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我們沒有看到事故發生的瞬間。從『尼古拉斯』出來的時候,我在樓梯上鬧著玩,這時候,突然傳來了一聲很大的剎車聲。我們三個人都嚇了一跳,趕忙跑下樓。但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時我們面前有很多的車,卡車又停在那裡,所以我們根本看不清楚卡車對面車道的情況。」
   
    「啊?『尼古拉斯』這邊的車輛也注意到了事故,所以都停了下來?」
   
    「沒錯。然後,在一片混亂之中,我看見陽介被從卡車底下拉了出來,隨後又看見那條狗拖著狗鏈跑了。這時候,我們才終於意識到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秋內回憶起事故發生的那個瞬間。突然逃跑的歐比,被弄得遍體鱗傷的陽介,響徹四方的尖銳剎車聲,以及混在這些響聲當中的那一聲奪命的沉悶聲響。
   
    「大家沒看到那個瞬間反而更好。我看到了,但是,那副情景我這輩子也……啊,早上好!」
   
    寬子從京也的另外一側走了過來,她小聲地說了一聲「早上好」,隨即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京也。
   
    「京也,昨天晚上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害人家等了那麼久。」
   
    「啊,對不住,我忘了。」
   
    「我一想起陽介的事故就覺得好怕,我一直一個人……」
   
    寬子發現秋內也在場,於是只把話說了一半。
   
    「我去買點喝的東西……」
   
    「沒事,秋內。」京也用手指拉住秋內襯衫的領口,示意他坐下,隨即轉向寬子。
   
    「那你給打電話不就好了。」
   
    「我打了啊。打了,但你的電話一直占線。」
   
    這時候,京也歎了一口氣,說:「啊,我在和我爸打電話。」
   
    「我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盂蘭盆節的時候回去。」
   
    「你和你爸在電話裡聊了那麼長時間?」秋內問。
   
    第二章 3
   
    「是那件事嘛。每次他都會跟我說起公司的事情。什麼『差不多該給你講講公司的組織結構了』,『到時候你想做什麼』之類的。我們總是會為這事吵起來,『你要接我的班』,『我不接』,『你要繼承我的事業』,『不繼承』……」
   
    京也又重複了一遍,隨後轉向寬子。
   
    「就是這麼一回事。不好意思咯。」
   
    寬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京也,露出滿臉的狐疑。
   
    「我說京也啊,那個……」
   
    寬子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在這時,智佳走進了教室,她向寬子打了聲招呼。寬子趕忙換上一副笑臉,轉過身,用開朗的口氣回應她。這時候,智佳突然停住了腳步,隨後毫無顧忌地走到他們面前。她先看了看寬子,又看了看京也,簡直就像一個為「妹妹」挺身而出的「哥哥」。
   
    「你……幹什麼?」
   
    京也十分少見地退縮了,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智佳,但在他弄明白她的來意之前,寬子卻開口說道。
   
    「什麼也不幹。我只想和你說說昨天的事情——陽介君的事情。」
   
    「沒錯沒錯,京也還買了報紙呢。看,在這裡。看這個報道。」
   
    儘管和他無關,但秋內還是在一旁跟著幫腔。他用手指了指報紙。
   
    智佳的視線落到了報紙上面。
   
    「哎?這麼小的一段嗎?」
   
    她咬著嘴唇,把報紙在桌子上攤開,看了一會兒。
   
    「羽住同學,今天你也去弔唁陽介君嗎?」
   
    「我想去……寬子你去嗎?」
   
    「我也去。」
   
    寬子說完,偷偷地瞥了京也一眼。京也點了點頭。
   
    「我也去。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吧。」
   
    「還是咱們兩個人去吧。」寬子突然說道。
   
    秋內覺得,寬子或許是想給他創造條件。她想讓他和智佳一起去。雖然場合多少有點不對吧。
   
    第二章 4
   
    ——寬子對我真是關懷備至啊。不過,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她並不是想促成我和智佳,如果是的話,她的表情不應該這麼嚴肅。
   
    「為什麼?四個人一起去不是挺好的嗎?」
   
    京也說道,然後微微一笑。寬子緊閉著小嘴,好像有什麼話憋在嘴邊,想說又說不出來似的。現場頓時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沉默。最後,寬子似乎放棄了原先的念頭,她歎了口氣,說道。
   
    「好吧,就這麼辦吧。」
   
    寬子撇下京也,轉身朝著教室的後部走去。她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找了個位子,安靜地坐了下去。京也盯著寬子,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智佳看了看京也,又看了看寬子。看樣子她似乎打算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智佳轉身離開,在寬子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把課本在桌上攤開。她身邊的寬子同樣沒有說話。
   
    「怎麼了?你和寬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秋內小聲地問道。京也說了聲「什麼也沒發生」,隨即便懶洋洋地坐了下去。
   
    「什麼也沒發生?此話當真?不過我總覺得寬子今天有點奇怪。」
   
    「你有完沒完?」
   
    京也故意揚了揚眉毛,隨後模仿著秋內的聲調說道:「看,在這裡。看這個報道。」
   
    「我們說話跟你沒關係,你跟著起什麼哄啊?!」
   
    「不,那個……對,一定是羽住同學剛才的眼神過於恐怖,所以我才……」
   
    「啊,她的眼神確實挺恐怖的。」
   
    京也抱起胳膊,點了點頭,「她肯定是在擔心寬子吧。」
   
    「她們兩個是多年的好朋友。智佳可能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了吧。」
   
    「不,或許不是這樣的。我覺得,智佳可能只是不想讓寬子重蹈高中時代的覆轍。」
   
    「哎?你說什麼?」
   
    秋內湊到京也身邊,露出一副想要「八卦到底」的神情。京也極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
   
    「具體情況我也沒問過。寬子在高中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因為他,那傢伙似乎吃了不少苦頭。」
   
    第二章 5
   
    「吃了不少苦頭?」
   
    「都說了嘛,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那個男的好像是個花花公子,差不多就是那種情況吧。然後,那個時候,智佳為了安慰寬子……」
   
    京也握緊拳頭,「噗」地一下伸到秋內面前。
   
    「把那個男的痛毆了一頓。」
   
    「痛毆了一頓?」
   
    「在教室裡。」
   
    「在教室裡?」
   
    「鸚鵡啊你?」
   
    「鸚鵡?」
   
    「你個白癡。」
   
    秋內不禁看了看智佳。或許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本來正在翻書的智佳,突然抬起了頭。就在他們兩人的視線即將相對的時候,秋內慌忙轉向京也。
   
    ——智佳把那個男的痛毆了一頓。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寬子。
   
    「羽住同學真是溫柔啊。」
   
    「你真是無可救藥了。」
   
    就在這時,秋內在不經意之間發現了一個問題。
   
    「我說京也啊,那個被羽住同學痛毆了一頓的傢伙,叫什麼名字?」
   
    「叫什麼名字?啊,我想想……我記得好像叫木內。」
   
    果然是這樣。
   
    第二章 6
   
    秋內想起寬子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來。寬子說,智佳之所以用「靜君」來稱呼秋內,是因為在高中的時候,智佳和一個叫「木內」的男生「發生過一些事情」。所以智佳才會對「秋內」這個名字的發音感到厭煩。在這之前,秋內一直以為這個叫木內的傢伙是智佳的男朋友,以為「發生過一些事情」指的是戀愛關係中發生的那些事情。看來,秋內想錯了。和那個男人交往的其實是寬子。秋內完完全全地誤解了寬子的意思。
   
    「這麼說的話,羽住同學還沒有過那種經驗,她或許還是個『那個』……」
   
    「你嘟噥什麼呢?」
   
    「不,不會不會,再怎麼說她在這方面的經驗也不能是『零』啊……沒錯,肯定不是『零』……」
   
    ——雖然智佳並沒有被那個叫木內的傢伙所傷害,但她依然對「秋內」的發音耿耿於懷。這不是挺好的嗎?這不正說明了她是個情深義重的女孩嗎?這不正說明了她有著一顆無比善良的心嗎?
   
    「不,說不定她只是那種精力充沛的人而已……」
   
    陽介的守靈夜定於下午六點在椎崎家舉行。
   
    秋內和京也、寬子、智佳一起走進門口佈滿白色燈籠的椎崎家。儘管門是開著的,但在邁進大門的那一瞬間,秋內還是明顯地感到了周圍氣氛的變化。他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一個異質的世界。空氣變得凝重起來,濃密得幾乎可以摸到的哀痛充滿了整個房間。嗚咽和抽泣的聲音在這股哀痛之中迴盪著。哭聲此起彼伏,有大人的哀號,也有小孩子的嚎啕。
   
    前來弔唁的客人裡有相模野大學的學生和老師,他們用曖昧地態度和秋內他們打著招呼。四人走到房間深處的一間和式屋子,在等著燒香祭拜的隊伍後面停了下來。
   
    躺在棺木中的陽介,十分漂亮。雖然遭受了那種事故,但他的臉部似乎並沒有受傷。他的膚色比活著的時候還要白,彷彿一具帶有毛髮的人體模型。
   
    陽介的母親——鏡子,被一身黑色的衣服包裹著,在靈壇的一側安靜地跪坐著。每當弔唁的客人燒完香,她便會緩緩地對其鞠上一躬,作為回禮。她的動作準確而又一致,讓人覺得她始終只是在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燒完香之後,秋內他們立刻走出玄關。那裡並不是一個可以久留的地方。
   
    第二章 7
   
    秋內本來打算問問鏡子關於昨天自行車快遞的事情。昨天,秋內正要去鏡子的研究室取一些書,但是,陽介突然出了事故,這讓秋內把取貨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那些書最後怎麼樣了呢?有沒有被送到收件人那裡呢?
   
    門廊旁邊的一側,建著一個狗屋。這個頂著紅色三角形屋頂的狗屋,在夜間的空氣中蜷縮著。
   
    「歐比去哪裡了呢?」
   
    智佳看了一眼那個狗屋,嘟噥道。
   
    「已經找到歐比了嗎?你們知道嗎?」
   
    秋內他們全都曖昧地搖了搖頭。
   
    昨天,從事故現場逃走的歐比,在那之後究竟情況如何?有沒有找到它呢?它是不是在哪裡被人保護起來了?
   
    四個人一語不發地離開椎崎家。他們在陰暗的路上停住腳步,紛紛回身遠望。只見一輪美麗的滿月懸在空中,明亮得好像被人洗過似的。
   
    「大海,在月亮引力的作用之下,時而變深,時而變淺。」
   
    那個時候,陽介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自滿,他只是對大海充滿了興趣。他興高采烈地說,等長大以後,一定研究大海。他並沒有用「我打算」這個詞,而是用了「我要」。雖然在語義上,兩者的差別極小,但是,這兩個詞所蘊含的含義卻有著天壤之別。在秋內的記憶裡,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用「我要」這個詞來描述過自己的「未來」,一次也沒有過。就連和自己對話的時候,秋內也從來沒有用過這個詞。
   
    「陽介君以後肯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學者。」
   
    說這話的不是秋內,而是寬子。看來她也似乎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
   
    在皎潔的滿月映襯之下,帶有西洋建築風格的三角形屋頂猶如剪影畫一般,漂浮在半空。秋內看著那些屋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歐比的狗屋簡直就是這些房子的微縮版。」
   
    椎崎家的房子是一棟二層建築,十分縱長,屋頂是一個紅色的三角形,和他們剛才看見的狗屋一模一樣。乍看上去,就像長方形的屋體上頂著一個三角形的屋頂。
   
    「陽介的房間在哪裡呢?」
   
    第二章 8
   
    智佳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京也伸出纖長的食指,指了指二層的一處。智佳湊到京也的右手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京也的肩膀剛好和智佳的臉部一樣高。
   
    「在那裡,二層離我們最近的那個部分。」
   
    「這麼說,從窗戶往下一看,就能看到歐比啦。」
   
    「可能吧。」
   
    「只要歐比在,陽介君就不會感到孤獨。儘管他是這個單親之家的獨生子。」
   
    「我就算不養狗也沒事啊。」
   
    智佳轉向京也,盯著他看了數秒,隨後小聲地說了一聲「對不起」。至於後來京也說了什麼,智佳又是怎麼道歉的,秋內在一瞬間並沒有弄明白。不過他立即想了起來。京也在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母親,他也是在一個單親之家成長起來的。秋內記得京也跟他說過,京也的母親好像是死於肝癌之類的絕症。
   
    「沒事,我沒生氣。」
   
    京也望著椎崎家屋,簡短地說道。
   
    「算了算了,說到相依為命的夥伴,比起狗來,還是人類更好啊。不是嗎?」
   
    「陽介君在學校裡朋友多嗎?」
   
    「與其說沒有幾個朋友,不如說是幾乎沒有朋友。」
   
    「京也君,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這時候,站在秋內、京也身邊的寬子歎了一口氣。
   
    「我們趕緊走吧。不管你在這裡站到什麼時候,結果最終還是一樣的。」
   
    秋內覺得寬子的發言多少有些唐突,所以不禁看了看她。寬子似乎注意到了秋內的視線,她用一隻手捋了捋頭髮,隨即背過身去。秋內覺得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大家都還沒吃飯,對吧?」
   
    第二章 9
   
    當寬子再次轉過身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掛上了往日那種溫柔的微笑。
   
    ——她剛才那種表情是怎麼回事?從今天早上開始,寬子一直就怪怪的。
   
    「在我們徒步能走到的範圍內,有能吃飯的地方嗎?」
   
    身穿喪服的京也抱起胳膊,陷入了沉思。黑色袖口裡露出來的手錶似乎並不是平常戴的那種運動型表,銀色的外表給人一種厚重的感覺,看起來應該是那種昂貴的高檔貨。秋內隱約看到表盤上刻有一串「RO」開頭的文字。
   
    「啊,對面有一家定食屋。」
   
    京也一馬當先走在前面。四個人在寂靜的馬路上漫步而行。
   
    「對了,京也,你說你昨天晚上在電話裡又和你爸爸吵起來了。你還不能和你爸爸好好相處嗎?」
   
    「能和他好好相處的只有他的股東。」
   
    「不過,他畢竟是你唯一的至親啊,沒法和他友好相處,你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一點也不覺得。」
   
    「是嗎。」
   
    秋內心想,京也肯定是在說謊。
   
    三個月前發生的那件事,秋內至今記憶猶新。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個德行,真讓人受不了。」
   
    在秋內祖父的房子裡折騰了一天之後,在回來的路上,京也小聲地嘟噥了這麼一句。在這之前,秋內一直在說他的「祖父」,但京也卻突然說到了「自己的爸爸」。秋內看了一眼京也的側臉,他的臉上刻滿了寂寞。
   
    第二章 10
   
    總之,京也並沒有說實話。他平時很少對別人敞開自己的心扉。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京也放鬆了警惕,他十分少見地露出了「能夠讓人讀懂」的表情。面對這種狀態之下的京也,生性愚鈍的秋內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找到應該回應的詞句。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個德行,真讓人受不了。」
   
    「確實讓人受不了。」
   
    兩人的對話就這麼結束了。
   
    「不知道明天的天氣會怎麼樣。」
   
    寬子仰望夜空。秋內也跟著地抬起頭。一輪綺麗的滿月掛在夜空之中,從這來看,想必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
   
    「寬子,明天有什麼事嗎?」智佳問道。
   
    寬子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什麼」。她並沒有回頭看智佳。
   
    「我覺得,如果還沒有找到歐比的話,還是不要下雨為好。到時候要是被雨淋濕了,該多可憐啊——京也,借我手機用一下。」
   
    「幹什麼啊?」
   
    「我看一眼網上的天氣預報。我的手機沒電了。」
   
    「你看,天空多清澈啊,不用看什麼預報也知道了,明天肯定是晴天啦。」
   
    「我還是想看一眼——快點,手機借我。」
   
    寬子說完,便把一隻手伸到京也面前。但京也卻只是把剛才話重複了一遍。
   
    「明天也是個晴天。你看一眼天空就明白了。」
   
    他並沒有回頭看寬子。
   
    「寬子,我的手機借給你好了。」
   
    秋內本想將眼前這股微妙的氛圍打破,但京也卻制止了他——「不用了。」京也從上衣裡側的口袋裡取出自己的翻蓋型手機,用一種粗魯的動作將其交給寬子。寬子默默地接過手機,隨即在面前「辟辟啪啪」地操作起來。手機屏幕發出些許白光,將寬子的臉照得朦朦朧朧。
   
    第二章 11
   
    「啊……是個晴天哦……降水概率百分之零……」
   
    「太好了!」寬子看著屏幕,笑了笑。她抬眼看了一下,隨即又立刻把視線移回到屏幕上面。寬子迅速地按了幾下按鈕,然後「啪」地一下把手機合上。
   
    「謝謝。」
   
    寬子把手機還給京也,從側面看上去,她似乎突然變得很高興。難道她就那麼在意明天的天氣嗎?
   
    從那之後,四人便陷入了沉默,他們只是這麼一直走著。走著走著,秋內突然發現,走著他身邊的正是智佳。一股香氣悠然而來,彷彿是八朔橘的味道。
   
    ——是香水嗎?
   
    智佳身上的喪服是一身設計樸素的黑色套裝,腳下穿著的是一雙低跟皮鞋。在路燈的照耀下,鞋子在瀝青馬路上發出輕微的聲響。這麼說來,秋內還是第一看見智佳穿帶跟的鞋子。
   
    ——不,等等,裙子也是第一次看到。
   
    羽住同學的裙子,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完了完了,差一點就說出來了。要是說出來的話,我絕對會被她看成一個讓人噁心的傢伙。
   
    秋內的視線從智佳的腳下慢慢向上移動。略微凸起的腳踝;結實而又柔軟的小腿;有節奏運動著的膝蓋——左,右,左,右——好像在和裙擺打招呼似的:「你好,初次見面」; 這之後的部分讓我們暫且快進一下 刺有細緻花紋的圓領;領子裡側,若隱若現的鎖骨窩;白皙的頸部;小巧的下巴;說話和微笑的時候,一張一翕、時彎時曲的紅唇;和著步調、在臉頰旁飄蕩搖曳的秀髮。真是嬌艷欲滴,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儘管只是一頭短髮,但縷縷青絲之間,竟彷彿播奏著洗髮香波的廣告曲——這樣的女性,在秋內的世界裡只有智佳一個人。
   
    在頭髮的下端,有什麼東西正在閃閃發光。原來是一小粒珍珠——可能是真的吧——對於秋內來說,這也是頭一回看到。
   
    「羽住同學,你今天戴耳環了啊。」
   
    秋內下定決心終於開口問道。智佳用手摸了一下耳垂。
   
    第二章 12
   
    「這個是耳飾哦。我覺得打孔太疼,所以就沒戴需要打耳洞的耳環。」
   
    「打耳洞真的很痛嗎?」
   
    「當然很痛啦。要用針刺穿你的身體哦——你說是吧,寬子?」
   
    智佳向前緊走幾步向寬子問道。寬子回過頭來,只見她的耳垂上掛著一副銀色的青鳉魚耳環。這是京也送給她的,不是生日禮物就是聖誕節禮物。
   
    「我一點也不覺得痛哦。」
   
    「一點也不覺得嗎?」
   
    「嗯,一點也不痛。」
   
    「每個人的膽量還是有差距的。」
   
    京也意味深長地插嘴說道。
   
    「打耳洞的針很細,所以根本不會痛的。不過,如果要打一個焰火那麼大的耳洞,那就會痛了。」
   
    京也看了一眼寬子,像是在徵求她的意見似的。寬子直視著前方,說了一聲「你白癡啊」。秋內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歡喜,這讓他很是吃驚。看來,「男朋友」就是那種不論在哪、不管說什麼都會讓女孩高興的東西。
   
    ——京也面無表情、口氣冰冷的樣子就那麼好笑嗎?如果剛才的那番話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的話,周圍的人大概只會以為我是個變態而已吧。
   
    【二】
   
    這是一家小巧、雅致的定食屋。儘管是晚餐時間,桌面有些發粘的店裡,卻沒有幾個客人。秋內他們四人選了一張最靠裡的桌子坐下,各自點好了菜。
   
    「你很喜歡咖喱嘛。」
   
    和京也一起在外面吃飯的時候,他肯定會點咖喱。這一次也不例外。
   
    「這是為了補償昨天的損失。昨天在『尼古拉斯』我沒吃咖喱。」
   
    京也從店內的雜誌架上拿了一本汽車雜誌,隨手翻閱起來。
   
    「沒吃嗎?賣光了嗎?還是菜單上根本就沒有咖喱?對了,你上周不是才在那裡吃過嗎?」
   
    第二章 13
   
    「菜單上有。上周也吃了。所以昨天才去那裡吃飯啊。」
   
    「可是你不是沒吃嗎?」
   
    「是啊。」
   
    「除了咖喱你還吃什麼了?」
   
    「什麼也沒吃。」
   
    「我們只是沒有佔到位子而已。」
   
    寬子開口替他的話癆男朋友解釋道。
   
    「昨天我們和智佳匯合之後,就去了尼古拉斯。但是禁煙區已經沒有座位了。我們問服務員,他說那天的客人正好很多,可能已經沒有位子了。所以我們就又從店裡出來了。」
   
    寬子瞥了京也一眼。
   
    「我們這個京也啊,討厭煙味。」
   
    「煙草和性病是哥倫布帶回來的兩大罪惡。順便說一句,這兩種罪惡我身上都沒有。」
   
    京也十分厭惡他人吸煙時候吐出來的煙霧。他以前曾經說過,「抽二手煙」就好像被那些大叔做人工呼吸一樣。
   
    服務員過來上菜,對話暫時中斷了一會兒。
   
    「昨天,你們在哪裡和陽介君分開的?」
   
    秋內一邊用筷子去夾烤肉定食,一邊問道。
   
    「走出漁港以後。」
   
    回答的是寬子。
   
    「秋內君回去打工以後,沒過多久,智佳就到了。我們在一起聊了一會兒。但是天氣太熱了,所以我們四個人就決定找個涼快的地方。不過,一開始我們並沒有準備去『尼古拉斯』。因為陽介君帶著歐比,餐廳不讓進的。」
   
    「肯定進不去的。」
   
    第二章 14
   
    「我和智佳覺得,大家在陰涼的地方吃點冰激凌,這樣也挺不錯的。不過在和陽介君一起走出漁港的時候……」
   
    寬子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我……嗯……我說我想吃咖喱。」
   
    京也搶先一步說道,掛在他嘴邊的咖喱飯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了。
   
    「原來如此。」
   
    京也絕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人,但他也同樣不懂得什麼叫關心他人。
   
    「然後,你們就和陽介君分開,去了『尼古拉斯』,是嗎?」
   
    「因為那裡不允許寵物入內,所以我就不去了。」京也學著陽介的口氣說道。但在大家看來,這種模仿一點都不好笑。寬子十分少見地用責備的目光瞪了自己的男友一眼。京也揚了揚眉毛,繼續往嘴裡送咖喱飯。
   
    「那麼,這就是大家離開漁港以後,最後一次……」
   
    秋內本來想用「活著的」這個詞,但在千鈞一髮之際還是把這個詞嚥了回去。
   
    「……看到陽介時的情形了?」
   
    「嗯,確實是最後一次。」寬子答道。
   
    京也也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點了點頭。但是,只有智佳毫無反應。
   
    ——這麼說來,自從走進這家店以後,智佳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或許回憶起了那起事故。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默默地往嘴裡送著麵條,彷彿陷入了某種思緒之中。
   
    「你們分開的時候,陽介君說了什麼嗎?」
   
    秋內並無深意地隨口問道。
   
    「沒有,他沒說什麼——只是很平常地說了一聲『再見』。」
   
    寬子遺憾地說道。
   
    「是嗎……」
   
    第二章 15
   
    對於秋內來說,與陽介的訣別是他在堤壩上對他說的那句「嗯,會見」。陽介住在離大學不遠的地方,秋內經常會在路上看到他。但對於秋內來說,陽介只是一位給自己授課的副教授的兒子,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密切到需要經常見面。而且,歸根到底,秋內是一名大學生,而陽介只是一名小學生,兩個人從來沒有深入地交談過。儘管如此,和陽介最後分別時的那段對話卻深深地刻在了秋內的記憶當中。秋內本來以為,這只是今後無數次分別中極為普通的一次,而對於陽介來說,肯定也是如此。但是秋內錯了。
   
    「這麼說來,智佳最後也和陽介君說了幾句呢,哎?你們倆說什麼來著?」
   
    寬子忽地抬起頭問道——在這一瞬間,智佳夾著麵條的筷子在半空中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如同頭上被套上了一層薄薄的橡膠一般。
   
    「……智佳?」
   
    作為提問的一方,寬子也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直俯著身吃咖喱飯的京也也抬起頭來看著智佳。智佳一動不動地看著手裡的一次性筷子,過了好一會兒,視線才慢慢地移動到寬子身上。
   
    「我和他什麼也沒說。」
   
    「哎?」
   
    「我和他什麼也沒有說。」
   
    「啊,真是這樣的嗎?」
   
    寬子的臉上露出一副困惑的笑容。
   
    「難道是我聽錯了嗎?我記得智佳好像和陽介說了些什麼。對了,我和京也在前面走著的時候,身後可是有說話聲的……」
   
    「我跟他說『路上小心』。」
   
    智佳將寬子的話打斷。
   
    「我跟他說,『帶著歐比散步的時候,要小心點,路上車很多』。」
   
    「是嗎……」
   
    第二章 16
   
    寬子曖昧地點了點頭,繼續吃東西。京也也重新把視線轉向所剩不多的咖喱飯。智佳再度俯下身,靜靜地吮吸著麵條。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寬子不經意間踏出的一步似乎踩到了智佳的痛處。
   
    四個人都沉默不語。對此極為不適的秋內,決定轉換一下氣氛。他開口說道。
   
    「對了,京也,你在『尼古拉斯』的樓梯上打過麻雀吧。」
   
    「打麻雀?」
   
    「當時,你就像個小孩一樣,舉起釣竿箱——我在下面可看到了哦。」
   
    「啊,那個啊,我們剛一出店門,正好看見那邊站了一排麻雀,正朝我們這邊看。所以就舉槍開火咯。」
   
    「好恐怖啊,人家看你你就開槍啊?」
   
    「是啊。和我對眼的傢伙,全部殺掉。」
   
    「不過麻雀最後逃走了哦。」
   
    「暫且放它們一馬,早晚會把它們一網打盡的——東逃西竄的一家子慘遭殺害。然後就聽見樓下突然傳來了一聲剎車聲……」
   
    京也並沒有繼續說下去。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極不耐煩地說道。
   
    「咱們別再談昨天的事了。」
   
    【三】
   
    「那我回去了。」
   
    從定食屋出來後,四個人走了一會兒。當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寬子突然轉動黑裙子,回過身來。在前面的路口一轉,再走上十五分鐘左右,便是寬子住的公寓了。
   
    「要不要去我那裡?」
   
    面對京也的提議,寬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算了吧。我還穿著喪服呢。」
   
    「那我把你送到公寓。」
   
    「不用了,我路上想順便買點東西。」
   
    第二章 17
   
    「明天見吧。」寬子輕輕地揮了揮手,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一頭。高跟鞋發出的聲音在黑暗中漸漸遠去。
   
    「這種告別方式真夠突然的。」秋內說道。
   
    京也目不轉睛地盯著盯著寬子遠去的方向,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
   
    「對了,京也,穿著喪服有什麼不好嗎?」
   
    「你說什麼?」
   
    「那個,剛才寬子不是這麼說的嘛。什麼『我還穿著喪服呢,還是算了吧』之類的。」
   
    「啊,啊,那只是個托詞罷了。」
   
    「托詞?」
   
    在返問的同時,秋內發現站在自己身邊的智佳也在看著京也。
   
    「那傢伙最近不願意去我那裡。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呢?」
   
    「我剛才說了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你的耳膜長在大腿上嗎?」
   
    「什麼意思啊?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京也從西服內側的口袋裡掏出手機,面無表情地用大拇指按了兩、三下按鈕。他似乎在給誰打電話。手機揚聲器發出的呼叫提示音在沉靜的夜空中不斷迴響。
   
    「喂?」
   
    ——哎?
   
    微弱的通話聲從話筒裡傳了出來,這讓秋內為之一愣。看來京也正在給剛剛離開的寬子打電話。
   
    京也把手機放到耳邊,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不是說手機沒電了嗎?」
   
    ——啊!
   
    秋內不禁在心裡大叫一聲。沒錯。寬子剛才說自己的手機沒電了,為此,她還特地借了京也的手機,去看天氣預報。
   
    第二章 18
   
    秋內豎起耳朵,不露聲色地聽著。寬子開始並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那甜美的聲音才再次出現。秋內先聽到了一句「對不起」,後面的話聽得不是很清楚。
   
    「……我不是說了嗎……我以為……」
   
    「原來你一直是那麼想的,所以才偷偷地查看我的來電記錄,是嗎?」
   
    ——來電記錄。原來是這樣啊。
   
    「那麼,你看完以後是不是就放心了?那個號碼是我家的,沒錯吧?」
   
    「嗯……的時間……」
   
    秋內知道自己正在偷聽朋友的電話,所以非常忐忑不安。特地留意聆聽別人電話的行為本來就是偷聽。話雖然這麼說,京也其實也有一點責任,他應該找個別人聽不到的地方去打電話才對。秋內尋思著要不要到別處去避一下。這時候,他瞥了智佳一眼,只見她正抱著胳膊,安靜地靠在混凝土牆上,似乎對電話的內容十分在意。無可奈何之下,秋內只好照著智佳的樣子,擺出了一個同樣的姿勢。
   
    「……京也……真的擔心……」
   
    「這我知道。」
   
    「……一直……在想……」
   
    「總之,我們見面之後再慢慢聊吧。現在秋內他們在我身邊呢。」
   
    ——你大可以等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再打電話嘛。
   
    他們兩個在電話裡的談話內容,就連秋內也能輕易地想像出來——肯定是今天早上在教室裡的那段對話的繼續。
   
    「京也,昨天晚上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害人家等了那麼久。」
   
    「我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盂蘭盆節的時候回去。」
   
    京也的話顯然並不能讓寬子信服。大概,寬子覺得京也會對她不忠吧,反正就是那種事情了。所以,寬子才撒謊說要看天氣預報,然後趁機查看京也手機的來電記錄。從他們對話的情況來看,寬子似乎是多慮了。
   
    「……智佳……也好像……」
   
    「沒事,那種事情嘛,都怪時機不好。」
   
    第二章 19
   
    京也和寬子又說了一會兒,三言兩語之後,京也溫和地將手機合上。他轉向秋內和智佳,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因為我是個不怎麼守信用的男人。」
   
    「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也夠辛苦的了。」
   
    秋內適當地抒發了一下感想。智佳離開混凝土牆,轉向京也。
   
    「寬子很擔心。她生怕之前的那件事情再度重演。」
   
    「那件事情?後來演變成在教室裡的暴力事件,是那件事嗎?」
   
    「對,就是那件事。」
   
    「啊啊,那個啊。」
   
    秋內在一旁插嘴道。智佳看了秋內一眼,表情很是意外。
   
    「靜君也知道了嗎?」
   
    「是那件事吧?那個背叛了寬子的傢伙,他叫木內對吧?羽住同學不想回憶起那件事,所以不願意叫我『秋內』。」
   
    「啊,你連這個都知道了啊。」
   
    智佳一臉不解地避開了秋內的視線。
   
    「對了,京也,剛才電話裡好像提到了羽住同學的名字,對吧?寬子說『智佳如何如何,怎麼怎麼樣』。」
   
    對於秋內來說,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用「智佳」來稱呼智佳。意識到了這一點的秋內不禁大吃一驚。
   
    ——呃,我不是有意這麼叫的。
   
    秋內偷偷地看了看智佳,只見她仰望著天空,對此似乎並不在意。
   
    「嗯,寬子昨天晚上也給智佳打電話了。因為一想起陽介的事情就覺得害怕,所以她很想找人聊聊天一下。」
   
    「那麼,羽住同學陪她聊天了嗎?」秋內問道。
   
    不知為何,智佳並沒有理會秋內。她用手捋了捋劉海兒,冷冷地說道。
   
    「我當時正好也在打電話。」
   
    第二章 20
   
    「哎呀呀,這麼一來,寬子心裡肯定越來越沒底兒了,對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
   
    智佳看著腳底下。
   
    「我做了件壞事啊。」
   
    「羽住同學,順便問一句,你當時在和誰打電話啊?」
   
    「沒誰,一個朋友而已。」
   
    智佳的回答十分簡短。秋內心想,難道這個問題不能問嗎?還是說,我問的方法有問題?
   
    秋內應了一句「是嗎」,隨即滿臉堆笑,閉口不語。
   
    事後,秋內仔細地想了想。
   
    那個晚上,如果寬子不去翻看京也手機裡的來電記錄,而是去查呼出記錄的話……
   
    那之後,我們四個人之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京也,寬子,以及智佳肯定會做出完全不同的選擇,他們四人的歷史也肯定會被完全改變。而且,或許——真的很有可能——新的死者就不會出現了。
   
    京也看了一眼手錶。
   
    「那我也會去了。你們兩個一直走就好了。」
   
    「你和我們是一個方向吧?」
   
    「我叫輛出租車回去——啊,要不我打車送你們一程吧?把你們分別送到門口也可以。」
   
    「哎?這樣好嗎?麻煩你了。」
   
    不,等等!秋內把向前探出的身體縮了回來。
   
    假設這條夜路上有A男君,B太郎君和C子小姐三個人,若A男君一個人打車離開的話,剩下的是將是誰和誰呢?
   
    「那個,京也,你看……」
   
    不,等等!秋內再次把向前探出的身體縮了回來。
   
    第二章 21
   
    B太郎君和C子小姐兩個人步行回家。若B太郎君說話一點意思也沒有的話,那麼,能讓C子小姐感到高興的概率到底是百分之幾呢?
   
    「形勢真是嚴峻啊……」
   
    「我說你沒事吧?」
   
    京也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啊」地一聲,抬頭仰望夜空。
   
    「不成。我今天錢包裡的錢只夠出租車的起步價,不能送你們兩個了。對不起,看來你們倆今天只好走回去了,可以嗎?」
   
    「哎?可是京也……」
   
    「那我先走了,我去攔出租車了。」
   
    京也輕輕地揮了揮手,準備朝十字路口走去。但是智佳叫住了他。
   
    「可以問你一句話嗎?」
   
    京也隔著肩膀回過頭,不解地揚了揚眉毛。智佳支吾了一下,隨即繼續說道。
   
    「寬子她……沒事吧?」
   
    「我都說沒事了嘛。剛才在電話裡也說了,寬子只是想看看我的來電記錄……」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最近,寬子不願意去京也君那裡了,是嗎?你剛才是這麼說的吧?」
   
    「我說了,已經沒事了。」
   
    京也的兩隻眼直愣愣地盯著智佳。那種視線,就連身為男生的秋內都會覺得毛骨悚然。智佳往後退了一步。
   
    ——為什麼要往後退呢?往前探身過去不是更好嗎?
   
    「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吧。」
   
    「既然這樣,那好吧。」
   
    「那就這樣,祝你們一切順利。」
   
    京也高高地舉起右手,隨即消失在馬路的盡頭。頭頂上的路燈膽怯似地閃了幾下,幾隻飛蟲爭先恐後向其撞去。
   
    「你很擔心寬子嗎?」
   
    第二章 22
   
    「啊,與其說是擔心……」
   
    不知不覺之中,秋內和智佳並排走了起來。
   
    「最近,寬子有些奇怪啊。我只要一和京也君說話,她就會突然把話題岔開,要麼就是十分熱心地和我說京也君怎麼怎麼好。」
   
    「確實很奇怪。」
   
    「我覺得,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只是一對極為普通的情侶。可是最近……」
   
    智佳停頓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前方。一輛裝著啤酒瓶的輕型卡車轟鳴著從前面走過。引擎聲逐漸遠去,智佳抬起頭,彷彿在等著那個聲音從自己的世界裡消失掉似的。
   
    「最近,寬子和京也約會的時候,總會把我一起叫上。」
   
    「把你叫上?」
   
    「昨天不就是這樣嗎?她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兩個在漁港那裡,然後叫我過去……」
   
    「啊,聽你這麼一說,確實是這樣的。」
   
    ——因為結果我也被叫到漁港去了。
   
    「在這之前,寬子和男孩約會的時候會叫上羽住同學嗎?」
   
    「從來沒有過。她以前總是想盡量和京也君獨處的。」
   
    「是啊,男女朋友這種關係嘛,一般來說都是那個樣子咯。」
   
    ——或許是這樣的吧。
   
    「剛才也是,說要一起去吃飯的不正是寬子嗎?我本來以為弔唁完陽介,寬子和京也他們兩個一定會去哪裡玩的。」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
   
    實際上,秋內今天的錢包裡還有一些餘錢。他本來打算找個機會和智佳共進晚餐,所以特地多帶了些錢出來。
   
    「哎?不過……不過今天早上寬子卻說了正好相反的話。京也說我們四個一起去弔唁陽介吧,但寬子卻說『不,我們兩個一起去』,她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第二章 23
   
    「沒錯,而且感覺很奇怪。」
   
    「是不是因為那個原因?那個……他們兩個是不是進入了倦怠期之類的時段?因為寬子不願意和京也獨處,她更希望一個別的什麼人陪著他們。但是呢,寬子不時地又希望享受和京也的二人世界。」
   
    秋內對感情方面的事情並不是很瞭解,儘管如此,他還是試著說出了這種自己在哪裡聽過的理論。秋內說完以後,心想,實際上他們兩個可能就是這麼回事。
   
    「靜君有沒有從京也君那裡聽到過什麼?」
   
    「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有。那個傢伙,本來就不愛說自己的事情。」
   
    這倒是實情。難道這就是秘密主義嗎?
   
    「那傢伙的性格稍微有點扭曲。」
   
    不知為什麼,兩個人的對話突然陷入了沉默。夜路之中,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在空中迴盪。秋內絞盡腦汁,拚命地尋找著話題。
   
    ——京也的事情就算了。不管他和寬子之間發生了什麼,那個傢伙最後肯定會化險為夷的。沒有必要替他擔心。所以,與其在這裡杞人憂天,到不如好好替自己想想——到底有沒有能讓氣氛變活躍的話題呢……
   
    這時候,秋內喚醒了自己腦海當中的一份記憶——最壞的一份記憶。
   
    那是在半年以前,秋內的祖父第二次去他公寓的時候。
   
    「喂,阿靜啊,你朋友多不多啊?」
   
    祖父突然對他質問道。秋內曖昧地搖了搖頭。因為沒有和別人比過,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到底算多還算少。
   
    「想知道怎樣才能成為「紅人」嗎?我這裡有秘訣哦。」
   
    「秘訣?什麼秘訣?」
   
    「一個謎語。我在卡拉OK房裡把謎底一公佈,立刻就成『紅人』啦。」
   
    秋內說,請您務必把那個謎語告訴我吧。祖父把謎語的內容告訴了他,其內容如下:
   
    「有一樣東西,用手握住就會從頭部流出白色的液體,請問這是什麼?」
   
    正確答案是「修正液」。
   
    第二章 24
   
    秋內覺得外公說的很對,這個謎語裡面確實蘊含著了不起的智慧。第二天,在大學的教室裡,秋內迫不及待地把這個謎語告訴了自己的朋友。結果,有的人開懷大笑,有的人只是冷冷地譏笑。而且後者似乎要多一些。
   
    就在秋內讓幾個朋友猜謎的時候,智佳正好從他的身邊經過。秋內臉色蒼白。謎語的正確答案是「修正液」,但智佳並不知道。蒙在鼓裡的她會怎麼看他呢?會不會把他當成一個無恥之徒呢?
   
    一瞬之間,秋內想出了一個主意。
   
    ——在和智佳說話的時候,一定要把謎語的正確答案告訴她。一定要盡快,一刻都不能耽擱!
   
    「不對,不對,正確答案其實是……」
   
    秋內滿懷信心。
   
    秋內焦慮不安。
   
    秋內焦躁之極。
   
    在下一個瞬間,「其實是XXX!」三個不雅的字眼從秋內的嘴裡說了出來。順便說一句,這並不是正確答案。
   
    秋內完全搞錯了。
   
    三個不雅的字眼在教室裡迴響著。秋內瞥了智佳一眼,發現她正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她立刻扭過了頭,隨即慢慢地離他而去。
   
    「你真是個白癡啊。」
   
    當時在他身後的京也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地點頭。從那以後,秋內從來沒有和智佳提起過那件事情。雖然秋內很想和智佳說明事情的真相,但他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算了,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真沒用,我怎麼偏偏想起了這種無聊的事情。我需要的不是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而是一些有趣的事情……
   
    就在這時,智佳突然停住了腳步。秋內摔了一跤,然後回過頭來。
   
    ——她為什麼要突然停下來呢?難道說,她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我說嗎?
   
    第二章 25
   
    「你……怎麼了?」秋內問道。
   
    那個,我有件事情必須得和靜君說一下。在這之前我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我,我,我……
   
    「我到了。」
   
    智佳用手指了指丁字路口的一端。
   
    「啊……」
   
    「明天見吧。」
   
    「嗯,明天見……」
   
    秋內朝智佳揮了揮手,「嘿嘿嘿」地傻笑了幾下,隨即轉過身,向著自己公寓的方向筆直地邁起了步子。右腳,左腳,右腳,左腳……
   
    ——「我送送你吧」——這句話為什麼沒有說出來呢?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為什麼就說不出口呢?
   
    「對啦。」
   
    秋內的身後響起一個聲音。秋內欣然回過頭來。
   
    「怎麼了?」
   
    「即便是京也君,錢包裡也只放一些零錢嗎?」
   
    「哎?啊……是啊,真是挺少見的。」
   
    ——對啦,原來京也是在給我創造機會。平時對他人漠不關心的傢伙居然也會特地用拙劣的演技給我創造機會,特地把這段時間「送」給我。絕不能白白地將這段時間浪費!決不能辜負了朋友的一片好心!
   
    秋內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我送送你吧。」
   
    秋內心想,說是說了,但這也有點過於「前言不搭後語」了吧。話題為什麼會從「京也的錢包」突然跳躍到「我送你」呢?
   
