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馬路上的瀝青幾乎能將運動鞋底溶化。秋內和間宮並排走在灼熱的小巷裡。
天氣熱得讓人不敢相信,而秋蟬喧鬧的叫聲讓人覺得更加燥熱。
「我本來想帶歐比一起過來的。但它還是不敢出來,而且,椎崎老師看見歐比之後可能會更加痛苦。」
間宮下身穿著一條剪到膝蓋以上的牛仔褲,上身套著一件皺皺巴巴的T恤衫,真是個不修邊幅的人。這身打扮並不是節假日的裝束,和他平時去大學上課時的模樣也差別不大。看來,對間宮來說,工作裝和休閒裝之間的區別僅僅在於牛仔褲的長短而已。
「話說回來了,真沒想到歐比這麼快就和間宮老師熟識了,比我想得快了很多。我一直以為這件事會很棘手。」
「只要徹底地使用和對方相同的語言與其交流,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不管對方是什麼動物。」
「相同的語言?是之前那種把自己偽裝成狗的方法嗎?」
「沒錯……不,不是,那不是偽裝成狗,那叫信號。」
——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而已嘛。
「只要語言相通,不管什麼事情都能做到。上帝不想讓人類建成巴別塔,所以才會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
「什麼?」
「巴別塔,你知道嗎?」
間宮這種突然轉換話題的風格,讓秋內遲遲無法適應。
儘管秋內一臉困惑,但間宮卻一點兒也不關心。他繼續說道:
「這是舊約《聖經·創世紀》裡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類說著同樣的語言。有一天,人類計劃建起一座能夠通往天堂的高塔,這就是巴別塔。不過,這樣做觸怒了上帝。上帝不允許這種褻瀆神靈的行為,於是,便想阻止巴別塔的建造。你猜上帝是怎麼想的?」
「我怎麼知道……」
「上帝讓人類開始說不同的語言。這一招的效果立即顯現。人類無法繼續建造巴別塔,便分散到世界各地。於是,便有了現在的世界。」
「哦……」
「上帝深知,語言相通會產生力量。當然了,這是人類之間的故事。但我想,人類和動物之間也是一樣的。如果語言相通,就什麼事都能做到,就可以建造起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
「啊,原來是這樣的啊。」
——這就是所謂的悖論吧。
間宮瞇著眼睛,興高采烈地仰望著夏天的天空。秋內看著他,心想,這個姿勢看起來真像個稻草人。
「雖然上帝會阻止,但我還是很想看到建成的巴別塔。通往天堂的高度究竟有多高呢?」
秋內順著間宮的視線,心不在焉地望去。
「陽介君,是我殺的。」
昨天,在尼古拉斯,坐在桌子對面的智佳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天,大家離開漁港的時候,我和陽介君說……」
智佳用一種壓抑情感的聲音對秋內傾訴道。
「注意哦,千萬別鬆開狗鏈。」
據智佳說,陽介出事那天,智佳在漁港和京也他們匯合了。他們在堤壩上聊了 一會兒,這時,歐比突然把鼻子伸進裝著餌料的籃子裡。
「我想歐比可能聞到了氣味。那時候,由於歐比的突然舉動,陽介君一不小心,鬆開了狗鏈……」
這麼說來,秋內在漁港的時候,也發生了一模一樣的事情。
智佳見狀,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車流湧動的馬路上,那可就危險了。歐比突然衝出,陽介一個不留神,萬一鬆開了狗鏈,歐比就可能被往來的車輛軋死。智佳當時似乎是這麼想的。所以離開漁港的時候,她提醒陽介說,注意不要放開歐比的狗鏈。
「所以……可以說,是我殺死了陽介君……」
在尼古拉斯餐桌旁,智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這麼做的話,她或許就會哭出來。
「事故發生的時候,如果陽介君沒有把狗鏈纏在自己手上的話,那麼,就算歐比突然衝出去,陽介君也不會被拉到車道上去的,難道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的。秋內在心裡點了點頭。
不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羽住同學,有件事情我想讓你幫我回憶一下。」
在自己的大腦裡整理了一會兒之後,秋內向智佳問道:
「那個時候,陽介君立刻就把狗鏈纏到自己的手上了,是嗎?我指的是,在漁港的出口,羽住同學提醒他注意狗鏈的那個時候……」
「我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我記得他笑著說了一句『沒事兒』。不過,到頭來還是一樣。在那之後,陽介君一定想起了我的話,然後就把狗鏈……」
秋內絞盡腦汁。大腦一反常態地猛烈運轉起來。
