卻住在宮城縣的仙台市。秋內也是在仙台長大的。秋內的父親不顧祖父的反對,毅然和一個烤肉店店主的獨生女結婚,並繼承了位於仙台的那家老字號烤肉店。從那以後,秋內的父親和祖父就幾乎斷絕了關係。兩年前,秋內被位於平塚市的相模野大學錄取,但那個時候,他的父親似乎並沒有和祖父聯繫。
不過,大約半年以前,秋內的祖父突然找到了秋內租的那間公寓。據說是從一個親戚那裡偶然問到了秋內的住址。這是秋內和祖父的第一次見面。在這之前,秋內只聽說過那段「家中的獨子離家出走,最後和父親斷絕了關係」的軼事,所以,在他的心裡,祖父的形象總是一副保守落後、冥頑不化的樣子。
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的,秋內的祖父並不是這樣的人。
站在公寓門口的祖父,上身穿了一件黃色套頭衫,下身搭配的是一條大腿和膝蓋都有破洞的牛仔褲。他戴著一副合成樹脂鏡架的眼鏡,看起來年輕而富有朝氣。
「吼——」,祖父看了一眼秋內,隨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表情,就好像小孩子得到了新出的遊戲似的。
「哎呀呀,嘖嘖,長得好像啊,真讓人受不了。」
秋內剛要開口客套,可祖父忽然像說唱歌手似的把上身一傾,目不轉睛、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起秋內。他的嘴裡總是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哇!」、「嘿!」、「厲害啊!」等詞彙。
從那以後,祖父便經常來公寓找秋內。在不用打工的時候,秋內便會去祖父那裡玩。在祖父的房子裡,秋內經常和他打電視遊戲,還能吃到十分高級的火腿。不過,秋內的父母還不知道這些事情,因為祖父讓他嚴守住這個秘密。每當秋內對他說「你們是不是該和解了」的時候,祖父總是固執地搖搖頭,說「不好」。
於是,秋內也感到有點煩了,慢慢地也就不和祖父提「和解」的事情了。
「我上次去看他的時候,爺爺還跟我說要辦『燒烤大會』呢。」
秋內從滾燙的混凝土上拾起一顆小石子,投向大海。
「和上回去的人一樣?」
「嗯,那時候,我覺得只是礙於面子吧。爺爺出院以後,可能會直接給我打電話吧。」
「你爺爺把我們所有人的手機號都要過去了——你笑什麼呢?」
「沒,沒事。」
三個月之前,在祖父的庭院裡舉辦了一場「燒烤大會」,至今回想起來,秋內仍然忍不住想笑。因為,那件事情莫名地縮短了智佳和秋內之間的距離。
「沒事叫幾個女孩子過來喝酒吧。」
說這話的正是秋內的祖父。祖父說自己的朋友裡沒有年輕女孩,所以只好拜託秋內帶幾個女大學生過來。不過秋內也沒有能隨隨便便叫出來的女性朋友。愁眉不展的秋內只得打電話和京也商量。在說明原委之後,京也掛斷了電話,五分鐘之後,他給秋內回了一個電話,說寬子和智佳已經同意來參加「燒烤大會」了。
數日後的一個星期日,秋內、京也、寬子以及智佳在祖父的庭院裡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為了那天的活動,秋內的祖父特地買來了扎啤機和燒烤架,這讓秋內大吃一驚。
而更讓秋內吃驚的是,「假日裡的羽住智佳」十分直爽健談。她時而被秋內畢恭畢敬的態度逗得捧腹大笑,時而用機靈鬼怪的語言挖苦京也的性格,時而對寬子的懷舊故事大聲附和,時而高度稱讚祖父的泡妞技巧。「假日裡的羽住智佳」是那麼的無拘無束,但那樣的「羽住智佳」只在秋內的生命中出現過一次。對於秋內來說,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哦,來了。」
秋內聽到京也聲音,趕緊朝海面上看。釣竿的竿頭一動不動。與之相對地,從漁港的入口處傳來了寬子的笑聲。
「我以為有魚上鉤了呢。」
「你倒是玩高興了啊……不過,那傢伙為什麼會和椎崎老師的小鬼在一起呢?」
堤壩被太陽烤得火熱,寬子向這邊走了過來,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孩,小孩的旁邊還有一條咖啡色的小狗。
