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說還能有誰?!」
我正將一隻腳伸進高跟鞋時,傳來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接著斷斷續續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然後像是要遮住老人的聲音一般再次響起歇斯底里的女人的聲音。
「聽見就聽見,我正想讓別人聽昕,那個人——」
女人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我推開了門。
「啊,早上好,吵到你了不好意思。」
伸出頭來和我打招呼的是住在隔壁的牧川老人。他身旁站著一個穿著居家服的年輕女性。那是誰呢?我記得牧川應該是獨居的。
在他們對面,站著兩個警察。一位上了年紀,帽子下面的頭髮已經摻有銀絲。另外一位大概比我還年輕一輪,看起來像是二十多歲。
「發生什麼事了?」
「哎呀那個,這個……」
牧川含糊地說著,然後沉默下來。兩位警察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牧川則束手無策般撫摸著自己佈滿斑自鬍子的下巴。女人繃著臉,一直盯著腳下。
雖然我很在意,但是再磨蹭就錯過上班的班車了,於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走到走廊回頭一看,年輕的警察跟了上來。是找我嗎?不過他的步伐不緊不慢,似乎不是在追我。我該站住嗎?迷惑中走上小路的時候,我被叫住了。
「不好意思,請等一下,您著急嗎?」
「啊,算是吧。」
「那只一小會兒。」
確認我住在牧川的隔壁之後,警察問:
「昨晚您昕到了什麼聲音嗎?」
「聲音?什麼聲音?」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牧川的房間。牧川、女人、上了年紀的警察——三個人都在看向這邊。不,還有一個人。玄關內側站著一個身穿奶油色運動服的小女孩。應該還不到上學的年紀。
「什麼聲音都可以。大概從晚上九點左右……到早上為止。」
年輕的警察暖昧地說著,暖昧地笑著。
昨晚我從七點到十一點一直在家庭餐館裡打工。只靠工廠的工資實在讓人不安,一年前我就開始在餐館做服務員。
「——然後回來就直接睡覺了。」
「這樣啊,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您的協助。」
警察微微地行了個禮時,突然傳來刺耳的叫聲。
公寓的右邊,垃圾堆那裡兩隻烏鴉正在爭奪垃圾袋裡的東西。警察吃了一驚,望向那裡,牧川房前的幾個人也厭惡地看向垃圾堆。
只有穿著運動服的女孩還在看向我這邊,視線一動不動。
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女孩。
那之後過了四天,黃昏。
我在河堤散步。只要是晴天,我就會在從工廠回來的路上提前一站下車,沿著河邊慢慢地走回公寓。四月初的現在正是河堤上景色最漂亮的季節。斜面上蒲公英點點分佈,遠處的水面被照成橙色。晚風帶著暖意。青草的味道。橋下停著一輛卡車。是要開展修補工程嗎?戴著安全帽的施工人員邊談笑著邊抬頭看橋,或者用手指敲著橋墩的水泥。不久之前設置在那裡的流浪漢的帳篷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些。
「啊……」
突然有人說話。
我停下腳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河堤的邊上站著一個女孩,張著嘴,手上拿著幾株白三葉草。
「你是之前的——」
我馬上就發覺了,她就是四天前在牧川家玄關裡的女孩。
「你好。」
