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熱浪滾滾的星期日。
秋內蹬著公路賽車的腳踏板,從短褲的口袋裡掏出手機。他沒有看手機,直接用大拇指按下「通話鍵」。
「啊——辛苦啦——」
阿久津那幹勁十足地聲音從手機裡傳了出來。
「您辛苦了。我是秋內,第六件貨物剛剛送達。」
「速度很快嘛,小靜就是厲害!」
背後的「快遞包」熱得像燒紅了的平底鍋。
「接下來是哪裡?」
「現在是空閒,先回事務所歇會兒吧——我知道就算我這麼說,小靜也不會回來的,你總是這樣。」
「因為過不了多久社長又會打來電話的。」
「哇哈哈,這就是工作,聽天由命吧。」
「那我先在附近溜躂溜躂。」
「好,有委託了我再給你打電話。」
秋內掛斷了電話。
從那以後,京也就沒有在大學出現過。他的手機能打通,但卻從來沒有人接。雖然秋內給他的語音信箱留言,讓京也給他回電話,但京也卻一直沒有和他聯繫。在給自行車快遞公司打工的時候,秋內曾經兩次去他的公寓找他。但是京也也都沒有在。一層的存車處裡,京也的那輛「標緻」牌進口自行車仍然停在那裡。秋內心想,他大概是搭電車、出租車,或者坐著誰的車出去了吧。京也到底去哪兒了呢?
秋內問了問寬子和智佳,他們兩人似乎也不知道京也的行蹤。
那天之後,間宮對秋內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在大學裡見到他的時候,間宮會和秋內打打招呼、聊聊天,但只要秋內提到和歐比、陽介的事故、鏡子的自殺事件相關的話題,間宮就會突然想到什麼急事,或者主動避開視線,嘟噥著說:「不是已經過去了嘛」。儘管秋內數次去他的公寓找他,但他每次都不在家。或者,他只是假裝不在家吧。秋內完全不知道間宮腦子裡想的事情。
鏡子的葬禮似乎只允許親戚出席。在大學信息板上張貼出來的訃告上,除了鏡子死亡的事實之外,什麼都沒有寫。
想到這裡,秋內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居然在這個時候打進來,難道是京也嗎?秋內滿懷期待的看了一眼手機的屏幕。上面顯示著「ACT」三個英文字母。
「小靜,辛苦啦。去取第七件貨物吧!」
秋內趕忙改換腦筋,回復道:
「收貨地址是哪裡呢?」
「出雲閣,喏,就是那個殯儀館,你知道在哪裡吧?」
「啊……是,我知道。」
「走進玄關大廳後,左邊最靠裡面的那個待客室,委託人就在裡面等著你。是一個叫『磨非』的男人。」
「磨非?這姓氏可真少見。」
「哇哈哈哈,開玩笑開玩笑啦,他叫非,是非先生,那再見了。加油!」
秋內握住公路賽車的車把,行駛向出雲閣。騎上沿海的縣道之後,他把變速器撥到最外側的齒輪,讓車子瞪起來更為輕鬆。秋內一口氣騎上延伸到漁港的陡坡,穿過橫跨相模川的大橋之時,周圍的瀝青路面忽地暗了下來。秋內抬起頭,不知不覺之間,剛才還萬里無雲的天空被一片灰色的雲彩遮住了。
「要下雨了啊。」
秋內駛進周圍種滿羅漢松的出雲閣,在玄關大廳門前,停著一輛發動機仍在發動中的灰色小汽車。秋內把公路賽車停在小汽車一旁。這個時候,秋內發現小汽車的司機悄悄地把身子背了過去。對此,秋內並沒有多想。
「走進去,左轉,走進去,左轉……」
秋內推開玻璃大門,朝著阿久津所指示的地方前進。裡面排了幾扇隔扇,秋內看了看走廊上的提示板,那裡似乎是「接待室」。
「最裡面的……最裡面的……打擾了——」
在打招呼的同時,秋內打開了隔扇。裡面有幾個身穿喪服的人,他們的視線頓時都轉向了秋內。他們中間有正用手帕擦拭眼淚的婦人,有單手拿著酒杯、滿臉通紅的老人,還有一個張著嘴巴發呆的小女孩。