    不過智佳的臉上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僅如此,智佳反而輕輕地點了點頭,彷彿秋內的話正是她一直所期待的一樣。這個時候,秋內深切地認識到了微笑的本質——微笑不是物質,而是一種現象。這種現象會在不可思議時候突然發生。
   
    第二章 26
   
    秋內和智佳漫步在漆黑而又安靜的馬路上。兩個人沒怎麼說話。不知為何,秋內覺得這種時候不說話反而更為合適。夜風溫柔地拂過,就像摘掉不習慣的領帶一樣暢快。
   
    智佳住的地方是一棟建在高地之上的二層公寓樓。建築小巧而綺麗,白色牆壁的一部分被設計成拱門的形狀。拱門上掛著一塊金屬板,上面寫著「白色斜塔」四個大字。秋內覺得自己好像在高速公路附近看到過有著類似名字的建築。他慌忙將這個念頭從腦袋中趕了出去,轉向智佳,準備和她告別。秋內小心翼翼地學著京也的樣子,直愣愣地看著智佳。不過,卻沒有「那種」效果。
   
    「那麼,我告辭了。」
   
    秋內向智佳告別。她默默地點了點頭。一片黑暗之中,智佳白皙的臉蛋似乎在微微發光。這樣的機會十分難得,所以秋內決定再多說幾句。
   
    「明天是陽介君的告別儀式,你要不要去?」
   
    「我想去。不過訃告上寫著,『親族以為的人謝絕參加』。」
   
    今天早上,陽介的訃告被貼在了大學信息板的一個角落裡。訃告上面寫著守夜的日程,以及告別式只限親族參加的字樣,但並沒有寫著舉行殯葬儀式的具體地點。
   
    「謝謝你送我回家。」
   
    「沒關係,別客氣。」
   
    這時候,秋內覺得智佳的表情有些異樣。到底是什麼呢?她的視線停留在秋內的胸前,慢慢地眨了眨眼。或許是錯覺吧,秋內覺得她緊閉的雙唇似乎正在顫抖。她咽喉的低窪之處——從喪服圓領裡面露出來的那一部分,恰巧就在秋內的眼前——微微凹下去了一下。
   
    秋內發現那裡凹了一下。
   
    ——智佳難道有點緊張嗎?可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秋內一頭霧水,他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既然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暫且等等看了。
   
    智佳的兩片紅唇之間裂開了一個一厘米寬的縫隙——然後又合上了。
   
    ——是在喘氣嗎?不,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她要說什麼呢?真是痛苦啊,我簡直快要不能呼吸了。
   
    終於,在秋內的面前,智佳的雙唇突然明快地動了起來。
   
    「那個,我……」
   
    第二章 27
   
    智佳的聲音有些嘶啞。聲音很小,很明顯,她現在很緊張。秋內屏住呼吸,等著她把話說完。但智佳的雙唇卻並沒有繼續動下去。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幾聲蟲叫。秋內發現自己馬上就要窒息了,於是向智佳開口問道。
   
    「你怎麼了?」
   
    「我……昨天……」
   
    ——我,昨天……
   
    秋內心裡的那顆剛剛破土而出的「預感之種」頓時枯萎消逝。秋內解脫了,至少他可以放鬆地呼吸了。解脫了固然很好,但智佳卻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秋內的腦袋裡充滿了問號:昨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什麼事都沒有。」
   
    智佳突然低下了頭。
   
    「靜君,謝謝你,晚安。」
   
    秋內剛想說點什麼,但智佳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公寓的拱門之中。黑暗之中,從某個地方傳來了鑰匙鏈的聲音,隨後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
   
    「晚安……」
   
    秋內對著空無一人的面前說道。
   
    秋內向右轉去,像一個在陌生街道醒來的男人一般,尋找著回家的方向。八朔橘的香氣依然繚繞不絕。當秋內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掏出手機,拔通了智佳的電話。
   
    「不好意思,剛和你分開就給你打電話。有件事情讓我很介意,那個……昨天,羽住同學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對吧?」
   
    秋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連珠炮似的說了下去。
   
    「羽住同學,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羽住同學。不僅僅是現在,我很早開始就喜歡上你了。從在教室裡遇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對你無法割捨。我一直愛慕著你,我的心裡只有羽住同學一個人!」
   
    二十分鐘之後,秋內回到了公寓。他按下「電話留言」的播放鍵。
   
    「不好意思,剛和你分開就給你打電話……」
   
    秋內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自己的錄音。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將親口對智佳說出這些話。
   
    第二章 28
   
    秋內在心裡想像著那個瞬間。孤身一人的他痛苦地扭動著身體。
   
    【四】
   
    「我……昨天……」
   
    秋內一直在心裡思索著這句話,直到拂曉。第二天,秋內行屍走肉般地來到學校。在教室裡,他遇到了京也,只見他仍舊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京也變得比之前更加冷漠了,就算秋內和他搭話,他也只是用「嗯」、「啊」這樣的詞彙敷衍了事。秋內覺得他可能為寬子的事情煩惱了一夜,於是便試探地問了問,誰知京也依然哼哼哈哈地敷衍他。秋內覺得麻煩,於是便決定作罷。
   
    中午的時候,秋內數次想和智佳說話。但迫於昨天晚上的緊張感,他的幾次搭話一次也沒有成功。最終說出來的只有「早上好」和「我現在回去睡覺」兩句而已。不知為何,和京也一樣,智佳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面對別人的搭話,她也只是簡短地回上幾聲。
   
    寬子沒怎麼變,還是往常的樣子。課間的時候,寬子和京也待在一起的情景被秋內看到了。秋內覺得他倆之間並沒有什麼隔閡,儘管智佳認為他們的兩人世界出了問題。這或許只是智佳的錯覺吧。
   
    「對了,昨天我問京也了。」
   
    中午的課程結束了。待智佳離開教室之後,秋內找到寬子,和她攀談起來。
   
    「關於那件事情……和那個姓木內的傢伙交往過的,其實是寬子吧。」
   
    寬子喝著盒裝的「香蕉·歐·蕾」,用門牙叼著吸管。她抬起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了看秋內,什麼有沒有說。秋內以為她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於是又接著說道。
   
    「我完全誤解了你的意思。我一直以為和那傢伙交往過的是羽住同學。」
   
    「智佳和他交往過哦。」
   
    「咦?」
   
    秋內下意識地探出了腦袋。
   
    ——什麼?這和我聽到的完全不同啊。
   
    「可是,京也說,寬子和那個傢伙交往過……」
   
    「我也和他交往過。我們分手之後,智佳才和他開始交往的。」
   
    第二章 29
   
    「之後?」
   
    ——可是,智佳分明在教室裡痛毆過那個背叛了寬子的傢伙啊。這可是昨天京也告訴我的啊。是我聽錯了嗎?難道京也說的不是「痛毆」而是「交往」嗎?不,絕不可能。「交往」也就算了,「痛毆」這個詞絕對沒有聽錯。
   
    「木內君被智佳那麼一打,反而興奮了起來,然後不知怎地,就突然喜歡上智佳了……」
   
    「喜歡上了……」
   
    「是啊。」
   
    「那後來……羽住同學就開始和那個傢伙交往了?」
   
    「交往了一陣兒吧。」
   
    「一陣兒?」
   
    「半年左右吧。」
   
    ——半年已經很長了。
   
    「不過到最後,智佳還是和他分手了。據說,木內那個傢伙又看上了別的女孩。」
   
    ——可惡,這個傢伙……
   
    「不過呢,木內那個傢伙確實挺受歡迎的。他長得很帥,身邊永遠不會缺女孩。所以,他移情別戀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我要宰了他!
   
    「高中生嘛,分分合合的,很頻繁的。」
   
    寬子笑了笑,似乎在安慰秋內。
   
    「哎呀,那個時候,這種事情是常有的啦。難道不是嗎?戀愛或者分手,並不是因為喜歡或者討厭,大家只是為了戀愛而戀愛。啊,秋內君,是不是有人很介意智佳的『感情歷史』啊?」
   
    ——我很介意,我很介意,我非常介意!
   
    「怎麼會呢。那是智佳的個人自由嘛。」
   
    「智佳和木內開始交往的時候,我有點不高興。我和智佳的關係也一度變得岌岌可危。」
   
    第二章 30
   
    寬子瞇起眼睛,露出一副感懷過去的表情。她用指尖捋了捋頭髮,耳垂上的青鳉魚耳環搖曳了起來。
   
    「不過,我和智佳馬上就又重歸於好了。因為木內那傢伙就是那種花花公子的類型嘛。我後來也明白了。哼,和我交往完,馬上就又喜歡上了智佳。現在想起來,木內真是個沒有節操的傢伙。」
   
    「嗯,這種事情嘛,也是常有的事兒。」
   
    ——根本不是!宰了你,木內,你死定了!死定了!
   
    「秋內,去食堂嗎?」
   
    京也從秋內身後和他打了一個招呼。秋內一回頭,把京也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你怎麼了?一臉殺氣,跟個魔鬼似的。」
   
    「就是魔鬼……」
   
    「去食堂嗎?」
   
    「去。」
   
    「那一起去吧。」
   
    「嗯。」
   
    他們剛走出教室,便遇上了從洗手間那邊走過來的智佳。
   
    ——和木內交往了半年的智佳。出人意料的、曾經喜歡帥哥的智佳。
   
    「真是少見啊你,今天。」
   
    他們幾個朝一樓走去。京也一邊下樓,一邊不可思議地看著秋內。
   
    「剛才和智佳擦身而過,你卻沒有回頭看她?」
   
    「此一時彼一時嘛。」秋內悵然若失地答道。
   
    京也「噗噗」地笑了起來。
   
    「你剛才好像和寬子說了什麼吧,難道說……智佳高中時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那個叫木內的傢伙。」
   
    第二章 31
   
    ——這傢伙的目光還是那麼的敏銳。
   
    秋內不置可否,只是反問京也。
   
    「說實話,感情方面的事兒我不是很懂。但談戀愛這種事情,兩個人應該先互相抱有好感,然後才會開始交往的,對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大家真是這麼看的嗎?就說你吧。當初,你之所以會和寬子交往,只是為了讓我接近羽住同學吧,不是嗎?雖然不喜歡,但是可以交往——這種情況難道是家常便飯嗎?」
   
    京也突然在樓梯上停住了腳步。他盯著秋內,說道:「我是這麼跟你說的?」
   
    秋內沒明白京也的意思。京也接著說道:「雖然我不喜歡寬子,但卻仍然和她交往——這話我說過嗎?」
   
    「是啊,你之前……」
   
    「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我才不會和不喜歡的人交往呢!」
   
    「借口……」
   
    ——借口?他為什麼要找借口?到底為了應付誰呢?
   
    「難道說,為了應付你自己?」
   
    「我忘了。」
   
    「你這傢伙,性格真夠扭曲的……」
   
    秋內心悅誠服地向樓下走去。京也喜歡寬子,所以才和她交往,可他為什麼要故意製造出一個借口呢?這讓秋內十分不解。
   
    「我絕對不會邀請自己不喜歡的人。」
   
    京也把兩隻手插進牛仔褲裡,嘴裡重複著和剛才幾乎一樣的台詞。隨後,他用模糊的聲音繼續說道:「與之相對的,我會不擇手段地去爭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你是說寬子嗎?」
   
    京也並沒有回答,一聲不吭地繼續往樓下走。沒辦法,秋內只好轉換話題。
   
    第二章 32
   
    「今天星期二,食堂提供什麼套餐來著……」
   
    秋內晃晃悠悠地往樓下走著。這時候,他突然想起學校食堂的菜單來。昨晚請智佳吃晚飯的計劃破產了,所以今天秋內錢包裡的錢比平時要多上一些。秋內心想,今天就買點從來沒吃過的高價菜吧。他想確認一下錢包裡的具體錢數,於是便伸手摸了摸短褲的屁股兜。秋內大吃一驚:自己的錢包不見了。
   
    ——是不是掉在哪裡了?不,不對,昨天我把錢包放到西服內側的口袋裡了,但卻不記得取出來過。
   
    「那個,京也……你借我點錢,五百元左右,可以嗎?」
   
    秋內偷偷地看了一眼京也。只見他面無表情地從錢包裡掏出一枚五百元的硬幣,遞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明天還你。」
   
    秋內和京也下到一樓。當他們走出院系大樓的時候,突然看到了牆上的信息板。陽介的訃告仍然貼在上面。訃告上寫著鏡子家的住址、守夜儀式的開始時間、以及「陽介的告別儀式將在星期二舉行」。上面並沒有寫告別儀式的具體時間和地址。
   
    「陽介的告別儀式在哪裡辦呢?」
   
    「似乎是在『那裡』辦。縣道你知道吧?就是通往漁港的那條海邊縣道,上了縣道就是。那地方叫『什麼什麼閣』。」
   
    「啊,是『出雲閣』。」
   
    出雲閣建在那座橫跨相模川的橋邊,是一處大型殯儀場,正好就在秋內喜歡的那條海邊坡道上面。秋內給ACT打工的時候,曾經給那個地方送過幾次文件。
   
    「我想去陽介的告別儀式上看看。」秋內說。
   
    京也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妙的神情,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秋內。
   
    「想去看看陽介的遺容?」
   
    「不是。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參加告別儀式的。我一直很擔心前天的那些文件,你也知道,事故發生的時候,我本來是要去椎崎老師那裡取快遞的。這事我和你說過,對吧?」
   
    這件事情,秋內確實和京也他們說過。
   
    第二章 33
   
    「可是,由於發生了突發事故,我就把文件的事情給忘得了。如果能在出雲閣遇到椎崎老師,或許可以和她說說這件事。」
   
    「哎呀,那種事情,你說得出口嗎……」
   
    「好!就這麼定了!我這就去。京也,不好意思,你還是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吧。」
   
    「你沒有無聊的時候吧。」
   
    京也欽佩似的揚了揚眉毛。
   
    「嗯,無聊的時候確實不多。」
   
    「我看也是。」
   
    京也的頸關節「卡卡」作響。
   
    「嗯,托你的福,看來我也可以從無聊中解脫出來了。」
   
    京也把手高高舉過頭頂,揮了揮,隨即朝著院系大樓的門口走去。秋內望著京也遠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我能把京也從無聊中解脫出來呢?什麼意思啊?完全不明白。
   
    「啊,對了……你的錢!我不去食堂,所以就不需要了。」
   
    秋內把京也借給他的五百元硬幣丟了過去。京也回過頭來。硬幣在空中劃出一道舒緩地弧線,正中京也的額頭。京也的運動神經真是少得讓人意外。
   
    秋內喜笑顏開——除了大腿肌肉之外,他終於又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處可以勝過京也的地方。
   
    【五】
   
    出雲閣的四周種滿了羅漢松。正面的樹叢從中間斷開,形成了一個入口。秋內騎著公路賽車,衝進入口,朝著寬闊的停車場中央前進。漸漸地,他靠近了出雲閣的主體建築,只見白色的外牆上,並排靠著很多花圈。
   
    秋內穿著一件T恤衫,下身搭配著一件短褲。儘管這種裝束和殯儀場的氛圍極度不相符,但秋內卻毫不在意。
   
    第二章 34
   
    他背著「自行車快遞員」的專用書包——俗稱「快遞包」。秋內把背帶調得很短,書包緊緊地繃在他的背上。這樣一來,當他俯下身去握曲把的時候,書包就不會變得礙事。而且,不管他穿什麼衣服,也不管他去哪,只要背上這個書包,就不會招來他人好奇的目光。
   
    秋內的身邊,不時地走過幾個殯儀場的員工和穿著喪服的人。他們看了一眼秋內,便走了過去,那表情似乎在說「哦,原來是送快遞的啊」。
   
    秋內上學的時候也背著這個包。橘紅色的「快遞包」在教室裡十分顯眼,京也他們經常為此而嘲笑他。但「快遞包」很實用,能裝下很多東西。雖然背包上面還貼著「ACT」的公司標誌,但習慣了之後,也就不覺得彆扭了。
   
    秋內騎到正門門口,透過玻璃大門朝屋裡張望。只見大廳裡面,幾個身穿喪服的男女正在來回走動。這其中的幾個人,昨天晚上秋內曾經在鏡子家看見過。
   
    ——他們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秋內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玻璃門的另外一側。
   
    ——陽介的火葬儀式已經結束了嗎?告別儀式這種事情,到底是以做什麼為開始,以做什麼為結束呢?
   
    秋內小的時候雖然參加過祖母的告別儀式,但那時候的記憶早已經所剩無幾。
   
    除了確認前天快遞的文件,秋內這次其實還另有一個目的。他對歐比的行蹤很是介意,從事故現場逃走之後,歐比又去了哪裡呢?秋內打算先為「沒能配送成文件」的事情向鏡子道歉,然後再不露痕跡地打探歐比的下落。
   
    「在哪裡呢……」
   
    視線所及之處並沒有鏡子的身影。秋內從公路賽車上下來,推開玄關大門,走了進去。周圍的人紛紛回頭看他。秋內裝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看了看手錶,隨即在大廳裡東張西望起來。
   
    「你是秋內君嗎?」
   
    一個人在身後叫他。秋內回過頭來一看,剛才還空無一人的門口,站了一名黑衣女子。來人正是鏡子。秋內慌忙低頭行禮。
   
    「昨天真是太謝謝你了。」
   
    秋內開口客套道。話音剛落,他便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秋內有點猶豫:要不要換個說法再說一次呢?
   
    鏡子平靜地點了點頭,似乎並不在意。她的黑眼圈很重,通紅的雙眼,讓人看了心疼。
   
    第二章 35
   
    「陽介現在正在火化。」
   
    鏡子的視線移到了秋內的身後。她視線的另外一端是走廊的牆壁。不,確切地說,那裡豎著一塊提示板。提示板上面畫著一個橫向的白色箭頭,箭頭底下寫著三個細明體的大字——「火葬場」。
   
    「火化?哦,是火葬吧。」
   
    「嗯。不過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所以去車裡拿了點這個過來。」
   
    秋內看到鏡子手裡攥著一個打開的藥片包裝。
   
    「暈車藥之類的嗎?」
   
    「不是,這是治貧血的藥。」
   
    「啊?貧血?!」
   
    秋內的聲音在寬廣的大廳中迴盪著。
   
    「秋內君,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呢?下午沒有課嗎?」
   
    「我下午有課……不過,那個……前天的那件事,我想問問椎崎老師……」
   
    鏡子的鼻樑十分高挺,她微微揚起頭,看了看秋內的眼睛。儘管失去獨生兒子的苦痛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臉上,但悲傷卻無法將她的美麗完全掩蓋。面對鏡子精緻的容貌——幾個嘴損的朋友說她長的是一副「女醫生臉」——秋內居然「不合時宜」地看得入了迷。
   
    「前天的事情多謝了,謝謝你的幫助。」
   
    率先開口的是鏡子。她的聲音比平時更加安謐,更加冷靜。儘管哀思如潮,但她還是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的聲音才會變成這個樣子吧。
   
    鏡子在靈壇旁邊低頭行禮的身姿再一次出現在了秋內的腦海之中。
   
    「我一直都沒有好好和你道謝,你特地跑到大學告訴我陽介的事情,昨天晚上還來弔唁……」
   
    「啊,是的,我和京也他們一起來的。」
   
    「是啊,友江君也來了。卷阪同學也來了,還有那個羽——那個女孩——」
   
    「羽住同學。」
   
    「對,沒錯,羽住同學,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第二章 36
   
    鏡子把手從下面插進頭髮,摸了摸自己那張消瘦的臉,然後突然抬起頭來。
   
    「難道你有事找我嗎?」
   
    「是的。前天,您委託ATC公司配送的快遞,我沒能到您那裡去取,所以,我必須得向您道歉……」
   
    鏡子愣了幾秒,隨後小聲地應了一聲「啊」。
   
    「我早把工作的事情忘了。算了吧,沒事。以後再說吧。」
   
    「是嗎?那就好。」
   
    「你特地跑過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
   
    「嗯,是的。」
   
    「謝謝你,讓你費心了。不過,秋內君還是趕快回學校去吧。要好好上課啊。」
   
    「嗯,我這就回去。沒有邀請就擅自闖了進來,請您原諒。」
   
    秋內低頭行禮,隨即轉過身,面向玄關。這時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趕忙扭過頭。
   
    「對了,那件事情之後,歐比怎麼樣了?」
   
    鏡子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們一直沒找到它。它也一直沒有回家。警方說,他們正在和動物保護協會的人合力尋找歐比,不過我不認為他們會認真地去找……」
   
    「我也來找找看吧。」
   
    秋內提議道。他想助鏡子一臂之力,哪怕只能幫上一點也好。
   
    「我打工的時候,會在市裡跑來跑去。所以說不定會在某個地方碰到歐比。」
   
    鏡子並沒有回答。她避開了秋內的視線,一言不發,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哎?
   
    秋內覺得很詫異,難道自己說錯話了嗎?
   
    ——想像一下吧。自家的狗突然朝馬路衝了過去,為此,愛子被卡車軋到,命喪輪下。作為一個母親,她會怎麼想呢?難道她還想再一次見到從現場逃跑的歐比嗎?
   
    ——不,不可能。
   
    第二章 37
   
    ——絕對不可能。
   
    秋內感到羞愧難當。自己居然大言不慚地說要幫忙找歐比,鏡子聽了這話,當然會覺得不知所措。
   
    「歐比和陽介是一起長大的,就像兄弟一樣。」
   
    秋內想要說點什麼。但在這之前,鏡子卻搶先開口說道。
   
    她呆呆地望著門外的日光。「歐比是陽介從公園裡撿回來的,那時候,歐比小得可以單手托在手裡。當時正在下雨,歐比大聲地叫著,裝著它的紙箱裡面全都是水……」
   
    鏡子說,把歐比撿回來的時候,陽介還在上幼兒園。儘管如此,陽介仍然承諾,自己會一個人照顧歐比。實際上,陽介信守了自己的諾言。餵食,散步,處理糞便,陽介全都一個人處理。
   
    「我的工作很忙,所以平時很少回家。當時,我的丈夫並不喜歡動物。所以陽介總是單獨和歐比玩。陽介和小學裡的同學相處得也不是很好。因此,陽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歐比度過的。歐比只聽陽介的話,只要是陽介的命令,不管是什麼它都會聽,好像它能聽懂那孩子的話似的。所以,我萬萬也沒有想到……」
   
    鏡子欲言又止,她的聲音很小,回音的餘韻在大廳裡迴盪、消逝。她輕輕地吸了吸鼻涕,視線再一次回到了秋內的身上。
   
    「事故的經過我已經聽警察說了。據一些目擊者說,歐比當時突然衝向了馬路……」
   
    「嗯,是這樣的。」
   
    秋內對鏡子說,自己也看到了那個瞬間。
   
    「那時候,歐比確實突然朝馬路對面衝了過去。我當時也嚇了一跳,一時間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呢?」
   
    鏡子靜靜地用手壓了壓自己的鬢角,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之前,有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比如散步的時候,突然就衝了出去……」
   
    鏡子搖了搖頭。
   
    「我從來沒看到過……而且陽介也沒有跟我說過。」
   
    ——那個時候,歐比為什麼會突然衝出去呢?它看到了什麼東西嗎?
   
    第二章 38
   
    「老師,狗在什麼情況下才會突然衝出去呢?」
   
    「誰知道呢……這並不是我的專業,我也不知道。不過間宮老師可能會知道吧。」
   
    「啊,間宮老師。」
   
    ——原來如此。間宮未知副教授是鏡子的同事,他和鏡子同在一個學院,是動物生態學課程的主講老師。雖然他是一位在世界上小有名氣的研究者,但遺憾的是,在學生中間,他卻不怎麼受歡迎,特別是在女學生中間。他的課並不無聊,相反,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授課方式上,間宮老師的課都充滿了魅力……直截了當地說吧,他的相貌實在是太醜了。
   
    「之後我想找間宮老師談談……」
   
    ——不明白的事情就應該向專家詢問。
   
    「是啊,因為我沒有看到事故發生的瞬間,所以也不好向他請教。不過秋內君一定能向間宮老師作出詳細的說明。警方也說,在事故的所有目擊者中,秋內君似乎看得最清楚。」
   
    「我嗎?」
   
    「警方是這麼說的,『雖然他沒說名字,但是是一位送自行車快遞的年輕人』。他們說的應該是你吧?」
   
    「啊……是啊,應該是我吧。」
   
    ——這麼說來,在所有事故目擊者中,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個了?不過仔細想想,我也同意警方的看法。我認識陽介和歐比,當時,在事故發生之前,我一直在看著他們。而路上的其他行人,大概只是在剎車聲響起之後才開始注意他們、往那個方向看的。
   
    「警方說,京也他們也是在聽到剎車聲之後才注意到的……」秋內在嘴裡嘟囔著。
   
    「什麼?」鏡子抬起頭來。
   
    「啊,對不起,沒什麼。京也他們也說沒看到事故發生的那個瞬間……」
   
    這時,鏡子臉上的表情消失了。秋內變得不安起來:難道自己有說錯話了嗎?
   
    「友江君他們……也在場嗎?」
   
    「哎?嗯,是啊,他們當時也在場。」
   
    第二章 39
   
    ——看來,鏡子之前並不知道京也他們在場的事情。不過,這件事情值得那麼大驚小怪嗎?
   
    秋內說:「請讓我詳細地說明一下吧。」隨後,他告訴鏡子,在事故發生的時候,京也、寬子以及智佳正好從馬路對面的「尼古拉斯」走出來。
   
    「不過,我昨天問了一下,京也他們似乎並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事故。當時,京也正在樓梯上拿著釣竿箱亂耍,隨後,就從下面傳來了一聲巨響……」
   
    秋內下意識地閉上了嘴。他注意到,剛才還面無表情的鏡子,這次顯現出了一種十分強烈的情感。而這種情感——毫無疑問地——是「震驚」。
   
    鏡子血色全無的薄唇微微抖動,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單詞。秋內只捕捉到了其中的兩個。
   
    「那時候……」
   
    「可是……」
   
    「老師!」
   
    「鏡子,時間差不多了。」
   
    秋內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在他們兩人身邊,站著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她的親族吧。被他這麼一叫,鏡子立刻清醒了過來,她看了看手錶。
   
    「是啊,已經到時間了。秋內君,我得先走了,告辭了。」
   
    「那我也走了。唐突來訪,實在是對不起。」
   
    秋內朝鏡子行了一禮,離開了大廳。他跨上公路賽車,回過頭,朝玻璃大門另外一側的大廳看了一眼。不知為何,在秋內的眼裡,和親族們混在一起的鏡子,竟如同一個身披黑衣的幽靈。
   
    【六】
   
    事到如今,秋內已經不想去上下午的課了。今天不用去ACT那邊打工,所以在離開出雲閣之後,他決定直接回公寓。
   
    秋內租的房子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木製建築。秋內住在二層,房東住在一層。就像是在開玩笑似的,房東家的姓氏正好是「大家」。二層有兩個房間,一個是秋內的房間,另外一個並沒有住人。每隔三個月,房東便會領著被低廉房租所吸引的學生來看房,但不論是誰,在看到這棟行將就木的房屋之後,都會諂笑地留下一堆借口,然後逃之夭夭。
   
    第二章 40
   
    秋內把公路賽車停在玄關旁,鎖好車鎖,推開後門的木柵欄,走進公寓。秋內踩著「嘎嘎」作響的地板,爬上二樓,走到裡面那間屋子門口。秋內的房門是一對隔扇——要不是親眼所見,京也都不敢相信——裡外兩面都畫著相對而視的仙鶴。隔扇旁,五個「歐樂納蜜C」的空瓶「咕隆咕隆」地在地板上滾著。上周,房東的孫子來這裡玩。他自作主張地把這些東西拿了上來,在這裡玩「保齡球遊戲」,還製造出了巨大的噪音。
   
    秋內本想說他兩句,但最後還是任由他去玩了。
   
    ——想必房東至今都沒有發現這件事吧。不,說不定他以為那是我在走廊裡亂擺的垃圾呢。
   
    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內熱氣蒸騰。秋內打開屋裡唯一的窗戶,按下電風扇的「強風」按鈕,然後在榻榻米上呈「大字」躺下。窗外,秋蟬大聲地叫著。秋內拿起身邊吃了一半的袋裝薯片,捏起幾片放進嘴中。
   
    秋內看了一眼直接擺在地板上的電話,只見電話的留言提示燈正在一閃一滅。他舔了舔薯片留在嘴邊的鹽粒,伸手按下了錄音播放鍵。
   
    「您有——四條——留言。」
   
    房間裡的這部電話可以說是這個公寓的唯一一個優點了。
   
    「我是媽媽。盂蘭盆節的時候你回不回來?給我回個電話。我白天要去店舖那邊,所以今天晚上給我打哦。啊,晚上好像也不行…… 找什麼東西的聲音 啊,果然不行。歲月不饒人啊,唉,今天晚上我有個聚會,所以明天…… 錄音結束 」
   
    「我是媽媽。盂蘭盆節你回來嗎?明天晚上,大概八點的時候給我回個電話吧。別給店舖那邊打,給家裡打。你對因特網很熟悉吧,給媽媽推薦家好的網絡服務商吧。有個客人給了你爸爸…… 錄音結束 」
   
    「我是媽媽。接著剛才的話說,有個客人給了你爸爸一台舊電腦。因為客人自己買了台新的,所以就把之前的那台給了咱們。你爸爸說,要買什麼廣柑放電腦上。你覺得呢? 錄音結束 」
   
    最近,秋內的媽媽總是會說出一些無聊的冷笑話。聽完錄音的秋內,想起了京也的那句話。
   
    「不過,他畢竟是你唯一的至親啊,沒法和他友好相處,你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一點也不覺得。」
   
    第二章 41
   
    京也小的時候便失去了母親,和父親相處的也一直不是很好。這位「諷刺專家」的乖僻性格或許就是由此而來的吧。而他乖僻的性格反過來又讓他無法和父親友好相處。對於雙親健在,與父母關係不錯的秋內來說,這是無法理解的事情。不過——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個德行,真讓人受不了。」
   
    ——京也是不是很寂寞呢?
   
    秋內還無法理解京也的心情。
   
    和同齡的朋友比起來,京也確實算是老成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給秋內留下了這種強烈的印象,自那之後,這種印象便從來沒有改變過。不過,另一方面,京也還會給人一種稚氣未脫的感覺,比如他對咖喱的異常熱愛,比如他會把釣竿箱當「槍」比劃著玩,等等。秋內還記得自己去他公寓玩的時候,他的收藏櫃裡齊刷刷地擺了一排讓他引以為豪的汽車模型。和秋內的其他朋友比起來,京也身上的這種「孩子氣」,並沒有顯露出他的脆弱。有的時候,秋內會覺得,這種「孩子氣」反而將他身上潛藏著的危險表現了出來,總有一天,京也會做出讓人無法預料的事情。京也也會給人這種令人絕望的印象。雖然說不清楚,但秋內知道,京也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正在不停地收縮。總有一天,那個東西會膨脹成一個龐然大物,而到時候,那個東西將變得無法抑制。
   
    「我是阿久津——」
   
    突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叫嚷聲,這讓秋內嚇了一跳。這一聲的音量實在是太大了,秋內手機的揚聲器都被震得「嘩嘩」作響。
   
    「你的手機要是在上課的時候響了,就糟了,所以我就用這個給你留言了。嗯,咳咳,關於下周的輪崗,我希望你盡快給我答覆。總之給我打個電話啊,就這樣啦。 錄音結束 」
   
    ——聽了這個聲音之後,誰能相信他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呢?不管讓誰來聽,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只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而他的長相……他的長相是……
   
    「嗯?」
   
    ——這麼說來,阿久津長什麼樣子呢?
   
    秋內覺得十分震驚:自己居然已經想不來他的樣子了。
   
    第二章 42
   
    仔細想來,自從兩年前的錄取面試以及幾天之後的業務內容說明會之後,實際上,秋內還沒有和阿久津見過面。ACT是一家小公司,秋內他們這些配送員使用的公路賽車停在一層。社長負責接客戶打來的委託電話,他的辦公桌在二層。一般來說,配送員沒有大事是不會去事務所的,因此,他們也就沒什麼機會和社長見面了。秋內每天都會通過手機聽到他那刺耳的聲音,不知不覺之中,在秋內腦海中,阿久津的形象變成了《根性小青蛙》裡的廣司。
   
    ——明天還要打工,隨便找個理由去社長室,去看看兩年未見的阿久津吧。不過,如果他真和廣司一樣年輕的話,那該如何是好呢?屆時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靜呢?
   
    到了晚上,秋內離開房間,去買晚飯吃的便當。他走出公寓的後門,剛想把公路賽車的支架踢到車輪一側,這時候,秋內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要不要去間宮老師那裡看看呢……」
   
    秋內打算和間宮老師談談歐比的事情。
   
    ——間宮老師那邊還是越早去越好。況且鏡子那邊也想知道談話的結果。
   
    「事不宜遲。」
   
    秋內撇下公路賽車,徒步走上馬路。間宮老師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此時此刻,秋內心裡充斥著的與其說是對間宮老師專業知識的希冀,不如說是希望向某個人傾訴衷腸的迫切。實際上,有一個疑問一直縈繞在秋內的大腦之中,秋內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希望找個人,然後毫不隱瞞地對他說出這一切。
   
    秋內只花了三分鐘便到達了間宮老師住的公寓。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這附近全是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因此,這一帶也被人稱為「戰後大街」。在這片建築之中,最為老舊的兩棟房子,便是秋內居住的那間公寓和間宮老師住的這棟「倉石莊」。
   
    早在剛入學的時候,秋內便發現自己所在院系的副教授就住在自己附近的公寓裡。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上門拜訪過——別說拜訪了,就算在附近看到了,秋內也沒和他打過招呼。
   
    ——間宮老師的那種樣子,很容易讓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畏首畏尾。除了我以為,有這種想法的人估計還有很多。
   
    第二章 43
   
    到了「倉石莊」之後,秋內看到存車處裡停著一輛舊得令人吃驚的女傭自行車。只見在後輪的擋泥板上,用萬能筆寫著車主的名字——「間宮未知夫」,上面還用極為醜陋的字寫著住址和電話號碼。間宮老師的房間似乎是「二零一房間」。
   
    順著建築外面的樓梯上樓,秋內有些緊張地站在了間宮老師的房門口。對於學生的突然來訪,那個怪人副教授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什麼時候向他提出那件事情呢?
   
    秋內按了下門鈴——沒有反應。
   
    然後又敲了敲門——仍然沒有反應。
   
    最後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反應。
   
    「沒在家嗎……」
   
    秋內看了看裝飾木板已經捲起來的房門,這時候,他聽見屋裡有些響聲。似乎有人在小聲地嘟噥著什麼。是間宮的聲音,他好像在和別人說話,但秋內卻聽不到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可能是在打電話吧。秋內決定站在門口再等一會兒。不過,屋內奇妙的低吟聲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改天再來吧……」
   
    沒辦法,秋內只好轉過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中。「吧嗒吧嗒」,他剛要下樓,便聽到他身後傳來了幾聲地板的響聲。隨後,秋內聽到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打開了。
   
    「今天……真走運啊。」
   
    秋內回頭望去,只見間宮老師正用彷彿可以穿透身體的目光注視著他。他的一條腿從門縫裡跨出來,支在走廊上,污濁不堪的牛仔褲被減得半長不長,不僅蓋不住皮鞋,也蓋不住拖鞋;他穿著一件T恤衫,寬大的領口皺皺巴巴的,頭上頂著一頭蓬亂的黑髮——這算是他最大的特點了——與其說他的頭髮「很長」,不如說他的頭髮「很大」。
   
    「哇——」看到間宮老師之後,無論是誰都會在心裡發出這種由衷的感歎。儘管秋內經常在大學裡面看到他,但每次上他的課的時候,仍然會「哇」地感歎一下。現在也不例外。
   
    間宮的脖子掛著一個木製的十字架,十字架垂到他的胸口,握在他的右手裡。秋內好像聽誰說過,間宮是個基督教徒。可是,不論怎麼看,他的這身打扮也不像是個修行的人。大概衣著和信仰沒有什麼關係吧。
   
    第二章 44
   
    「對不起,讓您又按門鈴、又叫門的,其實我都聽到了。不過,剛才我正好在和上帝……哎?」
   
    間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重新打量秋內。
   
    「你是……你是那個啥吧,總是騎著一個自行車,車把跟牛犄角似的……」
   
    「我是秋內。」
   
    「對對,秋內君,你也選了我的課。」
   
    「啊,是的,我上您的課。」
   
    「嗯,你還喜歡那個短頭髮的女孩子。」
   
    「哎?」
   
    「別裝蒜了,沒用的。我心裡清楚得很,那種東西。動物主要靠費洛蒙進行非語言的交流,而人類則是靠聲音的抑揚以及視線來表達自己。」
   
    「那個……」
   
    「好不容易來一次就進來吧。我這裡有麥茶。」
   
    ——這個人果然很奇怪。費洛蒙?交流?到底是什麼意思?真是讓人搞不懂。而且他也不問我為什麼來,就說「好不容易來一次」什麼的。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不管怎樣,秋內還是走進了玄關。在邁進玄關的一瞬間,他差點叫出聲來——「啊!」
   
    「不好意思,我這裡有點亂。」
   
    間宮的身材很高,他彎腰穿過一段很短的過道,走進裡面的客廳。秋內在一瞬間變得無所適從,但下定決心的他還是跟了進去。秋內走進客廳,這次他在心裡大叫了一聲「哇啊!」
   
    雖然不能把所有東西一一確認,但首先,玄關的水泥地上放著一個大籠子,裡面有幾隻奇怪的老鼠,腦袋大得出奇。地上還有一個紙箱子,上面放著一個玻璃水槽,裡面放著些土,斜插在上面的樹杈上,混著些許紅色和黑色,像是帶有光澤的水管似的東西在上面盤捲著。過道上擺著許多透明的蟲籠——數量多的驚人,簡直可以稱得上「數不勝數」。那些蟲籠裡面有的裝著樹枝,有的裝著土,有的裝著砂子,還有的在裡面放了點紙片。間宮和秋內從這些蟲籠中間穿過,像是呼應他們的腳步聲似的,籠子表面出現了些黑點,密密麻麻地滾動著。
   
    第二章 45
   
    在這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圓形的木製茶几,上面趴著一隻棕底白點的蜥蜴,擺出了一個巨大的字母「C」。這只蜥蜴的體型十分粗壯,大概有一個大人的胳膊那麼大,離它鼻子不遠的地方正是秋內的腳。秋內追悔莫及,自己今天為什麼要穿短褲呢?不過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個……這個東西不會襲擊人吧?」
   
    秋內看了看那隻大得過分的蜥蜴,用一種確認的口吻問道。間宮老師偷偷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冰箱,用手輕輕地拍了拍肩膀。
   
    「墨西哥毒蜥蜴應該不會襲擊人類吧。」
   
    「毒……」
   
    秋內對蜥蜴名字裡不祥的字眼作出了反應。但間宮好像覺得他並沒有聽清自己的話似的,他回過頭,又重複了一遍。
   
    「這是墨西哥、毒蜥蜴。是美洲毒蜥蜴的近緣種。」
   
    「美洲毒蜥蜴是什麼東西啊……」
   
    秋內避免刺激到蜥蜴,小心翼翼地跪到榻榻米上。
   
    「這條蜥蜴……是您養的嗎?」
   
    「不是,我借的,當資料用的。世界上,帶毒的蜥蜴只有墨西哥毒蜥蜴和美洲毒蜥蜴兩種,所以必須好好研究研究。來點麥茶可以嗎?我這裡只有麥茶。」
   
    間宮拿來兩杯倒滿麥茶的玻璃杯。這兩個杯子是一套的,設計上有點獨特。可能是外國製造的吧。杯子呈圓柱形,杯口的一個地方被做成嘴的形狀,表面上刻著精細的刻度……
   
    「這不是燒杯嗎?!」
   
    「真可惜,正確答案是計量燒杯。來,這杯是你的。」
   
    說著,間宮把一個計量燒杯「啪」地放在茶几上面。在這股衝擊的驚嚇之下,蜥蜴「嗖」地一下立了起來,它支著四隻腳擺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勢。計量燒杯放的位置正好在蜥蜴的腦後,「C」變成了「℃」。
   
    「因為很熱,所以我就倒了四百CC,先別喝呢……嗯,已經涼下來了。」
   
    第二章 46
   
    「是……」
   
    雖然容器極不尋常,但看上去並不是很髒。秋內覺得喉嚨發乾,幾乎不能開口說話,於是便伸手去拿計量燒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間宮老師剛才說它不會襲擊人,所以拿個計量燒杯之類的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它有時候會咬人,請別介意哦。」
   
    「哎?」
   
    說話的同時,秋內把手縮了回來。
   
    「它的毒牙噢,在照裡的,就在照例,蕩我把它掐下勞了。」
   
    間宮張著嘴巴,指著牙齒下面靠裡的位置說道。
   
    「啊,是這樣啊……」
   
    不過怎麼樣,秋內反正不會去拿計量燒杯了。
   
    「對了,實在不好意思,這裡太狹小了,其實我一直想搬到一個更寬敞的地方去,一個能養寵物的公寓。不過這附近除了這個以為還真沒有。」
   
    ——就算是能養寵物的公寓,也不是什麼都可以養的吧。
   
    「不過,你看,這裡離大學很近,上班很方便。另外我也很喜歡這個公寓的名字。」
   
    「公寓的名字?」
   
    ——倉石莊這個名字到底哪裡好了?
   
    「因為我是基督徒嘛。」 註:間宮說的是冷笑話,「倉石」在日語裡發音和「基督徒」的英語發音有些相像。
   
    秋內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間宮換上一副滿心期待的眼神,把臉湊了過來。當然了,他的頭髮也跟著一起壓了過來。秋內覺得他的頭髮並不是長在腦袋上的,確切地說法應該是,他的臉是從頭髮裡伸出來的。在這片亂蓬蓬的頭髮之中,就算孕育出了嶄新的生命也不足為奇。
   
    「秋內君,難道你就不問問我嗎?這樣好嗎?倉石莊的發音是,然後·→·→·,喏,· 音同Christ Saw 就是『基督看見』的意思。是不是意味深長啊?」
   
    「是啊。」
   
    秋內覺得不好意思,因為「倉石莊」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裡變成了· 也就是「黑暗的思想」 。
   
    間宮充滿喜悅的眼睛再次凝視起秋內的表情。秋內想,這種時候不能立刻避開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瞥。
   
    ——哎?大學老師居然會住在這種房子裡嗎?
   