我彎下腰向她搭話。女孩沒回應,只是低頭看著我的腳下。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禁吃了一驚。在我穿舊了的高跟鞋下面,編了一半的三葉草花冠露出一截來。我急忙挪開腳,但是已經遲了。花冠的一部分已經被踩爛,乾涸的土上染上了綠色的汁液。
「抱歉,我沒有發現。」
我擔心她會扭曲著小臉、顫抖著嘴唇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但她只是茫然地抬頭看著我,微微歪了歪頭。
「差一點就完成了呢,真是抱歉。」
我看著白三葉的花冠和女孩的臉,不知所措。女孩也只是和我一樣茫然,微微歪著頭,看著我的臉。
遠處傳來聲音。
抬頭看去,原來是牧川。他像是用枴杖刺向地面那樣一步一步地向這邊走來。他那樣子看起來實在危險,我不由得起身奔向他。
「不用,不用。」
牧川一隻手制止了我,緩下步子。來到我們身邊時,他大呼了一口氣,彎下身子,手放在褶皺的西褲膝蓋上。
「啊……太好了。我不是和你說不要隨便在河邊亂走嗎。掉到水裡就危險了。」
牧川振動著皮包骨的喉嚨,摸著女孩的頭。女孩和剛才一樣呆呆地看著牧川。
「河!」
牧川指向河。女孩移動視線。接著牧川做出溺水的樣子,然後在胸前劃了個大大的叉。
「不可以!」
女孩終於點了點頭。
牧川看向我,抿著嘴笑道:
「這孩予耳朵聽不見。」
02
「啊,這個是由希喜歡吃的,仙台的吧?」
牧川將我帶來的「獲月」放在盤子裡,又給兩個杯子倒上茶水。
「戶型和我家一樣呢。我還以為會有不同。」
兩居,玄關左側是一間小臥室,穿過不長的走廊就是廚房,再裡面是六榻榻米大小的和室。
「窗戶多,不過這只會帶來西曬——請喝茶。」
牧川笑起來眼角都是皺紋。他將水杯放在小桌上,由希在他身旁坐著,用吸管喝著杯裡的蘋果汁。她的嘴唇粉紅,皮膚白皙。
我去牧川家拜訪,他留我喝茶。我對踩壞了由希的花冠還懷有歉意,就急匆匆地從自己的房裡拿來了點心。那是昨天工廠的同事帶回來的旅行紀念品。
「由希,給。」
牧川從盤子裡取出一個「獲月」放到由希面前。由希高興地轉過臉,牧川做出將包裝紙剝開吃的姿勢。由希綻開笑容,取走點心咬了一口之後,像是窺探裡面的奶心一樣看著,然後抬頭看著我微微笑了。
「不過怎麼說呢,像這樣爺孫一起生活,也很幸福。」
似乎是一個月前牧川的女兒將由希帶來的。
「我完全沒發覺,一直以為牧川先生是獨居。」
「現在的樓房就是這樣的吧。而且我女兒工作時間晚,早上你出門時還在睡覺,回來已經是半夜了。由希也是個安靜的孩子。」
安靜的孩子嗎?我不由得看向由希。
「白天一直是我照顧著孩子。幼兒園那邊因為耳朵不方便,不得不一直請假。這種事上沒有太開明的老師啊。」
牧川撅起嘴喝了口茶。雖然他個子並不小,但是很瘦,給人的感覺就是襯衫掛在衣架上。
「不過像剛才那樣找不到孩子的時候真是擔心得不得了,畢竟怎麼叫她也聽不到。」
「由希的耳朵是最近……」
牧川說不上是點頭還是搖頭地晃了晃腦袋,只是閉著嘴笑了笑,沒有回答。太刨根問底也不好,於是我將手伸向茶杯。
在回公寓的路上,我聽牧川講了四天前的事。
據說牧川的房子遭遇了盜竊,現金被偷走了。
——啊,所以警察——
——對。趁我不在的那一會兒,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
似乎現金放在了和室的抽屜裡。晚上九點左右,牧川發現忘記買早餐的麵包,於是趕在超市關門前去買,就是這個時間被利用了。
——玄關的門我鎖上了,不過陽台的窗戶沒有關。可能是從窗戶進來的,警察也這麼說——
因為在一樓,從陽台進來很容易。陽台對面是停車場,到了晚上幾乎沒有人。據說實際上警察在陽台也發現了被侵入的痕跡。
——扶手上的積塵有幾個地方被擦去了——
我問他被盜的現金有多少,牧川的回答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