「『汪汪』也在啊。」
椎崎老師指的是在大學教微生物學的椎崎副教授。「小鬼」是她十歲的兒子,「汪汪」則是她兒子養的狗,他們分別叫「陽介」和「歐比」。
「哎呀,秋內君也來了。」
寬子一路小跑地湊了過來,裙子底下兩條白腿時隱時現。
「智佳給你打電話了嗎?」
「嗯,算是吧。」
秋內的回答讓人覺得這彷彿是件極為平常的事情。但其實,他只要一想起來智佳的電話,就會在心裡「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如果靜君有空的話,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嘿嘿。
——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嘻嘻嘻。
——和我一起。
哈哈哈哈。
「真的嗎?」
寬子從塑料袋裡掏出罐裝咖啡分發給京也和秋內,然後蹲下打開自己的罐裝綠茶。寬子穿著一件藍色半袖襯衣,以及一條短裙,一副十分涼爽的打扮。
——不過,涼爽歸涼爽,我希望你別在那蹲著了。
秋內本能地揚起頭,但視線卻不聽使喚地被寬子的「裙下風光」拉了過去。秋內索性把下巴也揚了起來。
海風撫慰著寬子齊肩的秀髮,她溫柔的臉蛋上,洋溢著動人的微笑,彷彿笑容本來就是她長相的一個部分似的。這和在臉上難覓一笑的智佳,正好相反。
「熱啊……」
寬子解開襯衫胸前的扣子,讓海風吹進來。這讓秋內一時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到哪裡才好,但這時候,陽介和「歐比」正好走了過來,秋內決定把目光鎖定在他們的身上。
「嘿,陽介君。」
「你好。」
陽介特意併攏雙腳,點頭行禮。寬子回過頭,「啪啪」地摸了摸陽介的腦袋。
「我從便利店回來的路上,正好遇到他,就把他帶過來了。」
陽介看了看寬子的臉蛋,聳了聳自己的小肩膀。
「我和狗狗本來正在海邊散步,結果就被這個人綁架了。」
「你們學校裡,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傲慢啊?」
京也把咖啡罐放到嘴邊,問道。陽介歪著腦袋,一本正經的臉上露出些許憂慮,隨後說道:「有啊。說過我六次。」
「被同一個傢伙嗎?」
「不是,被幾個老師。」
「老師也覺得你傲慢啊……」
京也轉過身,面朝大海。
椎崎鏡子的家是一棟獨門獨戶的房子。她住的地方離大學很近,可以步行上班,所以秋內他們能經常碰到她的兒子陽介。椎崎副教授十分耿直,而她的兒子——陽介的言行也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但像大人的部分只是思想,在身體上他還是個「小不點兒」。或許,在同齡的孩子裡,他的個頭兒也算比較矮的吧。他的皮膚很白,這點很像他媽媽。大大的眼睛讓人印象深刻。
「椎崎老師今天在做什麼?」
秋內拉下罐裝咖啡的拉環,問陽介。
「在大學裡呢。說是有個必須馬上完成的工作要做。」
陽介和鏡子兩個人一起生活。不知道為什麼,去年鏡子和丈夫離婚了。
「椎崎老師在休息日裡也工作啊。」
「因為是職業女性嘛!啊,喂,『歐比』!」
「歐比」突然衝了出去,拴在它脖子上的紅色狗鏈脫離了陽介的手,在地面上跳躍。或許是聞到了氣味的緣故,歐比把頭伸進京也裝著餌料的籃子,嘴裡不斷地吐著粗氣。
「不要哦。」
陽介拾起狗鏈,輕輕地一拉,歐比立刻回到了小主人的腳邊,安靜了下來。歐比微微仰起腦袋看了看陽介,可能有些生氣吧。
「你可真乖啊,喂,這種怪小鬼的話也聽啊。」
京也伸出手,想要摸摸歐比的腦袋,但在看到歐比擺出的那副不友好的表情之後,他又把手縮了回來。
「只有我和媽媽能摸它,歐比不讓其他人模的。」
「啊,是這樣啊。」
「媽媽覺得它是條Obedient Dog,所以才給它起名叫歐比的。」
「Obe……你說什麼呢?」
「英語啊。難道你沒學過英語?」
「沒學過。」
後來,當秋內想起這段對話的時候,趕忙查了一下英日字典。在字典裡,「Obedient Dog」是「忠犬」的意思。