    秋內一臉驚訝地打量著牆壁和天花板。
   
    「如果叫『冥途莊』的話,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會有房東姓『冥途』的。」
   
    秋內語意不明地回答道。事後,他仔細想了想,原來「maid」是「女僕」的意思。真是個有意思的笑話——「maid·莊」。市原悅子聽了或許會感到高興吧。 註:市原悅子曾經主演過電視劇《見到女管家》,這部電視劇帶有女僕版的設定。另,在日語裡,「莫金」和「maid」發音相似。
   
    「對了——秋內君,你今天為什麼來這呢?」
   
    說著,間宮漫不經心地把放在「℃」裡的「C」拿起來,放到旁邊的籠子裡。秋內總算把計量燒杯拿了起來,他喝著麥茶,將話題切入主題。
   
    第二章 47
   
    「鏡子兒子的那起事故原來是這樣的啊,家裡養的狗……」
   
    聽完秋內的話,間宮抱起兩條細長的胳膊,歎了口氣。
   
    「成年狗和小個頭兒的孩子,這種組合確實容易引發這類事故。因為四足動物起跑的力量比我們想像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這樣,力量非常大。」
   
    歐比刨著地面的身影在秋內的腦海裡重現。紅色的狗鏈瞬間被繃得緊緊地,陽介的身體就如同被大風吹起來似的,頓時飛了出去。
   
    「你們四個人都目擊到那一瞬間了吧。」
   
    「目擊到事故瞬間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那時候,京也、寬子以及羽住同學剛從尼古拉斯裡走出來,他們說並沒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的陽介君。」
   
    「那麼,他們聽到剎車聲以及撞擊聲了吧。」
   
    間宮心痛地說道,雙眸變得模糊起來。
   
    「不過,我今天真是第一次聽說她家裡養狗的事情。這之前,我只聽說是一起單純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禱,所以沒和椎崎老師說話。當然了,我也沒去上課。」
   
    昨天,信息板上貼出了一個通知,鏡子的課要停課一周。
   
    「實際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別式的會場,和椎崎老師聊了幾句。關於剛才所說的歐比的事情,椎崎老師也想知道事故發生的時候歐比為什麼會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間宮老師請教。間宮老師說不定會知道其中的緣由。」
   
    「嗯——不過,我並沒有在現場親眼目擊到那個……歐比衝出去的瞬間。」
   
    間宮撇著嘴,若有所思地玩弄著胸前的十字架。
   
    「歐比為什麼會突然衝出去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秋內暫且問道。
   
    間宮仍然在旋弄著十字架,最後好像聞到了什麼味道。他答道:
   
    「衝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種。有時候是受到了驚嚇,有時候是高興,你扔一個球出去,狗也會跟著跑出去。嗯,最後一種情況需要事前的訓練。」
   
    「訓練——您說的是扔球出去讓狗去追嗎?」
   
    「沒錯。說的訓練,讓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種。因為狗很聰明,所以很容易通過訓練讓它聽從狗主人的信號跑起來。信號有很多種。比如舉起手啊,打響指啊,扔出藍色的球啊,黃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訓導,狗便會很好的執行你的一切命令。」
   
    「這麼說的話,假如事先訓練好歐比,教給它一些信號,那麼事故的時候,只要有人發出那種信號……」
   
    「不,這是不可能的。」
   
    間宮「咯吱咯吱」地撓著裸露的膝蓋。
   
    「發出信號的必須是主人或者馴狗師。其他人發出的信號,狗是絕對不會服從的。」
   
    這樣的話,白天的時候鏡子也說過。歐比只聽陽介一個人的話。
   
    「難道沒有例外嗎?比如狗聽從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說比如,狗把發出信號的人錯當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這種可能理論上說得通。比如,發出信號的人穿著和狗主人一樣的衣服,而且站在很遠的地方。」
   
    間宮的話引爆了秋內腦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裡的那個疑點對接上了。
   
    「此話怎講?」
   
    「其實,狗的視力不是很好。如果把人的視力設為一點零的話,那麼狗的視力只有零點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視的,所以不擅於對焦。因此,在對方站在遠處的時候,它們只能通過服裝來判斷對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灘之類的地方遛狗的時候,只要遠處有人穿著和狗主人類似的衣服,狗便會興高采烈地跑過去。這種事情不是經常發生嗎?」
   
    「沒有,至少我沒怎麼看到過。」
   
    「明明有的嘛。這個,就是這種感覺,你看。」
   
    間宮把一隻手伸到桌子上。他豎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後左右搖擺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見這只「狗」顯示看了看左邊的計量燒杯,然後又看了看右邊的那個。
   
    「啊,是主人!」間宮說。「啪嗒啪嗒」,他靈巧地移動起四根手指,只見那只「狗」朝著計量燒杯靠了過去。在計量燒杯前面,那只「狗」突然停住了腳步。「啊?你是誰啊?」間宮用一種驚訝的口氣說道。
   
    這種事情其實用語言表述完全可以聽明白,因此這種「行為藝術」根本沒有必要。只是間宮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別人誤當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內看著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對照著間宮的話,在心裡試著審視起自己的疑問。
   
    「素色的T恤衫,會怎麼樣呢?」
   
    為了不讓間宮察覺,秋內盡可能簡短地問道。間宮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幾下眼睛。
   
    「啊,對不起,我說的是服裝的事情。。在剛才那個例子裡,狗把站在遠處的人當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設那個人當時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況會如何呢?」
   
    「也就是說,在這種場合下,並沒有顯著的特徵,是嗎?」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狗大概會按照顏色去判斷吧。」
   
    間宮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最近的研究說,狗能夠區分的顏色只有紫色、藍色、黃色這三種顏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時候,狗主人身上穿著紫色、藍色或者黃色的T恤衫。狗跑著跑著,突然看到遠處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穿著和狗主人一樣顏色的T恤衫,這個時候,狗或許會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主人,然後不顧一切地跑過去。」
   
    「跑過去嗎?」
   
    「可能會是這樣的吧。」
   
    那天,陽介穿著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後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恤也是那個顏色的。歐比很可能把京也誤當成了陽介,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的。
   
    「狗靠服裝辨認人類,然後把別人誤當成了主人,這種情況下,一般需要多少距離呢?」
   
    「這個可就不好說了,狗的視力在個體上是有差別的。」
   
    「比如說,在單側一車道的馬路對面呢?」秋內問道。
   
    間宮突然抿起嘴,問道:「難道說……你已經有想法了是嗎?」
   
    蓬亂的頭髮裡,兩隻猶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著秋內。
   
    秋內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團疑惑能不能對間宮說呢?應該說,還是應該沉默呢?——秋內馬上做出了決定。
   
    「咕嘟」,秋內嚥了一口口水,隨後開口說道:
   
    「那天,從尼古拉斯走出來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寬子穿的是一件藍色半袖襯衫,羽住同學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說,既然狗只能區分紫色、藍色和黃色這三種顏色,那麼歐比至少能夠判別出京也和寬子的顏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這麼認為,京也和寬子,在這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採取了行動,讓歐比跑了出去。可以這樣想嗎?」
   
    「比如是哪個人呢?」
   
    秋內再度陷入無言以對的窘境。不過,事態既然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已經無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內直截了當的說出了心裡的疑慮。
   
    「那個時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鬧似的行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為是——」
   
    秋內把一切都告訴了間宮。京也跑到樓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幾隻麻雀正在看自己,於是他便像用步槍似的,把釣魚箱舉了起來,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隨後,歐比便衝了出去。
   
    「哈哈,原來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種行為和陽介君的事故之間有著什麼關聯?」
   
    「是這樣的。」
   
    這正是秋內心中的疑慮。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樓梯上,像拿步槍一樣舉起了釣竿箱。秋內懷疑這或許和「歐比的暴走」之間存在著一些聯繫。他一直都這麼認為。當然了,秋內覺得京也並不是有意讓歐比衝出去的,也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不過,京也的那種行為在秋內的腦海裡留下來深深的烙印。那個時候,秋內並不可能逐一觀察周圍的路人,不過,根據他的記憶,在歐比衝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並沒有別的什麼人做出特別的舉動。如果歐比是 因為周圍其他人的舉動從衝出去的話,那麼,做出那個舉動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
   
    秋內仔細打量著間宮。
   
    間宮又說了一遍「不可能」,然後瞇著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顏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邊,狗就不會把別人認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種情況想認錯都很難,因為陽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實在太大了。」
   
    「這倒也是……」
   
    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秋內感覺心裡踏實了不少。
   
    ——京也和陽介的事故沒有一點關係。看來是我想多了。
   
    「那個,我……並不是懷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誰的責任,讓他來對陽介的事故負責。可是,那個時候,京也的舉動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深了……」
   
    「確實令人印象深刻。簡直就是一個小孩子嘛。」
   
    「那個傢伙做起事來,有時候真像個小孩子。」
   
    「啊對了,秋內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買了點。在冰箱裡凍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還沒等秋內回答,間宮便站了起來,從冰箱裡取出還沒切開的西瓜,拿到操作台上「卡嚓卡嚓」地切了起來。
   
    「切西瓜,切西瓜,我切啊切啊切西瓜——」間宮哼著自己原創的小調兒,看來這便是所謂的「我的空間」吧。但間宮的空間實在是過於獨特了,秋內感覺有點適應不了。
   
    「話雖如此,狗的視力很弱,這種事情我之前居然完全不知。」
   
    秋內朝著背對自己的間宮說道。
   
    「看人類的時候,是靠穿著來辨認的,這件事也是頭一次聽說。」
   
    「本來啊,大部分的狗是將人類的外部特徵組合起來記憶的。」
   
    間宮面向著操作台回答道。看來他用菜刀切西瓜的手藝已經很純熟了。大概一個人生活很久了吧。
   
    「比方說,一隻狗曾經被某個穿著西服戴著帽子的人狠狠打過。那麼在這之後,只要是穿著西服戴著帽子的人,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狗看到了也會覺得害怕。如果它曾經被某個舉著雨傘、頭髮很長的人踢飛過,那麼只要相同的條件滿足,在大多數場合,它就不敢靠近對方。狗會記住人的特徵組合,在看到同樣特徵組合的時候,就會反射性的回憶起當時的記憶。」
   
    「特徵組合嗎……」
   
    秋內發現自己還在想著京也的事情。紫色的T恤衫、釣竿箱。歐比很有可能對這個組合產生反應……
   
    「不,不會的。」
   
    秋內立刻得出了結論。那天在漁港,陽介和歐比在一起的時候,京也當時拿著釣竿箱,但歐比卻沒有任何反應。
   
    「你還有問題要問嗎?」
   
    間宮把盛著西瓜的盤子端了過來。秋內搖搖頭說「沒有」,決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別再揪著京也不放了。這種事情一旦想起來就會沒完沒了,最重要的是這麼做很對不起京也。
   
    秋內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口。他感到十分意外,因為西瓜非常甘甜多汁,看來挑西瓜也是有技巧的。
   
    「這麼說來,秋內君,你知道所羅門的指環嗎?」
   
    啃著西瓜的間宮唐突地問道,透明的西瓜汁黏糊糊地在他的嘴邊掛了一圈。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
   
    「我猜也是。」
   
    間宮「卡嚓」一下咬了一口紅色的瓜瓤。
   
    「所羅門是大衛的獨生子。在他父親之後,他成為了古代以色列的國王——《舊約》裡曾經這樣寫道『所羅門王有一個魔法指環,戴上它便能夠和鳥獸魚蟲對話。』」
   
    「那個什麼國王能和動物對話嗎?」
   
    「是的,他能。我也想要一個那樣的指環。」
   
    間宮噗地一下把西瓜籽吐到盤子裡。
   
    「我們這些人每天拚命工作,可以說是為了研製出所羅門的指環。我們讓田鼠吃下荷爾蒙,通宵觀察墨西哥毒蜥蜴的動作。世界上的動物學者每天都在做著這樣的事情——不過令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所羅門的指環還沒有被研製出來。」
   
    間宮把吃完的瓜皮放到盤子裡,然後用鼻子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出來。
   
    「只要有了那個指環,我們就能毫不費力地得到答案。」
   
    秋內開始想像自己戴上「所羅門的指環」,訊問歐比的情景——那個時候,你為什麼會突然跑開?歐比回答道:因為……那個時候……做了……
   
    ——唉,不行啊。
   
    間宮的聲音將秋內拉回到現實中來。
   
    「秋內君,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有了指環,也是沒有用的。因為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找到事情的關鍵——歐比。」
   
    「啊,確實是這麼回事。」
   
    沒有歐比,對話什麼的就都不能進行了。
   
    「如果歐比在這裡的話,我們可以做些試驗,試著查明真相。」
   
    「椎崎老師說,現在警方那邊似乎正在和動物保護團體一起,共同尋找歐比。」
   
    「找到之後怎麼辦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交給保健所去處理掉嗎?」(日本的保健所下面有個專門負責收留流浪動物的機構。在一定時間內,保健所會照顧流浪動物,為他們尋找新的主人,過了保護期仍無人領養的動物,會被實施安樂死。)
   
    秋內被間宮唐突的回答嚇了一跳。不過,他立刻回憶起了鏡子的樣子——當然了,那是他在出雲閣看到的鏡子。
   
    「我也來找找看吧。」
   
    當時,秋內曾經這樣提議過。但她一臉困惑地避開了秋內的視線。
   
    把自己的兒子拉到卡車輪下並將其害死的家犬,就算找到它了,鏡子也絕對不會接著收養它的。在心情上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秋內既沒養過狗,也沒養過兒子,但這種心情他還是能夠想像出來的。
   
    ——或許鏡子真的打算將歐比處理掉。
   
    「間宮老師,那件事情,您是怎麼看的呢?」
   
    「那件事情?哪件事情?」
   
    「我想說的是,如果椎崎老師打算把歐比處理掉的話……」
   
    間宮用放在身旁的手紙擦了擦嘴巴,然後抬頭看著天花板。
   
    「嗯……這個嘛,我也想過很多很多。不過,事態畢竟是事態,所以就算椎崎老師想處理歐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理解陽介君親屬的心情,那麼我就沒有提出意見的權利。」
   
    「可是,這麼一來,歐比不就太可憐了嘛……可是……歐比又不是存心想讓陽介君出事故的,難道不是嗎?」
   
    間宮「卡卡」地撓了撓自己的耳朵後面。
   
    「答案肯定不會那麼單純的。雖然我每天都在研究動物,但我仍然不明白,『把牛、豬烤了吃』的行為和『為了試驗而殺死動物』的行為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狗主人將狗處理掉的行為、中國人吃狗的行為,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分別;我也不明白注射死跟斬首之間有什麼區別。所以面對『可不可憐』這種問題的時候,我自己並沒有正確解答的勇氣。」
   
    秋內在心裡反覆體會著間宮的話,沉思了片刻。
   
    但是他並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可能是那個房間的水龍頭老化了吧,秋內聽見牆壁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吱吱」作響。
   
    過了一會兒,秋內站了起來。在玄關門口,秋內問間宮,如果有了什麼發現能不能再來向他請教。間宮爽快的點頭答應。
   
    「你家離這裡挺近的,可以隨時過來嘛。」
   
    「啊?您知道我的地址,是嗎?」
   
    「不就住在這附近嘛。房東姓大家的那家。玄關旁邊總是停著你的那輛自行車,車把像個犄角似的。」
   
    間宮把自己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給了秋內。秋內把這個號碼存到了手機裡面。
   
    最後,秋內點頭行完禮,剛要走出房門的時候,間宮「啊」地叫了一聲。
   
    「對了對了,我差點忘了。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說一下。」
   
    「什麼事情呢?」
   
    「那個短頭髮的女孩,就是羽住君。」
   
    「是的。」
   
    「感覺她有點傲氣。」
   
    「嗯……」
   
    「那個女孩,可能喜歡你哦。」
   
    秋內瞠目結舌,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覺得渾身上下不能動彈。
   
    「雖然你還沒有發現,但她在跟你說話的時候,聲音會微妙地變高。那是她體內雌性荷爾蒙分泌增加的證據。雌性荷爾蒙有能讓聲音變高的效果。」
   
    「那個……您說的我完全聽不懂……」
   
    「男性對高聲音的發生源會產生一種本能的保護欲,比如嬰兒之類的。女性生下來便知道這個『秘密』,所以當她們和心上人說話的時候,體內的雌性荷爾蒙便會加速分泌,聲音自然就會升高。而她在和你說的時候聲音會變高,是吧,也就是說,她喜歡你。理由很簡單吧?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秋內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口。
   
    間宮又興高采烈地重複了一遍:「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隨後走進了走廊一側的洗手間。在洗手間門的另外一邊,間宮連珠炮似的說道:
   
    「我給你一個建議吧,如果你想讓她知道你對她的心意,盡可能的壓低聲音就好了。分泌雄性荷爾蒙的樣子會讓男人更具魅力,這樣會增加你的成功率哦。」
   
    秋內在玄關待了一會兒,但間宮還是沒有從洗手間裡出來。洗手間裡傳出了輕微的哼歌聲。沒辦法,秋內向門口那些奇怪的老鼠行了一禮,然後走出門去。
   
    整個晚上,間宮的話一直在秋內的腦袋裡轉來轉去,他躺在被褥上,卻總也睡不著——雖說昨天晚上他也沒怎麼睡覺。
   
    ——間宮對我說的那些雌性荷爾蒙的事情,難道是真的嗎?就算那些話是真的,但和我說話的時候,智佳的聲音真的微妙的變高了嗎?那只是一種錯覺而已吧?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從來沒有覺得她的聲音又什麼變化。
   
    秋內感到很懊惱。他非常非常的懊惱。夜已經深了,秋內終於意識到,不管自己再怎麼懊惱,也不會得出什麼結論。至於間宮的那些話,他決定一笑了之,不去認真對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秋內對著天花板故意大叫道。他做出一副笑得肚子痛的表情,「啪啪啪」地拍打著榻榻米。待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智佳的聲音仍然在腦海中縈繞著,而自己依然在拚命的想要判斷出這個聲音到底是高還是低。
   
    第二章 48
   
    第二天。
   
    秋內突然意識到,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和智佳說話了。
   
    ——和她說話的時候,如果她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怎麼辦?或者,正相反,如果她用非常高的聲音回答我,我一高興,但過後如果發現間宮跟我說的那些關於雌性荷爾蒙的事情都是假話怎麼辦?
   
    早上第一節課,秋內一直在思考這些事情。在他的腦海中,智佳的聲音時高時低,,朦朧作響。由於最近睡眠不足,他有些昏昏欲睡。他聳拉著眼皮,腦袋對著桌子慢慢靠了過去,就在額頭將要撞上桌子之前,他突然驚醒,趕忙坐直。這套動作,他重複了好幾遍。
   
    「我在土特產商店裡見過你這樣的鳥。」
   
    下課的時候,京也靠了過來。他的手裡拿著一本雜誌。
   
    「它會叼牙籤,叼的可好了。」
   
    「我能叼的更好。」
   
    我不喜歡木製的鳥——秋內想起這麼一句,他覺得這句話頗有詩意。當然了,他沒有說出來。
   
    「我說京也啊,殺死動物這種行為,終歸是不對的吧?」
   
    秋內想起自己昨天和間宮的對話,於是便隨口向京也問道。
   
    「你說的這是什麼東西啊——這個話題你可以找『噢——我的上帝』談談啊。」
   
    「哎,我去間宮老師那裡的事情和你說過嗎?」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
   
    ——真是驚人的預感啊。
   
    「是的,昨天,我在間宮老師的房間裡和他說過這個話題。現在,警方似乎正在和的動物保護團體一起尋找歐比,不過,我總覺得椎崎老師在找到歐比之後會把它處理掉。對於這件事情,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一點想法都沒有。」
   
    秋內心想,果然是這樣。不管他內心是怎麼想的,京也都只會做出這樣的回答。這些都在秋內的預料之中。
   
    「順便問一句,你知道那條狗為什麼會突然衝出去嗎?」
   
    「不知道,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雖然間宮老師告訴了我很多東西——比如狗的視力很差啦,會因為各種原因跑出去啊——但最後,這些東西都沒有派上用場。」
   
    秋內並沒有提及他說出京也的名字,並和間宮老師探討的事情。這話要是讓他本人聽到,他肯定會生氣。
   
    「間宮老師還說,如果找到了歐比,他想拿歐比做一些實驗,查明真相。」
   
    「歐比活不了了。」
   
    「你不要亂說。」
   
    秋內雖然責備了京也,但又覺得他的話也並不無道理。如果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歐比,然後將歐比處理掉的話,一切就都結束了。
   
    「如果椎崎老師要處理歐比,流程將是什麼樣的呢?首先,警方和動物保護團體會找到歐比,然後再和椎崎老師聯繫——這時候,如果椎崎老師拜託他們幫忙處理掉的話,歐比會立刻被殺掉嗎?」
   
    「在這中情況下,歐比不會馬上被殺。」
   
    「那什麼時刻殺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想去圖書館查一下這方面的事情。」
   
    這所大學的圖書館十分寬廣,藏有很多關於動物關係方面的書。圖書館裡面還能上網。其實秋內並沒有去過圖書館,一次都沒去過,他只是聽別人這麼跟他說過。
   
    「圖書館?你去嗎?」
   
    「你怎麼那種表情……啊,不行,我今天還得去打工。」
   
    京也擺出一副先覺先知的表情,彷彿在說「我就說吧」。
   
    「哎,等等,說起打工這件事來……」
   
    這個時候,秋內突然想起了一個辦法。
   
    ——把歐比的情況告訴所有配送員,這個方法怎麼樣?ACT的配送範圍正好覆蓋平塚市一帶,也就是說,配送員們經常經常會騎著自行車在市內穿梭遊走。我可以拜託那些配送員,如果發現了歐比,就請和我立刻聯繫,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如果我們能趕在警方和動物保護團體前找到歐比的話,那麼它就不會再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被殺了。沒錯,就是這樣。
   
    「好勒,我馬上去找社長談談。」
   
    雖然只是想到一個辦法,但秋內卻像已經找到了歐比似的,心情變得舒暢起來。
   
    「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不過還是加油吧!」
   
    京也的話聽起來十分言不由衷。京也剛要起身離開,便聽到寬子在遠處招呼他。
   
    「京也,我去買果汁,你要點什麼嗎?」
   
    「牛奶,明治的。」
   
    寬子點了點頭,說了句「明白」,隨機笑嘻嘻地走出了教室。秋內心想,她剛才的聲音比原本的聲音要高一些——這或許是雌性荷爾蒙的影響吧。
   
    「這麼說,你和寬子和好了?」
   
    「我才沒有和她和好。我們本來就沒鬧彆扭。」
   
    「這樣啊……」
   
    ——智佳一直在為他們兩個人擔心,看來那果然是智佳的錯覺。
   
    「前幾天,我聽羽住同學說,最近寬子和你約會的時候,喜歡叫上羽住同學,是嗎?」
   
    在自己說話的時候,秋內發現,京也唰地一下子,避開了他的視線。
   
    「那個啊,又不是總拉上她,只是有時候叫上她而已。」
   
    「這是為什麼呢?約會的時候一般來說都是想兩個人單獨相處的嘛。」
   
    「那種事情,你還是去問寬子好了。」
   
    「我怎麼問啊。因為,這些事情是羽住同學偷偷告訴我的啊。」
   
    實際情況根本算不上「偷偷告訴」,但秋內覺得「偷偷告訴」這個搭配本身很刺激。
   
    「你和寬子每天都約會嗎?」
   
    「倒不是每天都約會。今天就沒有。因為我要在家裡看F1的DVD。」
   
    「F1比女朋友重要啊。你這個人,明明沒有駕駛執照,但卻非常喜歡汽車。」
   
    「你不也一樣嘛,明明沒談過戀愛,但卻喜歡羽住智佳。」
   
    秋內還沒來得及回嘴,京也已經捲起汽車雜誌,回到教室後面去了。
   
    下午,當天最後一節課結束了。秋內打定主意,決定去找智佳。在趕去打工之前,他想好好地確認一下智佳聲音的高低。由於想出了一個找歐比的好主意,秋內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萬能的靈感」。現在的自己無所不能。
   
    「羽住同學,你要回去了嗎?」秋內對智佳說。
   
    這時候,智佳正在把課本收到書包裡。她回過頭來,只應了一聲「嗯」。回答只有一個字,實在不好判斷聲音是高還是低。秋內決定再等等看,但智佳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是嗎,要回去了啊。」
   
    「有事嗎?」
   
    這一回,智佳的回答增加到了三個字。不過,增加倒是增加了,但因為沒有比較的對象,所以仍然無法判斷聲音的高低。這時,秋內心生一計:叫個比較對像過來不就行了嘛!
   
    「京也,你過來一下好嗎?」
   
    秋內把剛要離開教室的京也叫住。京也回過頭,十分不耐煩地把臉湊了過來。
   
    「那,明天見。」
   
    智佳拉上書包的拉鏈,把書包挎在肩上。
   
    「哎,那個……」
   
    智佳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你有什麼事嗎?」
   
    智佳剛走開,京也就過來了。智佳的背影馬上就要從教室裡消失了,但秋內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京也莫名其妙地追隨著秋內的視線,當看到智佳的時候,她「嗯」地哼了一聲,隨機開口把她喊住。
   
    「鞋帶兒開了哦。」
   
    智佳在教室門口停住腳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她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秋內一直沒有注意到——其中一隻上面的鞋帶兒耷拉了下來。智佳蹲下身子,把鞋帶繫緊,回頭對京也致謝。
   
    「謝謝你。」
   
    京也滿不在乎地對她揮了揮手。智佳的身影隨機在走廊裡消失了。
   
    秋內的身體僵硬起來,凝然不動。不管怎麼分析,智佳剛才那句「謝謝你」的聲音,都要比之前她對他說的「嗯」和「什麼事」要高。
   
    ——難道只是單純地因為她和京也離得遠嗎?或者,京也告訴她鞋帶開了,她覺得京也幫助自己了?還是說……難道說,智佳體內雌性荷爾蒙的分泌增加了嗎?智佳做出女人的本能反應嗎?
   
    「喂,怎麼了?」
   
    京也轉向秋內。其他學生都走了出去,教室裡面只剩下秋內和京也兩個人。
   
    「啊,沒什麼,我只是……想叫你一聲……」
   
    京也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問「你說什麼」。
   
    「那我去打工了。」
   
    秋內丟下一臉不快的京也,走出了教室。半路上,他回身瞥了一眼,之間京也仍然在抱著胳膊,看著秋內。
   
    秋內穿過一件冷清下來的走廊,沿著樓梯走下樓。
   
    ——剛才聽到的那聲「謝謝你」,聲音 很高,這其中肯定有著什麼特別的理由吧。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間宮的那套理論本身是真的嗎?這一點讓人很是懷疑。所以,對這件事不用太介意。
   
    秋內一邊在心裡琢磨,一邊朝校舍後面的存車處走去。走到存車處之後,他發現寬子也在那裡。
   
    「哎呀,秋內君,要去打工了嗎?」
   
    寬子剛把鑰匙插進淡黃色的自行車車鎖裡。在看到秋內之後,不知為何,她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是啊,要打工了。怎麼了?」
   
    「嗯,沒什麼事。」
   
    寬子避開秋內的視線,把自行車拉出來。秋內在公路賽車的一側蹲下,打開車鎖。
   
    「寬子,今天不和京也見面了嗎?」
   
    「嗯,京也說他要去買東西。我本來想和智佳一起去吃飯的,但智佳好像有點事要辦,所以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回去了。」
   
    「啊?羽住同學也不行嗎?」秋內問道。
   
    一瞬間,寬子沉默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秋內,惡作劇似地笑道:
   
    「實際上啊,我覺得,秋內君一定找智佳談過了。喏,現在可是告白時間哦,學校裡已經沒什麼人了。」
   
    「我才沒找她談過呢?」
   
    秋內在搖頭的同時又擺了擺手。
   
    「哎,你為什麼那麼想呢?」
   
    「我問智佳有什麼事,智佳卻不肯告訴我。而且還十分奇怪地一開視線,我當時就想啊,『哎,她一定有什麼事吧』,然後我就想,是不是秋內君終於下定決心,開始行動了……」
   
    ——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
   
    「真是有些遺憾啊……啊,算了,好好打工吧,加油!」
   
    寬子把手舉到肩膀處,揮了揮,然後騎上自行車離開了。
   
    秋內蹬起公路賽車的腳踏板,疾駛出存車處。他一邊加速,一邊轉身環視院系大樓。他用餘光看到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有消失了。似乎有什麼人剛要從大樓正面走出啦,但立刻又把身子縮了回去。很明顯,那個人發現了秋內,於是便躲了起來。
   
    秋內趕忙把公路賽車剎住,伸著脖子朝那邊望去。只見大樓正面大門的陰影裡,依稀能看到一個人的背影。那人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白色的T恤衫微微移動——那個人想要把身子轉過來。一頭短短的黑髮慢慢轉過去,漸漸地,秋內看到了她的側臉。
   
    秋內慌忙轉過身,握緊車把,蹬起公路賽車,一條直線奔著校園大門疾駛而去。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秋內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他知道他必須這麼做。秋內再也沒有回頭。
   
    剛才的那個人是智佳。
   
    看到自己而躲起來的正式智佳。
   
    秋內將腳踏板蹬得飛快,暖熱的風拂過他的臉龐,當他掠過一對不相識的學生情侶時——
   
    「嗯……」
   
    在一瞬之間,他的腦海裡出現了空白。緊接著,在下一個瞬間——
   
    「啊?」
   
    在那片空白當中,這幾天聽到的幾個對話的片段一下子噴湧而出。
   
    「我打了啊……但你的電話一直占線。」
   
    寬子給京也打電話的時候,京也正在和誰打電話。
   
    「啊,我在和我爸打電話。」
   
    秋內回憶起京也回答的那個瞬間。來電記錄上顯示的確實是他家的電話號碼,但通話時間或許十分短暫。而且,那之前,或許之後,京也很可能給某個人打過電話。不過寬子並沒有查看他的呼出記錄。
   
    寬子給京也打電話,但是沒有打通,所以才給智佳打了一個電話。
   
    「我當時正好也在打電話。」
   
    「羽住同學,順便問一句,你當時在和誰打電話啊?」
   
    智佳看都沒看秋內一眼。
   
    「沒誰,一個朋友而已。」
   
    這種簡短的回答,就像在隱瞞什麼似的。
   
    「因為木內那傢伙就是那種花花公子的類型嘛。我後來也明白了。哼,和我交往完,馬上就又喜歡上了智佳。」
   
    秋內也能理解這種心情了。
   
    「最近,寬子有些奇怪啊。」
   
    從守夜儀式回來的路上,智佳一直在擔心寬子。
   
    「我只要一和京也君說話,她就會突然把話題岔開,要麼就是十分熱心地和我說京也君怎麼怎麼好。」
   
    在他們三個人中間,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而寬子似乎已經察覺到了。
   
    「與之相對的,我會不擇手段地去爭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京也曾經對秋內說過這種奇怪的話。
   
    還有,就在剛才……
   
    「嗯,京也說他要去買東西。」
   
    寬子曾經這麼說道。可是,仔細想來,這句話和京也所說的不就自相矛盾了嗎?
   
    「因為我要在家裡看F1和DVD。」
   
    京也肯定對秋內和寬子當中的一個人撒了謊。
   
    或者,他對兩個人都說了瞎話。
   
    「我問智佳有什麼事,智佳卻不肯告訴我。」
   
    「而且還十分奇怪地移開視線,我當時就想啊,『哎,她一定有什麼事吧』。」
   
    智佳也對寬子隱瞞了些事情。
   
    剛才,秋內離開教室的時候,留下了京也一個人。
   
    秋內雙手用力握緊車閘,前後輪的兩個剎車同時鎖住,輪胎在瀝青路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周圍學生的視線唰地一下集中了過來。公路賽車停了下來,秋內也停了下來。耳朵旁邊,汗水慢慢地流了下來。秋內覺得有點喘不上氣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在將這口氣呼出之後,胸口的憋悶並沒有消失。
   
    「開什麼玩笑!」
   
    不過,秋內並沒有勇氣去確認者究竟是不是玩笑。
   
    不要去想這件事了!秋內下定決心。
   
    秋內覺得,只有這個方法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到達ATC的辦公室,秋內便順著更衣室裡面的樓梯爬到二樓。他穿過走廊,來到社長室門前,清了清嗓子,然後敲了敲門。
   
    秋內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他只和阿久津見過兩次,一次是兩年前的錄取面試,另一次是面試幾天後的業務內容說明會。今天終於該第三次了。雖然他每天都能聽到《根性小青蛙》裡廣司的聲音。
   
    「哦哦……啊啊啊……誰?……門沒鎖。」
   
    門的另外一側傳來了阿久津的聲音,他的聲音時斷時續,十分奇怪。
   
    「打擾了。」
   
    秋內一進屋,發現正面豎著一塊高高的隔板。阿久津的辦公桌就在隔板的另外一邊。
   
    「噢噢……那個聲音……是小靜吧……真是好——」
   
    一個大啞鈴配合著阿久津的聲音,在隔板上方閃了一下,隨後又消失了。
   
    「我現在……正在鍛煉肌肉……所以上半身沒穿孕婦……你就在那邊說吧。」
   
    阿久津以前是一名自行車運動員。退役之後,他一直在鍛煉上半身的肌肉,這或許是一種平衡上下半身的考慮吧。一股濃重的體臭從隔板那邊傳了過來。
   
    「那個,實際上,我有件事想拜託您。」
   
    「什麼都……可以,請……說吧……啊!」
   
    秋內先把陽介的事故簡單地和阿久津說了一下。阿久津一邊推著啞鈴,一邊聽著他的敘述。
   
    「二十九……三……十!」
   
    地板咚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被扔到了上面。隨後是一陣調整呼吸的聲音。
   
    「是嗎,事故的事情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那個男孩,原來是小靜的朋友啊。真是令人遺憾啊……」
   
    「是啊。那麼,我的請求是……」
   
    秋內對阿久津講了歐比的事情。他說,歐比從現場逃走了,現在警方和動物保護團體正在找它,但是還沒有找到。
   
    「所以,我想一邊送快遞,一邊試著找歐比。當然了,前提是不影響工作。」
   
    「哦?哎呀,這個沒什麼問題啊。」
   
    「是,是啊,可以的話,我希望讓其他的配送員稍微幫我一下。我覺得,如果只在我的負責範圍內搜索,是不可能找到歐比的。」
   
    「原來如此,你是想讓大家一起分頭來找。不過啊,小靜,如果找到那隻狗之後,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實際上我還沒有考慮過……總之,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如果讓警方和動物保護團體先找到歐比的話,狗的主人或許會讓他們把它處理掉……」
   
    「啊啊,是這樣啊。」阿久津用一種信服的聲音答道。
   
    「必須在他們之前找到它是吧。好的,我明白了。那就由我來向大家說明一下吧。從今天開始,馬上動手開始找。」
   
    「哎?從今天開始嗎?真的可以嗎?」
   
    秋內十分意外,真沒想到,自己這麼輕鬆就得到了阿久津的承諾。他略微有些沮喪。隨後,在下一個瞬間,無限的感激之情波濤滾滾般湧上他的心頭。秋內激動得簡直想衝到隔板那邊,去擁抱那坨裸露的肉體。
   
    「太謝謝您了,真是幫了大忙了。」
   
    「沒事沒事,對了,順便問一句,哪隻狗有什麼特徵嗎?」
   
    「紅色的狗鏈。狗鏈應該還繫在它的脖子上。」
   
    「狗鏈?」
   
    「就是繫在狗脖子上的鏈子。」
   
    「紅色的鏈子,明白了明白了……嘿!」
   
    啞鈴再一次出現在了隔板的上方。
   
    在這天的打工過程中,秋內一直拚命地搜尋歐比。配送貨物的時候,他會留意周圍;空閒的時候,他會在近處來回轉轉。不過,秋內還是沒有發現歐比的蹤影。阿久津那邊也沒有消息,其他的配送員也沒有看到歐比。
   
    「這件事本來就不是能夠輕易完成的,我早就知道……」
   
    其實秋內一開始「並不知道」。他一邊嘟噥著,一邊把公路賽車停到商業街的一個角落。秋內從錢包裡取出一些零錢,放到發著光的自動售貨機的投幣口裡。他敲了一下運動飲料的按鈕,自動售貨機彷彿發怒了似的,把商品從前取物口裡吐了出來。
   
    秋內看了一眼G-SHOCK,現在是下午七點多。
   
    身後,一輛卡車駛了過去。
   
    ——京也和智佳,在那之後怎麼樣了?
   
    「不要想不要想……」
   
    秋內搖搖頭,把手伸進自動售貨機的取物口。就在這個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秋內慌忙掏出塑料瓶,手背被取物口的擋板邊緣擦破了一層皮。
   
    「好疼……啊,我是秋內。」
   
    「小靜,有喜訊哦!」
   
    阿久津打來的電話。
   
    「布魯特找到啦!」
   
    「布魯特?」
   
    「啊,錯了錯了,歐比,是歐比。哇哈哈哈哈!」
   
    「真的嗎?!」
   
    「真的真的!絕對是真的!」
   
    根據阿久津興高采烈地說明,現將發現歐比的來龍去脈記錄如下:
   
    一位配送員在給市裡的綜合醫院送資料的時候,發現了歐比。他發現歐比的時候,歐比幾乎就要被動物保護團體捕獲了。在醫院的綠地裡,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制服一隻脖子上繫著紅色狗鏈的狗。那隻狗大聲的叫著,據說配送員是偶然才看到它的。這時候,配送員想起了阿久津對大家說的那件事,於是就上前試著詢問正在制服狗的工作人員。果然,它就是從交通事故現場逃走的狗。於是,他便對動物保護團體的工作人員說,拜託他們稍微等一下,隨後便和阿久津取得了聯繫。
   
    「現在,在那家醫院的花草叢裡,大家似乎正處於一種不知所措、進退兩難的境地呢。」
   
    「是哪家醫院?」
   
    「相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
   
    那天,陽介便是被送到這家醫院裡的。
   
    「小靜,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啊……嗯……」
   
    猶豫了一會兒,秋內回答道:
   
    「有一個很可靠的人,我想和他談一下。」
   
    第二章 49
   
    「然後,你就當成給你的『噢——我的上帝』打了一個電話?」
   
    京也靠著沙發,用一種輕蔑的眼神盯著秋內。寬子和智佳都珉著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玻璃桌的桌面。
   
    「沒錯,我給間宮老師打了一個電話。老師當時正好在家。」
   
    雨一直下個不停,沒完沒了的雨音將咖啡館包圍。
   
    濕透了的T恤衫緊緊地貼在皮膚上,身體很冷。耳朵旁邊,不斷有水流下來。秋內拿毛巾擦了擦臉,繼續說道。
   
    「我把社長跟我說的告訴了間宮老師,間宮老師立刻給椎崎老師打了一個電話,向她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於是,間宮確認了鏡子的意思,得知了她對歐比的態度。
   
    「椎崎老師當時確實打算把歐比處理掉。她說,雖然很痛苦,但她不得不這麼做。所以,間宮老師便向她提議,能不能暫時把歐比交給他照顧一段時間。」
   
    鏡子並不反對這個提議。間宮掛上電話後,便在家裡找了一個空籠子,趕往發現歐比的醫院。
   
    「然後,他就把那隻狗從醫院帶到了自己的動物天堂裡,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
   
    「哦。」京也聳了聳肩膀,扭頭看著黑暗的窗外。
   
    「不過,椎崎老師也很過分啊。居然想把那麼可愛的家犬處理掉。」
   
    「你覺得她很殘忍,是嗎?」
   
    「是啊,太過分了吧。」
   
    京也撇了撇嘴唇。
   
    「就因為她想把家裡養的狗殺掉?」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嘛。」
   
    「你有沒有考慮過椎崎老師的心情?」
   
    京也轉過頭來,看著秋內問:
   
    「什麼意思?」
   
    秋內再度發問:
   
    「不只是椎崎老師,別人的心情,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心情?你有沒有認真地,真心地替別人著想過?」
   
    不知不覺中,秋內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京也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有過啊」。
   
    「我從來都很尊重別人的感情。大概你一直都沒發現吧。」
   
    「沒發現,從來都沒看到過。你要是能夠尊重別人的感情,就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了,你為什麼——」
   
    「秋內君。」
   
    寬子的聲音將秋內的話打斷。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寬子的聲音沒有一點高低起伏,她的語調十分平靜。寬子轉向秋內,眼睛中充滿了請求。
   
    秋內的視線移到了智佳身上。智佳看著秋內,輕輕地點了點頭,臉上儘是悲傷之情。
   
    「……我知道了。」
   
    一道白光破窗而入,雷聲緊跟其後,震耳欲聾。
   
    「啊……」
   
    雷聲逝去之後,智佳不經意地發出了一聲。
   
    智佳呆呆地看著半空中,表情變得凝固起來。一瞬間,智佳好像發現了小蟲之類的東西。秋內順著她的視線追過去,但是那裡卻什麼都沒有。秋內十分不解,再次把視線移到智佳身上。她並非在看什麼東西,只是盯著半空而已。這個時候,秋內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是他第一次聽到。
   
    發出聲音的似乎是那台電視機——那台放在吧檯另外一端的老式電視機。秋內他們坐的位置看不到電視畫面。不知什麼時候,店主又把電視機打開了。
   
    ——那天電視不是壞了嗎?應該發不出聲音才對啊……難道又修好了嗎?
   