「您好,我是ACT自行車快遞公司的。我是來取貨……」
屋裡的眾人誰也沒有反應。
「哎?」
所有人都呆然瞠目的看著秋內。
「那個……這裡有沒有一位非先生。」
幾個人滿臉困惑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那我告辭了。」
秋內關上隔扇,心想,那個叫非的委託人可能去洗手間了。他在走廊裡等了一會兒。不過,並沒有人朝接待室這邊走過來。
「怎麼回事?」
秋內一頭霧水地退出走廊,回到玄關大廳。先給阿久津打個電話說明一下這裡的情況吧。秋內掏出手機,就在這個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著「ACT」的字樣。秋內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按下通話鍵。剛才停在玄關門口的小汽車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秋內的公路賽車孤零零地停在那裡。
「喂,辛苦了.」
「哦哦,對不起啊,小靜。剛才打來了電話,收貨地址變了……真……」
他最後的聲音很奇怪。
「啊,地址變更了嗎?我也覺得可能會是這樣。我剛才去接待室裡看了看,但是沒有找到委託人。真是失敗。」
「據說,那個叫非先生的人,因為突然有急事,就拿著文件走了。所以,你……先去他的目的地看看吧。」
「我明白了——那麼,是哪裡呢?」
「是漁港。」
「漁港?為什麼又要去那種地方?」
「我也不知道誒。不過,客人似乎很急。他說他非常非常急,希望快遞員能過來取一下。還說,要爭分奪秒什麼的……」
「啊——我明白了!」
秋內剛想掛斷電話,但卻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對了,社長,您為什麼上氣不接下氣的?」
「我在舉槓鈴,舉槓鈴呢。喏,就是那次的那個東西。」
「啊,是這樣啊。」
——他真是活得無憂無慮啊。
秋內把手機放回口袋,跨上公路賽車,用一隻腳蹬了一下地面。藉著這股勁頭,他把腳踏板盡可能地朝著地面蹬去。車體咚地一下向前衝去,耳畔傳來了空氣的響聲。秋內駛出出雲閣,朝著漁港方向前進。穿過先前剛剛騎過的大橋,便是那道陡峭的斜坡了。秋內心想,飛速從那個坡騎下去,或許能多少發洩一下「變更地址」所帶來的怨氣。很久沒有挑戰時速五十公里了。口袋裡的電話又響了起來,秋內一邊蹬著腳踏板,一邊掏出手機。手機只響了短短幾秒,他趕忙把手機放回到口袋裡。
秋內的兩條腿交互著,全速地蹬著腳踏板——他想再把速度提高一點,於是又把身體壓低了一些——那個時候,秋內突然感到了一些異樣。那是一種只有常年對一輛自行車無比熱愛、勤加維護,每天都快快樂樂地繼續騎著這輛自行車的人才能理解的極端模糊地違和感。秋內並沒有多想,他下意識地把兩隻手的手指壓到車閘上面。
秋內拉動左右兩邊的車閘。前後輪同時啪地響了一聲。左右兩邊的閘桿突然變得很輕,彷彿像紙做成的似的——秋內發現,自己的餘光之中突然多出來兩條細長的銀色物體。它們像銀蛇一樣,「啪嗒啪嗒」地在空中飛舞跳躍。那是兩條斷開的「剎車維亞」。突然,前輪好像壓倒了什麼東西。輕飄飄地。秋內覺得,他和那輛從高中時代開始就陪伴自己的愛車一起飛了起來。他的視野開始旋轉,轉了不知道多少圈。
陰暗的天空,灰色的瀝青。
秋內發現自己的雙手離開了車把。此時此刻,他覺得正在旋轉著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