「陽介君,不介意的話,你把這個喝了吧。智佳一時半會兒不會來了,所以多出來了一罐。」
寬子從塑料袋裡掏出一罐健康飲料。
「這是什麼啊……啊啊,咖啡嗎?對不起,我不喝帶咖啡因的東西。」
陽介說完,瞇起眼睛,客套道:「不過,多謝了。」
「不過,多謝了。」
京也馬上挑起眉毛,鸚鵡學舌似的說了一句。
這時候,秋內突然覺得有些不解。
「那個……寬子啊,你買了四罐飲料,這是為什麼啊?」
「為什麼?因為我們一共四個人啊。」
寬子隨即閉口不言。
——難道說……或許……
——沒錯,絕對錯不了。
奇妙的沉默之後,秋內開口問道。
「寬子,難道說……你剛才給羽住同學打電話的時候,說了些什麼,對吧?」
「哎?說了些什麼?」
「比如,讓她叫我過來……之類的。」
「我沒說過啊,沒說過。」
寬子搖了搖頭,一副「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的」樣子。
見到她這副表情的秋內,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看來,智佳之所以會給我打電話,只是出自寬子的安排。而寬子只是想讓我高興一下而已。寬子通過京也,得知了我對智佳的愛慕之情。因此,她才會打定主意,決定盡力撮合我們。
「沒說就好,請別……請別為我擔心。」
秋內說完,寬子立刻顯露出一種困惑的表情。一旁的京也依然在重複著剛才的那句。
「不過,多謝了。」
就在秋內想要對京也說點什麼的時候,陽介翻開京也的釣竿箱,把那根灰色的釣竿取了出來。
「借我了哦。」
「喂,不許亂動。」
「我說的是『借』嘛。」
陽介麻利地將釣竿拔出,用熟練的手法在上面穿上釣線。他不顧京也的抱怨,給釣線的一端裝上裝置和釣餌,隨即「嗖」地一下將釣竿一甩。大概五秒之後,遠處的海面上濺起了些許水花。
「哎?你把釣鉤甩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秋內佩服得五體投地。但陽介只是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膀。
「這沒什麼,只是用力一甩而已。我只是擅於甩竿而已。」
「真厲害……」
秋內抱著胳膊,在嘴裡嘟囔著,突然,他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在他面前拿著釣竿的兩個人——京也和陽介,他們身上穿的都是紫色T恤衫。秋內本想指出他倆之間的這個共同之處,以此來挖苦一下京也。但他轉念一想:這樣一來,或許會讓人覺得陽介有點小孩子氣。想到這裡,秋內決定還是不說為好。
「陽介君,你很喜歡釣魚嘛。」
寬子站了起來,然後又在陽介的身邊重新蹲下。但陽介並沒有立刻去欣賞寬子的裙下風光,嗯,他果然還是個小學生。
「還可以吧。假期的時候,我偶爾會在對面的堤壩上釣魚。」
陽介指了指對面的堤壩。這個漁港呈一個「」字形,兩條長堤向海的方向延伸出去。秋內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正式「」字下面的那一橫。
「漁業公社在那邊有一個新倉庫。那裡有很多船員。他們教了我很多,什麼釣魚的方法啦,訣竅啦,還有怎麼判斷洋流之類的。」
儘管秋內是一個大學生,但在他也不敢說自己有信心和船員們侃侃而談。至於洋流什麼的,秋內連那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你平時都釣什麼魚啊?」
「這個因時而異了。現在這個季節,回游魚比較多,用擬餌的話,能調到鰤魚的幼魚和潤目鳁之類的,運氣好的話,能釣到竹莢魚什麼的。」
「哦,說的真夠詳細的……」
秋內再次佩服得五體投地。但陽介卻煞有介事地轉過身,面朝大海。
「長大以後,我要進一步地研究大海。不僅僅是魚,我還要探究更多的東西。比如水質問題,比如潮汐的漲落問題……」
「你現在已經開始考慮將來的事情了?那麼,難道說,你現在已經開始上補習班了嗎?」
「我才不上什麼補習班呢。父母只不過想讓我們去圓他們小時候的夢而已,所以這只是一種生意。」
「哇——」秋內不禁在心裡大喊道。真是慧眼如炬啊!