    「在那個屋子裡,幸福地生活著……」
   
    「二樓離我們最近的那個窗戶……」
   
    「玄關旁邊有一個狗屋……」
   
    「就像一棟房子等比例縮小了一樣……」
   
    四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店主還是像剛才那樣,孤零零地坐在凳子上。他似乎在胸前擺弄著什麼東西。秋內瞇起眼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模型。
   
    模型的外形呈圓柱形,有些歪扁,像是一個建築模型。可能是一個什麼塔吧,不過看上去就像修了一半的爛尾樓,上半部分被從中間切斷了。
   
    那是什麼模型呢?秋內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似乎在哪裡見過。
   
    啊,對了。
   
    秋內終於想了起來。
   
    那是巴別塔。

第三章 1
   
    「啊,歡迎光臨。」
   
    打完工之後,秋內便趕到了倉石莊。間宮在門口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間宮詢問了相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工作人員。據說,從陽介出事那天起,歐比一直都在醫院的綠地裡坐著。醫院的工作人員並不知道有一條狗從交通事故現場逃了出來,所以他們以為歐比只是一條走丟了的狗,如果把它丟在那裡不管的話,或許會咬傷醫院裡的病人。因此,他們今天才會聯繫動物保護團體。
   
    「然後,趕來的動物保護團體的工作人員就把歐比抓住了。抓的時候,剛好被和我一起打工的配送員看見。」
   
    「歐比後來怎麼樣了?」
   
    「我決定暫時收留它一陣子——它在裡面呢。」
   
    間宮側過身子,把秋內讓進屋。秋內歡呼雀躍地往裡面走,剛到客廳,就聽到牆邊汪的一聲大叫。歐比被關在一個四方的籠子裡,它身上稍微有些髒。此時此刻,它正竦縮著身體,抬頭看著秋內。它的前腿猛烈地顫抖著,那條紅色狗鏈已經被摘了下來,放在籠子的一邊。
   
    「它在……害怕嗎?」
   
    秋內往前走了一步。歐比慌忙低下頭,鼻子發出刺耳的叫聲,身體蜷縮得比剛才更厲害了。和秋內最後見到它的時候比起來,歐比變了很多。一身漂亮的咖啡色的毛開始脫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紅色的皮膚。歐比瘦得讓人吃驚,可能從那天起,它就沒吃過東西。籠子裡放著一個鋁制的狗盆,裡面盛著一些棕色的狗糧,但看樣子,歐比並沒有吃。
   
    「與其說它害怕,不如說它有些不知所措。畢竟,自己突然被一些不認識的人抓住,然後又出現了另外一個陌生人,還把它帶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間宮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一邊來回撓著頭髮,一邊看著歐比。
   
    「等它適應了這個房間,我就會把它從籠子裡放出來。要是把它突然放出來,反而會讓它更加不知所措。」
   
    「是這樣啊。」
   
    「你應該說『原來是這樣啊』」
   
    間宮把手從蓬亂的頭髮裡拔出來,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紅腫。
   
    「您的手指怎麼了?」
   
    「嗯?啊,對不起,先不說這個了。歐比的這個籠子該怎麼處理呢?這個籠子是之前裝蜥蜴的那個籠子,對它來說有點小。」
   
    「哎?這麼說的話,那個『C』形蜥蜴在哪兒呢?」
   
    秋內看了看擺在屋子中間的那張茶几。上面有吃完了的桶裝方便麵,醋瓶子,一頭已經泛黃的一次性筷子,以及一瓶烤肉調料——並沒有那個奇形怪狀的身影。
   
    「『C』形蜥蜴?」
   
    「就是那個啊,白色、棕色的大傢伙。」
   
    間宮「啊」地點了點頭,用下巴指了指歐比的籠子。
   
    「不就在那裡嘛。」
   
    「在那裡?!」
   
    間宮視線所指的是歐比的鋁制狗盆,裡面盛著咖啡色的東西,像是狗糧。
   
    秋內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這條蜥蜴……是您養的嗎?」秋內問。
   
    「不是,我借的,當資料用的。」
   
    秋內屏住了呼吸。
   
    「當飼料用的!!」
   
    我的天啊,難道是我聽錯了嗎?
   
    「老師……您是怎麼做的呢?」
   
    「什麼怎麼做?」
   
    「蜥蜴啊,你是怎麼做的?煎了還是炸了?」
   
    「不用煎也不用炸,生著弄,為了吃著方便,我把它切的很細。」
   
    「很細……」
   
    「墨西哥毒蜥蜴的血肉裡面含有能夠抑制興奮的成分。不過,如果高溫加熱,那種成分馬上就會被分解掉。所以,要生著弄。實際上,我的食指就是那個時候被它咬的。雖然我已經把它的左右兩顆毒牙掰掉了,但是左邊那顆好像沒弄乾淨,哎呀,好疼……」
   
    間宮「呼呼」地吹了吹腫脹的手指,隨即抬眼看了看秋內。
   
    「你吃不吃?冰箱裡還有點兒。」
   
    「謝謝我不吃……」
   
    「能抑制興奮哦。」
   
    「怎麼看也不像啊……」
   
    「你相信嗎?」
   
    「什麼?」
   
    「我的話,你相信嗎?」
   
    間宮挺起上半身,似乎想更清楚地看看秋內。他呻吟似的說道:「你真單純啊。」
   
    「我怎麼會把蜥蜴餵狗吃呢。那只蜥蜴我用完了,已經還給研究所了。」
   
    說罷,他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閉上眼睛,嘴裡小聲地嘟噥著什麼。想必他正在為撒謊的事情向上帝謝罪吧。不過,他明顯選錯了道歉對象。
   
    「你的手指,其實是怎麼弄的?」
   
    秋內歎了一口氣,問道。
   
    「啊,這個啊,我本來想實踐一下『稻桔富翁』的故事。白天在大學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牛虻飛了過來,所以就想,今天在我身上會不會有好事發生。」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沒聽過『稻桔富翁』嗎?說的是一個男人在地上撿到了一根稻草,然後從窮人變成了富翁。」
   
    「這個故事我知道。」
   
    「那個窮人一開始不是抓到一隻牛虻然後把它綁到稻草上了嗎?所以我也想模仿他啊。我找到修剪綠地的大媽,從她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然後我就想在稻草上綁上一隻牛虻。不過,根本就做不到。」
   
    間宮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
   
    「一點都不好綁。想把牛虻綁到稻草上,簡直比登天還難。那個故事沒準兒就是騙人的。」
   
    間宮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顯然是騙人的嘛。」
   
    歐比那邊又動靜了。不知為何,它正貼著籠子一圈又一圈地在裡面打轉。轉著轉著,它突然趴了下來,開始舔自己的前爪。秋內在一旁看了一會兒,但歐比仍然在舔著前爪,似乎並沒有停下了的意思。
   
    「在同一個地方打轉,不斷舔著自己的前爪。這是心理有壓力的典型表現……」
   
    進宮歎了口氣,「咯吱咯吱」地撓著自己的膝蓋。
   
    「因為被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所以才會有壓力,是嗎?」
   
    「不是,被帶到陌生地方本身並沒有問題——歐比覺得,由於自己被帶到了這裡,所以就無法和主人見面了。這給它的心理添加了不少壓力。」
   
    「因為見不到主人了?」
   
    秋內現在還不能理解這個理論。
   
    「可是,老師,陽介君已經在幾天前……」
   
    「狗是理解不了那種事情的。」
   
    間宮的眼睛變得有些模糊。
   
    「秋內君,你知道歐比為什麼會坐在醫院的綠地裡嗎?」
   
    「嗯……因為陽介君被運到哪家醫院裡了?」
   
    「沒錯,那麼歐比為什麼會知道陽介君在那家醫院裡呢?」
   
    「可能是順著陽介君的氣味追過去的吧。」
   
    「雖然狗的嗅覺很靈敏,但也不會到這個地步。因為陽介君是被救護車運進去的啊。」
   
    「呃……嗯……那個……」
   
    秋內啞口無言。間宮解釋道:
   
    「在事故發生的那天,歐比恐怕是跟著陽介的救護車一路跑到醫院的。事故發生後,人和車斗圍了過來,歐比一時驚慌便逃了出去。但是,他想起自己的主人——陽介還在現場,便又跑了回來——對狗來說,這是極自然的行為——歐比回到現場一看,發現陽介的身體被裝到救護車裡去了。」
   
    「啊,原來如此,然後歐比就去追救護車,是嗎?」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當然了,很多人看到歐比跑掉了。不過,我覺得應該沒人特別在意這件事。一到醫院,歐比就在綠地的樹蔭坐著,等陽介君。它覺得陽介君既然會進去,就肯定會出來。醫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歐比當然不懂。它當然也不懂從醫院裡走不出來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它不知道陽介受了傷。它也不會知道,如果傷很重,那麼受傷的人就有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所以歐比才會一直在那裡等著。」
   
    說完之後,間宮看了看歐比。
   
    ——原來是這樣啊。歐比坐在醫院的綠地裡,原來是在等陽介啊。儘管陽介沒能從那棟建築裡出來,但歐比卻沒有任何疑問,只是在繼續等下去。
   
    「歐比不是純種狗,好像有點柴犬的血統。嗯,毛色、腿和腰的形狀、立著的耳朵、捲起的尾巴……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柴犬血統吧。」
   
    聽間宮這麼一說,秋內才發現,歐比確實有點像柴犬。
   
    「這麼說來,我也曾經聽人說過,柴犬十分服從自己的主人。」
   
    「八公也是柴犬哦。」
   
    間宮抱著胳膊,嘴巴撇成了「八」字。
   
    「不管怎樣,想讓歐比熟悉新環境、新夥伴,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可是一件費力氣的工作。」
   
    秋內深有同感。
   
    他看著消瘦、脫毛的歐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歐比仍然在籠子裡舔著自己的前爪,一次又一次,非常執著。秋內站了起來,悄悄地靠近籠子,說道:
   
    「嗯,沒事了,不用擔心了。」
   
    歐比猛地站了起來,用鼻子高聲哼鳴著。它退到了籠子後面,看起來十分不安。
   
    「秋內君,對動物說人話是沒有意義的。」
   
    「說的也是。」
   
    「你必須通過信號來和它交流。」
   
    「信號?」
   
    「沒錯,信號,就是肢體語言,具體來講就是這樣……」
   
    說著,間宮突然四肢著地趴在榻榻米上。
   
    「如果從正面接近,狗會起戒心。對方臉的位置越高,它就會越警惕。所以,想要解除狗的戒心,就要像這樣,把自己的身子壓低,從側面靠近它。」
   
    間宮手腳並用,「呲溜呲溜」地從側面慢慢爬向歐比。
   
    「然後,把屁股轉過去。狗會通過聞屁股的味道,來判斷對方的性別和性格。要想和狗交朋友,就要先從屁股開始。」
   
    間宮移動著身體。呲……呲……呲……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把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歐比對間宮的屁股似乎很感興趣,它走到籠子側面,「哼哼」地開始聞他的牛仔褲。
   
    「然後,想要讓對方進一步冷靜下來,就要這麼做……」
   
    間宮保持著四腿著地的姿勢,下巴緊緊地貼著地板,無精打采地打了一個哈欠。歐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間宮在打了幾個哈欠之後,扭過頭對秋內小聲說道:
   
    「這種肢體語言叫做『Calming Signal 安定信號 』。」
   
    「哎?叫……叫什麼?」
   
    「那個……就是、就是沒有幹勁兒的態度,四肢無力啊,打呵欠啊什麼的。」
   
    間宮小聲地解釋道。
   
    「狗的祖先是狼。狼有一種肢體語言叫做『Cut Off Signal 截斷信號 』。對了避免不必要的爭鬥、維護群體的安定,狼會釋放出『截斷信號』來阻止其他帶有攻擊性的同類。狼看到對方的訊號,就會 本能地中止自己的攻擊行為。狗也有類似的肢體語言,這便是『Calming Signal』。當感到恐怖和緊張時,狗會故意做出這種無精打采的樣子,用這種行為來讓對方和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避免情況進一步混亂。據說,當狗做出這種態度之後,不但自己會冷靜下來,對方也會停止攻擊。」
   
    「啊……原來如此。」
   
    「喏,就是這種態度,看上去像不像在說『我不想和你打架』?」
   
    「嗯,確實很像。」
   
    秋內覺得間宮看起來更像個殘疾人。
   
    「如果沒有這種訊號,狗也好,狼也罷,在發生爭鬥的時候,都會鬥到其中一方身負重傷為止。這種訊號是為了保存物種才發明出來的。就和沙蟹的蟹鉗一樣。」
   
    「沙蟹……」
   
    「沒錯,沙蟹。就是其中一直蟹鉗特別大的那種螃蟹。雄性沙蟹之間發生爭鬥的時候,它們並不採用物理攻擊,而是通過比較蟹鉗大小的方式,是吧?蟹鉗較大的一方取勝,輸了的一方會老老實實地撤退。」
   
    間宮「卡嚓卡嚓」地揮動著兩隻呈剪刀狀的手。
   
    「狗啊、狼啊、沙蟹啊,這些動物比人類聰明多了。因為它們知道不互相傷害就能解決爭執的方法。」
   
    說完,他又打了一個哈欠。
   
    「那個,老師,雖然我明白安定信號是什麼了,但是人類做出那種信號,狗能夠理解嗎?」
   
    「當然能理解了。因為人類也是動物嘛。人類和動物的區別就是像茶和飲料的區別一樣。雖然這麼說對人類有點失禮吧。」
   
    歐比終於有反應了。它並不再去聞間宮的屁股,而是心不在焉地坐了一會兒,隨後把鼻子湊到盛有狗糧的狗盆旁邊。秋內屏息凝神地注視著歐比的動作。歐比啪地伸了一下舌頭,舔了舔狗糧。接著,它先是小心翼翼,接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狗糧來。
   
    「老師……吃了吃了,歐比吃狗糧啦。」
   
    「嗯……啊?真的嗎?」
   
    間宮回身去看籠子,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的聲音也慢吞吞的。
   
    ——難道說……在表演渾身無力的這段時間裡,他真的變得「渾身無力」了?
   
    「啊……我怎麼覺得……好累啊。差不多該睡覺了吧。」
   
    ——還真是啊!
   
    「秋內君,冰箱裡有麥茶,不用客氣,你自己拿出來喝吧。我要睡覺了,你自便啊。」
   
    「啊,您別客氣,沒事……那個,我回去的時候怎麼辦?」
   
    「玄關的鎖壞了,所以不鎖也沒事。我不鎖門,哼嗯嗯……」
   
    間宮從壁櫥裡拿出棉被,在地板上鋪好,慢慢悠悠地躺倒在上面。一轉眼的工夫,他胸口的T恤衫便和著呼吸的節奏,開始有規律地上下移動起來。這人真是一沾枕頭就著啊。
   
    「啊,對了——老師!」
   
    秋內想起一件自己之前一直想問的事情。他搖了搖間宮的肩膀,間宮微微睜開眼睛,但露出來的只是白眼球。
   
    「嗯,秋內君……你還在呢?你差不多該回……」
   
    「才過了五秒而已啊!老師,昨天的那件事情,就是那個,聲音高低的事情!」
   
    「啊……那個啊……」
   
    「和我說話的時候,羽住同學的聲音怎麼聽也算不上高啊。」
   
    「哎呀,我不是用了『微妙』這個詞嘛。一般人不會明白的。」
   
    說完之後,間宮再一次睡了過去。
   
    「一般人不會明白的……」
   
    ——果不其然,間宮不是一般人。不僅外觀造型獨特,就連聽覺都超過了人類的範疇。
   
    秋內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智佳的面龐,緊接著是京也的臉。秋內深呼吸了幾下,兩人的模樣變得模糊了一些。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秋內的視線移到籠子上面。歐比正在吃狗糧,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
   
    第三章 2
   
    第二天早上,秋內在第一時間將歐比的事情告訴了京也、智佳和寬子。秋內說完之後並沒有表示出濃厚的興趣,但是智佳和寬子卻高興得不得了。
   
    「歐比看到間宮老師之後,肯定嚇了一跳哈。」
   
    寬子用兩隻手在自己腦袋周圍畫了一個大得出奇的圓。
   
    「不過,我真是沒有想到,居然這麼快就能找到歐比。我找公司的社長商量過,現在來看,這個決定真是太明智了。」
   
    秋內不留痕跡地彰顯自己的功績。他偷偷地看了看智佳。智佳看著秋內的眼睛,臉上露出來和藹的微笑。智佳的笑容充滿了女人味兒,真是難得一見。她臉上的笑容彷彿在對秋內讚不絕口——僅僅是為了一隻狗就這麼拚命,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這個男人看起來很溫柔、很坦率,簡直可以說是宅心仁厚。真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值得信賴。
   
    智佳的一個微笑,就讓秋內對京也的擔心全部化為烏有了。不,其實擔心早就沒有了,至少,秋內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平等地和京也競爭了。
   
    於是,兩天後的星期六便證明了,這並不一定是秋內的一廂情願。
   
    星期六過午的時候。
   
    秋內正在公寓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這時候,電話響了。是秋內媽媽打來的。
   
    「我說你小子,難道沒聽到之前的電話留言嗎?我讓你給我回個電話你沒聽到嗎?」
   
    「啊?啊啊,盂蘭盆節的事情。」
   
    ——是啊,我把這事完全忘了。
   
    「對不起,我最近特別忙,沒能給您打電話。我可能會回去吧。」
   
    「什麼叫可能會回去啊?你不回來了嗎?」
   
    「能回去吧。」
   
    「能?」
   
    「回去。」
   
    「啊是嗎?那我和你爸說了啊,對了,你熟悉因特網嗎?有個客人送了你爸爸一台電腦,你爸說要弄點廣柑什麼的,怎麼弄啊?」
   
    「是光纜!有能上網的廣柑嗎?」
   
    「哦,叫光纜啊?那就叫光纜吧——我說,那個蚊香什麼的好不好啊?」
   
    「是網線。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很便宜。」
   
    「哦,既然你都那麼說了,那就這麼辦吧。啊,還有,你爸爸說想用電腦看DVD,所以要能放出DVD來。是叫光圈嗎?用光圈能放出DVD來嗎?」
   
    「能放出來,放心吧,用光圈沒問題。」
   
    「啊,這樣啊。那我準備去買一個。客人推薦了一個型號,你覺得怎麼樣?你爸爸讓我問問你。」
   
    「具體的型號我也不太明白——是哪個牌子的?」
   
    「你等等啊,孩子他爸!哪個牌子……啊啊,找到了,牌子,牌子……嗯,AV數據?」
   
    「AV數據?」
   
    「你爸爸在便簽紙上是這麼寫的,真是個奇怪的牌子啊。」
   
    「我想應該是IO數據吧。」
   
    「哎?啊,對,好像是,嗯,這兩個字母是IO,唉,真討厭。」
   
    「這是個很有名的牌子,應該不會有問題。」
   
    「你的意思是可以買了,是吧?你爸爸讓我好好問問你……啊,對不起,我掛了啊。」
   
    「哎?」
   
    「木原先生,木原先生,『料理鐺鐺』開始了!掛了啊!」
   
    秋內的媽媽真的把電話掛了。
   
    「什麼事啊……」
   
    秋內歎了口氣,把話筒放了回去,接著看電視。
   
    ——想必媽媽那邊 也在看著同樣的頻道吧。
   
    電視畫面上,媽媽十分喜歡的一個叫木原什麼的料理節目開始了。這個矮胖矮胖的料理專家——連奉承他的人都不敢誇他帥——很會說話,深受家庭主婦的歡迎。粗大的銀色鏡架已經成為了他的「標誌」。今年正月回家的時候,秋內看到爸爸也帶著一個類似的眼鏡,估計是媽媽給他買的吧。
   
    秋內躺在榻榻米上,枕著胳膊,凝視著天花板。屋子裡面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氣蒸騰。
   
    今天的打工從下午三點開始,在那之前,秋內沒有事情可做。
   
    給京也打個電話吧——秋內心想。但是馬上將這個念頭從腦袋裡趕了出去。
   
    昨天以及前天,在大學裡,秋內好幾次都想向京也問問智佳的事情。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或許察覺到了秋內的異樣,京也曾經兩次問他「有什麼事嗎」。秋內覺得他的表情和往常沒什麼兩樣,因此就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事都沒有」。我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倒是你有點奇怪,你最近好像變了很多——秋內想這麼反問京也,但他卻沒有這個膽量。
   
    彷彿一輛大車穿過胡同似的,走廊裡響起了歐樂納蜜C瓶子的聲音。
   
    「要不要去看看歐比……」
   
    ——間宮現在在公寓裡吧。
   
    如果突然登門,正趕上他在祈禱就不好了。秋內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在呼出記錄裡找到「間宮老師」一項,隨即用大拇指按下撥號鍵。這個時候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秋內的拇指還在按著撥號鍵。鈴聲消失了。秋內無法立刻理解剛才發生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手機,只見手機正處於通話狀態。秋內剛要給間宮打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正好給他的手機打了個電話。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正在通話」的字樣,同時顯示出來的還有通話時間……三秒……四秒……屏幕上還顯示著一個人的名字——正在和他通話的人的名字,秋內看到那個名字後,不禁叫了一聲。
   
    ——啊,什麼事?到底有什麼事?
   
    秋內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
   
    「喂……喂?」
   
    他的聲音有些走調。他意識到自己尾骨周圍的肌肉正在收縮,隨後他把手機防到耳邊。
   
    「哎?靜君嗎?」
   
    打來電話的正是智佳。
   
    「突然給你打電話,嚇到你了吧。」
   
    「沒,沒有,正要剛才……剛才正要,我剛好要給人打電話,然後你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的拇指……拇指……指——」
   
    「啊,偶爾會出現那種情況的。」
   
    「沒錯沒錯,偶爾會出現的。那種事情,真受不了……」
   
    「現在沒事了吧?」
   
    「沒事沒事沒事。」秋內用「廣柑」的速度答道。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實際上啊,我有件事想和靜君說。」
   
    實際上啊,我有件事想和靜君說——這句話在秋內的腦海中不斷地重複著。只憑字面上的意思,或許便能將秋內的期待和興奮在瞬間推上高潮。不過,智佳的聲調卻停了下來。
   
    「我怎麼覺得……氣氛有點嚴肅啊。」
   
    「嗯……是有點兒。」
   
    秋內心想,智佳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說不定和京也有關。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對自己來說或許是個機會。智佳說完之後,真相沒準兒就能水落石出。自己至少也可以從這個宛如泥潭的事態當中脫身。
   
    「好啊,如果可以的話,你就跟我說吧。」
   
    秋內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身體坐的筆直,擺出來一副聆聽的姿態。不過智佳卻說,電話裡很難開口。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找個地方見面談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找個地方見面談吧——見面談吧見面談吧見面談吧見面談吧……這句話最後的部分在秋內的腦海中迴響著。這回,只憑字面上的意思,就足以將秋內的期待和 興奮推向高潮。秋內抑制住內心的激動,用很快的語速對智佳說,今天的打工三點開始,在那之前自己有時間。最後他提議:「我們一會兒再尼古、尼古拉斯匯合吧。」
   
    「明白了——三十分鐘後可以嗎?」
   
    「嗯,可以。」
   
    秋內掛斷電話。那一瞬間,他尾骨周圍緊縮著的肌肉終於可以放鬆了。鬆弛的肌肉簡直就像要從屁股上掉下來融進榻榻米裡一樣。
   
    從公寓騎車到尼古拉斯,只需要大約十分鐘的時間,但秋內卻已經坐不住了,他直接跑了出去。
   
    一個樹脂制的巨大聖誕老人坐在尼古拉斯餐廳的屋頂上。據說,聖誕老人本來就是根據聖·尼古拉為原型創作出來的。秋內記得餐廳菜單的背面是這麼寫的。
   
    秋內駛進停車場,在裡面把公路賽車停好。他看了看手錶,距他掛上電話的時間才過了七分鐘。他拉起T恤衫的衣角,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雖然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二十三分鐘,但智佳或許也會提前到。秋內有些坐立不安,他用手掌輕輕地整了整髮型,然後又低頭確認了一下短褲的文明扣是不是拉上了。
   
    「嗯?」
   
    秋內的視線立刻落在了停在旁邊的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上。他覺得之前好像在哪裡見過這輛車。他看了看後輪的擋泥板,上面用萬能筆寫著車主的地址、電話號碼以及名字——間宮未知夫。
   
    ——他白天也來這裡吃飯啊。
   
    秋內把目光移到與餐廳連接的樓梯上面。他一抬頭,正好在平台上看到了間宮的身影。他似乎剛才店裡走出來。秋內想和他打個招呼,但在看到跟在間宮身後的兩個人之後,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是京也和寬子。
   
    秋內迅速地思考了一下。他們為什麼會和間宮在一起呢?難道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吃飯嗎?這種組合讓人覺得有些不自然。而且,為什麼是那種氣氛呢?間宮看起來有點不高興,跟在他後面的京也和寬子也都一言不發。兩個人看起來很生氣。不,確切的說,那是一種焦躁的表情。總之,他們兩個人看上去心情很糟。
   
    可能京也和寬子吵架了吧?秋內有些在意,心想,他們剛才可能在談智佳的事情吧。不過,如果這個時候貿然和他們見面,說不定會妨礙到自己和智佳的會面。
   
    秋內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這樣的場景。
   
    「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秋內對他們兩個問道。
   
    京也和寬子分別對他說:「秋內,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聽我說。」
   
    「不行,我先問他。」
   
    「人家要先問嘛。哎,智佳來了啊。正好正好,智佳也聽我說。」
   
    「不行,你們都先聽我說。」
   
    ……
   
    一種動物的直覺悄悄地對秋內說:這樣不行。
   
    秋內回過神來。他趕忙躲到混凝土柱子後面。此時,距他在樓梯平台上看到間宮的時候,只過了幾秒鐘而已。
   
    秋內從柱子一邊探出頭,偷偷地看著他們。三個人已經走下樓梯,正在向他這邊走來。秋內之前並沒有注意到,其實在存車處的另外一端,並排停著兩輛自行車——一輛是進口的「標誌」牌自行車,另外一輛十分可愛,車體是淡黃色的。是京也和寬子的車。兩個人一言不發地來到存車處,各自騎上車。
   
    「再見,那個……你們兩個,路上小心汽車。」
   
    進宮對他們兩個說道。京也沒有回答,寬子用手掌壓了壓兩側的頭髮,輕輕地點了點頭。隨後,兩人駛出存車處。間宮「咯吱咯吱」地撓著腦袋,目送著他們離開。令人震驚的是,京也和寬子騎到馬路上之後,相互之間一句話也不說,便一左一右各奔東西了。
   
    「順便問一句,你為什麼躲起來?」
   
    間宮突然回過頭來,嚇了秋內一跳。他躡手躡腳地從柱子後面探出頭來。
   
    「您早就發現我了嗎?」
   
    間宮聳了聳肩膀說:「很簡單的推理嘛。」
   
    「你的那輛犄角型車把的自行車就停在這兒。從店裡走出來的時候。我也沒看到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在樓梯上看到你慌慌張張地躲到柱子後面去了。」
   
    「這哪裡是推理啊?」
   
    秋內只能用吐槽來代替辯解。
   
    「不是這樣的。我看到間宮老師在樓梯的平台上,本來想和您打招呼的。但沒想到的是,京也和寬子也跟著下來了。」
   
    「你為什麼要躲他們?」
   
    「為什麼……嗯,我也說不清楚,下意識的吧。而且他們兩個看上去心情很差。」
   
    「你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對吧?」
   
    間宮冷笑道。
   
    「我怎麼會這麼想呢。」
   
    ——其實就是這麼想的。
   
    「對了,老師,您為什麼會和他們兩個在一起呢?」
   
    「偶然碰上的。我正在吃飯,他們兩個正好坐在我後面。我本來想過去和他們打個招呼的,但那兩個人聊得話題太嚴肅了,讓我都沒法回頭——唉,真是受不了。那種感覺真是讓人坐立不安。」
   
    間宮擺出一副頻頻回頭,想站起來卻又不能的樣子。
   
    「沒辦法,我只好坐在那小口小口地喝水,然後,我瞅準時機,趕緊跑到收銀台去了。但那兩個人居然也在那個時候結賬。」
   
    「結果,在收銀台那兒,您被他們發現了。」
   
    「是啊,唉……當然了,我裝出一副剛剛發現他們的樣子。『哎?這不是友江君和卷阪君嗎?』」
   
    間宮擺出姿勢,將當時的場景重現了一遍。不過由此來看,他的演技真的差的可以。這種演技肯定會被京也、寬子他們看穿。
   
    「然後,我就和他們一起從餐廳裡出來了。當然了,我沒請客。」
   
    「那兩個人究竟在聊什麼?您剛才說他們談的話題很嚴肅……」
   
    間宮搖了搖頭,說:「誰知道呢。」
   
    「我沒聽到多少東西。餐廳裡吵吵嚷嚷的,而且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不過,我還是聽到了幾句對話,比如『我說的是真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之類的。」
   
    ——聽的挺清楚的嘛,真不愧是擁有超過人類水平聽覺的人。
   
    「啊,他們還說過『我這邊倒不是很介意』之類的話。他們在聊什麼呢?」
   
    「我這邊……倒不是很介意……」
   
    秋內把這話在心裡重複了幾遍。這句話就像冷水一般,倒進了秋內的心裡。秋內知道他們兩個在談什麼,也知道他們在說誰的事情。
   
    「你怎麼了,秋內君?」
   
    幾秒之後,秋內才開口回答。
   
    「啊,沒,沒什麼,什麼事情都沒有。」
   
    秋內使勁兒搖了搖頭,把京也他們的事情趕出腦海。隨後,他轉向間宮。
   
    「對了,老師,歐比後來怎麼樣了?」
   
    「它現在已經習慣了那個房間,所以我就把它從籠子裡放了出來。不過,它現在還不願意出去。可能之前被動物保護團體抓到的經歷太可怕了吧。」
   
    秋內能理解歐比的心情。
   
    「哦哦,對了,明天我要去椎崎老師家,如果可以的話,你也一起來吧。」
   
    「您找椎崎老師幹什麼?」
   
    「歐比有些必須用品,我想去她那裡拿一趟。怎麼樣,去不去啊?」
   
    為什麼非讓我一起去呢?秋內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上午去吧。」
   
    ——明天下午得去打工。
   
    「那我們就上午去啦——嗯,哎?」
   
    間宮的臉扭向存車處的入口。秋內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人正站在餐廳門前的人行道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邊。
   
    是智佳。
   
    「原——來——如——此。」
   
    間宮一字一字地說道。他回頭看了看秋內,兩隻眼睛瞇成了自動售貨機的投幣口。緊接著,間宮突然大聲說道:
   
    「啊啊不好不好,我得趕緊回大學一趟。」
   
    間宮樂呵呵地騎上自行車。他的演技實在是太拙劣了。秋內覺得如果他能默默地走開,效果肯定會更好一點。間宮握住車把,一隻腳蹬上腳踏板。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連珠炮似的對秋內說道:
   
    「表達心意的時候要壓低聲音。分泌雄性荷爾蒙的樣子會讓男人更具魅力——我走啦!」
   
    間宮擺動著長胳膊長腿,騎著「吱呀」作響的女式自行車駛出了存車處。和智佳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向她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秋內心想,間宮敬禮的時候,臉上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呢?單是想想都覺得恐怖。
   
    「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智佳走了過來。
   
    「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剛才到。挺偶然的,在這裡碰上間宮老師了,他剛才在餐廳吃完午飯。」
   
    秋內一邊用食指指上指下地比劃著,一邊說道。
   
    「嗯……間宮老師原來也在這種地方吃飯啊。」
   
    ——你該不會以為他在地下或者樹上吃飯吧?!
   
    「好像是吧。啊,對了,這麼說來,京……」
   
    秋內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間宮告訴我的那些京也的事情,應不應該和智佳說呢?
   
    不,現在先不要說——秋內立刻做出來判斷。如果智佳待會兒和我談起京也的話,那麼,我就不能把京也和寬子吵架的事情告訴她。她要是知道了,事態一定會變複雜的。
   
    「京?」
   
    「今天有個服務員好像脾氣很暴躁。」
   
    迫不得已,秋內只好應付了一下。隨後,他開始朝著樓梯走去 。
   
    「對不起,靜君,特地叫你跑過來……」
   
    「沒事,今天我調了調變速器,弄完之後剛好有空。」
   
    「變速器?」
   
    「啊,就是公路賽車上一個用來換擋、變速的裝置。」
   
    秋內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在說「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說了一個專業用語」。
   
    ——其實我一直在看電視。
   
    在通往餐廳入口的樓梯平台上,智佳突然停住了腳步。
   
    「已經……過了將近一周了。」
   
    智佳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扶著混凝土的邊緣,俯視著馬路。面前是一條單向一車道的公路,向左右兩邊延伸出去。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擺著幾束鮮花,旁邊還放著些卡片似的東西。六天之前,他們的朋友著那個地方遭遇了車禍,失去了幼小的生命。秋內覺得很意外,因為正在和智佳並排上樓的自己,早就把那起事故忘得一乾二淨了。而在這之前,自己曾經是那麼在意,曾經精神百倍地想用自己的力量找出事故的原因。
   
    現在秋內已經厭倦了這種臨時偵探的角色。
   
    「這麼說來,事故發生的時候,羽住同學你們正好站在這裡,是吧?」
   
    秋內轉向智佳。
   
    「你們沒看到陽介君被車輪……被撞的那個瞬間,對吧?」
   
    智佳點了點頭。
   
    「京也君站在這個平台上,他沒有看到。而我和寬子還在上面的台階上。」
   
    秋內現在所處的位置,正好是那天陽介被卡車軋死之時京也站的地方。幾根電線從他的面前橫穿而過。那天,電線上站了一排麻雀,京也做了一個姿勢,把釣竿箱當做步槍……
   
    這時,秋內突然覺得哪裡有些不自然,但他並不能立刻說出到底哪裡不自然。他感到有些不對勁兒,視線死死地盯著面前的電線。
   
    「明明……能看到。」
   
    他終於明白了。
   
    視野的下方,人行道清晰可見。陽介站立的位置,歐比蹲坐的位置,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天,難道京也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嗎?既然他能看到站在電線上的麻雀,那麼自然就應該也能看到陽介和歐比。
   
    「能看到什麼?」
   
    智佳一臉詫異地順著秋內的視線望去,但秋內卻把頭扭了過來。
   
    「對不起,什麼也沒有。」
   
    ——可能只是京也沒有注意到而已吧。一定是這樣的。
   
    秋內和智佳在尼古拉斯裡找了一張圓桌,面對面坐下。對於秋內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一對一」地用餐。而且還是和智佳。後背應該怎麼靠在椅背上才好?手應該放到哪裡才合適?這些問題秋內一個都答不上來。
   
    「你剛才說有個服務員脾氣暴躁?」
   
    智佳環視店內。秋內慌忙四處尋找壞脾氣的服務員,不巧的是,店裡並沒有這樣的人。
   
    「誰知道呢——可能已經下班了。」
   
    安全地矇混過關之後,秋內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智佳也把玻璃杯拿到唇邊。
   
    之後便陷入了沉默。秋內屏氣凝神地等著智佳開口說話。
   
    「那個,我……」
   
    智佳終於開口說話了。但就在這時,服務員走了過來。兩人分別點了菜,服務員把菜名輸入電子點菜器,然後一項項地重複了一遍。服務員離開桌子之後,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智佳盯著虛無的半空,兩張黑眼睛不時地看上秋內幾眼。
   
    周圍有廣播裡流行音樂聲、周圍客人的笑聲、不知從哪張桌子傳過來小孩的噴嚏聲。秋內小口小口地抿著玻璃杯裡的水。漸漸地,水喝沒了。服務員做了一個姿勢,問秋內要不要加水。秋內點了點頭。服務員給他加完水,又將一道漢堡牛肉餅放到叉子前面。
   
    這時候,智佳突然說:
   
    「陽介君是我殺的。」
   
    第三章 3
   
    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馬路上的瀝青幾乎能將運動鞋底溶化。秋內和間宮並排走在灼熱的小巷裡。
   
    天氣熱得讓人不敢相信,而秋蟬喧鬧的叫聲讓人覺得更加燥熱。
   
    「我本來想帶歐比一起過來的。但它還是不敢出來,而且,椎崎老師看見歐比之後可能會更加痛苦。」
   
    間宮下身穿著一條剪到膝蓋以上的牛仔褲,上身套著一件皺皺巴巴的T恤衫,真是個不修邊幅的人。這身打扮並不是節假日的裝束,和他平時去大學上課時的模樣也差別不大。看來,對間宮來說,工作裝和休閒裝之間的區別僅僅在於牛仔褲的長短而已。
   
    「話說回來了,真沒想到歐比這麼快就和間宮老師熟識了,比我想得快了很多。我一直以為這件事會很棘手。」
   
    「只要徹底地使用和對方相同的語言與其交流,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不管對方是什麼動物。」
   
    「相同的語言?是之前那種把自己偽裝成狗的方法嗎?」
   
    「沒錯……不,不是,那不是偽裝成狗,那叫信號。」
   
    ——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而已嘛。
   
    「只要語言相通,不管什麼事情都能做到。上帝不想讓人類建成巴別塔,所以才會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
   
    「什麼?」
   
    「巴別塔,你知道嗎?」
   
    間宮這種突然轉換話題的風格,讓秋內遲遲無法適應。
   
    儘管秋內一臉困惑,但間宮卻一點兒也不關心。他繼續說道:
   
    「這是舊約《聖經·創世紀》裡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類說著同樣的語言。有一天,人類計劃建起一座能夠通往天堂的高塔,這就是巴別塔。不過,這樣做觸怒了上帝。上帝不允許這種褻瀆神靈的行為,於是,便想阻止巴別塔的建造。你猜上帝是怎麼想的?」
   
    「我怎麼知道……」
   
    「上帝讓人類開始說不同的語言。這一招的效果立即顯現。人類無法繼續建造巴別塔,便分散到世界各地。於是,便有了現在的世界。」
   
    「哦……」
   
    「上帝深知,語言相通會產生力量。當然了,這是人類之間的故事。但我想,人類和動物之間也是一樣的。如果語言相通,就什麼事都能做到,就可以建造起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
   
    「啊,原來是這樣的啊。」
   
    ——這就是所謂的悖論吧。
   
    間宮瞇著眼睛,興高采烈地仰望著夏天的天空。秋內看著他,心想,這個姿勢看起來真像個稻草人。
   
    「雖然上帝會阻止,但我還是很想看到建成的巴別塔。通往天堂的高度究竟有多高呢?」
   
    秋內順著間宮的視線,心不在焉地望去。
   
    「陽介君,是我殺的。」
   
    昨天,在尼古拉斯,坐在桌子對面的智佳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天,大家離開漁港的時候,我和陽介君說……」
   
    智佳用一種壓抑情感的聲音對秋內傾訴道。
   
    「注意哦,千萬別鬆開狗鏈。」
   
    據智佳說,陽介出事那天,智佳在漁港和京也他們匯合了。他們在堤壩上聊了 一會兒,這時,歐比突然把鼻子伸進裝著餌料的籃子裡。
   
    「我想歐比可能聞到了氣味。那時候,由於歐比的突然舉動,陽介君一不小心,鬆開了狗鏈……」
   
    這麼說來,秋內在漁港的時候,也發生了一模一樣的事情。
   
    智佳見狀,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車流湧動的馬路上,那可就危險了。歐比突然衝出,陽介一個不留神,萬一鬆開了狗鏈,歐比就可能被往來的車輛軋死。智佳當時似乎是這麼想的。所以離開漁港的時候,她提醒陽介說,注意不要放開歐比的狗鏈。
   
    「所以……可以說,是我殺死了陽介君……」
   
    在尼古拉斯餐桌旁,智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這麼做的話,她或許就會哭出來。
   
    「事故發生的時候,如果陽介君沒有把狗鏈纏在自己手上的話,那麼,就算歐比突然衝出去,陽介君也不會被拉到車道上去的,難道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的。秋內在心裡點了點頭。
   
    不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羽住同學,有件事情我想讓你幫我回憶一下。」
   
    在自己的大腦裡整理了一會兒之後,秋內向智佳問道:
   
    「那個時候,陽介君立刻就把狗鏈纏到自己的手上了,是嗎?我指的是,在漁港的出口,羽住同學提醒他注意狗鏈的那個時候……」
   
    「我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我記得他笑著說了一句『沒事兒』。不過,到頭來還是一樣。在那之後,陽介君一定想起了我的話,然後就把狗鏈……」
   
    秋內絞盡腦汁。大腦一反常態地猛烈運轉起來。
   
    ——事故發生的時候,我記得陽介確實把狗鏈纏到右手上了。所以陽介才會遭遇那種事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智佳說得很正確。如果陽介只是把狗鏈握在手裡的話,那麼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可是……
   
    秋內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副光景。在事故發生之前,秋內看到陽介和歐比在人行道上。歐比坐在地上,不願意動彈。陽介看到歐比的樣子,一邊說著什麼,一邊頻頻拉扯狗鏈……陽介就在歐比的跟前。
   
    沒錯,那個時候,陽介就在歐比旁邊。
   
    秋內滿懷信心地轉向智佳。
   
    「陽介君之所以會把狗鏈纏在手上,並不是因為羽住同學的提醒!」
   
    秋內把當時自己看到的光景迅速對一臉困惑的智佳說了一遍,然後接著說道:
   
    「事故發生之前,陽介君就站在歐比的旁邊,他在拉扯狗鏈。但 歐比卻不想東塘。總而言之,那個時候,狗鏈的長度非常短!」
   
    「嗯,然後呢?」
   
    「狗鏈之所以會那麼短,是因為大部分的狗鏈都纏在了陽介君的手上。但是,在那種狀態之下,是不可能牽著狗散步的。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就是歐比賴在人行道上不肯走的時候——陽介君早就把狗鏈纏到自己手上去了。陽介把狗鏈纏起來是為了拉歐比。正因為如此,歐比衝出去的那一瞬間,陽介君才會來不及反應。但這並不是羽住同學的錯。陽介把狗鏈纏在手上,不是因為羽住同學的提醒,而是因為歐比賴在人行道上不願意動彈。」
   
    「事故發生前不久才纏上的……」
   
    智佳小聲嘟噥道。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明白了秋內想表達的意思,注視著秋內的兩隻杏眼之中,漸漸浮現出了釋然的神情。不過,她的眼神在完全變得釋然之前,又突然恢復了之前的樣子。
   
    「可是,在那件事之前,陽介君或許早就把狗鏈纏在手上了——纏到某種程度吧——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他可能想起了我對他說的話……」
   
    「嗯,這個嘛,那個……」
   
    「所以,就算歐比沒有賴在那裡不走,他們兩個也很有可能會出事故……」
   
    秋內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為智佳說得完全在理。
   
    那麼,陽介到底是什麼時候把狗鏈纏到手上的呢?看來答案只有歐比才知道。
   
    桌上的料理已經涼了,幾乎一口沒動。兩個人分別看著面前的料理,誰也沒有說話。
   
    秋內正在苦思冥想。如果對方不是智佳的話,他或許就會把昨天說的那些話再說上一遍。對方告訴他,自己很有可能導致了陽介的死亡;但他很想對對方說上一句——「你錯了」,哪怕對方在平時是個讓他討厭的傢伙,哪怕對方是個有前科、有案底的人。
   
    或者——
   
    哪怕對方是京也……
   
    ……
   
    「你在想什麼?十分複雜的難題嗎?」
   
    間宮的聲音將秋內拉回現實。
   
    「啊,沒有,沒什麼。」
   
    「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你肯定想了什麼。」
   
    「真的什麼都沒想。」
   
    「那你的腦袋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間宮指了指地面。秋內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瀝青路上。腦袋的部分蓬亂不堪,就像剛剛發生過爆炸。
   
    「我的影子和老師的影子重合了而已嘛!」
   
    「哎?還真是。」
   
    秋內和間宮並排走在炎熱的小巷裡。他隨便找個了話題,問道:
   
    「老師,您認為上帝真的存在嗎?」
   
    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在面對難題的時候——就像現在的秋內這樣——會抱有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不,我不相信。」
   
    間宮的回答出人意料。秋內下意識的轉過頭,只見間宮滿臉微笑。
   
    「我一直不讓自己的心陷入每天祈求上帝顯靈的狀態。我想,不管是基督徒,還是別的什麼信徒,對於人類來說,都是一種最好的狀態,難道不是嗎?」
   
    「真的……是最好的狀態嗎?」
   
    秋內集中精力,在心裡反覆品味著間宮所說的話。雖然他不能準確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贊成他的觀點。
   
    「啊,就在這裡。」
   
    回過神的時候,秋內他們已經走到了鏡子家門前。院門的另外一端是一個帶有紅色三角形屋頂的房子。房子跟前有一個狗屋,簡直就是房子等比例縮小而來的。
   
    ——這麼說來,我還沒問自己為什麼要和間宮一起到這裡來。間宮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可能是為歐比而來,也可能是為那起事故而來。
   
    間宮按了一下門柱上的對講機。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鏡子細小的聲音。兩個人被她招呼進了家裡。
   
    第三章 4
   
    數日不見,鏡子又消瘦了很多,比秋內在出雲閣見到她的時候還要憔悴。
   
    黑色的長裙,灰色的襯衫——只是喪服吧。屋子裡面微微飄著一些線香的香味。
   
    鏡子本來想給他們上茶,但被間宮笑著攔了下來。
   
    「不用了,我們這就回去。再說,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可是,至少來點麥茶……」
   
    「真的沒關係,是吧,秋內君?」
   
    「啊,啊,是啊。」
   
    客廳裡有一套四人座的桌椅。秋內和間宮在那張桌子旁緊挨著坐下。桌面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個立式相框,橢圓形的照片裡是笑容滿面的陽介和鏡子。秋內看了看照片,背景拍得很模糊,大概是在哪個公園裡拍的吧。鏡子的樣子沒怎麼變,但照片裡的陽介卻要比秋內最後見到他的時候年幼很多。照片裡的兩人面向鏡頭,腦袋都向對方的方向傾斜著,幾乎就要碰到一起。這張照片拍得很好,讓人彷彿能夠聽到公園發出的歡快低語。
   
    秋內抬起頭,只見客廳天花板的一部分被樓梯井所佔據,欄杆的另外一側則是二樓的走廊。走廊上有兩個門。其中一個門的木製門板上掛著一排木工工藝字——「YOSUKE」。 即日語「陽介」的羅馬音。 幾個字母排列的歪七扭八,一定是陽介自己貼上去的吧。秋內覺得有些難受,趕忙把視線轉向別處。
   
    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並排放著三個大紙袋子。雖然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但每個袋子都很高,裡面一定裝著些非常重的東西。
   
    桌子對面,鏡子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
   
    「間宮老師,這次歐比的事情,給您添麻煩了……」
   
    鏡子老師的聲音沙啞無力。而在大學講課的時候,她的聲音曾經是那麼透明,那麼沁人心脾……
   
    「哪裡哪裡,一點都不麻煩。對了,椎崎老師您怎麼樣了?身體稍微好點了嗎?」
   
    秋內嚇了一大跳:這種問法也太直截了當了吧!
   