——一千……三百萬——
——那麼多——
——是我一輩子的積蓄。為了自己養老……還有這孩子嫁人的時候準備給她買婚紗。泡沫經濟破滅之後,總覺得銀行不可信,於是就把錢都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一
阿姨——由希突然抬起頭說:
——前兩天姥爺的房子進了小偷哦——
——啊,現在……—一
我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識看向牧川。牧川向由希做出「我明白我明白」的手勢。
——你覺得誰是小偷?——
面對由希天真的問題,我只得搖了搖頭。
——你在隔壁聽到了什麼?——
由希張大鼻孔,興奮地湊近我,彷彿一個小偵探。看到我搖了搖頭,她也只是撅了撅嘴,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並沒有特別遺憾的樣子。
「牧川先生,由希是困了嗎?」
由希兩手握著蘋果汁的杯子,不知何時眼皮已經落下了一半。
「啊,由希今天沒有午睡,快去睡覺吧,來來。」
牧川伸出一隻手,由希乖乖地握住。隨著牧川清的背影,由希的小小背影也出了和室。我不知為何也跟了上去。
玄關旁的四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有兩套被褥團在牆邊。牧川拖動著不太靈便的腿腳,不太自然地將其中一套鋪在床上,我急忙上去幫忙。
「您和由希一起睡呢?」
「我?不不不,這是我女兒的,我在那邊。」
牧川指向和室。
「我和由希一起睡,女兒回來就會生氣,真是的,也不知這是誰的家。」
由希鑽進被窩,枕邊放著好多繪本。最上面的一本叫做《解決老師》,封面上是戴著大禮帽的瘦削男人,手裡拿著放大鏡,在調查地面的黑色足跡。可能由希的小偵探遊戲就來自這裡。
「這孩子還只認識自己的名字,耳朵也聽不見,我給她讀也沒用,但還是看畫看得很高興。」
牧川輕輕地隔著被子拍打由希的小胸脯,馬上就傳來了由希睡著後可愛的呼吸聲。
「四天前我也是這樣哄著由希睡著了,突然想起來忘了買麵包。」
出了房間牧川突然說。
「於是我和由希說了晚安,就出去了。由希還沒有完全睡著,我也沒有關房門,小偷從陽台進來的時候,應該能聽到打開窗戶的聲音,如果那個孩子的耳朵……」
牧川話說了一半,疲憊地歎了口氣。
「由希的耳朵是因為什麼?」
「據說是因為心理的原因。」
牧川在茶几前坐下回答,他看著熱氣已經消散的茶杯,斷斷續續地說。
「都是我那個笨蛋女兒害的。」
事情的起因是牧川女兒的丈夫偷情。本來他就在作風方面不檢點,結婚後也有數次行為可疑,但每次牧川女兒責問他的時候,他都只是閃爍其詞地否定。
「他們夫婦總是吵架,直到女兒告訴我,我都完全不知道。雖然說見面的次數不多,但身為父親的我還真是不合格。」
三個月前,牧川女兒的丈夫在外留宿的次數突然增多。本來他工作的公司經常需要去外地出差,以前也在外留宿過,但是那一段時間的次數明顯增多。牧川女兒很是懷疑,於是在丈夫說出差不回家的那天傍晚用假名給他的公司打了個電話,結果是本不應該在公司的丈夫接的。牧川女兒什麼都沒說就掛了電話,第二天晚上嚴厲責問回到家的丈夫。
但是丈夫仍然一味否定。
「就像這樣,總是不承認,我女兒也開始變得神經兮兮的。」
一個星期天,牧川女兒外出購物回到家打開玄關,發現丈夫正在將手機放回兜裡。他已經換好了西服,一問,他說有急事必須要去公司。牧川女兒默默點頭,送走了丈夫,然後轉身詰問一直在家的由希。
——爸爸和誰通了電話?
——你聽見了吧?
——怎麼說的?
「實際上由希聽到了父親的電話。不過就算是那個男人,也不會在自己女兒面前和對方打情罵俏吧,所以我覺得他肯定是用工作上的語調在說話。由希也不見得能聽清所有內容。不過畢竟聽到了一些,記得了一些。」
——說了在什麼地方嗎?