陽介將臉轉向大海,用一種唯我獨尊的氣度說道。
「大海,在月亮引力的作用之下,時而變深,時而變淺。」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聽說過。」
秋內隨聲附和道,他記得電視上曾經這麼說過。陽介接著說道。
「地球自轉,會產生離心力。在離心力和月球引力的共同作用之下,便產生了潮起潮落的現象。這是我最近在書上讀到的。了不起啊,月亮離我們那麼遙遠,但卻可以改變地球海面的高度。」
「是啊,確實了不起。」
秋內在嘴裡一邊念叨著,一邊抱起胳膊,仰望藍天。
——自然真實偉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議啊!
這時候,秋內用餘光瞥到了寬子,只見她偷偷地用手摀住了嘴巴。
「真好啊,交到了一個令人愉快的朋友。」京也湊到陽介耳邊,對他說道。
就在這時,秋內短褲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ACT」。似乎又有工作要做了。快樂的時光到此為止了。
「辛苦了,我是秋內。」
「哎,小靜啊,今天的第五個委託,你去看看吧!加急的,十五分鐘以內趕到。」
阿久津將取貨的地址告訴了秋內。秋內站了起來,跨上車座已被烤得滾燙的公路賽車。
——智佳還沒有來,但我必須走了,真是遺憾啊。不過換個角度仔細一想,我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果我不走的話,一會兒和「假日裡的羽住智佳」見面的將是一身汗臭、邋遢不堪、忙於打工的我。
「那,我去打工了。再會啦,陽介君,寬子,再見了。」
陽介點了點頭,成竹在胸地對秋內笑了笑。在他腳邊的歐比也「唰唰」地搖起了尾巴。
「啊,喂!秋內君!對不起,我做了多餘的事情。」
寬子帶著歉意說道。
「不過,多謝了。」
京也添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秋內蹬起起公路賽車的腳踏板,離開了漁港。
秋內心想,在去取貨地點的路上,說不定能遇到智佳吧。淡淡的期待伴著些許的不安。雖然秋內很想和智佳見面,但是現在的自己卻又是一副邋遢不堪的模樣。
——好想見她,可我現在卻是一身汗臭。
這時候,秋內聽到有人叫他。
——肯定是幻聽了吧。
又是一聲。
——確實有人叫我。
秋內同時捏住左右兩邊的車閘,將車剎住。他回過頭來,向自己剛剛駛過的那條路望去,只見熱氣蒸騰的路旁,漂浮著一團無暇的白光。
「啊,有配送任務了嗎?」
身處一團白光包圍之中的正是羽住智佳。她舉起一隻手,遮住日光,光彩奪目地朝秋內走了過來。淡粉色的T恤衫,牛仔褲,休閒鞋。這便是「假日裡的羽住智佳」。
「對不起,我為了把頭髮吹乾,所以耽擱了時間。」
「頭髮?」
「剛才和靜君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在洗澡。」
洗洗洗洗洗洗洗洗澡!秋內不禁在心裡尖叫起來。
「寬子他們還在漁港裡嗎?」
智佳慢慢地向秋內走來。
「在,還在呢。」
這時候,在秋內的心裡升起一種近乎於恐怖的感覺。剛剛沐浴完畢的智佳。渾身大汗淋漓的自己。兩人身體之間的距離不能再縮短下去了。在大學裡,當智佳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秋內能從她身後的氣流當中聞到她的體香,因此,秋內深知,自己的體臭會擴散到一個大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範圍。
「你最好別過來。」
秋內跨在公路賽車上,他伸出一隻手,像盾牌一樣擋在了自己的身前。智佳在離那張「盾牌」一米遠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一臉不解地皺了皺眉。
「怎麼了?」
「你不要過來!」
「為什麼啊?」
秋內一時間想不到用來搪塞的話,只好據實相告。
「我身上有汗臭。」
「哎?不臭啊。」
智佳一本正經地把鼻子湊了過來。秋內不禁在心裡慘叫了一聲。迫於形勢,他只得把上身向後仰去。搖晃了一會兒之後,單腳著地的他終於失去了平衡。
「確實……」
智佳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秋內第一次觸碰到了智佳的手,儘管當時烈日炎炎,但她的手卻涼得讓他吃驚。這就是女孩的手。這就是智佳的手。周圍的景色全都褪成了白色。
——是錯覺嗎?還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不,我的意識好像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秋內聽到了智佳的聲音。一開始,她輕聲說了一聲「啊」。接著,又說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啊」。隨後,她的聲音變得平穩起來。
「確實有點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