    鏡子的臉上露出微笑。她歪著腦袋,既不是表示肯定,也不是表示否定。過了一會兒,她仍然保持著這種姿勢,一動不動。秋內以為她生氣了,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她低聲說道:
   
    「丈夫離開了,陽介和歐比也不在了……這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鏡子把目光移到了相框上面。
   
    「全都是我的錯……」
   
    間宮慢慢地搖了搖頭。
   
    「才不是那麼回事呢。命運這種東西,沒人能夠猜透。」
   
    「是嗎。」
   
    「是的,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
   
    秋內理解不了兩人的對話。「全都是我的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對了,椎崎老師,我在電話裡拜託您的事情,您準備好了嗎?」
   
    間宮改變語調,問道。
   
    「嗯,那個,在那裡——」
   
    鏡子指了指放在屋裡角上的那三個紙袋。
   
    「不過,您怎麼弄回去呢?那些真的很重,我幫您叫輛出租車吧。」
   
    「不不,不用,太浪費了。我們自己抱回去就好了。這小子對自己的體力充滿自信。」
   
    間宮笑嘻嘻地看了看秋內。
   
    「啊?您說我嗎?」
   
    「你那是什麼表情嘛!難道你沒信心嗎?」
   
    間宮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不,信心多少還是有的……」
   
    「什麼嘛,嚇死我了……」
   
    「那些袋子裡放的都是狗糧。」
   
    鏡子憂心忡忡地看了看桌子對面。
   
    「間宮老師說,想把家裡剩下的狗糧都拿走,所以我就把這件事拜託給他了。其實,我本打算把這些親自送到間宮老師府上的……」
   
    「怎麼能讓你送過來呢,你說是不是啊,秋內君?」
   
    「嗯,這個……」
   
    秋內終於弄清了事情的真相。總而言之,間宮叫他一起過來,是為了讓他干體力活兒。
   
    不一會兒的功夫,間宮站了起來。秋內也跟著起身。
   
    「秋內君,三個紙袋拿得了嗎?」
   
    「哎?全都讓我拿啊?」
   
    「因為我的手指被牛虻咬了一下啊……」
   
    間宮無比哀怨地看著自己的右手食指。可是,無論怎麼看,他手指的紅腫都已經消退了。
   
    「算了,我明白了。」
   
    沒辦法,秋內抱起三個紙袋。袋子裡的狗糧都是罐裝的,所以比預想的要重很多。
   
    ——難道要抱著這麼沉的東西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回去嗎?
   
    「真是麻煩你了,秋內君。」
   
    「哪裡哪裡,沒……沒事兒,這個,難道是歐比的被褥嗎?」
   
    秋內看了一眼懷中的袋子。塞得滿滿的罐頭上面,是一塊被仔細疊好的咖啡色小毯子。毯子的表面上零星地粘著一些毛,似乎是歐比的。
   
    「是的,雨天的日用品,鋪在底下的。」
   
    「雨天的……日用品?」
   
    「歐比很怕下雨哦。」
   
    鏡子微微一笑。
   
    「陽介把歐比撿回來的那天,正好是個雨天,所以……在遇到陽介之前,歐比一直孤零零地在雨裡淋著,無依無靠……」
   
    「啊,所以一下雨,它就——」
   
    「沒錯,一下雨它就害怕。下雨的時候,歐比就會縮在外面的狗屋裡,哆哆嗦嗦地發抖,還會不安地大聲叫喚。那個時候,我覺得最後不要讓它進來,應該讓它去適應雨天。但陽介卻怎麼也不聽我的,那孩子總是放歐比進來,讓它躺在毯子上。我覺得突然安靜下來了,就去看看情況,結果發現他們一起睡著了。那塊毯子還是陽介用零花錢買的呢……」
   
    鏡子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已經開始有些發顫了。即使如此,她仍然瞇起眼睛,用一種懷念的目光凝視著那塊毛毯。
   
    鏡子把秋內和間宮送出玄關。走出院門之後,秋內回過頭,只見鏡子全身被直射下來的驕陽包圍,好像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白光之中,鏡子慢慢低下頭,兩隻手在身前交叉,身體筆直地向前伸出,舉止十分恭敬和藹。
   
    「間宮老師,歐比的事情就拜託您了。」
   
    鏡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種義無反顧的信念。秋內覺得自己自己突然被某種漠然的違和感包圍了。是鏡子的眼神。那種眼神和這種場合極不相稱。
   
    「啊,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或許間宮也有同感吧,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困惑。
   
    秋內和間宮離開鏡子家,一起走進小巷。耳邊再次傳秋蟬的叫聲。
   
    「間宮老師,可以問您個問題嗎?」
   
    秋內調整了一下抱在胸前的三個紙袋,隨即問道:
   
    「剛才,椎崎老師說了一句話——她說『全都是我的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哎?她剛才這麼說過嗎?」
   
    間宮滿臉驚訝地轉過頭來,拙劣的演技真是令人髮指。
   
    「當然說過啊。她說老公離開了,陽介君和歐比也不在了,接著就說了那句——『全都是我的錯』。」
   
    「只是一種修辭方法而已嘛。」
   
    「可是那個時候間宮老師好像聽懂了她的意思。」
   
    「我才沒聽懂呢。」
   
    「你絕對聽懂了。」
   
    這個時候,在被烈日炙烤的小巷前方——在瀝青路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東西。一瞬間,秋內覺得自己看見了。他注視著那個時隱時現的黑色物體,瞇起眼睛仔細一看,卻發現什麼都沒有。
   
    「老師,剛才在那兒,您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哪裡?」
   
    「就在那兒,那個灰色房子的對面。」
   
    那是一個丁字路口。剛才好像有個人影閃了一下。有人剛想往丁字路口上走,但又突然退了回去。因為他看到了秋內他們。
   
    「老師,這些您先拿一會兒。」
   
    秋內把裝滿狗糧的三個紙袋塞給間宮,在渺無人煙的小巷裡疾馳起來。他對自己的腳力充滿信心。秋內跑到剛才人影閃動的丁字路口,轉彎的時候,他沒有減速,全速拐了過去。遠處,一個黑影正獨自騎在自行車上。秋內本想追上那個可疑的傢伙,但他突然停了下來。
   
    「喂……秋內君……發生什麼事情了……突然……」
   
    間宮用兩條細小的胳膊抱著三個紙袋,步履蹣跚地從後面趕了上來。「對不起」,秋內低頭道歉,然後再度轉向前方。那個黑影已經不見了蹤跡。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是蟲子還是動物?」
   
    「是京也。」
   
    「什麼?」
   
    「是騎著自行車的京也。」
   
    第三章 5
   
    那天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京也給秋內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秋內……完了完了……我還是做了……」
   
    他的聲音顫得十分厲害。
   
    「你說什麼?怎麼了?」
   
    「死了……」
   
    「哎?京也,你說什麼?」
   
    「完了完了……秋內……死了……」
   
    電話突然被掛上了。
   
    秋內趕忙撥打京也的電話,但卻沒有接通。京也的手機似乎沒電了。秋內想給他住的地方打個電話,但他馬上想起來,京也的房間裡並沒有安固定電話。猶豫了片刻,秋內撥通了寬子的手機。他還是第一次在這麼晚的時候給女生打電話。但現在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秋內君?有什麼事嗎,真是少見啊。」
   
    「那個,寬子,我的問題可能有點奇怪——你知道京也現在在哪裡嗎?」
   
    隔了一小會兒,寬子的聲音才傳了過來。
   
    「我不知道,怎麼了?」
   
    「京也剛才給我——」
   
    說道一半的時候,秋內改變了主意。
   
    「沒事兒,我有點事兒找他,但卻打不通他的手機。所以我想他是不是正和寬子在一起。」
   
    雖然不知道京也到底做了什麼,但秋內覺得自己不能貿然把那些事告訴寬子。如果說了,麻煩就大了。
   
    「其實啊,剛才我給京也大了一個電話,有點事想和他說。」
   
    寬子的聲音十分低沉。
   
    「不過,根本就打不通。最近他到底在想什麼啊?我也開始理解不了。」
   
    「他是不是在家裡啊?」
   
    「他不在家裡。」
   
    「你去過了?」
   
    「去過了。燈關著,自行車也不在。」
   
    「這樣啊……」
   
    秋內謝過寬子,掛上了電話,隨即有撥了一次京也的號碼,但他的手機還是處於關機狀態。
   
    「什麼事嘛……」
   
    那一晚,秋內一夜沒睡。他盤腿坐在榻榻米上,隔幾分鐘就打一次京也的手機。但是,他一次都沒有打通過。
   
    第二天早上,秋內在大學聽說了一件事。
   
    椎崎老師死在了自己家裡。
   
    報警的正是友江京也。
   
    第三章 6
   
    京也直愣愣地盯著秋內。
   
    「手機的事情,後來我不是跟你解釋了嗎?」
   
    京也的聲音很低,說話的時候只有嘴唇在動。秋內回了一句「是解釋過」。這次,他並沒有避開京也的視線。
   
    「你確實解釋了,但我卻無論如何都沒法認同你的解釋。」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我說的全部都是實話。」
   
    京也使勁兒收著下巴。他是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嗎?還是說,他只是忍著不讓自己發抖?
   
    四個人陷入了沉默。
   
    雨的聲音,河的聲音。
   
    「卡嚓」,四個咖啡杯響了一下。寬子的鞋尖似乎碰到了桌腿。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過失,但寬子卻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她怯生生地抬起頭。
   
    「對不起……」
   
    寂靜再次瀰漫起來。
   
    「喂,靜君。」
   
    智佳把手放到秋內的膝蓋上面。
   
    「事到如今,再怎麼糾纏也是無濟於事了。因為椎崎老師是自殺的啊。雖然好像沒有遺書,但那確實是自殺啊,是吧?」
   
    智佳的臉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就是嘛——說實話,怎樣我都無所謂。」
   
    秋內長吸了一口氣,然後轉向京也。
   
    「那天晚上,京也為什麼要給我打那種電話……算了,那件事已經無所謂了……可是,電話的內容和話題……京也,對不起。」
   
    秋內慢慢地低下頭。
   
    「都跟你說了嘛,別生氣啦。」
   
    「我才沒生氣呢。」
   
    「你給我冷靜點好不好。」
   
    「我冷靜得很。」
   
    氣氛變得更加緊張了。一些肉眼無法看到的精巧冰雕在桌子周圍漂浮著,似乎正在等待著自己粉碎、墜落的那一刻。
   
    京也把雙肘支在兩膝上面,擺出 一種壓迫的姿勢。他窺視著秋內的雙眼。
   
    「那麼,你最後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們不要再談那個話題了,是我不好。」
   
    「你很在意的吧?所以才會特地提到那件事,對吧?」
   
    「在意?我在意什麼?」
   
    「少裝糊塗,你認為是殺的,對吧?」
   
    「殺誰?」
   
    「少跟我來這套!」
   
    京也的聲音在秋內的耳朵裡嗡嗡作響。緊隨其後的是寬子的抽泣聲。
   
    寬子雙手掩面,伴隨著身體的顫抖,不斷地喘著粗氣。她的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呼吸聲終於變成了嗚咽聲。
   
    「寬子……」
   
    智佳向寬子伸出手。寬子把顫顫巍巍的右手伸到桌子上,彷彿在求救一般。智佳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寬子的手。
   
    京也再一次開口說道:
   
    「秋內,我只要你這麼幾句話。椎崎老師是自殺的,陽介則是死於事故,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我沒有任何責任。」
   
    京也狂躁地睜著眼睛。
   
    寬子還在小聲地哭著,臉幾乎就要和桌子貼上了。智佳抿著嘴唇,緊緊地握著朋友的手。
   
    「你沒有責任……嗎?」
   
    秋內不斷重複著京也的最後一句話。他感到腹腔底部正在漸漸地變熱。他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我可不這麼認為啊。」
   
    京也的嘴巴顫抖了一下。
   
    「別說了,秋內老師……」
   
    「你肯定一直是那麼想的。正因為如此,你才會給我打那種電話——不是嗎?」
   
    「求你了,靜君。」
   
    智佳向秋內懇求道。
   
    「不要再說那件——」
   
    秋內把京也放在視野的中央,繼續說道:
   
    「就是你殺的。」

第四章 1
   
    副教授自殺身亡,她的屍體被一個叫友江京也的學生發現——從早上開始,這條消息便開始在大學裡流傳。將聽到的各種片段組合起來之後,秋內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首先,昨天晚上十點剛過,幾個正在大學附近散步的學生,突然看到幾輛救護車和警車停在鏡子家門請。他們也選了鏡子的課,所以出於好奇,便想去看個究竟。走進一看,發現京也正站在那裡。京也和一個穿著警服的警官正在說著什麼。警官的聲音很大,即使不豎起耳朵認真聽也能聽得到。從談話當中,他們得知了事情的大概經過:鏡子在家裡上吊自殺了。偶然來訪的經驗發現了這一情況,便報了警。
   
    「那傢伙應該在警察局裡吧,可能正在接受調查。」
   
    早上第一節課開始以前,秋內、智佳、寬子三個人集中到教室的一個角落裡。京也沒有來上課,手機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我覺得應該不是。」
   
    智佳搖了搖頭。
   
    「警方從來不會在上時間進行訊問的。況且京也君也沒做什麼壞事。」
   
    「嗯,是啊。」
   
    智佳所言極是。
   
    「京也可能在家吧……」
   
    寬子嘟噥道。
   
    「他可能覺得,來學校的話,會被人問這問那,所以才沒來吧。估計他今天在家裡待著呢。那個人嘛,什麼事都嫌麻煩。」
   
    「確實,這很像那傢伙的作風。」
   
    秋內也在惦記著京也。他想盡快見到他,當面問他一些事情。他想知道昨天晚上那個電話的含義。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我去京也的公寓看看。」
   
    寬子說完便站了起來。她轉過身,朝教室的出口走去。
   
    「寬子,你的書包——」
   
    智佳抓起寬子放在桌子的書包,大聲叫道。不過,寬子似乎沒有聽見,她並沒有停下腳步。智佳輕輕地歎了口氣,趕忙把自己的帆布包搭到右肩,左肩背起寬子的書包。
   
    「靜君,我也去一趟。不用幫我喊到了——啊,幫寬子喊一下就好了。」
   
    「哎,可是一喊就會露餡的啊——乾脆我也去吧。」
   
    秋內和智佳一起去追寬子。他們在走廊途中追上了她,隨後三個人一起下樓,在存車處分別騎上自己的車,共同駛出學校的大門。
   
    「喂,寬子,昨天晚上,京也君為什麼去椎崎老師家呢?」
   
    智佳一邊蹬著她的藍色女式自行車,一邊問道。寬子輕輕搖了搖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
   
    「我覺得他可能有什麼事吧。」
   
    「什麼事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他書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去找老師請教去了吧。」
   
    「不過那個人好像不是這種類型吧?」
   
    那一瞬間,寬子用快得驚人的速度瞥了智佳一眼。
   
    「智佳怎麼會知道的?」
   
    寬子的頭髮被風吹起。隨風飄蕩的頭髮下,露出了敵意一般的凶光。這不禁讓秋內感到了一絲畏懼。據他所知,寬子對智佳的這種態度,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既然我這麼說了,那麼事實也就八九不離十了。我是京也的女朋友,是最為瞭解他的人。」
   
    「嗯,是啊,他說得沒錯,可是……」
   
    「不要隨便說話。」
   
    這句話最後的部分,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她似乎在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寬子再次把頭轉到前方。智佳並沒有接著說下去,她抿著嘴唇,目視前方。
   
    穿過雅致的玄關大廳,秋內他們乘上了公寓大樓的電梯。京也的房間在大樓的三層。
   
    寬子按了一下對講器。
   
    「不好,他不在。」
   
    京也沒有應聲回答。
   
    「寬子,去存車處看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那個人不管去哪兒都會騎車的,對吧?」
   
    寬子默默地看著腳底下,彷彿沒有聽到智佳的話。
   
    「寬子?」
   
    智佳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寬子低著頭,低聲答道:
   
    「是啊……他都會騎車去的。」
   
    這個回答真奇怪。寬子到底怎麼了?
   
    三個人再次乘上電梯,下到一層。他們在存車處看了看,之間京也的那輛「標緻」牌進口自行車正停在那裡。
   
    「這麼說的話,那傢伙是步行離開的?」
   
    「而且,可能會坐別人的車,或者出租車……」
   
    寬子不安地叫了一聲,彷彿想蓋過智佳的聲音似的。
   
    「京也到底跑哪兒去了呢……」
   
    「大概正好去 買東西了吧。」
   
    智佳用手捋了捋頭髮,用恬靜的聲音說道。
   
    「我們等一會兒吧。要是他沒有回來,我們再商量對策也不遲。」
   
    三個人決定在公寓門口等京也回來。他們在大樓正面的台階上坐下。一個穿著西服的男子——似乎是公寓的住戶——從旁邊路過,滿臉詫異地看著他們。秋內他們趕忙往台階邊上挪了挪,坐得儘管緊密了點兒。
   
    智佳的另外一側,傳來了寬子輕聲抽吸鼻涕的聲音。智佳把手搭在寬子的肩膀上,輕輕地把她摟過來。寬子順從地把上身靠了過去。智佳撫摸著寬子的胳膊,看了秋內一眼。她的表情很困惑。而秋內臉上的表情幾乎和她一模一樣。他們不知道寬子為什麼會哭。難道是替京也擔心嗎?——就算是這樣,但至於哭起來嗎?
   
    秋內掏出手機,再一次撥打京也的號碼。但是,京也還是沒有手機。在把手機塞到口袋裡前,秋內看了一下來電記錄。昨天晚上,京也給他打電話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二分。
   
    「京也君給你打電話了嗎?」
   
    智佳偷偷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秋內慌忙把翻蓋合上。
   
    「沒有,他沒給我打。」
   
    秋內不想讓智佳看到昨晚的來電。因為秋內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智佳的問題,如果智佳向他問起電話內容的話。
   
    ——「我還是做了。」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個電話是在晚上九點五十二分的時候打進來的。根據在大學聽到的消息,京也在鏡子家門前輩警察問話似乎是晚上十點以後的事。京也在鏡子家裡發現屍體之後,是先前的這段時間裡給秋內打的電話呢?「我還是做了」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話說回來了,京也到底去鏡子家幹什麼呢?
   
    「椎崎老師,為什麼會自殺呢?」
   
    智佳一隻手摟著寬子的肩膀,視線停留在牛仔褲的膝蓋處。
   
    「可能是……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陽介的事故吧,她太痛苦了。」在他的腦海當中揮之不去。
   
    ——「完了完了……秋內……死了……」
   
    鏡子可能並不是自殺——秋內無法不讓自己這麼去想。雖然他不願意這麼想,但從那個電話的內容來看,京也很可能和鏡子的死有關。
   
    ——不,等等。
   
    「這麼說來……」
   
    秋內忍不住說出來。
   
    「昨天上午,我和間宮老師一起去了椎崎老師的家,把歐比的狗糧和毯子取了回來。我們走出玄關的時候——椎崎老師的樣子看上去好像有點奇怪。」
   
    那個時候,鏡子向間宮和秋內深深地鞠了一躬,還對他們這樣說道:
   
    「間宮老師,歐比的事情就拜託您了。」
   
    她畢竟是把家犬寄養在了同事家裡,所以這句話本身並不奇怪。但是,說出這句話的鏡子,她的眼神之中似乎包含著一種義無反顧的神情。秋內還記得當時感到的那股違和感。
   
    「你的意思是,椎崎老師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是嗎?」
   
    「現在想起來,或許真是那樣的。歐比算是在間宮老師那裡安頓了下來,這樣一來,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於是,在那天晚上?」
   
    「是啊,不過在時機上……」
   
    這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從馬路遠處開了過來。這輛高級轎車開得很慢。它轉過車身,劃出了一道平緩的曲線,悄無聲息地停在了秋內他們面前。秋內趕忙起身,智佳和寬子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你們在幹什麼?為什麼都在這坐著?」
   
    車窗降了下來。從裡面露出頭來的正式京也。
   
    「京也,你……」
   
    秋內的話還沒有說完。這時候,坐在後座靠裡位置的一名男子對京也說了些什麼。
   
    ——那人是誰?
   
    他正好被京也擋住,秋內沒能看清他的臉。京也回過頭,和他簡短地說了幾句。駕駛席上坐著一位握著方向盤的中年男子。
   
    京也終於走出車門。坐在裡面的男子向司機低頭示意。司機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踩下油門。轎車漸漸遠去,消失在路口盡頭。
   
    「京也,你剛才到哪裡了?寬子很擔心你哦。」
   
    「我和我爸爸談了談。」
   
    京也用目光指了指轎車遠去的方向。
   
    「警方好像找過他。他晚上就從四國飛了過來。司機也夠可憐的——對了,他可能一夜都沒睡。」
   
    「剛才的那個人是你爸爸嗎?你爸爸也很為你擔心吧?」
   
    「是啊,相當擔心。」
   
    京也哼了一聲,緊跟著補充道:「為公司的事情。」
   
    「他大概是這麼想的吧:將要繼承自己公司的寶貝兒子,怎麼能被捲進奇怪的事件中去呢?因為從昨晚開始,我就把手機關上了,所以他的腦袋裡似乎又產生了些愚蠢而多餘的想像。」
   
    京也用手指揉了揉眼皮,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也罷,只要解釋一下,誤解就會消除的。對了,這回他大發雷霆了——我跟他說我退學了。他聽了以後,說,大學都沒畢業的人怎麼能繼承公司呢。我打一開始就說過不想繼承公司的嘛,那傢伙真是個天生的笨蛋。」
   
    京也停了下來,皺了皺眉頭,然後打了個哈欠。秋內盯著京也看了一會兒,隨後又回頭看了看智佳和寬子。她們兩個正在呆呆地看著京也。
   
    秋內回過頭,對京也說。
   
    「退學?」
   
    「啊,是啊,我退學了。」
   
    京也毫不在乎地答道。
   
    「哎?京也……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退學呢?」
   
    寬子用一隻手揪住京也的襯衫。京也輕輕地抓住她的手,然後,慢慢地把她從身上拿掉。
   
    「因為越來越麻煩了。」
   
    「越來越麻煩?可是——」
   
    「秋內,你有時間嗎?」
   
    「我嗎?我倒是有時間——你和寬子……」
   
    「我想和你談談。」
   
    說完,京也轉向寬子和智佳。
   
    「不好意思,你們兩個就不要跟過來了。我有事情想和秋內單獨談談。」
   
    寬子呆然地盯著京也的臉。智佳扶著寬子的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京也。想必,「目光如炬」這個詞形容的就是她的這種表情吧。
   
    智佳朝京也走了一步,視線仍然直愣愣地盯著他。難道說,她下定了什麼決心嗎?秋內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就在這時,寬子拉住了智佳襯衫的下擺。
   
    「智佳——算了。」
   
    智佳回過頭,抿著嘴唇,望著寬子。
   
    「京也說他有話想和秋內君說。算了,我待會兒再和他慢慢聊吧。」
   
    智佳什麼也沒有說。她再度轉向京也。
   
    「既然寬子都批准了——秋內,我們走吧。」
   
    京也快速轉過身,快步離開公寓。
   
    「京也,喂!等等,喂!」
   
    秋內慌忙喊道。京也停住腳步。
   
    「你現在可以走。」
   
    智佳一動不動地盯著京也的背影,輕輕地開動雙唇。
   
    「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一會兒要給我打個電話。」
   
    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一會兒要給我打個電話——現在不是在腦子裡來回重複這句話的時候。秋內迅速地點了點頭,然後蹬上停在旁邊的公路賽車,握緊車把,慌慌張張地去追京也了。就在他快要追上京也的時候,從背後傳來了寬子的哭聲。哭聲立刻變得模糊不清起來。秋內心想,寬子要麼用手摀住了自己的臉,要麼就是把臉埋在智佳的胸口裡了。
   
    秋內沒有回頭。
   
    第四章 2
   
    「京也,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剛才,那件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什麼也沒和寬子說的那件事?」
   
    「除了這個還會有別的嗎?」
   
    「剛才看到智佳的那副表情,真是讓你佔了大便宜了。」
   
    秋內沒有理會他的話。
   
    「一會兒你要好好地和寬子解釋哦。無亂從哪個角度來說,寬子都實在是太可憐了。」
   
    京也把秋內的話當成了耳旁風,隨後感歎似的說道:
   
    「不過,那種眼神真是太厲害了。你以後最好別惹智佳。換作是你,只要被那種眼神一看,肯定當場斃命。」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對了,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去你的公寓。」
   
    「我的公寓?為什麼啊?」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聽見我們的談話。再說,外面也太熱了——啊,你把手機關上,寬子可能會給你打電話。」
   
    「她給我打電話有什麼不好嗎?」
   
    「我不想讓人打擾我們的談話。」
   
    依照京也的吩咐,秋內關掉了手機的電源。
   
    京也要和他談的,大概與昨晚的那個電話有關吧。除此之外,秋內很難想到其他的可能性。不過,即便如此,京也的態度居然沒發生什麼變化,和平時幾乎一個樣子,這著實出乎秋內的意料。難道說,這件事並沒有秋內想的那麼重要嗎?還是說,那個電話裡確實包含著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而京也只是佯裝鎮靜。
   
    儘管秋內迫不及待地想聽到京也的解釋,但他還是按耐住了自己發問的慾望。在回到公寓,京也開口說話之前,還是先等一等吧。
   
    「對了,智佳最後向你匯報了嗎?」
   
    京也突然提出來一個意義不明的問題。
   
    「匯報?」
   
    京也看了看秋內,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啊,沒和你匯報嗎?」
   
    「什麼和什麼啊?」
   
    「這件事——她不讓我透露出去。」
   
    京也突然壓低了聲音,這讓秋內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幾天前,在教室裡,你突然把我叫住了。你還記得吧?」
   
    「難道說……就是羽住同學的鞋帶開了那個時候?」
   
    「對,就是那個時候。」
   
    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終於又湧上心頭。至今幾年,秋內都盡可能地不去想那件事。
   
    「記倒是記得,怎麼了?」
   
    秋內答道。但他沒有去看京也。京也也沒有看秋內,繼續問道:
   
    「你知道那個時候,智佳在哪裡做了什麼嗎?」
   
    秋內立刻回了一句「不知道」。他猶豫了一會兒,隨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知道,羽住同學看到我之後,多了起來。」
   
    京也唰地一下朝他轉過頭來。
   
    「是嗎?她躲了起來?」
   
    「嗯,躲在院系大樓的大門附近。」
   
    京也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說了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話。
   
    「果然,智佳也有可愛的地方。」
   
    「你什麼意思?」
   
    「別看她那個樣子,但她其實很害羞的。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要去哪裡,如果被你知道了,她會很難為情的。所以才躲了起來。」
   
    「羽住同學後來去哪兒了?」
   
    京也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給了他一個意外的回答:「圖書館。」
   
    「是這樣的。那天,你不是一直特別在意『汪汪』的事情嗎?還說如果它被警察和動物保護團體抓到的話,就會如何如何。課間的時候,我就把你的那些話都告訴了智佳。其實我是無心的,本來是當笑話講的。我說,去圖書館查查資料吧,說不定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而且現在只是秋內一個人忙這事,他平時還得打工。」
   
    「你真是多管閒事……」
   
    「然後她一聲不響地想了一會兒,說了這麼一句話。」
   
    京也轉向秋內,學著智佳那種冷冷的口氣說道:
   
    「我去查查吧。怎麼能讓靜君一個人孤軍奮戰呢!」
   
    秋內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他瞠目結舌地看著京也。京也眨了眨眼,嘿嘿嘿地笑了笑。隨後,他用一種比剛才更富情感的語調,把最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
   
    「怎麼能讓靜君一個人孤軍奮戰呢——」
   
    京也又眨了眨眼。
   
    「哎,那個,那麼……簡而言之就是這樣的吧?簡而言之,羽住同學想替我去圖書館,調查一下有關』處理動物『的資料……總之是這樣吧?」
   
    「簡而言之,是這樣的。」
   
    京也回過頭,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可是,你並沒有拜託她去這麼做。所以,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為什麼會不好意思呢?」
   
    「我不知道。我是個純潔的好孩子。」
   
    說著,京也繼續在小巷裡邁著四方步。秋內愣了一下,趕忙跟了上去。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不過,那天晚上,我們最後還是找到歐比了,並且把它寄養在了『喔——我的上帝』的公寓裡。所以,讓她白跑一趟了。難得她去圖書館幫忙查閱處理動物方面的情報,真是可憐啊。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她查到了什麼。」
   
    「那種事情嘛……」
   
    ——智佳真的幫我去查資料了嗎?
   
    秋內一點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因為智佳從來都沒跟他說過。他本來以為,在自己離開院系大樓之後,京也和智佳偷偷地約了個會。但照這樣看,那只不過是自己的誤解而已。
   
    ——不,等等!這麼說來,京也為什麼要撒謊呢?為什麼他跟我說的是回家看DVD,跟寬子說的卻是買東西呢?
   
    「京也,那個……那天,你說過你要看F1的DVD,對吧?」
   
    「啊,我可能說過吧。」
   
    「你和寬子也是這麼說的嗎?她問你『今天要幹什麼』的時候?」
   
    「我也是這麼說的啊——好了,我說的可能是『我要去買DVD』。可是,兩種說法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沒有……什麼不同?」
   
    ——真是這樣的嗎?
   
    秋內覺得精疲力盡。
   
    「你覺得兩種說法不一樣嗎?」
   
    「沒有,只是……有很多事情……」
   
    京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了看秋內,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我事先說一下啊,你不許向智佳道謝——『我,我從京也那裡聽說了,謝,謝,謝謝你』什麼的,不許說哦。要不然,我會被殺人滅口的。」
   
    「我知道了。不過,真沒想到,你的嘴巴居然這麼大。真是幫了大忙了。」
   
    ——托你的福,我心裡的一個疙瘩解開了。
   
    「我可能以後見不到你了。所以我想趁自己還沒忘的時候,趕緊告訴你。」
   
    「啊,對了,我都忘了問你了,你真的要退學——」
   
    「秋內君?」
   
    一個聲音突然問道。秋內回身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 間宮正站在岔道那裡。
   
    秋內突然發現,他們已經走到離自己公寓不遠的地方了。
   
    「噢噢,果然是秋內君啊。」
   
    間宮滿臉堆笑地看著秋內。當他把視線移到京也身上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僵在突然那裡了。
   
    「友……友江君。」
   
    京也輕輕探探頭,和他打了 個招呼。
   
    間宮憂心忡忡地走到京也身邊。
   
    「友江君……我從學生那裡聽到了。聽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不,沒什麼大事。」
   
    京也平靜地回答道。
   
    「你今天沒去上課嗎?」
   
    「算是吧,一堆亂七八糟地事兒,累死我了。」
   
    間宮有些擔心地望著京也。兩個人的身高剛好差不多,蓬起的頭髮讓間宮看起來更高一些。
   
    「哎?這麼說來,秋內君,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沒去上課嗎?」
   
    「啊,對不起,我很為京也擔心,所以,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學習……老師也是啊,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在這裡閒逛呢?」
   
    「我才沒有閒逛呢。星期一上午的課比較分散,所以我就想回家看看屋子裡的狀況。其實,就是我們上次抱回來的那些狗糧,歐比吃得太多了。它的肚子從早上開始就有點不舒服。如果不像這樣趁著沒課的時間回去看看的話……我可不想到家的時候,推門一看,地板被弄得亂七八糟。」
   
    ——確實,這種情況還是回去看看比較好。
   
    「啊,不介意的話,你也過來吧?我請你喝麥茶。冰好了的麥茶,十分可口的哦。」
   
    「不了,我們……」
   
    秋內加了些小心,心想,上一回就被他花言巧語地騙去搬狗糧了,這一次叫他過去據對是讓他幫忙清理狗糞。
   
    「現在不是去『動物天堂』做客的時候,我們走吧。」
   
    京也催促道。
   
    「『動物天堂』這種說法有點失禮吧。」
   
    秋內偷偷地看了看間宮。只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赤裸裸地得意。
   
    「那個,我們……總之麥茶沒有問題。下次再去叨擾您吧。」
   
    秋內低頭行了一禮,剛想朝公寓走去,卻被間宮叫住了。
   
    「我說,比不想和我說話了嗎?」
   
    間宮隨即轉向京也。
   
    「友江君,你是不是打算退學?」
   
    被他這麼一說,京也立刻換上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回了他一眼,秋內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老師,您是怎麼知道的?」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真的要退學』什麼什麼的。」
   
    ——真是令人恐怖的聽力。
   
    「因為家裡的事情嗎?」
   
    間宮轉向京也,試探性地問道。
   
    「不,不是家裡的……」
   
    「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說說嗎,你退學的理由?大學多好玩啊。前幾天我還從大媽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
   
    京也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疲憊,他歎了一口氣,將間宮的話打斷。
   
    「這些事情和我無關吧。」
   
    「如果是椎崎老師的那件事……」
   
    京也猛地抬起頭。間宮趕忙閉上了嘴,兩個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對。
   
    ——剛才間宮說的是鏡子自殺的事情吧。不過,他為什麼要把那件事和京也退學的事情聯繫起來呢?
   
    「您似乎知道了?」
   
    京也的眼神變得謹慎起來。
   
    「沒,我什麼……都不知道。」
   
    間宮低下了頭,撓了撓脖子。很明顯,他在說謊。
   
    「您肯定知道了什麼事情吧。」
   
    京也朝間宮走了一步。間宮往後退了一步,視線游離到了腳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京也突然喊了一聲「秋內」。
   
    「我們去老師那裡吧。」
   
    他出人意料地提議道。
   
    第四章 3
   
    「不好意思,玄關太窄了,你們先上去吧。」
   
    間宮打開裝飾木板已經捲起來的房門,把秋內和京也讓進屋內。在踏上水泥地的那一瞬間,京也就知道,他已經後悔來這裡了。
   
    「這都是什麼啊……」
   
    「這個嗎?那個嗎?這條赤練蛇?」
   
    間宮把頭轉向放在木屐箱上的玻璃水槽。裡面有一條盤成一團的大蛇,紅黑相間的顏色搭配得及其糟糕。京也低聲回了一句「全部」,然後在裡面裝著腦袋巨大老鼠的籠子旁脫掉鞋子,走上堆滿無數蟲籠的走廊。
   
    「連蚯蚓都養啊……」
   
    京也看著一個蟲籠咕噥道。間宮用親切地口吻告訴他:「那是蚓螈目的。」然後簡短地介紹了一下它的生活情況。京也沒有聽,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進了客廳。
   
    「友江君,你好像不怎麼喜歡動物嘛……」
   
    間宮和秋內穿過走廊。
   
    「歐比,好久不見。」
   
    一走進客廳,秋內便對坐在牆角的歐比打了聲招呼。歐比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警戒。它保持著前爪著地的姿勢,作為回應,只是啪地搖了一下尾巴。比起上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歐比身上長了不少肉。到處脫毛的毛髮也漸漸恢復了原樣。歐比的樣子讓秋內鬆了一口氣。仔細一看,歐比正坐在那條從鏡子家拿回來的咖啡色毛毯上面。因為歐比怕雨,所以陽介用自己的零花錢特地買了張小褥子回來。
   
    球內向房間中張望了一下,看來,歐比並沒有出現失禁的狀況——這是間宮之前一直擔心的——榻榻米上平安無事。
   
    「快請快請,你們兩個都坐下。」
   
    間宮從廚房裡拿出一塊抹布,在空中抖了抖,然後把茶几粗略地擦了擦。他似乎並不想把茶几擦乾淨,而只是想讓抹布活動活動。間宮再次折回廚房,伸了個懶腰,隨後在操作台的櫃櫥裡翻騰起來。
   
    「招待客人用的……招待客人用的……」
   
    間宮從櫃櫥裡翻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箱,裡面裝滿了玻璃杯。他從裡面拿了三個杯子出來,迅速用水沖了沖,一邊嘟噥著「麥茶麥茶」,一邊打開冰箱。
   
    ——為什麼我來的時候就用計量燒杯,京也來的時候就用玻璃杯呢?
   