——時間暱?
「在女兒的詰問下,由希說出了一個車站的名字和時間。似乎由希的父親在電話裡反覆確認了好幾次。不過就由希來說,母親為什麼問這些她完全不懂吧。」
牧川女兒馬上打車奔赴那個車站。當然,在人群中不可能立即就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不過找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了。
「據說和一個年輕女人走在一起,然後就這樣離開了車站,進了那種地方。」
那天晚上兩口子在公寓裡大吵了一架。
氣急敗壞的兩人在一夜之間得出了離婚的結論。牧川女兒帶著由希做出了離開的決定。由希在床上始終聽著夫婦間的對話。丈夫大半夜開始喝酒,終於失去理性,早上爬到由希的床邊說:
——都他媽怪你偷聽。
「於是由希的耳朵就聽不見了。」
一時之間我沒有明白。
「在醫院腦電波什麼的查了不少,似乎真的什麼都聽不到了。大夫說由希以為是自己聽到了父親的電話而導致了父母分開,心裡很受打擊,於是放棄了『聽覺』這個能力。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在小孩身上偶爾會出現這種情況。」
牧川輕聲歎了口氣,皮膚下的喉結動了一下。
「治療呢?」
「大夫說盡量不使用藥物。只能等了。慢慢地靜靜地等。大夫提醒我們千萬不要在由希面前大聲喧嘩或吵鬧。不過整天就我們倆,也根本沒有喧嘩或吵鬧。」
牧川無力地笑了。
想到在另一問屋裡由希天真無邪的睡臉,我心中為之一動。
「不過我能這樣和由希在一起,也就不會寂寞了。」
牧川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無意識地一會兒握緊桌角,一會兒放開,終於又舉起手摩挲起自己稀疏的鬍子。就這樣看著牧川那悲哀的側臉實在不忍,於是我拚命尋找話茬。
「但是對您女兒來說,有您這樣一個可以依靠的父親,真是太好了呢。由希這個樣子,您女兒一個人的話……」
「女兒依靠的並不是我。」
牧川唐突地打斷了我的話,我不由得抬頭看他。牧川並沒有看我,用手指收拾著由希吃剩下的「獲月」的渣滓。
「女兒之前一直不和我聯繫。大概是討厭我吧。所以她也不讓我見由希。所以從十多年以前老婆死了之後,我就一直獨居。真是無聊啊,總覺得就像每天都在畫同一種東西一樣——而且還是用禿掉的鉛筆。然後,女兒就突然帶著由希來了。結果來的第一天你猜她和我說什麼?」
他是在設問而非期待我的回答,於是我沒有答話。
「她說自己已經不再信任男人,要自己賺錢。要和朋友開一家服裝店,所以讓我給她錢。——她知道我有積蓄。知道我有積蓄才來找我,否則就不會來了。女兒依靠的不是我,是我的錢。她依靠的錢被偷了,我反而落個清閒。」
我回想起四天前在走廊遇見的那個女人的臉。鼻樑上能讓人感覺到強硬和任性,確實是很蠻橫的樣子,但是只為了錢才來找父親的話還真是……父女關係難道就是這個樣子嗎?對於幾乎完全不清楚通常的父女關係的我來說,怎麼想也沒有結果。
「她還說把我錢被偷了的事告訴了準備一起開服裝店的朋友後,朋友十分失望,簡直成了我的罪過。真是過分。因為她出生得晚,又是獨生女,所以我們太溺愛她了。從她小的時候,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我都買給她,真不應該。」
滿是布偶的家。能出聲的過家家遊戲套裝。貓形的機器人。遙控直升機。佔據一個房間的滑台。天文望遠鏡。——牧川像是回溯記憶一樣繼續說著。
「藍色的輕飄飄的衣服說是比想像中的肩高,就一次也沒有穿過。儘管如此,我和老婆還是覺得這孩子很可愛,都在笑。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傻。到了這個歲數,女兒都長大了,才覺得真傻。」
牧川拍著額頭。
「教育孩子真是難啊。」