——事故發生的時候,我記得陽介確實把狗鏈纏到右手上了。所以陽介才會遭遇那種事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智佳說得很正確。如果陽介只是把狗鏈握在手裡的話,那麼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可是……
秋內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副光景。在事故發生之前,秋內看到陽介和歐比在人行道上。歐比坐在地上,不願意動彈。陽介看到歐比的樣子,一邊說著什麼,一邊頻頻拉扯狗鏈……陽介就在歐比的跟前。
沒錯,那個時候,陽介就在歐比旁邊。
秋內滿懷信心地轉向智佳。
「陽介君之所以會把狗鏈纏在手上,並不是因為羽住同學的提醒!」
秋內把當時自己看到的光景迅速對一臉困惑的智佳說了一遍,然後接著說道:
「事故發生之前,陽介君就站在歐比的旁邊,他在拉扯狗鏈。但 歐比卻不想東塘。總而言之,那個時候,狗鏈的長度非常短!」
「嗯,然後呢?」
「狗鏈之所以會那麼短,是因為大部分的狗鏈都纏在了陽介君的手上。但是,在那種狀態之下,是不可能牽著狗散步的。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就是歐比賴在人行道上不肯走的時候——陽介君早就把狗鏈纏到自己手上去了。陽介把狗鏈纏起來是為了拉歐比。正因為如此,歐比衝出去的那一瞬間,陽介君才會來不及反應。但這並不是羽住同學的錯。陽介把狗鏈纏在手上,不是因為羽住同學的提醒,而是因為歐比賴在人行道上不願意動彈。」
「事故發生前不久才纏上的……」
智佳小聲嘟噥道。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明白了秋內想表達的意思,注視著秋內的兩隻杏眼之中,漸漸浮現出了釋然的神情。不過,她的眼神在完全變得釋然之前,又突然恢復了之前的樣子。
「可是,在那件事之前,陽介君或許早就把狗鏈纏在手上了——纏到某種程度吧——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他可能想起了我對他說的話……」
「嗯,這個嘛,那個……」
「所以,就算歐比沒有賴在那裡不走,他們兩個也很有可能會出事故……」
秋內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為智佳說得完全在理。
那麼,陽介到底是什麼時候把狗鏈纏到手上的呢?看來答案只有歐比才知道。
桌上的料理已經涼了,幾乎一口沒動。兩個人分別看著面前的料理,誰也沒有說話。
秋內正在苦思冥想。如果對方不是智佳的話,他或許就會把昨天說的那些話再說上一遍。對方告訴他,自己很有可能導致了陽介的死亡;但他很想對對方說上一句——「你錯了」,哪怕對方在平時是個讓他討厭的傢伙,哪怕對方是個有前科、有案底的人。
或者——
哪怕對方是京也……
……
「你在想什麼?十分複雜的難題嗎?」
間宮的聲音將秋內拉回現實。
「啊,沒有,沒什麼。」
「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你肯定想了什麼。」
「真的什麼都沒想。」
「那你的腦袋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間宮指了指地面。秋內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瀝青路上。腦袋的部分蓬亂不堪,就像剛剛發生過爆炸。
「我的影子和老師的影子重合了而已嘛!」
「哎?還真是。」
秋內和間宮並排走在炎熱的小巷裡。他隨便找個了話題,問道:
「老師,您認為上帝真的存在嗎?」
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在面對難題的時候——就像現在的秋內這樣——會抱有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不,我不相信。」
間宮的回答出人意料。秋內下意識的轉過頭,只見間宮滿臉微笑。
「我一直不讓自己的心陷入每天祈求上帝顯靈的狀態。我想,不管是基督徒,還是別的什麼信徒,對於人類來說,都是一種最好的狀態,難道不是嗎?」
「真的……是最好的狀態嗎?」
秋內集中精力,在心裡反覆品味著間宮所說的話。雖然他不能準確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贊成他的觀點。
「啊,就在這裡。」
回過神的時候,秋內他們已經走到了鏡子家門前。院門的另外一端是一個帶有紅色三角形屋頂的房子。房子跟前有一個狗屋,簡直就是房子等比例縮小而來的。
——這麼說來,我還沒問自己為什麼要和間宮一起到這裡來。間宮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可能是為歐比而來,也可能是為那起事故而來。
間宮按了一下門柱上的對講機。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鏡子細小的聲音。兩個人被她招呼進了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