    間宮往三個玻璃杯裡倒入麥茶。三個人分別喝了一口,隨後,有分別瞅了瞅其他兩個人的表情。秋內以為間宮或者京也會率先說點什麼,但不知道為何,他們兩個都沒有開口的意思。沉默持續了很久。無奈之下,秋內只好開口說道:
   
    「京也,如果可以的話,你能說說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兒嗎?就是椎崎老師自殺的那件事。那件事我非常在意。」
   
    ——當然了,我更在意的是那個電話。但由於間宮也在場,在要不要說出細節的問題上,我有點猶豫不決。
   
    京也沒有立刻回答,他擺出一副心情低落的樣子,盤著腿,凝視著秋內的腳邊。看樣子,他似乎正在不停地思考。秋內有點猶豫不決,他不知道應該等對方開口,還是應該催他。京也終於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了一種驚訝的表情。
   
    「你的腿毛很重嘛。」
   
    ——這個男人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腿毛的事無關緊要,你快告訴我昨晚椎崎老師的事。」
   
    秋內又催促了一遍。這時,京也用尖細的聲音開口說道:
   
    「在大學裡都聽到了吧?椎崎老師在家裡上吊自殺,然後被偶然去她家拜訪的我發現了。我沒有其他話可說了。老師的死,我覺得可能和陽介的事故有關。對她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老師上吊的樣子,是什麼樣的?」
   
    「什麼樣的……」
   
    京也看著天花板,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
   
    「她在客廳的樓梯井那裡,就是二層走廊的欄杆上掛了一根繩子。她肯定是把繩子的另外一端繫在脖子上,然後從那裡跳了下去。」
   
    「有遺書嗎?」
   
    「沒有。當時,我大致在地板和桌子上找了找,但是沒找到。」
   
    「不過,你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去找椎崎老師呢?」
   
    「因為我想和她見面。」
   
    京也的口氣實在是太自然了,幾秒之後,秋內才注意到其中的怪異。
   
    「你想和椎崎老師……見面?」
   
    「沒錯,我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突然之間就很想見她,於是就去她家找她。當然了,我對警察說,我是為了學校的事情才去找她的。我走到老師家,按了一下玄關上的對講器,但是老師卻沒有回話。於是我就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看看,結果發現她已經死了。」
   
    「掏出……鑰匙?」
   
    「啊,這話別和別人說。因為我和警車說,玄關的門一開始就是開著的。我有她家的鑰匙,但我嫌麻煩,懶得跟他們解釋。」
   
    在秋內的腦海之中,從剛才起便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念頭。這個念頭就想幹冰發出的白煙一樣,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漸漸地演變出具體的形態,一開始是懷疑,最後變成了確信。
   
    秋內看了看京也。京也正面無表情地盯著玻璃杯裡的麥茶。秋內又看了看間宮。進宮正在看著京也,眼睛裡透出 一種近似於憐憫的目光。
   
    間宮可能早就知道了。
   
    他應該是從鏡子那裡聽來的。
   
    「我不希望你以後從別人那裡聽到這件事,所以我想現在就對你說。」
   
    京也轉向秋內。
   
    「我和椎崎老師的關係是從大概一年之前開始的。」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那種態度,與其說是將秘密公之於眾,不如說只是講了一個別人不知的事實。
   
    「最開始,我只是開玩笑似的請她出去玩,但她卻十分冷淡地拒絕了我,還發了脾氣。我一生氣,就接連不斷地約她。這麼一來,她的態度反而變得溫和起來……後來有一次,我們出去喝酒,接吻了,然後我們就自然而然地發展到了最後。」
   
    京也面不改色地繼續說著。
   
    京也和鏡子越過了雷池。從那以後,每天白天,只要兩人都有時間,他們就會在鏡子家幽會、親熱。
   
    「她那個人,一直面無表情,看起來也是冷冰冰的,臉上就像帶著一個面具似的。我看到她以後,就特別想把她的面具剝下來。」
   
    「那個……友江君……」
   
    間宮好像想說點什麼,但京也卻頭也不回地繼續說道:
   
    「我想把她壓抑在心裡的東西全都揭露出來。我想讓她赤身裸體、大汗淋漓地對我說『京也君我喜歡你』。」
   
    秋內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這個朋友彷彿變成了一個和他同乘電車的陌生人。
   
    「你……都做了什麼啊……」
   
    秋內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但也只是這種程度而已。京也沒有回答,他轉向間宮。
   
    「老師好像早就知道了吧?從您剛才的樣子來看。」
   
    間宮微微點點頭,但去避開了京也的視線。
   
    「有一次,我和她聊天的時候,椎崎老師告訴我的。不過,椎崎老師那時候使用的稱呼是『某個男生』。」
   
    京也歎了口氣,不知道那代表的是笑還是焦急。
   
    「不知為什麼,她那個人似乎特別信任間宮老師。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經常會提到老師的名字——不過,老師您為什麼會知道『某個男生』指的就是我呢?」
   
    「因為,昨天你在椎崎老師家附近看到我們之後,馬上掉頭跑掉了……然後又聽說晚上十點你在她家發現了她的屍體……所以……」
   
    「啊,原來是這樣,我調頭走開的時候,被你 看到了。」
   
    「是我看到的。」
   
    秋內插嘴說道。京也只是意興闌珊地說了一句「是嗎」,隨即轉向間宮。
   
    「間宮老師,你是怎麼說的呢?她告訴你這件事情之後。」
   
    「我怎麼說啊,我什麼都說不了。」
   
    間宮聳拉著肩膀看著榻榻米。
   
    「可能正因為如此,椎崎老師才會找我聊天吧。我這個人……對那女之間的事情一點兒都不懂。這一點,在教員當中可是出了名的。我想,椎崎老師那時候的感覺,更像是在對一隻動物傾訴了吧,況且她那時也有點醉了。」
   
    「有點自言自語的感覺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京也,難道說椎崎老師和老公離婚……」
   
    一聽到這話,秋內趕忙回過頭來看著京也。
   
    「那件事和我無關。她自己也說得很清楚她和丈夫的離婚,只是單純的性格不和。」
   
    「是這樣啊……」
   
    秋內覺得多少好受了些。
   
    「你之前在殯儀館和她見面的時候曾經提到過我吧。說我也在陽介事故的現場,對不對?」
   
    「啊?啊,對,我說過。椎崎老師當時非常吃驚。」
   
    「果然是這樣。我在事故的當晚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我非常想助她一臂之力,可她那個時候仍然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我覺得她那個時候還沒有恢復理智,所以就沒敢對她說我當時也在事故現場。」
   
    「啊,然後呢……」
   
    然後,從秋內那裡聽到京也也在事故現場的時候,鏡子大吃了一驚。她之所以會這麼驚訝,是因為前一天晚上京也沒和她說這件事。
   
    「我知道,你去殯儀館見她的時候,肯定會提到我。但是我並沒有阻止你。況且我也一時想不起來阻止你的理由。『你現在去會給老師添麻煩的』,『會趕不上下午的課哦』,如果我要說出這種話來,反而會顯得奇怪吧?」
   
    沒錯,這種替他擔憂的話要是從京也的嘴裡說出來,確實會顯得有些不自然。
   
    「可是我錯了。要是當時我對你說『不要去』就好了。後來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對我嚴加盤問,問我為什麼要向她隱瞞自己在事故現場的事情。可我真不是故意對她隱瞞的啊……」
   
    京也的眼中一片虛無。他低下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想要將積壓在胸中的感情一下子釋放掉似的。
   
    秋內想起來了。
   
    「我說京也啊,殺死動物這種行為,果然是不對的吧?」
   
    「這個話題你可以找『噢——我的上帝』談談啊。」
   
    「哎?我去間宮老師那裡的事情和你說過嗎?」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
   
    那並不是什麼預感。鏡子把在出雲閣和秋的對話告訴了京也。她還把秋內去找間宮商量的事情告訴了他。
   
    「那個,友江君。」間宮提心吊膽地開口說道,「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京也迅速轉向間宮,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間宮趕忙舉起雙手,搖了搖頭,就像被人用手槍指著似的。
   
    「對不起,什麼事都沒有。」
   
    京也的視線從間宮身上離開,再次看著地上的榻榻米。
   
    「算了,總之就是這個樣子。昨天晚上,我本來想去見她,但卻發現她死了。我想,我應該把我和她的關係和你說清楚。」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這之後你從別人那裡瞭解到我和她的關係,你很可能會懷疑我,認為我和她的自殺有關。」
   
    「啊——」
   
    ——的確如此,我很可能會懷疑他。
   
    「那樣的話,就太麻煩了。」
   
    可是……
   
    「別人?別人是誰啊?難道還有別的什麼人知道你和椎崎老師的關係嗎?」
   
    「不,不會有人知道的。但是,學生裡面,或許有人經常看到我進出她家呢。」
   
    京也所說的並不是不能理解,不過卻很難讓人苟同,因為有昨晚的那通電話。
   
    「你真的和椎崎老師的自殺無關嗎?」
   
    「都說沒有關係了。」
   
    「那麼,那件事是怎麼回事?」
   
    「那件事?」
   
    秋內有些猶豫。如果在這裡說出昨晚那通電話的內容,會不會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呢?
   
    「喏,就是那通電話啦。」
   
    秋內特意含糊其辭地試探他的反應。京也在一瞬間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但他立刻點了點頭,說道:「啊啊,是啊。」
   
    「我給你打了一個電話,沒錯,那件事也必須說清楚。」
   
    「到底怎麼回事啊?」
   
    「昨天晚上,我在電話裡 說了些『還是做了』之類的話,對吧?那只不過是我在看到那個人自殺之後的混亂表現而已。所以,我的話聽起來會很奇怪。後來我想起那件事,覺得那種說法有些不妥。聽起來好像是我把她殺死了似的。」
   
    聽起來好像是我把她殺死了似的。
   
    「我想,你要是誤會了可就麻煩大了,所以我打算在這裡向你好好解釋一下。」
   
    「你打算怎麼說明?」
   
    「簡而言之,『還是做了』這句話的主語不是『我』,而是那個人。」
   
    真是這樣的嗎?秋內在心裡為之一楞。京也真的和鏡子的死無關嗎?
   
    「原來如此。」
   
    最後,秋內決定相信朋友的話。
   
    他喝了一口麥茶,這個動作就像是個信號似的,另外兩人也分別把玻璃杯放到嘴邊。
   
    寬子的面龐浮上了秋內的腦海。
   
    秋內覺得很遺憾。京也是個性格怪癖的人,他不知道關係別人為何物。不過,有一件事情他絕對不會做,那就是背叛別人對他的一片赤誠。雖然無憑無據,但在這之前,秋內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秋內總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儘管這或許並沒有道理。
   
    「你和寬子打算怎麼辦?」
   
    「我想和她分手。」
   
    「她好可憐啊,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嗎?」
   
    京也沉默了片刻,彷彿在心裡尋找答案。隨即他將視線轉向秋內,終於低下了頭。
   
    「我做了對不起寬子的事情。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既然知道對不起寬子,那為什麼還要一直那麼做呢?對於秋內來說,京也的心情完全無法理解。
   
    「你平時去見椎崎老師的時候,是怎麼和寬子說的?因為你總是在沒課的時候去老師家的,是這樣的吧?」秋內問道 。
   
    在這之前,回答問題一直毫不猶豫地京也,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他垂下視線 回答道:「我說我去看病。」
   
    哎?秋內下意識地伸出來脖子:寬子居然會輕易的相信這種借口?
   
    「可是,你說你去看病幹什麼呢?寬子為什麼會……這種借口……聽起來很假——」
   
    「聽起來一點也不假!」
   
    京也將秋內的話打斷。他不能認同秋內的說法。秋內向前挪了挪身體,想要開口反駁。就在這時,他想起了一種可能,重新審視起自己的朋友。
   
    「京也,你……難道說……」
   
    他猶豫了一會兒,隨後問道:
   
    「難道……你哪裡……不舒服嗎?」
   
    京也的病情或許只有寬子一個人知道。因此,寬子便毫不懷疑地接受了「去看病」的說法。是這樣的嗎?秋內在心裡思考著。
   
    但是京也搖了搖頭,似乎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托您的福,我的身體還和之前一樣,很健康。」
   
    僅僅過了幾秒,剛才還憂心忡忡的秋內便吃了一個啞巴虧。
   
    ——京也不會生病的,我都沒見他感冒過。
   
    「既然如此,寬子為什麼會相信那種理由呢?」
   
    「你這個人還真愛刨根問底啊。真是的,算了,總而言之,我說我去看眼科,然後寬子就信以為真了……」
   
    京也表情僵硬地看著他的朋友。
   
    秋內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朋友。
   
    「眼……眼科?」
   
    京也沒有回答。
   
    「為什麼是眼科?」
   
    這一回,京也把秋內的提問當成了耳旁風。秋內仍然盯著京也的臉。間宮也抱起胳膊看著京也,彷彿想要探出身來似的。兩個人沉默著,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京也倔強地閉著嘴巴,身體一動不動地承受著兩人的視線……他輕輕地咂了一下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額頭。
   
    京也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突然莫名其妙地動了起來。他敏捷地伸出雙手,用兩手的手掌圍在秋內的右眼周圍,猶如一個望遠鏡。
   
    「把左眼閉上。」
   
    「哎?」
   
    雖然不太明白這是為了什麼,但秋內還是照著京也的話去做了。他閉上左眼,睜著右眼。右眼周圍由於被京也的手掌遮住,只能看到正面的東西。
   
    「就是這種感覺。」
   
    京也用一種平靜地口氣說道。
   
    「左眼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右眼的視野還十分狹小。眼球只要一動,眼睛裡面就會『嘎啦嘎啦』地疼個不停。」
   
    「啊……」
   
    「那個,難道說是視神經炎之類的病嗎?」
   
    間宮小聲地問道。京也點了點頭,說出來確切的名字。
   
    「特發性視神經炎。」
   
    「啊?你說什麼?那是什麼啊?」
   
    秋內來回看了看他們,向兩人問道。京也一臉不耐煩地把手從秋內的臉上移開,向他解釋道:
   
    「這病是我小時侯得上的。這種病,現在仍然治不好。」
   
    秋內還是一頭霧水。
   
    「日常生活並沒有什麼障礙。我以為自己的眼睛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也不是特別在意。你不也不是一直沒發現腿毛很嚴重嗎?」
   
    「小的時候並不重,而且現在也沒那麼重。」
   
    「哦?我看看……嗯,仔細一看, 確實。」
   
    京也故意把話題岔開。秋內十分理解他心情。
   
    「你真的不在意嗎?」
   
    「什麼?腿毛嗎?」
   
    朋友的演技讓秋內不忍卒睹,這讓他反而直截了當回答道。
   
    「我說的是眼睛。」
   
    「我都說了嘛,我不在意啊。我能釣魚,也能看書看電視,上學的時候一直都是接力賽的英雄。進了大學之後,又是身邊這些人裡第一個拿到駕駛執照的人……」
   
    剎那之間,京也的雙眸變得暗淡無光,但那股黯淡立刻消逝而去。他繼續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總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和你的眼睛相比也沒什麼差別。」
   
    京也圈起一本汽車雜誌,看似意味深長,但又意興闌珊。在他房間的收藏櫃裡,擺著數不清的汽車模型。對此,京也曾經頗為自豪。
   
    秋內想起來了。京也時不時會做出的那個動作——直愣愣地盯著對方看。或許是因為病情所致吧。視野狹小,眼球一動就疼痛不已,無奈之下,他只好直愣愣地看著對方。所以,他或許看不到秋內扔出的那枚五百元硬幣,所以當他站在尼古拉斯樓梯平台上的時候,他或許也不會注意到就在馬路對面的陽介和歐比……
   
    ——他在有了寬子這個女友的同時,還和鏡子保持著關係。他之所以會這麼做,其原因或許就是病症帶來的痛苦。
   
    秋內用簡單的語言向京也訊問,京也用鼻子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笑道:「可能是這樣吧。」
   
    他微微歪了歪腦袋。
   
    「不管怎樣,那不能成為借口吧。」
   
    確實是這樣的。眼病和背叛寬子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但是……
   
    「你倒是說說啊,那件重要的事情。」
   
    秋內心裡那股責備京也的情感迅速地枯竭了。
   
    「說了也只會讓你們操心。」
   
    「你的左眼和右眼外側……是一片黑暗嗎?」
   
    「不是,不是一片黑暗。因為沒有光,所以也不暗。什麼也感覺不到而已。閉上眼睛也不會變暗,所以一開始我幾乎睡不著覺。」
   
    「你的那種病,難道就治不好嗎?」
   
    「誰知道呢。」京也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上掛著一縷微笑。
   
    「我在家的時候,看過一些醫生,在這邊也看過一些。他們都說將來一定會治好的。誰知道呢,一會兒稍微好轉一點,一會兒又惡化一些……就這樣,一轉眼就過去了十年。」
   
    ——他現在還要去醫院。儘管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但我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只有寬子一個人知道嗎?」
   
    「只有她知道。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她在我的房間裡看到了一些治眼睛的藥。我覺得敷衍反而麻煩,所以就跟她直說了。所以我去椎崎老師家的時候,她才不會懷疑。實際上,沒事的時候,我還是會去醫院,不過只是取藥而已。」
   
    就在這時,間宮突然伸出一隻手,將秋內他們的對話打斷。秋內和京也同時看著間宮。間宮閉著嘴,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眼睛卻看著屋子的一個角落。間宮視線的另外一端正是歐比。歐比從毯子上站了起來,挺著耳朵,鼻子頻頻抽動著。它的眼睛一直注視著玄關地方向。
   
    間宮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穿過走廊,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他用手捏住門把手,然後啪地一下突然推開——
   
    只聽「咚」的一下,同時,又傳來了「啊」的一聲。
   
    站在門外的正是寬子。歐比開始朝著寬子接連不斷地大叫起來。門外的寬子被嚇得直往後退。歐比立刻停住了叫聲。寬子趕忙轉過身跑了出去。走廊裡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樓梯下方。
   
    「等等!」
   
    秋內來不及多想便衝出了玄關。
   
    第四章 4
   
    秋內跑到小巷裡,左右看了看。但是哪裡都沒有寬子的身影。京也和間宮也順著建築外側樓梯跟了下來。秋內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跑了出去。
   
    ——寬子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門外的呢?她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了嗎?
   
    「她應該聽到了吧……」
   
    ——如若不然,她為什麼會當場逃走呢?
   
    秋內回憶起第一次造訪間宮家的時候。站在門外的秋內,能聽到間宮在屋裡的小聲祈禱。只對上帝一個人說的聲音都能聽到,就更別提三個人相互之間的對話了。
   
    「靜君。」
   
    有人突然叫了他一聲,秋內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
   
    回頭一看,智佳正站在他剛才跑過的小巷一角。她站的地方是一家小酒館的停車場,旁邊停著一輛輕型卡車,上面堆滿了酒瓶。沒有停車的車位上擺著禁止停車的交通標誌,寬子就坐在上面。她雙手抱著腦袋,低著頭,一動不動。垂下頭的頭髮將臉擋住,使人看不到她的表情。秋內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他提心吊膽地走到兩人身邊。
   
    「出什麼事了?」
   
    秋內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質問智佳。
   
    「呃,不,那個……出什麼事了嗎?」
   
    彷彿想要蓋過秋內的聲音似的,智佳連珠炮似的說道:
   
    「寬子怎麼也放心不下京也君,她給你們兩個的手機打了好幾次電話,但根本打不通……」
   
    「啊,我們兩個都把手機關了——」
   
    「寬子說去靜君的公寓看看,但我不讓她去。我之前拜託過京也君,讓他等你們談完之後給我打個電話。所以我對寬子說,我們最後還是等他的電話吧。」
   
    ——不過,寬子並沒有聽你的。
   
    「可是,你們為什麼會知道我們在間宮老師那裡呢?」
   
    「因為靜君的自行車停在那裡啊。」
   
    智佳解釋道,她們看到秋內的公路賽車停在公寓門口,然後又查了查旁邊的信箱。由於信箱上面寫著間宮的名字,所以她們立刻知道,那個副教授就住在這個公寓裡。智佳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寬子已經一個人爬上了樓梯。
   
    「寬子一直沒下來,這讓我很擔心。我剛想上去看看,寬子突然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寬子沿著小巷一路跑了出去,一頭霧水的智佳便去追她,然後,終於在這裡追上了她。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寬子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這個問題有點兒……」
   
    秋內心裡沒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情說清楚。智佳直愣愣地盯著他,她的視線弄得他心神不寧。秋內的腋下已經被汗水浸透,但他卻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她的視線了。就在這時,秋內聽到一陣腳步聲。智佳微微移動視線,盯著秋內的身後。
   
    「表情真恐怖啊——」
   
    是京也。
   
    「我們的對話,寬子都聽到了吧?」
   
    「我不知道。」
   
    秋內一邊回答,一邊悄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代替京也站在了智佳的面前。儘管京也來了,但坐在智佳身後的寬子仍然沒有抬頭。
   
    「看她那副樣子,似乎是聽到了。」
   
    京也的口氣聽起來簡直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似的。與之相對的,智佳則一本正經地開口回到,聽起來彷彿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樣。
   
    「京也君,你跟她說說話啊。」
   
    「我覺得就算說話也沒有意義啊。無論做什麼已經無濟於事了。反正最後的結論已經不會改變了。」
   
    智佳的表情本來就很僵硬,現在變得更加僵硬了。
   
    「結論?」
   
    「跟寬子分手。」
   
    「理由呢?」
   
    「我和別的女人有染。」
   
    秋內心想,京也估計要挨打了。智佳很可能在這裡把京也暴打一頓。京也似乎也意料到了這一點,他高高舉起雙手,做出一副喊「萬歲」似的姿勢。他可能想叫對方住手吧。不過,這個姿勢無論怎麼看都像是「任由對方處置」的意思。這時,智佳身後的寬子站了起來。她小聲地呼喚著京也的名字。令秋內以為的是,她的臉上並沒有哭過的痕跡。
   
    「京也從智佳身邊走過,來到寬子身邊。」
   
    寬子抬起頭,看著京也。京也一動不動地承受著她的視線。寬子慢慢升起左臂,當手抬到肩膀高度的時候,她的動作截然而止。這個動作到底意味著什麼呢?秋內並不清楚。而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記短促、有力的響聲。京也的腦袋啪地一下扭向了左側。
   
    那個動作已經算不上扇嘴巴了。而是照著頭部狠狠地給了一拳。
   
    被打的京也看著地面,緊緊地咬了一會兒嘴唇。
   
    「你真的很溫柔啊。」
   
    ——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他覺得這次攻擊來的不夠猛烈嗎?可是在我看來,這一拳打的既有速度又有力度。
   
    「你用右手突然發力打就好了。」京也說道。
   
    寬子沉默不語,輕輕地搖了搖頭。
   
    秋內總算明白了。寬子知道京也的左眼看不見。但是為了能夠讓他躲開,寬子特地改用左手去打,而且在打之前還停頓了一下。
   
    「我回去了。」
   
    京也突然這麼說了一句,然後轉過身,背向秋內他們,邁開了腳步。
   
    「你等一下,寬子她——」
   
    秋內剛要去追,但寬子拉住了他的胳膊。
   
    「算了吧。」
   
    「可是,這件事——」
   
    「夠了。」
   
    寬子雙手把秋內的胳膊拉到自己身旁。秋內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胸口。真溫暖啊。秋內看了看寬子,他不知道她想拿自己的這條胳膊做什麼。寬子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她只是使勁抱著秋內的胳膊,凝視著空無一物的前方 。
   
    然後,她哭了。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哭呢?秋內百思不得其解。寬子抱著秋內的胳膊,一動不動。秋內兩腳分開,呆然地站在那裡。他眨了眨眼睛,低頭看了看寬子顫抖的肩膀。
   
    寬子哭了很長時間,很長很長。每當抽噎的時候,她瘦小的咽喉便會發出哀號般的聲音,脖子下的鎖骨便會浮現出來。不知從何時開始,秋內那條一直被寬子抱著的胳膊彷彿被遺忘了似的,在兩人身體之間搖晃起來。
   
    智佳面無表情地站在寬子身旁。站在她們面前的秋內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佇立在那裡。偶爾從一旁路過的行人,紛紛用好奇的目光偷窺著他們的表情。
   
    寬子雙手掩面,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
   
    「秋內君,你可以走了。」
   
    秋內偷偷看了眼智佳,像是想得到她認可似的。智佳向秋內輕輕地點了點頭。慢慢地走開,離開的時候,他回了一下頭。他看到智佳正在看著自己,嘴唇微微的動著。從口型上來看,她像是在說「打電話」。秋內點頭答應,隨即帶著一身的困惑和疲勞,搖搖晃晃地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第四章 5
   
    公寓門口的間宮就像一隻受到壓力的動物似的,在地上「咕嘟咕嘟」的畫著圓圈。他不知道寬子、秋內、京也的住址,一個人不知該去哪裡才好。秋內向間宮簡單的說明了一下情況,和他一起回到了房間。
   
    「卷阪同學……到底聽到了多少?」
   
    間宮在榻榻米上坐下。歐比走到他身邊,「啪嗒啪嗒」地舔著他的手指尖。秋內也坐了下去。
   
    「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都應該被她聽到了。」
   
    「這樣啊……」
   
    間宮無精打采地撓了撓歐比的耳後。
   
    「老師,實在是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哪裡,應該道歉的是我。要是我不把你和友江君請到我這裡的話,卷阪同學就不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去我的公寓肯定也是一樣。我房間的入口是個隔間,站在外面的人能聽得清清楚楚。」
   
    間宮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對了,友江君去哪裡了?」
   
    「不知道。他一個人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秋內掏出手機,撥通京也的號碼。和他預料的差不多,京也的手機一直沒有開機。
   
    「老師,京也的病,特……什麼什麼炎,那是種什麼病啊?」
   
    「特發性神經炎。『特發性』這個詞,這醫學用語上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眼球深處的視神經因為某種原因突然出現炎症,會對視力產生各種影響。據說,得這種病的人裡面年輕人居多。」
   
    「能治好嗎?醫生好像說能治好。」
   
    「這個嘛,這種病有自然痊癒的傾向。所以,醫生可能會說『能治好』這種話。」
   
    間宮抬頭瞄了一眼秋內。
   
    「實際上,這種病在很多時候是無法治癒的。」
   
    「是這樣啊……」
   
    秋內回憶起漁港和京也的對話來。在聽說京也沒有駕駛執照的時候,秋內歪著嘴「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看起來挺高興啊,怎麼了?」
   
    「不,我只是覺得,怎麼說才好呢……我只是感歎,原來你這種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那個時候,在一瞬之間,秋內看到京也視線下垂,隨即露出了一種空寂的笑容。
   
    「缺陷這種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的。」
   
    如果地上有個坑,秋內真想馬上鑽進去。想必無地自容就是這種感覺吧。
   
    可是……
   
    「不管怎樣,那不能成為借口吧。」
   
    京也在這個屋子裡曾經自言自語似的這麼說過。實際上,他說的很對。秋內回憶起寬子剛才的樣子。她突然抱住秋內的胳膊,哭了起來。或許,那個時候的她只是想找個溫暖的東西抱住而已——不管是什麼都好。
   
    「老師……椎崎老師的離婚,真的和京也沒有關係嗎?」秋內問道。
   
    京也在的時候,他並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
   
    間宮思索了一陣子。
   
    「這件事,就算是友江君自己也並不知情。」
   
    說完這個開場白之後,間宮對秋內講出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椎崎老師在和我挑明她和友江君的關係的時候……她是這麼說的。」
   
    那是一個工作日的白天,天空正下著大雨。當時,京也正在鏡子的家裡,鏡子的丈夫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丈夫在一家市外的樹脂加工工廠工作,因為打雷,工廠的機器停了,當天無法恢復生產,所以他就早早回來了。丈夫走進玄關,上樓,穿過走廊,推開臥室的房門,然後發現了一絲不掛的兩個人。
   
    「真是沒法比這更糟了……」
   
    「是啊,確實沒法比這更糟了。鏡子的老公——真是對不起,我把他的名字給忘了——她的老公衝進臥室,破口大罵,但他似乎並沒有打友江君。」
   
    「那他幹了什麼呢?」
   
    「他什麼也沒幹。」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按照時間順序來說——椎崎老師的老公回家的時候,看到柵欄內側停在一輛沒見過的自行車——由於停在柵欄內側,所以從外面看不到。進到玄關之後,他還發現了男用的雨傘和靴子。所以……」
   
    丈夫帶著滿腦子的疑慮走進了家門。他偷偷看了看發出聲響的臥室,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一個年輕的男子躺在床上。兩個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丈夫已經走了進來。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大雨的聲音將丈夫的氣息聲遮蔽住了。
   
    丈夫便這麼走出了家門。
   
    真是個沒出息的人。不,他只是懦弱而已。對於沒有被人搶過老婆、自己也沒有搶過別人老婆,甚至對男女之情都沒有體會過的秋內來說,他是無法想像這種感情的。
   
    「到了晚上,椎崎老師的老公回家了。他和椎崎老師談了談,向她說明了自己下午看到的事情。」
   
    「他這麼冷靜?」
   
    「一開始似乎是這樣的。可能因為他還是深愛著椎崎老師吧——不過我也不是特別瞭解男女之間的感情。」
   
    間宮使勁兒擦了擦鼻子。
   
    「椎崎老師的老公對她說,如果白天所見到的事情,只是她的初犯,那麼他願意原諒她。但是椎崎老師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對她老公說了,說他們並不只是這一回。」
   
    「她為什麼要這麼——」
   
    「椎崎老師說,他們的夫妻關係似乎本來就不是很好。在遇到友江君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悟先生——啊,她老公的名字叫椎崎悟,總算是想起來了。實際上,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悟先生是在縣內的一所高中當國語老師。據說,他做的不是很好,無論是教學還是學生管理,都沒法勝任。婚後一年左右的時候,他把學校的工作辭掉了,然後去了一家樹脂加工工廠工作。為此,悟先生似乎覺得很對不起椎崎老師,從那以後,據說他在家裡就幾乎不開口說話了。」
   
    間宮又擦了擦鼻子。
   
    「正因為如此,椎崎老師在被悟先生追問友江君的事情時,才沒有說謊或者逃避。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那個時候,悟先生第一次勃然大怒。」
   
    ——就算再懦弱的丈夫也會這麼做的吧。
   
    「據說,那個時候,悟先生拿著菜刀,發瘋了似的橫衝直撞。」
   
    「啊!他砍人了嗎?」
   
    「這個嘛,我覺得他當時並不打算真的砍什麼東西。實際上,椎崎老師並沒有受傷。陽介君似乎也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過,那天晚上,悟先生跑了出去,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兩天之後,離婚申請書從一個商務旅店的地址寄了過來。」
   
    「啊……」
   
    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啊。
   
    秋內抱著胳膊看著間宮,間宮也坐著和他一樣的動作。
   
    「都是因為京也,事情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確實沒法收拾了。」
   
    「對了,當時京也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嗎?」
   
    「嗯,他並不知情。椎崎老師,她當時沒告訴他,還說以後也絕對不會和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椎崎老師為什麼不告訴京也呢?」
   
    「我想,椎崎老師一定是想保護友江君的人生吧。不告訴他,其實是關心他。」
   
    「啊,原來如此。」
   
    ——可是,那種事情……
   
    「這不是假惺惺的關心嗎?」
   
    間宮一臉驚訝地抬起頭來。
   
    「這話說的真好啊。」
   
    秋內輕輕低頭,回了一句「謝謝」。能在這種時候發出讚歎的間宮其實更值得敬佩。秋內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來:在這之前,自己說的都是真好嗎?
   
    「椎崎老師多大歲數了?」
   
    「呃……我記得她歲數比我小一點。」
   
    「老師您多大了?」
   
    「應該超過三十五歲了吧。」
   
    真是一個幾乎沒有參考價值的回答。
   
    「可是,老師,男女之間經常發生這種事情嗎?像這種,喜歡上比自己歲數大的女人。」
   
    「這個嘛,從概率上來說,這種事情確實不少。因為,雄性在選擇雌性的時候,首先會以對方的生殖能力為判斷依據。」
   
    「什麼啊,老師,您別張口閉口老雄性雌性的,『生殖』……」
   
    「可是本來就是這樣的嘛。人類的雄性在看到雌性的時候,絕對會本能地判斷對方生殖能力的高低。雄性會通過腰身的粗細來判斷對方的年齡和健康程度;會從乳房的大小來判斷對方的育兒能力;從腿部線條的美麗與否也能做出判斷,因為形成雌雄腿部的遺傳基因和形成生殖器官的遺傳基因在染色體裡是密切相關的。」
   
    「是……」
   
    「所以,雄性通常會被年輕的雌性所吸引。這是在大多數情況下。」
   
    「我好像還是不太明白……不管怎樣,京也算是雄性中的另類了。」
   
    秋內這麼說完之後,間宮稍微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是。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哪裡不對?」
   
    「我覺得友江君不算雄性。」
   
    秋內完全不知道間宮在說什麼。
   
    隨後,間宮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表情呆然地凝視著虛無的半空,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老師?」
   
    被秋內這麼一叫,他的視線立刻回到了秋內的身上,但馬上又把視線移到了別處。間宮把兩手的手指插到蓬亂的頭髮裡,開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兒,他冷不防地抽出雙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說了一句「好!」,然後抬起了頭。
   
    「這話果然得說出來。這樣一來,友江君給人的印象就會變得更壞了。」
   
    秋內做出一副渴求答案的表情。間宮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剛才友江君所說的那些話裡面,其實包含著謊言。」
   
    「謊……言?哎?哪個部分是假話?」
   
    「他說他和椎崎老師有男女關係的那個部分。」
   
    「哎?」
   
    ——事到如今,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啊?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
   
    間宮眨巴著眼睛,對秋內解釋道。
   
    「那個下雨的白天,悟先生回到家,看到椎崎老師和友江君正一絲不掛地躺在被窩裡。這是事實。他們並不是第一次這麼說,這也是事實。」
   
    「那麼……」
   
    秋內剛想插話,秋內伸出 一隻手制止了他。
   
    「可是呢,他們兩個人並沒有……並沒有做『那個』。」
   
    「『那個』是什麼?」
   
    「就是『那個』,『那個』事情啦。」
   
    間宮故意頓了頓,隨即說道:「就是生殖行為。」
   
    「生殖……哎?他們沒做嗎?這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想像一下嘛。」
   
    「我想像不出來啊。您能不能更詳細地解釋一下?」
   
    秋內的膝蓋往前蹭了蹭,間宮發出了發起似的鼻息,點了點頭。
   
    「剛才我說過,他們兩個人並不是雄性雌性的關係。而且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他們真是那種關係的話,椎崎老師也不會和身為她同事的我談起他們是事情的。」
   
    ——啊啊,確實是這樣的。
   
    「友江君第一次接近她的時候,椎崎老師以為他是在向自己求愛——也就是男女關係。那個時候,友江君說不定真的抱有那種想法。椎崎老師當然很生氣,就拒絕了他。因為他們是師生關係嘛。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友江君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這個時候,椎崎老師發現友江君的樣子有點奇怪。」
   
    「奇怪?」
   
    「通常,雄性向雌性求愛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樣子,怎麼說呢……」
   
    間宮皺了皺眉頭,陷入了沉思,但只過了片刻,他便開口說道。
   
    「算了算了,我就直接引用椎崎老師的話吧。她是這麼說的,她覺得友江君當時好像在『向她尋求幫助』。」
   
    「尋求 幫助……」
   
    「是的,幫助。在他不斷接近的過程中,椎崎老師開始關心起友江君『他到底是為什麼而發愁呢?』『他到底在為什麼而煩惱呢,』而且,從很久以前,她和悟先生的關係就已經破裂了,所以她但是也很寂寞。那天,椎崎老師終於 接受了友江君的邀請。她來到友江君的家,就算她……呃……就算他脫她的衣服,她也沒有反抗。」
   
    間宮又頓了頓,隨後繼續說道。
   
    「她變得一絲不掛,友江君也是一絲不掛。不過出人意料的是 ,他什麼也沒有做。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雖然最初他可能是想做點什麼的……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依偎在椎崎老師的胸口,一動不動地待著。」
   
    秋內想起來了。
   
    有一天,他曾經這樣問過京也。
   
    「你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京也小時候便失去了母親,和父親——他唯一的親人——的關係也不是很融洽。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那個時候,他卻故作平靜地答道:「一點也不覺得。」
   
    那個時候,他果然是在說謊。
   
    對於秋內來說,他當然無法完全理解全身赤裸地依偎在鏡子身上的京也的心情。雖然秋內想盡可能地去理解他,但除了「可能是因為寂寞吧」這個原因,秋內無法給出其他的解釋。不過,秋內覺得,在自己心裡,似乎存在著和京也產生共鳴的心境。
   
    「不知為何,只要和友江君躺在被窩裡,椎崎老師就會感到很安心。從那以後,他們兩個人一次又一次地用同樣的方法度過了很長的時間。友江君有時候會在被窩裡哭泣,那個時候,椎崎老師也會跟著一起哭。」
   
    間宮突然把視線移開,他的表情看起來充滿了悲傷。
   
    「這種情感,或許也是愛情的一種形式吧。」
   
    「可是……京也為什麼要撒謊呢?他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儘管已經知道了答案,但秋內還是這麼問道。間宮的回答和他預想的一模一樣。
   
    「因為你在場了嘛。」
   
    京也在這個屋子裡說謊的時候,間宮曾經兩次想要打斷他。
   
    「那個……友江君……」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京也在自己的面前編者悲傷的謊話。當時的間宮或許已經忍受不了了吧。第一次的時候,京也沒有理睬他。第二次地時候,他向間宮射去了尖銳的目光。那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攻擊性眼神。
   
    京也只是不想讓秋內知道而已。秋內未經世故,京也少年老成,這種「結構」在大學之後便形成了,然後一直穩定到現在。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京也想都隱瞞起來。就算用謊言代之以實情,就算自己唄別人當成這個世界上最差勁的人,他也在所不惜。
   
    「我們去老師那裡吧。」
   
    在小巷裡,京也曾經這麼說過。那個時候,他已經從間宮的神情中得知,間宮已經知道了他和鏡子之間的關係。在此之前,他本來打算和秋內兩個人到秋內的公寓去說這件事情,但在那個時候,他的態度改變,提議三個人一起到間宮的住處去。
   
    京也故意當著間宮和秋內的面向他們解釋。他之所以會這麼做,大概有兩層用意:首先是向秋內撒謊;其次,是藉著撒謊,來暗中堵住間宮的嘴。
   
    可是,間宮並沒有選擇沉默。京也肯定早就料到間宮會這麼做。儘管間宮知道這是京也的意思——編出拙劣的謊言,給朋友留下差勁的印象——但間宮卻沒法假裝下去,他沒法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老師,椎崎老師的老公,他知道這些事情嗎?京也和椎崎老師其實是什麼樣的關係,他知道嗎?」
   
    「他知道。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椎崎老師被悟先生追問的時候,一五一十地所有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他。」
   
    「既然如此——」
   
    秋內把話說到一半,便閉上了嘴。間宮繼續說道:「對於悟先生來說,這是一樣的。」
   
    沒錯,是 一樣的。對於 一個丈夫來說,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和世上的那種「不倫之戀」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第四章 6
   
    「在這之後,京也是怎麼打算的呢?」
   
    秋內感到一種急劇的疲勞感,他兩條腿叉開,伸到榻榻米上。
   
    「大學是事情要處理,寬子的事情也要處理。唉,他自己說要從大學退學,然後和寬子分手……」
   
    「啊,對了,關於卷阪同學的事情,我有些事情要問你,可以告訴我嗎?」
   
    間宮轉向秋內。
   
    「歐比剛才衝她大叫。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比如你們在外面見面的時候。」
   
    「沒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之前我們在漁港見面的時候,歐比就沒有對她叫過。」
   
    「啊,是這樣啊……」
   
    間宮的視線落到榻榻米上。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遺憾。
   
    「這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想,她可能是以前就知道了京也君和椎崎老師的關係了吧。」
   
    「啊?為什麼 呢?」
   
    秋內把伸到榻榻米上的腿收了回來,面朝間宮盤腿而坐。
   
    「我知道『負強化』這種現象嗎?」
   
    「不知道,頭一回聽所。」
   
    「我在課上可是講過的哦。」
   
    「可能我當時沒有聽講吧。」
   
    間宮的腦袋沮喪地垂了下去,但馬上又抬了起來。
   
    「那我就再給你講一回。」
   
    他一本正經地開始解釋道:「比如說,有一隻狗,平時不怎麼叫,但只要郵政快遞員一來,它就會大叫一來。對於這個現象你怎麼看?」
   
    秋內默默地搖了搖頭。
   
    「郵政快遞員在接受了配送的貨物之後,馬上就會離開。當然了,這本來就是快遞員的工作。但是對狗來說,它偶爾會出於保護地盤的本能叫上幾聲,這個時候,郵遞員的行為就會讓它產生誤解,以為那個傢伙是被自己的叫聲趕出去的。狗嘗到了這種滿足感。所以,每當快遞員來的時候,狗就會為了追求滿足感而大叫起來。另外一方面,快遞員必然會在狗叫完之後離開。這樣一來,狗就會愈發地對自己的力量產生誤解。這種現象就叫做『負強化』。讓狗記住哪些行為可以從主人那裡得到獎賞,這種叫做『正強化』,與之相對的,便叫做『負強化』。」
   
    「 哦……」
   
    「即使是在自己地盤之外遇到同樣的對象,狗不會叫的。也就是說,剛才那隻狗,就算它在散步的時候遇到那個快遞員,也是不會叫的。」
   
    「不會叫的啊……」
   
    「所以我才會這麼想,對於歐比來說,卷阪同學並不是郵政郵遞員……」
   
    「郵政快遞員……」
   
    秋內完全聽不明白間宮的對話。這種不解的感情或許從他的臉上表露了出來,間宮立刻解釋道:「按照順序來說的話——首先,友江君來到椎崎老師家和她見面,他把自己的車放到哪裡了呢?他放到柵欄內側了,一個從外賣呢看不到的地方。悟先生在那裡看到了他的自行車,帶著滿腦子的疑慮走進家門。因為椎崎老師的家離大學很近,有的學生說不定會從她家門前路過,所以,友江君的自行車要是被他們看到就糟了。」
   
    京也的「標緻」牌自行車的車型十分少見,認識京也地學生會立刻認出這是他的東西。
   
    「剛才友江君解釋說,他去椎崎老師家的時候,和卷阪同學說自己是『去看牙科』。」
   
    「嗯,他是這麼說的。」
   
    「那麼,我們從這裡想像一下吧——我覺得,一開始,卷阪同學肯定相信他的話。不過某個時候,她突然產生了疑慮。於是就開始思考,他到底去了哪裡。這個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京也還是別的女人。」
   
    「是這樣嗎?」
   
    「我想是這樣的吧。」
   
    間宮繼續說道:「卷阪同學就開始想了,那個別的女人到底是誰?於是她在無意之中想到,難道是椎崎老師嗎?——這種事情嘛,或許就是所謂的『女人的第六感』吧。她可能從友江君平時的言行裡面無意之中想到了椎崎老師。於是,在某一天,當友江君離開大學,說自己去看眼科的時候,卷阪同學便去了椎崎老師家。她的心裡充滿了不安。」
   
    或許是因為說的過於投入,不知不覺之中,間宮那種完全是臆測的口氣,竟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卷阪同學來到椎崎老師的家,想要看看院門裡面有沒有友江君的自行車。於是,她就從正門甬道往門裡偷看。那裡正好是歐比的狗屋。歐比看到卷阪同學,出於保護地盤的本能交了起來。卷阪同學吃了一驚,就走開了。這讓歐比誤以為自己用叫聲保護了地盤,於是它便產生了一種滿足感。卷阪同學還是發現了友江君的心猿意馬。因此,每當友江君說自己去看眼科的時候,她便會去椎崎老師家,確認一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那裡。歐比一叫,卷阪同學就立刻離開,然後歐比就會感到滿足。於是,這種事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下去……」
   
    「啊,於是,寬子就變成『郵政快遞員』了?」
   
    「是這樣的,事情就是這麼回事。卷阪同學只是去椎崎老師家看看有沒有友江君的自行車,但歐比卻誤以為自己成功地守護了自己的地盤。於是,我們回到最開始的話題——現在歐比的地盤就是這個屋子。剛才卷阪同學站在門口的時候,歐比雖然叫了起來,但她往後退了幾步之後,它便冷靜了下來。這說明了一個問題:歐比不是討厭她,也並沒有把她當作敵人。因此,歐比對她吠叫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單純的條件反射而已。秋內君和友江君走進來的時候,歐比一點也沒有叫。所以我才會想,這個條件反射的『條件』,只是卷阪同學個人而已。」
   
    「啊……原來如此。」
   
    秋內總算聽明白了。
   
    「所以,寬子應該早就知道京也和椎崎老師的關係了。」
   
    「算是吧,雖說可能有點不太確切。」
   
    雖然聽明白了,但秋內的心情還是無法釋懷。
   
    他的胸口依然很沉悶。
   
    秋內覺得考慮那些複雜的東西過於麻煩他再次把腿伸到了榻榻米上,雙手支在屁股後面,看了看牆,瞥了一下正在睡覺的歐比,隨後把視線移回到間宮身上。間宮一言不發,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可能是說累了吧。秋內突然覺得撐在榻榻米上的手掌 有些不對勁,拿起來一看,只見上面突然長出來一顆黑痣。可能是髒東西吧。他身邊沒有垃圾桶,所以就把這個東西放到了茶几上。
   
    「那個東西,是圓形的步行蟲嗎?」
   
    「不是,是西瓜籽。」
   
    「哦,那次掉出去的啊……」
   
    今早的晨報隨意擺在茶几上面,房子最上面的正好是電視預告欄。
   
    「哎?」
   
    秋內把臉湊到報紙前面,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徹底比較·危險家犬排行榜》
   
    在一個八卦節目的內容介紹裡這麼寫到:
   
    「這可能說的是陽介君的那起事故吧。」
   
    「電視台還是那個樣子,報道的焦點總是會錯位。」
   
    間宮的話裡夾雜著歎息。看起來,他對這個節目多少有些不滿意。
   
    「你想看看嗎?」
   
    「那……就稍微看看吧。」
   
    間宮打開一台舊式的小型電視機。畫面中間,幾個演員、嘉賓和「專家」正圍坐在「倒U型」的桌子旁,不負責任地討論著什麼。不過,這中間並沒有出現陽介和歐比的名字。
   
    「實際上啊,短腿獵狗的這種狗有的時候會很兇猛。因為這種狗本來就是一種獵兔狗。」
   
    「噢?是這樣嗎?那種狗看起來挺老實的啊」
   
    「可別被它的外表騙了。那種狗真的很兇猛。」
   
    「哎呀,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對了,教授,柴犬這種狗怎麼樣呢?這種狗也很兇猛嗎?」
   
    「柴犬是一種很忠誠於主人的狗。要是有人想襲擊它的主人,它就會保護……可……呢。我們舉個例子吧。」
   
    可能是信號不好的緣故,畫面上不時地出現雪花,聲音也時斷時續。
   
    「話雖如此,為了故去的少年,我們也應該盡早查明真相……才是啊。」
   
    「您說的是啊。為了死者的家屬們,再這……豈不是無地自容了嗎?」
   
    媒體們或許還不知道鏡子自殺的事情吧。否則,他們或許不敢去觸碰這個話題。
   
    這個時候,畫面切換了過來,一個無比低沉的解說聲響了起來。
   
    「事故突然發生——」
   
    解說簡單地說明了一下事故發生的情況。畫面十分忙碌地切來切去,一會兒是尼古拉斯前面的馬路,一會兒是人行道上的花束。最後的畫面上,一條面目猙獰的狗瘋狂地叫著。這個畫面被處理得很模糊,雖然下面寫著「參考錄像」的註釋,但他們想讓觀眾參考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畫面切到一個遠景的靜止鏡頭。縱長的房子,紅色三角形的屋頂。
   
    「在那個屋子裡,幸福地生活著……」
   
    「二樓離我們最近的那個窗戶……」
   
    「玄關旁邊有一個狗屋……」
   
    「就像一棟房子等比例縮小了一樣……」
   
    「木原先生,取魚刺有什麼竅門嗎?」
   
    間宮突然換了台。
   
    「還是料理電視節目有用啊。」
   
    「說的是啊……」
   
    電視畫面上,秋內母親最喜歡的「眼鏡木原某某」正在演示怎麼做魚。他短粗的身體上圍著圍裙,十分麻利地把三條竹莢魚放到切菜板上。
   
    ……
   
    秋內聽到一聲呻吟。
   
    他回頭朝屋子裡的角落望去。只見剛才一直老老實實的歐比從毛毯上站了起來。它對著電視機,尾巴直直地豎了起來,腦袋揚得高高的,呲著牙……
   
    「老師,歐比它——」
   
    秋內的話還沒說完,歐比便開始蹬了一下榻榻米,朝電視衝了過去。
   
    「嘿!」
   
    在撞到畫面之前,間宮將歐比的身體抱住。被間宮抱在懷裡的歐比,四條腿亂蹬亂踹,還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幹什麼啊,喂,你怎麼了歐比——」
   
    「老師,危險!臉,您的臉,要被它踢到了!」
   
    但是——
   
    歐比突然安靜了下來。它頓時呆住了,兩隻眼睛盯著電視機,臉上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秋內和間宮相互看了看,隨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把視線移向電視畫面。
   
    「然後,就在這種狀態下放進烤箱。」
   
    「哎?!就這麼放進去嗎?」
   
    「是啊,把竹莢魚仔細勾上芡,要勾好,不要留下空隙,然後我們選擇一個比較低的溫度,慢慢燒。」
   
    只是一個毫無新意的料理節目。
   
    「老師,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間宮沒有回答。
   
    「老師?」
   
    間宮抱著歐比,注視著電視畫面。他看了很長時間。直到歐比在他懷裡痛苦地扭動著身體的時候,間宮才回過神來,把歐比放到榻榻米上。
   
    這時,秋內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秋內看了一眼手機的屏幕。是智佳打來的。對了,她說過要打電話過來的。秋內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把手機放到耳旁。
   
    「喂,您好!」
   
    「靜君嗎?我現在正在公寓外面。」
   
    「啊,哪個公寓外面?」
   
    「在我的公寓外面。寬子在我房間裡。我對她說去買飲料,走了出來。」
   
    智佳的聲音很僵硬。
   
    據智佳說,從那之後,她一直在酒館的停車場安慰痛哭流涕的寬子,然後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公寓。寬子到了智佳的公寓之後,仍然在哭個不停。
   
    「我問寬子,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啊,寬子……她怎麼說的?」
   
    秋內膽戰心驚地問道。
   
    智佳把寬子告訴她的時期告訴了秋內。寬子果然在間宮的房間門口偷聽到了他們之間的談話。
   
    「寬子說,她一開始雖然不敢確信,但卻早就注意到了椎崎老師。大概在一年之前,沒課的時候,京也會不時地離開大學。他好像就跟寬子說自己去醫院,但是,有一次,寬子對此起了疑心——」
   
    那天,京也離開大學的時候,寬子決定去鏡子家看個究竟。她想去確認下,京也的自行車有沒有停在那裡。寬子站在鏡子家的院門前,偷偷地朝院門內側張望。她看了一眼,發現京也的自行車果然停在那裡。但是,這時候歐比叫了起來,她只好當場離開。後來,京也只要在沒課的時候離開校園,寬子就會去鏡子家看看有沒有他的自行車。有的時候,她能看到京也的自行車。當然了,也有看不到自行車的時候。
   
    也就是說——
   
    讓人驚訝的是,間宮的「臆測」竟然相當正確。
   
    得知事實真相後,寬子很生氣,但她又不願意和京也分手,所以,寬子一直把這件事情憋在心裡,跟誰也沒有說。
   
    「因為這件事,和京也君在一起的時候,寬子經常會把我叫上。和京也君獨處的時候,寬子怕自己抑制不住,向他追問椎崎老師的事情。她怕自己把那些話說出來,所以才會把我也叫上。」
   
    說到最後的時候,智佳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那或許是對京也的憤怒吧。
   
    「可是,這種貌合神離、一邊敷衍一邊交往的戀情——」
   
    果然忍耐還是有極限的。於是,前幾天,在尼古拉斯吃午飯的時候,寬子終於忍不住了,向京也追問起來。然後便發生了在那裡的那段對話。
   
    「京也君現在還在嗎?」
   
    智佳問道,她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質問秋內。秋內拿起手機,下意思的搖了搖頭。
   
    「那個傢伙,從那之後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手機也打不通。」
   
    「這樣啊……」
   
    智佳沉默了片刻。
   
    秋內現在 也不好把從間宮那裡聽來的話告訴智佳——「京也和鏡子的關係其實並不是智佳和寬子想像的那樣。」可是,就算說了,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對悟先生來說是如此,對寬子來說肯定也是如此。京也和鏡子的關係只能是不倫之戀,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你們和京也君談過椎崎老師自殺的事情了嗎?」
   
    「啊,嗯,談過了。」
   
    「那件事——和京也君有關係嗎?」
   
    「沒,那件事和京也君似乎沒有關係。我想,正因為如此,那個傢伙才會把他和椎崎老師的關係對我們挑明吧。也就是說,在那之後,我很可能會從別人那裡得知他和椎崎老師的關係,於是就會認為他和椎崎老師的自殺有關。所以啊,那個傢伙就搶在前面跟我說清楚——他可能是覺得,自己率先跟我解釋清楚了,我以後就不會這樣那樣地亂猜亂想了吧。」
   
    「那麼,椎崎老師的自殺,果然還是因為陽介的事故給她的打擊太大了,是嗎?」
   
    「可能是吧,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智佳再一次沉默了。這一次,她沉默的時間實在有些長,這讓秋內有些不高興。難道說,智佳因為陽介的事故,突然想起了什麼別的事情不成,比如,他們前天談過的那個話題。
   
    「羽住同學,難道說……」
   
    秋內下定決心。
   
    「你還在想著前天狗鏈的那件事嗎?」
   
    智佳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一言不發。但是此時此刻,她的沉默勝於雄辯。
   
    「在尼古拉斯的時候,我不是說過了嗎?那件事,絕對不是羽住同學的錯。」
   
    秋內使勁握住手機,鏗鏘有力地說道。
   
    「陽介君之所以會把狗鏈纏到手上,是因為歐比賴在人行道上不肯動。」
   
    「嗯,謝謝。」
   
    秋內覺得她的回答聽起來不像是在表示贊同。
   
    智佳說,不能讓寬子一個人獨自待太久,說完便把手機掛上了。秋內深深地歎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裡。
   
    ——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寬子的情緒有沒有恢復?京也去了哪裡?對於陽介的事故,智佳會一直牽腸掛肚下去嗎?她會不時地自責嗎?秋內往旁邊看了一眼,突然發現間宮的那張臉就在自己的身邊,這讓他下意思地往後退了一步。
   
    「狗鏈是什麼意思?」
   
    「啊……哎?」
   
    「你剛才說,歐比在人行道上怎麼了?」
   
    間宮的表情十分 嚴肅,嚴肅得讓人害怕。他凝然的盯著秋內,眼球幾乎就要要迸出眼眶似的。
   
    「沒,沒什麼,羽住同學,她覺得陽介的事故是因她而起的——不過我卻不那麼看。」
   
    「再說詳細點。」
   
    「嗯……總而言之呢——」
   
    他為什麼那麼想知道呢?秋內儘管很吃驚,但是是照他的要求,把詳細情況講了一遍。在漁港的出口附近,智佳曾經提醒過陽介,要他注意攥緊狗鏈。她一直認為,這可能是引發事故的原因。秋內否定了她的看法,並向她解釋,陽介之所以會把狗鏈纏到手上,是因為歐比賴在人行道上不願意動彈。
   
    「也就是說,事故發生之前,歐比一直坐在人行道上,是嗎?」
   
    間宮的臉又向秋內靠近了一步。
   
    「然後它還打哈欠了?」
   
    「是啊,可是——」
   
    間宮猛地坐回到榻榻米上,雙手抱著頭髮蓬亂的腦袋。隨後,他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站了起來,轉向秋內。
   
    「我要向你確認一件事。陽介君遭遇事故的時候,友江君在尼古拉斯樓梯的平台上,舉起了釣竿箱,做出來一個用步槍瞄準的姿勢,把麻雀嚇跑了,是嗎?」
   
    「啊,是啊。」
   
    「那個時候,他說,那排麻雀『再看他』,是嗎?」
   
    「是啊,他這麼說過。」
   
    間宮再次一屁股做到榻榻米上。他的視線盯著虛無的半空,一動不動,似乎正在拚命地思考著什麼。
   
    「那個……老師,您怎麼了?」
   
    那個時候,秋內還不知道間宮思考的內容是多麼重要。
   
    對於整個事件來說。
   
    對於他自己來說。
   
    第四章 7
   
    「那個時候,我注意到間宮老師似乎注意到了什麼。不過,他並沒有告訴我。」
   
    說完這句話後,秋內向後靠在沙發上。長長的一段敘述,讓他身心懼疲。他覺得很冷,腦仁作痛,坐在他旁邊的智佳輕輕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膝蓋上。秋內歎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 。
   
    雨的聲音,河水的聲音。
   
    「我和麻雀對眼了,怎麼了?難道那個怪人很在意嗎?」
   
    京也興趣索然地說道。
   
    「是的,我感覺,這十分重要。」
   
    「你白癡嗎?!和鳥對眼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只要在公園裡拿著麵包蛋糕什麼的,你想和多少鴿子對視都可以。」
   
    「靜君,對歐比坐在人行道上這件事,間宮老師說過這很重要,對吧?」
   
    智佳轉向秋內。
   
    「是這樣的,不過,我……確實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老師的房間裡,歐比為什麼會衝向電視機呢?原因是什麼呢?」
   
    「那個我也不太清楚……啊,可惡!」
   
    秋內雙手抱著腦袋。他感到腦髓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當當」地響著。這種劇烈的疼痛究竟是什麼東西?
   
    「不管怎樣,我能說的只有一句話。」
   
    京也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讓上半身徹底放鬆下來。
   
    「我們在這裡再怎麼討論,也不會得出結果的。而且你的話實在是太長了。」
   
    「我也沒有辦法。這次的事情,我要從頭開始按順序考慮。陽介的事情,椎崎老師的事情,歐比的事情,一件一件的,所以事情必須從頭開始考慮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京也舉起單手擺了擺,意興闌珊地仰著腦袋,看著虛無的半空。隨後,他瞥了坐在旁邊 的寬子一眼,看上去好像想確認什麼似的。寬子看到他的視線,隨即轉向她對面的智佳。就像一場視線接力比賽似的,最後,智佳的視線轉向了秋內。
   
    三個人什麼都沒有說。
   
    「幹什麼啊……你麼這是……」
   
    秋內按照順序先後看了看京也、寬子以及智佳。
   
    雨的聲音,河的聲音。
   
    「喂,靜君。」
   
    智佳開口叫道。不知為何,她的聲音充滿了悲傷。
   
    「靜君,那個……」
   
    「算了,別告訴他了。」
   
    京也趕忙制止了她。
   
    「還是讓這個傢伙自己去思考為好。」
   
    「讓我自己……思考?」
   
    秋內變得更加迷茫了。
   
    ——讓我自己思考?他們三個人到底知道了什麼?他們向我隱瞞了什麼?
   
    「給你一個提示吧。」
   
    京也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十分不耐煩地探出上身。
   
    「你好好想想,在那之後,你都做了些什麼。」
   
    就像落下了一盆冷水一樣,秋內隱隱覺得心裡有些不安。
   
    「這話什麼意思?」
   
    「我都說了嘛,在『噢——我的上帝』的公寓裡,那件事之後,你幹了什麼?」
   
    「我……我什麼也沒幹啊。間宮老師不肯告訴我他在想什麼,我自己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像往常一樣,上學啊,打工啊——」

第五章 1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熱浪滾滾的星期日。
   
    秋內蹬著公路賽車的腳踏板,從短褲的口袋裡掏出手機。他沒有看手機,直接用大拇指按下「通話鍵」。
   
    「啊——辛苦啦——」
   
    阿久津那幹勁十足地聲音從手機裡傳了出來。
   
    「您辛苦了。我是秋內,第六件貨物剛剛送達。」
   
    「速度很快嘛,小靜就是厲害!」
   
    背後的「快遞包」熱得像燒紅了的平底鍋。
   
    「接下來是哪裡?」
   
    「現在是空閒,先回事務所歇會兒吧——我知道就算我這麼說,小靜也不會回來的,你總是這樣。」
   
    「因為過不了多久社長又會打來電話的。」
   
    「哇哈哈,這就是工作,聽天由命吧。」
   
    「那我先在附近溜躂溜躂。」
   
    「好,有委託了我再給你打電話。」
   
    秋內掛斷了電話。
   
    從那以後,京也就沒有在大學出現過。他的手機能打通,但卻從來沒有人接。雖然秋內給他的語音信箱留言,讓京也給他回電話,但京也卻一直沒有和他聯繫。在給自行車快遞公司打工的時候,秋內曾經兩次去他的公寓找他。但是京也也都沒有在。一層的存車處裡,京也的那輛「標緻」牌進口自行車仍然停在那裡。秋內心想,他大概是搭電車、出租車,或者坐著誰的車出去了吧。京也到底去哪兒了呢?
   
    秋內問了問寬子和智佳,他們兩人似乎也不知道京也的行蹤。
   
    那天之後,間宮對秋內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在大學裡見到他的時候,間宮會和秋內打打招呼、聊聊天,但只要秋內提到和歐比、陽介的事故、鏡子的自殺事件相關的話題,間宮就會突然想到什麼急事,或者主動避開視線,嘟噥著說:「不是已經過去了嘛」。儘管秋內數次去他的公寓找他,但他每次都不在家。或者,他只是假裝不在家吧。秋內完全不知道間宮腦子裡想的事情。
   
    鏡子的葬禮似乎只允許親戚出席。在大學信息板上張貼出來的訃告上,除了鏡子死亡的事實之外,什麼都沒有寫。
   
    想到這裡,秋內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居然在這個時候打進來,難道是京也嗎?秋內滿懷期待的看了一眼手機的屏幕。上面顯示著「ACT」三個英文字母。
   
    「小靜,辛苦啦。去取第七件貨物吧!」
   
    秋內趕忙改換腦筋,回復道:
   
    「收貨地址是哪裡呢?」
   
    「出雲閣,喏,就是那個殯儀館,你知道在哪裡吧?」
   
    「啊……是,我知道。」
   
    「走進玄關大廳後,左邊最靠裡面的那個待客室,委託人就在裡面等著你。是一個叫『磨非』的男人。」
   
    「磨非?這姓氏可真少見。」
   
    「哇哈哈哈,開玩笑開玩笑啦,他叫非,是非先生,那再見了。加油!」
   
    秋內握住公路賽車的車把,行駛向出雲閣。騎上沿海的縣道之後,他把變速器撥到最外側的齒輪,讓車子瞪起來更為輕鬆。秋內一口氣騎上延伸到漁港的陡坡,穿過橫跨相模川的大橋之時,周圍的瀝青路面忽地暗了下來。秋內抬起頭,不知不覺之間,剛才還萬里無雲的天空被一片灰色的雲彩遮住了。
   
    「要下雨了啊。」
   
    秋內駛進周圍種滿羅漢松的出雲閣,在玄關大廳門前,停著一輛發動機仍在發動中的灰色小汽車。秋內把公路賽車停在小汽車一旁。這個時候,秋內發現小汽車的司機悄悄地把身子背了過去。對此,秋內並沒有多想。
   
    「走進去,左轉,走進去,左轉……」
   
    秋內推開玻璃大門,朝著阿久津所指示的地方前進。裡面排了幾扇隔扇,秋內看了看走廊上的提示板,那裡似乎是「接待室」。
   
    「最裡面的……最裡面的……打擾了——」
   
    在打招呼的同時,秋內打開了隔扇。裡面有幾個身穿喪服的人,他們的視線頓時都轉向了秋內。他們中間有正用手帕擦拭眼淚的婦人,有單手拿著酒杯、滿臉通紅的老人,還有一個張著嘴巴發呆的小女孩。
   
    「您好,我是ACT自行車快遞公司的。我是來取貨……」
   
    屋裡的眾人誰也沒有反應。
   
    「哎?」
   
    所有人都呆然瞠目的看著秋內。
   
    「那個……這裡有沒有一位非先生。」
   
    幾個人滿臉困惑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那我告辭了。」
   
    秋內關上隔扇,心想,那個叫非的委託人可能去洗手間了。他在走廊裡等了一會兒。不過,並沒有人朝接待室這邊走過來。
   
    「怎麼回事?」
   
    秋內一頭霧水地退出走廊,回到玄關大廳。先給阿久津打個電話說明一下這裡的情況吧。秋內掏出手機,就在這個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著「ACT」的字樣。秋內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按下通話鍵。剛才停在玄關門口的小汽車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秋內的公路賽車孤零零地停在那裡。
   
    「喂,辛苦了.」
   
    「哦哦,對不起啊,小靜。剛才打來了電話,收貨地址變了……真……」
   
    他最後的聲音很奇怪。
   
    「啊,地址變更了嗎?我也覺得可能會是這樣。我剛才去接待室裡看了看,但是沒有找到委託人。真是失敗。」
   
    「據說,那個叫非先生的人,因為突然有急事,就拿著文件走了。所以,你……先去他的目的地看看吧。」
   
    「我明白了——那麼,是哪裡呢?」
   
    「是漁港。」
   
    「漁港?為什麼又要去那種地方?」
   
    「我也不知道誒。不過,客人似乎很急。他說他非常非常急,希望快遞員能過來取一下。還說,要爭分奪秒什麼的……」
   
    「啊——我明白了!」
   
    秋內剛想掛斷電話,但卻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對了,社長,您為什麼上氣不接下氣的?」
   
    「我在舉槓鈴,舉槓鈴呢。喏,就是那次的那個東西。」
   
    「啊,是這樣啊。」
   
    ——他真是活得無憂無慮啊。
   
    秋內把手機放回口袋,跨上公路賽車,用一隻腳蹬了一下地面。藉著這股勁頭,他把腳踏板盡可能地朝著地面蹬去。車體咚地一下向前衝去,耳畔傳來了空氣的響聲。秋內駛出出雲閣,朝著漁港方向前進。穿過先前剛剛騎過的大橋,便是那道陡峭的斜坡了。秋內心想,飛速從那個坡騎下去,或許能多少發洩一下「變更地址」所帶來的怨氣。很久沒有挑戰時速五十公里了。口袋裡的電話又響了起來,秋內一邊蹬著腳踏板,一邊掏出手機。手機只響了短短幾秒,他趕忙把手機放回到口袋裡。
   
    秋內的兩條腿交互著,全速地蹬著腳踏板——他想再把速度提高一點,於是又把身體壓低了一些——那個時候,秋內突然感到了一些異樣。那是一種只有常年對一輛自行車無比熱愛、勤加維護,每天都快快樂樂地繼續騎著這輛自行車的人才能理解的極端模糊地違和感。秋內並沒有多想,他下意識地把兩隻手的手指壓到車閘上面。
   
    秋內拉動左右兩邊的車閘。前後輪同時啪地響了一聲。左右兩邊的閘桿突然變得很輕,彷彿像紙做成的似的——秋內發現,自己的餘光之中突然多出來兩條細長的銀色物體。它們像銀蛇一樣,「啪嗒啪嗒」地在空中飛舞跳躍。那是兩條斷開的「剎車維亞」。突然,前輪好像壓倒了什麼東西。輕飄飄地。秋內覺得,他和那輛從高中時代開始就陪伴自己的愛車一起飛了起來。他的視野開始旋轉,轉了不知道多少圈。
   
    陰暗的天空,灰色的瀝青。
   
    秋內發現自己的雙手離開了車把。此時此刻,他覺得正在旋轉著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這個世界。
   
    第五章 2
   
    坐在沙發上的秋內站了起來,他仍然無法把心裡的話脫口講出。
   
    他被記憶赤手空拳地擊垮了。秋內拚命忍耐著。他微微張開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半空中的某處。
   
    京也、寬子和智佳,從不同的方向對他投來擔心的目光。
   
    「這樣啊……」
   
    秋內只說了這麼一句。那麼多的悲傷,那麼多的痛苦,被擺到眼前的現實又是那麼沉重,這讓秋內說不出其他話來。真正遭受打擊的時候,眼淚並不會馬上流出來。秋內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他終於明白了寬子的心情——那天,隔著間宮的房門,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的寬子的心情,他總算能夠理解了。當時,寬子也沒有馬上哭出來,但當她中途哭出來之後,她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了。
   
    但她最後還是停止了哭泣。她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她還要活下去。
   
    「想起來了嗎?」
   
    智佳直愣愣地盯著秋內。
   
    「想起來了。」
   
    秋內努力地回答道。隨即,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坐在桌子對面的寬子十分關切地問道。
   
    「秋內君……雖然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真的要謝謝你。」寬子淚如泉湧,她用手背拭去臉上的淚水,繼續說道,「京也的事情給你添麻煩了 ,真對不起。」
   
    秋內默默地搖了搖頭。
   
    「你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說吧。」
   
    京也低沉地說道:
   
    「以這種方式來結束,真想和你說句對不起。」
   
    京也微微低頭。秋內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做出這種動作,當然了,也是最後一次。
   
    秋內合上雙眼,閉著眼睛待了一會兒。
   
    他聽到了可恨的雨聲,聽到了不祥的河水聲。
   
    沒錯,這場雨,這條河,這家店,全都是——
   
    秋內自己創造出來的。
   
    他慢慢睜開雙眼。
   
    秋內首先轉向京也。
   
    「我還想再多瞭解瞭解你。雖然和你想出了兩年,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算了……我這個人很神秘的。」
   
    說罷,京也把寬子摟了過來。寬子順從地依偎在京也身上。秋內覺得這幅光景能讓他欣慰一些,多多少少能讓他好過一點。
   
    「你們只是鬧了點彆扭,對吧?」秋內問道。
   
    京也的視線轉向了窗外。
   
    「可能是吧。」
   
    秋內對寬子笑道:「寬子,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好好談談了。我這個人,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不是太懂……」
   
    「沒關係。秋內君的腦子裡想的全是智佳。別為別的事情操心啦,要不腦袋會爆炸的哦!」
   
    她身邊的京也做了一個「轟然爆炸」的手勢。
   
    秋內微微一笑,最後轉向智佳。
   
    「羽住同學,我,真的……真的太遺憾了。」
   
    智佳淚眼模糊地望著秋內,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的劉海兒些許晃動,眼皮微微顫抖。
   
    「我本來很想對你說的。我想把我的感情告訴你。雖然我不知道羽住同學是怎麼看我的,但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再這麼猶豫下去的話……」
   
    智佳又點了點頭。淚水順著她白皙的臉龐流了下來。
   
    「對了,圖書館的那件事,想想你了,你替我查了不少東西吧。」
   
    「最後也沒能幫上你的忙。」
   
    「沒關係的,京也告訴我的時候,我可高興了。而且還把我的誤會解開了。」
   
    「誤會?」
   
    「喏,羽住同學不是在院系大樓門口故意躲我來著嘛,就是那件事。」
   
    智佳「啊」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本來以為羽住同學肯定是背著和京也見面呢。」
   
    「你還真是個白癡啊。」
   
    京也混著鼻息說道。智佳也點了點頭同意道:「真是個白癡。」
   
    「算了算了,我這個白癡也要完蛋了。」秋內說道。
   
    兩個人臉上的笑容同時消失了。
   
    秋內做了幾次深呼吸,轉向智佳,自暴自棄似的說道: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能親你一下嗎?」
   
    「你想親我嗎?」
   
    智佳微微歪著腦袋問道。
   
    秋內憂鬱了幾秒。
   
    隨後,還是搖了搖頭。。
   
    「還是算了吧。」
   
    到了最後的最後,居然還想做個妄想狂,你實在是太不要臉了。在自己地大腦之中完成未竟的心願,這種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智佳含義不明地垂下了雙眼。可能是因為如釋重負吧,也沒準兒是心灰意冷。
   
    「算了——這樣下去,不管到什麼時候也是沒用的。各位,已經夠了,謝謝你們。」
   
    秋內發出爽朗的聲音,輕輕地拍了拍手。
   
    「真的沒事嗎?」
   
    京也抬頭,憂心忡忡地瞥了秋內一眼。
   
    「沒事沒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京也沉默了片刻。他凝視著秋內,隨後,彷彿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朝秋內伸出一隻手。
   
    「再見了,秋內。」
   
    秋內握住他的手,說道。
   
    「大約六十年以後,我等著你。」
   
    「我覺得我還能再活長點兒呢。」
   
    「那,其實年後吧。」
   
    「在那種地方啊。」
   
    京也笑了笑,鬆開了手。
   
    「秋內君,拜拜。」
   
    寬子揮了揮她的小手。
   
    「多加保重啊,靜君。」
   
    智佳略帶哀愁地微笑著。
   
    隨後——
   
    三個人同時消失了。
   
    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秋內並沒有用從店主那裡借來的黑毛巾,而是用自己的手擦拭淚水。他的五根手指都被染上了鮮艷的紅色。
   
    「那麼,接下來……」
   
    秋內離開桌子,朝著坐在吧檯凳子上的店主慢慢地走去。
   
    「riverside cafe SUN's……」
   
    秋內默默地嘟噥著這家店的店名。
   
    「SUN's…………三途……哎,真是無聊的聯想啊。」 註:在日語裡,「SUN'S,,三途」,這三個詞發音相近。三途是佛教用語,指死者在死後應該去的三個地方,分別是火途,血途,刀途。另外,傳說生界和死界的分界線就是三途河。
   
    秋內下意識地露出了苦笑。不過仔細一想,這種聯想並非是秋內的原創。這種方法本來是間宮發明出來的。「倉石莊」……「Christ Saw 」。那個變化的過程肯定殘留在腦海的某個角落裡了吧。
   
    事到如今,秋內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咖啡會便宜得離譜了。一百二十日元正好是渡過三塗河的渡費。渡費是六文錢。秋內記得在電視上看到過,古時的一文錢約合現在的二十日元。
   
    秋內站在吧檯旁邊,對這店主笑了笑。
   
    「我總覺得之前好像在哪裡見過您。」
   
    店主無精打采的目光透過鏡片,投向秋內。
   
    「我們見過兩次吧。」
   
    「是嗎,可能是吧。」
   
    店主用簡短的語言答道,隨即聳了聳肩膀。
   
    「我也應該聽過您的聲音。」秋內說道。
   
    店主並沒有說話,只是翹起嘴角,笑了笑。
   
    「你很是擔心,生怕我有一天發現了陽介事故的真相,是不是?」
   
    「誰知道是不是呢?」
   
    「所以才會在我的公路賽車上動手腳,把我殺死。」
   
    「很可能是這樣的。」
   
    「不管怎樣——」
   
    「你要遲到了哦。」
   
    店主慢騰騰地從凳子上起身。
   
    「不好意思,打樣的時間就要到了。」
   
    「——我明白了。」
   
    秋內邁步朝店門的方向走去。不過,店主卻把他叫住了。
   
    「那個是入口。」
   
    店主擺擺手,指了指咖啡屋裡面。
   
    「出口在那邊。」
   
    不知不覺中,桌子旁邊出現了一扇門。秋內順從地朝著那扇門走去。門把手上雕刻著奇妙的花紋。秋內剛一扭動門把手,耳邊便傳來了粗暴地水流聲。
   
    「我還是頭一回見到三塗河呢。」
   
    「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吧。」
   
    秋內回過頭看了看店主。
   
    「我真想和你一起走。」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但是太不現實了,對吧?」
   
    「確實不太現實。」
   
    店主微微一笑。
   
    秋內把身體轉了過來。一座長橋從他的腳下伸展出來,緊貼著黑暗的河面,筆直地延伸到對岸。
   
    ——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還想再多騎一會兒公路賽車;學校食堂的菜單上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吃過;還沒有和心愛的女孩同棲同宿過;還想再多看幾眼爸媽的臉龐……
   
    但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秋內朝著橋面踏出腳步。水聲隆隆作響,沒完沒了地雨將他的肩膀打濕。秋內驀然抬起頭,只見河的對岸有兩個人影。一個人影十分纖細,另外一個很是矮小。
   
    那是鏡子和陽介。
   
    兩個人露出了微笑。
   
    ——他們為什麼要笑呢?
   
    秋內也下意識地笑了出來。
   
    他一邊笑著,一邊流下了眼淚。
   
    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朝著彼岸走去。
   
    ——難道說,間宮已經發現了所以的真想嗎?
   
    ——間宮不會讓我白白死去吧?
   
    他唯獨對此放不下心。
   
    秋內朝著橋的另外一端走了過去。

最終章 1
   
    「醫生,腦電波——」
   
    在年輕的女護士指出之前,醫生已經開始盯著腦電波儀的顯示器了。屏幕上面,腦電波的振幅產生了很大的間隔。奄奄一息的患者似乎正在拚命地思考著什麼。
   
    醫生困惑地皺了皺眉頭,隨後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相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病房裡,聚集在此的眾人紛紛屏氣凝神地盯著病床。窗外有些昏暗,能夠聽到細微的雨聲。
   
    「他在想什麼呢……」
   
    秋內的父親低聲嘟噥道。聽到這句話後,在他身旁一直咬著嘴唇的妻子無聲地哭了出來。
   
    「他可能有話要說吧。」
   
    說話的正是羽住智佳。與其說這是她的感覺,不如說這是她的願望。她從之前一直站立的地方朝著病床的方向挪了挪。站在她身旁的卷阪寬子也緊跟著往前走了一步。
   
    這個時候,病房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那個人似乎正和走廊裡的護士說著什麼。
   
    「拜託了,求求你了……」
   
    「可是,病人現在正處於為危險狀態之中……」
   
    沒過多久,病房的房門被從外面打開了。護士滿臉困惑地看著站在自己身旁 的那個人,進來的正是友江京也,他被雨淋的渾身濕透。
   
    「京也——你之前去哪裡了?」
   
    寬子抑制著自己內心地激動,喃喃的說道。京也迅速地轉向她,說道:「我在家裡。我和爸爸談了談。剛回到公寓,就接到秋內老媽打來的電話——」
   
    京也的話只說到一半便停住了。他走到床邊。
   
    「可惡,還真的是啊……」
   
    藥味瀰漫的病房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奇妙的腦電波振幅又持續了一段時間。醫生和護士交換了一下眼神,只是模稜兩可地搖了搖頭。
   
    「啊」智佳小聲地叫了一下。
   
    「他好像要說什麼——」
   
    眾人的視線頓時集中到了智佳注視的地方。秋內紫色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嘴巴輕輕開合著。秋內的父親趕忙把食指放到自己的嘴邊,隨即把腦袋湊到病床旁邊。雨聲彷彿把房間包起來似的,靜靜地響著。
   
    伴著微弱的氣息,紫色的嘴唇慢慢蠕動起來。秋內似乎說了三個字。開始的是「」,接下來的是「」。在發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秋內已經沒有了氣息,但似乎是個段的假名。
   
    眾人相互交換著疑惑地眼神,只有某個人除外。大家都期待著有人能把剛才那包含著奇妙意義的暗號破解出來。
   
    唯獨京也一個人沒有去和別人對視。他緊咬著嘴唇,彷彿完全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似的,輕輕地點了點頭。
   
    終於,腦電波和心電圖都變成了一條直線。醫生確認了一下時間,隨後說出了固定的台詞:「病人已經去世。」說這句話的時候,醫生在一瞬之間有些迷茫,不知該看著誰才好。最後,還是秋內的父親接受了這句話,靜靜地點了點頭。
   
    於是,一個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除了醫生、護士之外,病房裡只有五個人。在這沉重的事實面前,眾人做出了不同的反應。有的人黯然流淚;有的人為了不哭出來而急促地呼吸著;有的人什麼也說不出來;有的人閉上眼睛,仰天長歎;還有的人凝視著空無一物地半空。
   
    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但這些人中間卻沒有一個人發覺。
   
    走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不久便消失得無聲無息。
   
    最終章 2
   
    間宮未知夫抱著細長的胳膊,在房間外等著。房門上的金屬牌上寫著「儲藏室」。間宮一直在等那個男人。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忙碌的腳步聲,有人走了過來。那是一組不規則地腳步聲,走路的人似乎正在拚命地忍耐不讓自己跑起來。間宮抬起頭,看了看房間的入口。在看到一個人影橫穿而過之後,他開始了行動。
   
    男子快速穿過醫院的正門。他沒有打傘,朝著設立在醫院用地內的停車場走去。間宮冒著雨,快速地環視了一下昏暗的周圍。一輛出租車正好在路口放下客人。間宮毫不猶豫地跑向出租車,在後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之前鑽進了後座。出租車司機還麼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間宮便開口說道:
   
    「司機先生,您擅長跟蹤嗎?」
   
    「喂,我說——」
   
    司機回過頭來,表情裡摻雜著驚訝和不快。當他看到間宮嚴肅的眼神之後,立刻把說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間宮依然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長在一臉稀拉鬍子的司機咧嘴笑道:
   
    「雖然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要說我從來沒想這麼幹過,那就是說瞎話。」
   
    「那就拜託您了。跟著那輛灰色小汽車——快點!」
   
    「明白了。」
   
    小汽車從停車場開了出來。出租車跟在它後面衝了出去。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將雨水擋開。灰色小汽車的車牌是以「」字開頭的,似乎是一輛租來的車。
   
    「您不會是刑警吧?」
   
    出租車司機的通過後視鏡,興致勃勃地打量著間宮。間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司機似乎誤解了他的動作,只見他往前伸了伸脖子,說道。
   
    「那輛車的司機……是個壞蛋是嗎?」
   
    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的間宮直愣愣地盯著那輛小汽車說道:
   
    「我也還沒弄明白。」
   
    周圍變得愈發昏暗起來,太陽似乎正在落山。在前面行駛著的小汽車的輪廓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只剩下車尾的尾燈還能看得清楚。
   
    那名男子驅車駛入沿海的縣道。車子在信號燈的地方右轉,隨後又慢慢左轉,向大海的方向駛去。車子駛過出雲閣殯儀館,越過橫跨相模川的大橋,靠近了那道陡坡,又行駛了一會兒——
   
    「哎?您看,前面那個車子好像停了下來。」
   
    前面的車子亮起雙閃燈,慢慢向路邊靠了過去。間宮猶豫了一下,隨即向司機發出指令。
   
    「我們也停下來吧。緊挨著它停下來的話會很麻煩,超過它,在前面停。」
   
    「明白了。」
   
    司機興高采烈地扭動方向盤,追上了那輛小汽車。透過車窗,間宮看到了駕駛席上的那名男子。昏暗的車內,那個男子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後視鏡,似乎正在尋找著打開車門的時機。出租車往前開了一會兒,在離那輛小汽車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低矮的欄杆下面,聳立著無數黑色的岩石。波浪不斷拍打著懸崖,濺起層層水花。間宮弓著身子,把臉湊到出租車的後窗上。雨水橫流的玻璃對面,那名男子正和從小汽車裡走出啦。男子一臉慌張地看了看小汽車的後面,隨後,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大雨之中。他似乎在車體的另外一側蹲了下去。
   
    「喂,先生,那個傢伙在幹什麼呢?」
   
    「我不知道。」
   
    「哦,啊……對,你們有保密的義務。」
   
    間宮沒有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坡道。沒過多久,男子的腦袋再一次出現在了小汽車的另外一側。他用雙手拉開汽車的後備廂。後備廂的箱蓋豎了起來,再一次擋住了間宮的視線。
   
    「車上好像裝著什麼東西。」
   
    「看起來像是這樣的……啊,他又鑽進車裡去了。司機先生,繼續跟著他!」
   
    「明白了。」
   
    男子再次發動小汽車。待那輛車從身邊超過去後,出租車司機抬起手剎,踩下油門。他並沒有開啟方向指示燈,大概是不想被對方發現吧。
   
    「您的跟蹤技術相當厲害啊。」
   
    「以前在書上學過,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機會實際運用。」
   
    那名男子所駕駛的小汽車駛下了陡坡,在一個Y 字形路口向左轉去。
   
    「前面就是漁港了——他去那裡做什麼呢?」
   
    「誰知道呢。」
   
    「難不成,是要去交易毒品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可就有點『那個』了。」
   
    「沒事的,放心吧,他既不是黑社會也不是黑手黨。」
   
    小汽車放慢了速度,駛進了漁港。出租車停住了馬路的護欄旁,離那輛車還有一段距離。小汽車的車燈在昏暗的漁港裡慢慢前行。只見它在堤壩旁邊停了下來。隨後,車燈忽地滅了。
   
    「到這裡就夠了,太謝謝您了。」
   
    「加油啊!刑警先……呃,對不起!」
   
    司機用手摀住嘴巴,看上去似乎是故意的。間宮付了錢,從出租車上走了下來。他弓著細長的身子,冒著雨,快步走向漁港。
   
    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卡嚓」,堤壩那邊傳來了一聲門響。男子從車裡走了出來,他的身影彷彿凝結成了一團黑暗,依稀可辨。間宮加快了腳步。
   
    穿過漁港的入口,間宮朝著堤壩走了過去。他來到離小汽車大約十米遠的地方,黑暗的水面上悄聲無息地停著一輛漁船。間宮鑽進漁船,躲了起來。
   
    他到底在幹什麼?間宮透過黑暗注視著那名男子。男子把上半身探到小汽車的後備廂裡,過了一會兒,他鑽了出來,發出來一陣輕微的聲響。他把雙手在胸前展開,搖搖晃晃的身體正對著間宮。那種姿勢就像一個歌劇演唱者正在全身心地唱歌似的。間宮瞇起眼睛。十多米遠的前方,一片黑暗。在那黑暗之中,那名男子擺出了一種奇特的姿勢。間宮思考著這種姿勢的含義。男子的胸前,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閃一閃。光芒越來越多——
   
    間宮終於明白了。
   
    那名男子正抱著一個透明的物體。
   
    間宮就像一個懂得如何分辨雛鳥性別技術的人似的,看清了那個物體的形狀。或許是玻璃的,或許是塑料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但那名男子所抱著的是一個大的方形和兩個三角形的東西。如果非要打個比方的話,那個東西的形狀很像是個跳台。或許,剛才他在坡道上停車就是為了把這個撿起來吧。
   
    間宮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名男子抱著的物體。那是個什麼東西?到底是做什麼用得呢?
   
    「跳台……從路邊……撿了起來……」
   
    間宮大吃一驚。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那個東西是做什麼用的。間宮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緊繃著的嘴唇也顫抖起來。他壓抑著內心湧動的怒火,喃喃地嘟噥了一聲。
   
    「原來如此……真是個可怕的傢伙。」
   
    那男子似乎十分痛苦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隨後傳來了一陣高亢的水聲,那男子身邊的積水睡眠變得亢奮起來。
   
    「想要湮滅證據嗎……」
   
    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啪嗒」一聲,關上了小汽車的後備廂。他走到駕駛席旁,巡視了一下四周,隨後打開車門。間宮本來以為他會回到車裡。但男子似乎從車裡拿出了什麼東西,把它放到了褲子的口袋裡。他再次關上車門,迅速轉過身,面向間宮這邊。
   
    那男子邁出腳步,緩緩地走了過來。
   
    間宮屏住呼吸,攥緊了拳頭。糟了,是不是被他發現了?不,還說不太好。就這麼不動並不是個好辦法。那男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身影慢慢地靠了過來。兩隻腳一隻接一隻地踩在被雨打濕的混凝土地上。「啪嗒」,「啪嗒」——只過了片刻,男子便來到了距間宮只有二米多遠的地方。那名男子並沒有看著間宮這邊。
   
    間宮鬆了一口氣,用視線緊緊盯著那男子。
   
    那男子要去的地方是那個猶如混凝土塊般狹長房子。房子的正面並排安著幾扇鐵拉門,似乎是漁業公社的倉庫之類的建築。
   
    那男子用手去拉一扇鐵拉門,伴著「嘎啦嘎啦」的聲音,門被打開了。房子裡面一片黑暗。那男子像是要被吸進去了似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拉門被從裡面關上了。間宮等了一會兒,卻不見那名男子出來。房子裡死一般地沉靜,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男子進去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這時候,間宮突然趕到了一股不祥的預感。難道說,他會做出人類特有的那種舉動不成……
   
    間宮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卻仍然聽不到任何動靜。間宮等了幾秒。最終,他下定決心,快步走到倉庫門前。他把耳朵貼到鐵銹斑駁的拉門上,傳來的卻只是雨聲和自己的呼吸聲。他用手抓緊拉門,小心翼翼地把它拉開。拉門露出一條隙縫,狹長的黑暗在間宮的面前延伸開來。老式漁業工具的輪廓在黑暗中漂浮著。間宮嚥了一口唾液,走進黑暗之中——
   
    剎那間,他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抓住。
   
    間宮轉過身,一把尖銳的利刃近在眼前。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男子靜靜地問道,「從醫院開始,你就一直跟著我。」
   
    最終章 3
   
    男子把間宮拉到倉庫裡面,扔到地上。他一隻手拿著刀子,另外一隻手伸到西褲的口袋裡,從裡面拿出一件東西。他顯得很鎮靜,把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東西拿在腰間。一道黃色的光柱啪地打了出來。似乎是個手電筒。
   
    男子舉起手電筒,照了照間宮的面龐,發出了「嗯」的一聲,十分不解地搖了搖頭。
   
    「你是……什麼人?」
   
    「我在相模野大學教動物生態學,我姓間宮。」
   
    男子皺起眉頭,似乎正在大腦之中搜索似的。「啊。」過了一會兒,他用緩慢的動作點了點頭。
   
    「我幾次聽人提起過你的名字。」
   
    「這樣最好。對了,你指的我為什麼會一直跟蹤你嗎?」
   
    「我對這沒有興趣。」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嗎?」
   
    「喂,你老實點兒,別動!」
   
    男子從間宮身邊走過,用手去拉倉庫的拉門。拉門被無聲地拉了下來,完全遮擋住了外面恍惚的光線。
   
    「要是有人過來,就麻煩了。」
   
    間宮第一次將他的聲音聽得如此清楚,這讓他為之一驚。狹長的空間裡門窗緊閉,這讓聲音的音量發生了變化。
   
    「那麼……」
   
    倉庫的角落裡隨意堆放著很多老舊的漁業工具,男子從間宮的身邊離開,開始在那堆工具裡尋找著什麼。「這個可以吧。」男子喃喃地說道。他拿著一污濁的繩子回到間宮身邊。他剛才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沮喪。
   
    「對不起了,我要把你綁起來。」
   
    男子把手電筒放到地板上,倒剪住間宮的雙手,用繩子將他的手腕綁住。繩子的外表很粗糙,間宮覺得自己的皮膚被勒得緊緊的。
   
    「請躺在地上。」
   
    「你想幹什麼?」
   
    「躺下來!」
   
    男子用刀子指向間宮的眼球。他的動作乾脆利落,毫不猶豫,這讓間宮下意識地坐在了地板上。男子用繩子剩下的部分把間宮的兩隻腳綁住。繩子綁得很結實,間宮手腳同時發力,卻一點也動彈不了。
   
    「你想把我怎麼樣?」
   
    間宮又問了一遍。男子輕輕地聳了聳肩膀。
   
    「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只是不想讓你妨礙到這之後我要做的事情。」
   
    「你果然要那麼做……」
   
    間宮不禁歎了口氣。
   
    「我果然要怎麼樣?」
   
    「你打算做出人類特有的行為。那是一種最糟糕的行為。你最好不要那麼做。」
   
    「你在說什麼呢?我完全聽不懂。」
   
    「只有人類才會自殺。」
   
    「哦,這麼回事啊。」
   
    男子放下手裡的到刀子,微笑著點了點頭。那是一把水果刀,從刀柄到刀刃的狀況來看,似乎還是一把新刀。
   
    「你說得很對——其實,你本來打算再堤壩上把車停住,然後死在車裡的。但我發現你在跟蹤我,所以才會特地來到這個倉庫裡。我本來想在車裡割腕,但如果被你偷窺到的話,肯定就會把救護車叫來,這樣一來,我或許就死不了了。」
   
    「你走進這個倉庫之後,並沒急著去自殺。難道也是出於同樣的考慮?」
   
    「是的。我覺得,如果讓我跑到倉庫裡偷看的話,事情就會半途而廢。」
   
    「這樣你就可以毫無牽掛地死了?」
   
    「就是這麼回事。」
   
    說完男子把匕首放到自己的脖子旁。間宮下意識地大叫道:「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幹什麼?」
   
    男子轉過頭,露出一臉不耐煩的神情。間宮並沒有想好應該說什麼,但他還是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的這種行為和猶大沒有任何區別!」
   
    「猶大?」
   
    「我十分討厭猶大。你知道為什麼嗎?並不是因為他背叛了基督。而是因為基督復活的時候,他自殺了。他選擇了逃避,逃避!他沒有選擇贖罪、洗刷自己的恥辱,而是選擇了放棄上帝賜予他的生命。自殺是一種卑劣的行為。他太狡猾了,太骯髒了。教會拒絕埋葬自殺而死的人。我要是神父的話,也會拒絕。」
   
    「那又如何?你怎麼想和我無關。」
   
    「有一種叫北極鼠的老鼠,你知道嗎?」間宮慌忙接著說道,「啊,你不知道嗎?這樣啊。北極鼠又名旅鼠,是一種生活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十厘米大小的生物。最近,他們經常被說成是一種會自殺的動物。有人說,除了人以外,旅鼠也會自殺。不過那只是一種誤解而已。學者看到旅鼠大規模渡海遷徙,誤以為它們在自殺。換句話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只有人類才會選擇逃避。明明很聰明,其實卻是個笨蛋。因為聰明所以才是笨蛋!人類就是笨蛋!如果一時衝動就再也無法挽回了,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未來是什麼樣的,誰也說不清楚,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為什麼非要回首已經不復存在的過去,為什麼非要對誰也無法預知的將來感到悲觀呢?當人類還處於拿著弓弩哇哇亂叫的時候,誰也不會自殺。頭腦變得聰明了,只要在和現實的對抗中稍微輸上幾次,人類就會求助於刀子、繩子、煤球、還有氰化物什麼的。連蚯蚓、螻蛄、水黽都會為了生存拼盡全力,你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死呢?」
   
    「你說什麼呢……」
   
    男子歎了口氣,把刀刃壓到了手腕上面。
   
    「我錯了!我知道了!我說實話,說實話——我老老實實地交代!」
   
    男子焦急地看了一眼間宮,問道:「真話?」
   
    間宮大聲地吐露著自己的心聲:「求你了,別在我面前死去好不好!我最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死了,煩死了!絕對不要死在我面前!」
   
    男子目瞪口呆地俯視著間宮。但是刀刃仍然壓在手腕的皮膚上面。
   
    「喂,你告訴我啊,你為什麼要自殺?」
   
    間宮全神貫注地仰視著那名男子。但男子卻沒有回答。
   
    「是因為秋內君的事情嗎?」間宮問道。
   
    男子猶豫了一會兒,曖昧地搖了搖頭。
   
    「並不只是因為這個。」
   
    「那麼,是因為友江君的事情了?」
   
    「他的存在確實是個間接原因。不過,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麼,讓你選擇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是——」
   
    間宮猶豫了一下,然後接著問道:
   
    「因為自己的過錯,導致心愛的兒子被殺,是這樣的嗎?」
   
    男子的表情變得動搖起來。一瞬之間,他的那雙藏在鏡片後面的惺忪睡眼露出了驚詫的神情。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疑惑的表情,最後,他滿腹狐疑地瞇起了眼睛。
   
    「間宮先生——是應該這麼稱呼你吧?你怎麼會知道那些事情?」
   
    「陽介君的事故嗎?」
   
    「不只是那件事,是所有事情。因為你只是鏡子的一個同事而已。為什麼會——」
   
    「悟先生,我知道的東西可能要比你所瞭解的多上許多哦。」
   
    椎崎老師的眉間露出了些許緊張。
   
    「比我知道得還要多,是嗎?」
   
    「是啊,比如陽介君事故的真相什麼的。」
   
    「因為我的過錯,導致歐比衝了出去,讓陽介被車軋到。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確實是這樣的。不過,那個時候歐比之所以會衝出去是有原因的。」
   
    「它想攻擊我對吧。就算不是學者,我也能夠明白。歐比看到馬路對面的我,一定回憶起了一年前的那場騷動。一年前,因為一個叫友江的學生,我和鏡子大吵了一架。最後,我拿著才到大鬧了一通。然後,在那天晚上離開了家。自那之後,我沒有回過家。那天下著雨,所以歐比在屋子裡目睹了全部過程。在歐比的記憶之中,我恐怕只是一個危險分子而已。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條狗是陽介自己撿回來的,我從來沒有照顧過它,也從來沒有陪它玩過……」
   
    「所以,歐比看到你之後,就想衝到馬路對面襲擊你,是嗎?」
   
    「或許只有這一種可能了吧。」
   
    間宮趴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搖了搖頭。
   
    「你錯了。確實,在歐比的記憶裡,你或許是一個危險、可怕的人。但是,狗這種動物,在遇到危險的對象或者讓它感到恐怖的對象的時候,並不會突然衝向對方。狗不可能採取那種行為。除非對方放出了攻擊信號。」
   
    「那麼……那個時候,歐比為什麼會衝過來呢?」
   
    「因為你掏出來刀子。你在尼古拉斯的存車處掏出了刀子。」
   
    悟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你……你為什麼連這件事情也知道?」
   
    「狗是按照特徵的組合來記憶人類的。而且,只要看到了具備相同條件的對象,狗就會條件反射地喚醒相應的記憶。比如說西服和帽子,比如說雨傘和長頭髮。再比如說——」
   
    間宮抬著腦袋,盯著悟的眼睛,繼續說道:
   
    「眼睛和刀子。」
   
    悟仍然面無表情,他慢慢地抬起一隻手,用指尖扶了扶鏡框。
   
    「我是這麼想的。對歐比來說,在它的記憶裡,眼鏡和刀子的組合就等同於攻擊訊號。你在尼古拉斯的存車處掏出了刀子。這一個瞬間碰巧被歐比看到了,它對攻擊信號起了反應,向你衝了過去。因為它必須保護自己的主人——陽介。不過歐比的脖子上繫著狗鏈,它不可能預想到自己的行為招致什麼樣的後果。」
   
    「那個時候,我怎麼可能會去攻擊陽介呢。我——」
   
    「沒錯,你想要攻擊的對象並不是陽介,而是友江君。」
   
    悟注視著間宮的眼睛,他似乎正在思考著如何回答,似乎想在間宮的腦袋裡搜尋什麼東西似的,又似乎在思量著如何處置面前的這個手腳被綁的男人。間宮屏住呼吸,等待著對方的行動。
   
    「工作……似乎已經不行了。」
   
    過了一會兒,悟蠕動起薄薄的嘴唇。
   
    「我上班的那家工廠訂單驟減,據傳聞說,我可能會因為年齡的緣故而成為裁員的對象。於是我便自暴自棄了,看開了,怎樣都無所謂了。時機實在是太差了。」
   
    悟的聲音在倉庫裡產生了輕微的回聲。
   
    「那個時候,我碰巧從那個家庭餐館前路過。在存車處裡,我看到了記憶中的那輛自行車正停在那裡。那輛自行車,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悟兩眼發直,彷彿正在壓抑著強烈的感情。他似乎回憶起了在床上發現的那兩個人的那一天。
   
    間宮開口回答:
   
    「惡意就像傳染病一樣。病毒會在體質虛弱的時候支配你的肉體。惡意則會在你精神虛弱的時候支配你的靈魂。」
   
    悟靜靜地點了點頭。
   
    「太衝動了,我真的太衝動了。我在附近的五金商店買了這把刀子。隨後,又回到了那個家庭餐館。我在存車處等著他從餐館下來。雖然這麼做了,但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要做出什麼事情來。心裡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對他的憎恨——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於是,當你看到友江君走到樓梯平台的時候,就掏出了刀子。是嗎?」
   
    悟歎了口氣,垂下了肩膀,點頭說道:「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悟大概以為京也會一個人從餐廳裡走出來。從存車處的地方看不到樓梯的平台。秋內也曾經說過,那天間宮於京也、寬子一起走下樓梯的時候,他也沒有立刻發現跟在間宮身後的二人。
   
    「你掏出刀子,是因為你想刺殺和妻子有姦情的友江君。可是,歐比不可能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事情。歐比一心只想保護自己的主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施放出攻擊信號的對方傷害到自己的小主人。僅此而已。」
   
    於是歐比的四隻腳蹬著地面,向悟衝了過去。把狗鏈纏到自己手上的陽介,被拽到卡車面前……
   
    陽介丟掉了生命。
   
    這便是那起事故的真相。
   
    「攻擊……信號?」
   
    悟扶了扶鏡框,把視線從握在手裡的刀子上面移開。
   
    「不過,眼鏡和刀子這種東西——我很難相信。歐比或許只是偶然在那一個瞬間看到我,才衝了過來吧。」
   
    「不是,這並不是偶然。」
   
    間宮將他的話打斷。
   
    「因為歐比早就注意到了你的存在。當它和陽介君在路上散步,從尼古拉斯對面經過的時候,歐比的鼻子就已經發現了你的存在。」
   
    事故發生之前,風是從尼古拉斯這邊刮向歐比那邊的。因為,京也才會和並排站在電線上的那些麻雀「對上了眼」。當鳥站在風裡的時候,所有成員都會朝著同一個方向。為了不把羽毛吹亂,它們總是迎著風站著。
   
    「歐比聞到你的氣味,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段記憶。但是歐比希望盡可能地避免衝突。它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也想讓對方冷靜下來。所以它才會坐到地上打哈欠。儘管陽介君使勁拉著狗鏈,但它仍然一動不動。這種行為被稱作Calming Singnal 安定信號 。這是一種讓敵我雙方都冷靜下來,避免衝突的行為。在施放安定信號的同時,歐比也在看著馬路對面的你。它一邊在心裡祈禱,希望你不要發動攻擊,一邊繼續釋放者安定信號。」
   
    但是,悟還是掏出了刀子。
   
    儘管停了下來,留下些許餘音。倉庫裡再一次被寂靜包圍。
   
    「是這樣啊。歐比問到了我的氣味……」
   
    說完之後,悟便陷入了沉默。
   
    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耳邊只能聽到從拉門外面傳來的雨音。
   
    「悟先生——您能告訴我嗎?」
   
    有件事情,間宮無論如何也想確認一下。
   
    「事故發生的時候,你知道受害人是陽介君嗎?你是否已經發覺了,在卡車輪下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質問當中充滿了強烈的期待。
   
    間宮從秋內那裡得知了事故發生之後的情況。據秋內說,在場的人們只是呆然的注視著卡車輪下的陽介,似乎並沒有人靠近。當然了,對於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來說,這是 極為普通的反應。他們對突發的事故感到震驚,於是便站在後面圍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如果死者的親生父親也在圍觀的人群當中,那會是怎樣的一副情景呢?自己的親生兒子喪命在眼前的這輛卡車輪下。作為死者的親生父親,他會和周圍的人一樣只是在外面圍觀嗎?或者,他會選擇當場離開嗎?
   
    「難道說,你不知道那就是陽介?」
   
    悟十分痛苦地哼了一聲。只是間宮第一次聽到他發自內心的聲音。
   
    「面前的車道上停了幾輛車。從家庭餐館這邊看不到卡車周圍的狀況。我沒看到歐比,什麼也沒看見。所以,我一直以為只是在我面前偶然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到了晚上,鏡子和我聯繫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個時候被卡車軋死的就是陽介。我真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會在自己的眼前。」
   
    悟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
   
    「所以,我當場就離開了。我本來打算刺殺那個姓友江的年輕人,但自己的身邊突然發生了交通事故,聚集起來一大堆人……我就放棄了。我哪裡知道,我的兒子就死在了自己的眼前啊……」
   
    說完,悟慢慢摘下眼鏡。間宮並不知道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悟手指摸了摸鏡框,過了一會兒,低聲地說了一句「啊,這個」,悟用手指指著鏡框的某個地方,間宮定睛一看,那裡似乎有些輕微磨損的痕跡。
   
    「我從家庭餐館離開,途中被一個背著橘黃色背包的年輕人撞了一下,把我的眼鏡碰掉了。」
   
    「你和秋內君就是在那裡遇上的。」
   
    「沒錯——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在一處叫出雲閣的殯儀館。陽介告別儀式的那天,我看到他在玄關大廳和鏡子聊了幾句。一開始,我完全沒有在意這個在事故後撞到自己的人。但他和鏡子說了很多話,聽起來很是關心 陽介的事故。看起來,即便是拼盡全力,他也想把事故的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悟把用手指擺弄的眼鏡戴了回去。
   
    「火化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喊了鏡子一聲。鏡子回過頭,那個年輕人也同時朝這邊扭過頭來——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他。注意到的時候,我驚愕不已。和鏡子說話的,就是我在事故現場附近撞上的那個年輕人。——我記得當時我的腦袋頓時變得一片空白。我從事故現場離開的樣子被她看到了。那個時候,他看起來似乎已經把我忘了,但他以後可能會想起來。他很可能會想起來,在事故之後,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馬路上,都在下意識地聚集過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十分不自然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走掉了……」
   
    悟用雙手撫摸著自己的面龐。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陽介的事故居然是我引起的。在出雲閣出席陽介葬禮的時候,我已經決意自殺了。不過,我怕我死後有人查到真相,知道我要為陽介的死而負責。我攏不住妻子的心,做不好工作,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親生兒子是被我害死的。可是,我從事故現場離開的樣子被他看到了。只有他才有可能把陽介的事故和我聯繫到一起。只有他才有這種可能……」
   
    「所以你就想殺了他?」
   
    間宮的話讓悟的全身僵化了。終於,悲痛的聲音從悟的喉嚨深處噴湧而出,猶如動物遭受了嚴重的攻擊似的。
   
    「他居然真的死了……那種裝置,居然真的可以奪走人的生命……」
   
    「你覺得那種東西不可能害人嗎?你當真那麼想嗎?」
   
    間宮滿含憤怒地抬眼瞪視著悟。
   
    「自行車從那條沿海的縣道掉到尖石林立的萬丈懸崖底下,你覺得這樣的事情會讓他得救嗎?」
   
    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間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你剛才所說的那些,我並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如果你真的想要秋內君的命——就像你打算對友江君做的那樣——你只要用刀子就好了。那樣確實要簡單得多。不過,你並沒有祭出那種手段,而是特地使用了那種不確定的手法。」
   
    「之所以會選擇那種不確定的方法,說明你心裡肯定在猶豫。希望他死……又不希望他死……想殺掉他……又不想……」
   
    間宮停了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
   
    「其實我還不太明白你所說的那個手法。因此,我只能靠著想像來說。如果我說錯了,請你糾正我。剛才被你扔到海裡的那個透明的,好像跳台的似的東西,之前是你放在路邊的對吧?」
   
    「是的……我在單位的工廠做出來的,用的是丙烯板,然後放在那裡。」
   
    「然後你故意設計,讓秋內君全速通過那個地方?」
   
    悟沒有否定。
   
    「我在坡上的出雲閣給秋內君打工的地方打電話,把他叫了出來。之前在出雲閣遇到他的時候,他的包上貼著自行車快遞的標誌,所以只要查一下電話號碼就都知道了——他過來之後,趁他在建築裡的時候,我把他自行車的維亞剪斷了。前輪和後輪只留下少得可憐的部分。」
   
    「你做了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情……」
   
    悟抬起頭,彷彿失去了感情似的。他接著說道:
   
    「我給他打工的公司打電話的時候,用了『非』這個假名字。這是一個小小的警告。我其實非常希望他能躲開我設下的陷阱。所以,才會用了這個假名字。」
   
    「非……是『飛』的諧音嗎?」
   
    間宮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個年輕人根本不會留意到這種細枝末節的。」
   
    悟輕輕地點了點頭。
   
    「切斷自行車的剎車維亞之後,我又給他的公司打了一個電話。我讓他盡快趕到坡下的漁港,讓他爭分奪秒。然後,我在那條縣道的路邊放下另外丙烯板,就逃走了。」
   
    「原來如此……」
   
    間宮終於明白了悟的手法
   
    的確,作為一種殺人手法,這稱不上是一種確定的手法。但這或許是一種能夠將悟的心境如實反映出來的手法。
   
    間宮思考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這樣一來,你之前的行動我就明白了。在坡道上放好丙烯板之後,你去了友江君的公寓,對吧?」
   
    悟忽地抬起頭。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去了那裡。在他的公寓樓下——實際上,我並不是從醫院開始跟蹤你的,我是從友江君的公寓開始盯上你的。」
   
    間宮解釋道。
   
    「陽介君的事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呢——想到這裡,我就不得不為友江君的人身安全擔心。我想,你或許會再次謀害友江君。但是,當時我不知道友江君去了哪裡。所以,只要有空,我就會到他公寓樓下等他。今天也是。我從早上開始等他。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你就來了。」
   
    一輛小汽車停在了公寓樓前。悟從車上走了下來。目睹了這幅情景的間宮覺得後背發涼,於是便慌忙躲了起來。
   
    「我在陽介君的守靈夜上見過你,所以立即就想了起來。看到你來到友江君公寓的時候,我更加確信了。你果然沒有放棄殺害友江君的念頭。」
   
    「沒錯,我沒有放棄。雖然沒有道理,但陽介的死加深了我對他的憎恨。我下定決心,在自己死前,一定要殺了他。陽介守夜儀式的時候,他送來的奠儀袋上寫著他的住址,我是這樣知道的。」
   
    「你一度走進公寓,在得知友江君不在屋裡之後,便把車停在公寓門前,一直等著他的歸來。」
   
    「是啊……那時候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他殺掉。」
   
    不過,京也並沒有回來。過了一會兒,下起了雨。時間和雨水一起流淌著。當太陽從灰色的雨雲對面出現的時候,一輛出租車朝公寓開了過來,坐在後座上的正式京也。
   
    「友江君從出租車上下來,走進了公寓。看到這幅情景的你,立刻走出車門。看上去,友江君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後有人在靠近。那個時候,我本想猛地朝你衝過去,把你攔住,但是——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那個電話嗎?」
   
    「是的,因為那個電話。」
   
    京也剛要走進公寓的正門,就在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京也把手機放到耳邊。「喂?秋內的媽媽?」他發出了驚訝的聲音。京也小聲地和對方交談了一陣。間宮所在的位置能夠看到悟,只見他躲在公寓的外牆後面,正目不轉睛地窺視著京也的動靜。過了一會兒,京也突然發出了一記短促的叫聲。間宮看到京也的臉色大變,似乎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我馬上就去醫院。」
   
    京也快速答道。他把手機放回口袋,猛地衝向存車處。隨後,他騎上自己的自行車,不顧雨水的捶打,衝進了小巷。
   
    「我呆住了。當我知道那個叫秋內的學生真的被我設下的那個拙劣的陷阱設計到的時候……」
   
    「於是你就再次坐上車,朝醫院開了過去。」
   
    悟將鏡片後面的雙眼閉上。
   
    「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時候,我似乎很希望秋內君能夠得救。當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請不要死掉,請活下來』。」
   
    「你太自私了 。」
   
    「是的……我太自私了。」
   
    看到悟開車離去之後,間宮陷入了新的恐懼之中。那個時候,間宮還不能理解悟的心情,他以為悟開車追過去只是為了殺掉京也而已。間宮不顧一切地衝到公寓外面去攔出租車。十分幸運的是,他立刻攔到了一輛。間宮鑽進車裡,急急忙忙向醫院趕去。
   
    到了醫院之後,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做了一件荒唐事、一件無法挽回的事情。他……秋內君,明明沒有犯下任何罪過。我從來沒有想到,那種手法也能置人於死地。我……」
   
    悟雙手掩面,他的話慢慢地變成了呻吟似的聲音,彷彿一扇嘎吱作響的古老大門,嘎吱嘎吱,慢慢地,聲音變得越來越尖,最終消失的無聲無息。
   
    「是啊,一般來說不會置人於死地的。」
   
    在這種時候,間宮居然對悟的說法表示贊同。悟揚起視線,瞥了他一眼,隨後低沉地笑了起來。
   
    「你……真是個怪人啊。」
   
    「可能是吧。」
   
    「誰知道呢,不過已經無所謂了。即使再在這裡耗費時間,也不會有什麼意義了。反正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我這個人啊……間宮先生,我的一生,就是一場噩夢。除此之外,便沒有了別的內容。我必須盡早結束這場噩夢。」
   
    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要把心裡的感情全部吐出來似的。他重新握緊刀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刀尖。
   
    「悟先生——難道你不打算把我殺掉嗎?我也知道真相了。」
   
    「沒關係,已經無所謂了。在開車去醫院的路上,我已經體會到殺人的感覺了。」
   
    「太好了,你能這麼說,真是太好了。」
   
    間宮如釋重負地說道。
   
    「對了,悟先生,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你這個人還真愛刨根問底兒啊。」
   
    悟並沒有去看間宮,他盯著小刀,回答道。
   
    「我有一個……呃,不,兩個問題要問你。希望你能回答。」
   
    「請說吧。」
   
    悟一副興趣索然的樣子,輕輕地聳了聳肩膀。
   
    「首先是第一個問題——受了傷的人居然會被送到內科,你難道不覺得不可思議嗎?」
   
    悟突然抬起頭來。
   
    「內科?不,我只是衝進醫院——這時候,我看到那個友江京也跑向了走廊,就趕忙追了出去……」
   
    「然後,你站在友江君進入的病房門外偷聽了一陣?」
   
    「沒錯。然後,我便聽到了秋內君已經去世的消息。」
   
    「啊,原來如此……那麼,第二個問題,悟先生,你知道秋內君的全名嗎?」
   
    「是不是秋內……秋內明夫?我看病房的金屬名牌上是這麼寫的。」
   
    間宮把對死者的敬意拋到一邊,露出了微笑。
   
    「那是他的祖父。」
   
    就在悟目瞪口呆的時候,遠處傳來了狗叫聲。
   
    最終章 3
   
    「老師——難道說,在這裡面?」
   
    一個聲音在拉門外說道。間宮被綁的無法動彈,只好揚著腦袋回答。
   
    「沒錯沒錯,我在裡面!」
   
    「您在那種地方幹什麼呢?」
   
    「我在阻止椎崎悟先生自殺啊!」
   
    「啊?」
   
    鐵拉門「咯吱咯吱」地剛一被打開,渾身濕透的歐比便勁頭十足地衝進了倉庫。在它後面,同樣被淋透了的秋內張著嘴巴,正在窺視著倉庫裡面的情形。秋內穿著短褲,他的腿旁是間宮橫倒在地上的女式自行車。
   
    「秋內君,你來得真是時候啊。我現在被悟先生綁了起來,不好意思,能不能先不管我?」
   
    「哎?老師,這是為什麼——」
   
    「哎呀,之後我再慢慢跟你說……啊!」
   
    歐比俯著身子,做出一副威嚇的姿態,間宮慌忙回頭對悟說道。
   
    「悟先生,那個,刀子!刀子!快把刀子扔掉!」
   
    悟回過神來,趕忙把手裡的刀子扔到地板上,然後用手捂著臉,像是要把自己的眼鏡遮起來似的。歐比情緒激動的哼了一會兒鼻子,隨後終於改變了身體的方向,走到間宮的身邊,憂心忡忡地把鼻子貼到間宮的臉上。
   
    「歐比,真厲害啊。是你把秋內君帶到這裡來的吧?」
   
    「它把我帶到這裡來?沒有那回事啦。」
   
    秋內一邊盯著悟,一邊開始為間宮解開手腳上的繩子。
   
    「我到老師的房間一看,發現歐比正在大聲地叫著,而房間也沒有鎖——確切地說,是鎖壞了。所以我就往屋裡看了看。這時候,歐比就突然從門裡衝了出來。」
   
    「然後,你就一路跟著它跑了過來?」
   
    「是的。我借來老師的女式自行車,拚命地跟著歐比。在頭部受傷的情況下。」
   
    「啊,你受傷了?」
   
    「啊,我是受傷了。因為公路賽車的車閘壞了。離開出雲閣之後,在下那個坡的時候,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不過,在橋上的時候,老媽給我打了個電話,說祖父病危了。我一聽,趕忙就往醫院趕。這個時候,車閘的兩條維亞都斷了,不過呢,好在路比較平坦,速度也不是特快。但是慌忙之中,一不小心,前輪撞到了一塊石頭——然後我就成了這個樣子,喏?」
   
    秋內把頭頂轉向間宮。雖然不是很大,但頭髮中間還是有一塊很明顯的疤痕。
   
    「這個撞擊讓我昏了過去。嗯,大概也就那個程度吧。最近一直下雨,口袋裡的手機也壞了,還做了一個奇怪地夢,真是夠慘的。」
   
    「你在哪裡摔倒的?」
   
    「在出雲閣的正前方。出雲閣的周圍不是種了一圈羅漢松嗎?公路賽車直愣愣地摔到了花草叢裡,我也昏了過去。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周圍有好多穿著喪衣的人正看著我。我還以為我真的死了呢。」
   
    「說得真好啊。」
   
    「真是值得慶幸啊——啊,解開了。」
   
    秋內拍了一下間宮的腿,隨即轉向悟。悟直愣愣地盯著秋內,臉上的表情依舊十分困惑。
   
    「這是和您見的第三次了吧。」
   
    說罷,秋內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可能是第四次吧」。間宮不太明白秋內的話。
   
    「我摔倒失去意識的時候,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裡,我發現了這個事件的真相。在事故發生地時候,你——」
   
    「啊,不用再說了,秋內君。我已經和他解釋清楚了。」
   
    「哎?」秋內轉向間宮。
   
    「您都和他解釋清楚了?」
   
    「嗯,因為悟先生說他要自殺,所以,為了爭取時間等到其他人過來,我就和他解釋了一下。你過來的時候,我正好把最後一部分講完了——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做了一個夢?」
   
    「是啊,我做了一個夢。所以我從夢裡醒過來之後,立刻就去了趟老師的公寓。我想把我發現的真相告訴您。」
   
    「在夢裡發現了真相?什麼真相啊?」
   
    「在陽介君的事故現場,我撞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居然從那種事故現場離開,想起來真的很奇怪。然後我突然想起來了,在陽介的告別儀式那天,我曾經在出雲閣見過那個人。那時候,那個人用『鏡子』來稱呼椎崎老師,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和老師離婚的丈夫。」
   
    「啊,然後你就都明白了吧?」
   
    「是的。我把間宮老師教給我的『Calming Signal 安定信號 』等條件組合起來,就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好厲害啊,嗯,真了不起,哈哈。」
   
    間宮發自內心地感歎道。秋內用手摸了摸頭頂的傷口,一本正經地說道:「可能撞了一下之後變聰明了吧。」
   
    「秋內君……對不起。」
   
    悟出人意料地向秋內低下了頭。
   
    「我對你做出如此過分的事情,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補償你才……」
   
    「不用說了,只是受了點傷而已,已經好了。那之後,我必須把公路賽車車閘的維亞換了,不然的話,就沒法在祖父臨終前見到他了。」
   
    聽了秋內的話,間宮終於想了起來。
   
    「對了,秋內君——你祖父的事情,真是遺憾啊。」
   
    「他一直在住院,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秋內祖父的消化系統似乎患上了癌症。跟著悟到達醫院的時候,間宮問了一下身邊的護理師,從他的口中得到了這個消息。
   
    歐比在腳邊抖了抖沾在毛上的雨水。間宮蹲下身子,摸了摸歐比的腦袋。
   
    「喂喂,會感冒的哦。」
   
    「歐比為了找老師跑了很多地方呢。」
   
    秋內抱著胳膊,低頭凝視著歐比。
   
    「所以才會這麼晚才到這裡。我們去了相模川河的河灘,從尼古拉斯門前跑過、在大學附近轉了轉,然後又去了農田的小路、商業街、還有那個大鐘表商店,還去了一個沒見過的體育廣場之類的地方,最後來到了這個漁港——騎著那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真是太費勁兒了。不是我自誇啊,這也就是我,換做別人早就跟丟了。」
   
    「話雖如此,但還是很不可思議。歐比為什麼會最後找到這裡來呢?」
   
    「它不是跟著老師的氣味跟來的嗎?狗這種動物都是這樣的吧。」
   
    「就算是狗,也不會擁有這種超乎尋常的嗅覺。而且外面還在下雨,根本不可能靠氣味找到去向不明的對方。」
   
    「你剛才說的那個體育廣場是……」
   
    悟怯生生的開口問道:
   
    「難不成,是個有噴泉的地方?」
   
    秋內立即點了點頭。
   
    「確實有個小型的噴水池。哎?你怎麼會知道的?」
   
    悟憂鬱地看了看歐比。
   
    「你剛才列舉的地方,都是陽介拉著歐比散步的地方。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曾經問過陽介,『你平時都去哪裡遛狗啊』。當時陽介所回答的,和你剛才所說的那些地方幾乎一模一樣……」
   
    聽了這話,間宮不禁凝視起歐比的表情來。間宮覺得,自己的胸中正湧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東西,那似乎是一種無盡的感動,有似乎是一種 淡淡的悲傷。
   
    「是這樣啊……原來你找到不是我,而是陽介啊。」
   
    果不其然,歐比所追尋著的依然是陽介給它的那份愛。
   
    雖然長年和動物打交道,但對於間宮來說,這樣的感情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過,我們最後還是順利地找到了老師,不是嗎?」
   
    秋內用一種關心的口吻說道。
   
    「我們不是還是找到了這個倉庫嗎?」
   
    「哎呀,你說的也是……」
   
    當時一定是這這樣的:歐比來到漁港,在尋找陽介的時候,偶然在倉庫裡聽到了間宮的聲音。所以歐比才會朝這邊跑過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個樣子。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過來找我。」
   
    間宮蹲下身子,緊緊地抱住歐比。
   
    歐比的身體輕微的顫抖著。是因為冷嗎?——不。
   
    對了,有件事差點就忘了。
   
    歐比很怕下雨。
   
    間宮十分感激冒著雨一路跑過來的歐比。
   
    不管它來這裡是為了找誰。

第十二章 尾聲
   
    一周之後。
   
    秋內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京也、寬子以及智佳。鏡片後面,悟的那雙懦弱的惺忪睡眼總是浮現在秋內的眼前,這讓他一時間無法冷靜地把事情解釋清楚。
   
    在漁港分別之際,悟對秋內和間宮說了一句十分含糊的話——「我的人生要重新來過。」
   
    到底怎麼重新來過?人生具體指的又是什麼東西呢?對此,秋內一點頭緒也沒有。到現在他也不太明白,究竟什麼是生活,什麼是工作,什麼是生存方式。
   
    自那以後,他就沒和悟見過面。想必今後也很難和悟再見面了。間宮推著自己的女式自行車和歐比離開漁港的時候,悟在綿綿細雨之中一直摸自己的後腦勺,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秋內他們離開漁港,在走上坡道之後,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悟依然保持著那種姿態。悟的那種形象深深地印刻在了秋內的心裡。
   
    「哎?丙烯板嗎?」
   
    週日的小巷裡陽光明媚,漫步在其中的秋內轉向間宮問道。間宮用一隻手牽著紅色的狗鏈。狗鏈的另外一端,十分喜歡散步的歐比正用鼻子「哼哼」地聞者地面。
   
    由於要操辦祖父的葬禮和修理公路賽車,秋內忙得不可開交。因此,和間宮談論起那件事的時候,已經是一周以後的事情了。
   
    「沒錯,好像是一個叫『跳台』的東西。看起來做的十分精細。」
   
    「他把那個東西放在了下坡的路上?」
   
    秋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間宮挑了挑眉毛,點了點頭。
   
    「所以,當你離開出雲閣的時候,如果你媽媽沒給你打電話告訴你祖父的事情,你或許早就連車帶人從那個坡上掉下去了。懸崖下面,可是凹凸林立的岩石哦。」
   
    秋內覺得後背一陣發涼。事到如今,秋內終於明白了悟的陰謀,他把公路賽車車閘的維亞切斷,把他引到那個坡道上去。然後,秋內就會在某個地方摔倒、受傷,如果順利的話,或許就能成功地置他於死地。
   
    「……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那樣的話,我確實就必死無疑了。如果從那個坡上摔下去的話…… 」
   
    間宮頗為同情的裂開嘴附和道:「是啊。」
   
    「什麼叫『是啊』……」
   
    秋內在心裡認真地思考著。事到如今,要不要和警方聯絡,以「殺人未遂罪」來檢舉悟呢?
   
    「我覺得,還是算了吧。反正你也沒死,因為這件事,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說的也是……」
   
    秋內回想起夢裡的最後一幕。
   
    自己正在跨過黑暗的三途川。橋的對面,突然出現了鏡子和陽介的身影。兩個人露出了笑容,為什麼要笑呢?秋內自己也不太明白。最後,秋內走到兩人的身邊。陽介抬起頭,對秋內說道:
   
    「不許你過來,明明沒怎麼受傷,還來這裡。」
   
    然後,彷彿再也忍不住了似的「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站在他身邊的鏡子也發出來怪異的笑聲。
   
    「是啊,秋內君,快點回去吧。」
   
    雖然一頭霧水,但被兩人這麼一說,秋內還是轉身從橋上走了回去。秋內一邊走著,一邊在腦子裡重現思考著這次發生地事情。這時候,一個答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正當他驚訝的時候,周圍的景色漸漸淡出了他的視野,等他回過神之後,秋內發現自己正在出雲閣的花草叢裡抽動著身子。
   
    「你祖父的葬禮,還算順利吧?」
   
    「啊,是啊,沒出什麼亂子。」
   
    「我真想和秋內君的祖父見上一面。昨天在大學裡,我和羽住同學、卷阪同學她們聊了聊,說他是個十分愉快的人,是嗎?」
   
    「他是那種會把學生招到自己家的院子裡舉辦燒烤大會的人。我和祖父、京也、寬子、羽住同學——五個人一起辦過一次。」
   
    祖父住院之後,病情急轉直下。聽到這個消息後,秋內的父母急忙從仙台趕了過來。祖父放出話來,秋內的父母沒什麼所謂,但他想見見自己的「燒烤夥伴」。他拿出一張從筆記本上扯下來的紙,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四個電話號碼。那是秋內、京也、寬子以及智佳的電話號碼。於是,秋內的媽媽便在醫院裡依次撥通了這些號碼。
   
    後來,據京也描述,祖父臨死的時候,曾經發生了奇怪的現象。他的腦波出現了異常的波動。
   
    「他可能在想燒烤大會的事情吧。」
   
    京也這麼解釋道。秋內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用一種單純明快的聲音回答道:
   
    「因為你的祖父在臨死之前一直在嘟噥著『燒烤』,『燒烤』……」
   
    秋內不禁感歎,以這種方式離開人世的才是祖父的風格。一個人能像這樣死去,想必也得償所願了吧。因為他並不是在後悔、恐懼和悲哀中死去的,他是在快樂的回憶中離開的。
   
    如果可能的話,秋內也想像這樣迎來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刻。如果可能的話,那些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也想以這種方式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後一程。在虛無之中,秋內曾經想到過這個問題。
   
    「友江君說他在哪裡等我們?」
   
    「他才不會等我們呢。我們只能搞突然襲擊,不請自去。昨天晚上,我打聽那傢伙乘的那班電車的發車時間。」
   
    「用突然襲擊的方式去送他嗎?」
   
    「因為如果跟他說去送他,他一定會拒絕的。那個傢伙說不定還會更換電車的班次。」
   
    京也最後還是退學了。他辦完手續,從公寓裡搬了出去,計劃今天返回位於四國的故鄉。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下定和父親和解、繼承家業的決心。據說,他打算「回到原點,讓自己的人生重新來過」。
   
    又是一個「重新來過」。
   
    「老師,『重新來過』是什麼意思啊?」
   
    「我的國語也不太好——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沒什麼,只是有點兒不明白。」
   
    間宮抬起頭,仰望著晴朗的夏空。他思索了片刻,說道:
   
    「我想, 應該是對同一個目標再次發起挑戰的意思吧。」
   
    「要是失敗了怎麼辦?」
   
    「那就再來一次唄。」
   
    「即便如此還是失敗了,怎麼辦?」
   
    間宮轉過頭看了看秋內,露出了及其怪異的笑容。
   
    「人類的智商也不低哦,誰會去挑戰成功率那麼低的東西呢?」
   
    前天,京也突然來到秋內的公寓。
   
    他唐突的對秋內說道:
   
    「椎崎老師是我殺死的。」
   
    京也說,在鏡子家發現她已經自殺了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封遺書。遺書是寫在一張便簽紙上的,被孤零零地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
   
    ——自己不守本分,和「一個男人」保持了不道德的關係,為此和丈夫分開。陽介因為交通事故而丟了性命。兒子的生命過於短暫,想到這裡的時候,她第一次意識到,正是自己的恣意妄為讓兒子失去了父親。事情的真相十分簡單,但一直以來,自己卻不願意去正視。即便在休息日也工作的自己,不但沒有照顧好陽介,還讓他陷入了孤獨。對於這樣的自己,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
   
    這便是遺書上的內容。
   
    秋內問,你怎麼處理的那封遺書?
   
    「我扔了。」
   
    從京也口中說出來的,只有這麼短短的一句話。
   
    京也從自己的錢包裡取出一樣東西,把它漫不經心的放到榻榻米上。那是一張照片,被半透明的塑料膜精心�

《所羅門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