我想起小時候在電視上看的馬戲團後台的情形。表演結束的小丑卸下妝,露出的竟然是一個普通大叔的臉,明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大叔的臉上卻帶著一絲哀傷。眼前牧川的臉不知怎的,就和那位大叔的臉重合在了一起。
突然傳來聲音,回頭望去,由希用手掌揉著眼睛站在那裡。看了一眼手錶,不知不覺已經快要六點了。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今天還要去家庭餐館打工。
「啊,我也必須要給由希準備晚飯了,真抱歉啊,讓你昕老頭子絮叨半天。」
「哪裡哪裡——小由希。」
我向由希擺手以示再見,她笑著點了一下頭。
將我送到玄關的牧川突然拍手說:
「對了,我看到你家玄關上的名牌就想,你名字裡的『幸』是不是也讀作yuki【日語裡「幸」的一種讀音和「由希」一樣。】?還是說——」
「是sachi。」我回答。
「啊,幸小姐,抱歉抱歉。」
牧川一隻手掌立在面前表示歉意,接著說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話:
「『幸』可是個好名字啊。」
「……是嗎?」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和自己的命運十分不協調,所以很討厭這個名字。
「當然了。」
牧川有點誇張地使勁點了點頭。
「我以前在書上看過。『幸』這個字是表示手被枷鎖套住的象形文字。」
牧川用手指比畫著,給我講解了我從來不知道的知識。
「後來演變成了逃脫刑罰的意思,最後就變成了幸運的意思。看,你不覺得是個意義很深廣的字嗎?」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之際,牧川一個人搖了搖頭。
「我是這麼覺得。」
03
第二天,我在黃昏的河堤上做了白三葉的花冠,想要將這個花冠送給由希。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視線的一角掠過一道白影。一隻蝴蝶翩翩飛來,又彷彿被夕陽吸走了一般飛走。
據說蝴蝶有每天都按照固定的路線飛、一定要回到最初的地方的習性。這條路線就被叫做蝶路。我從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人那裡聽來這些。在一個和這裡很像的河堤上,他的臉被夕陽照得通紅,熱心地講解著。
我眺望了一會兒蝴蝶消失的前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發狂的母親。酒臭。男人的體重。呼吸。——那時的我就在這樣的現實中,同時又逃出了那裡。
想起來由希可能也和我一樣。可能希望通過不接收聲音遠離現實,以此保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孩子在哪兒見過,那不就是曾經的自己嗎。
母親去世已經五年了。母親去世時內臟被病毒入侵,瘦得不成樣子的臉朝著我,用彷彿漏風般大小的聲音叫了我的名字。
僅僅那麼一次。
門鈴響後,牧川立刻就來開門。看到我拿著白三葉的花冠,他瞇著眼說道:
「那孩子一定會高興的,快請進。」
「我今天來只是為了送這個。」
「這樣啊,那請稍等一會兒。」
牧川邁著步子走向裡面的和室。越過他的後背,能看到緊盯著電視畫面的由希。牧川輕碰了一下她的肩,給她看了看花冠,又指向我。由希看向我,又看了看花冠,再看向我,瞬時臉上綻放出笑容。牧川將花冠套在她頭上,她兩手扶著不讓花冠掉下來,邁著小步子向我跑來。我一陣衝動想擁她入懷,但是又怕嚇著她,於是忍住了,而是輕輕摸了摸她戴著花冠的頭。指尖觸碰到的她的髮絲像小鳥的胸膛一樣柔軟。
「真是讓你費心了。還做了這麼可愛的東西。」
「哪裡,反倒是我打擾你們吃飯了。」
下意識地向裡面和室的桌子望去,只有一本《解決老師》擺在上面,並沒有吃飯的跡象。
「今天在外面吃的,在外面。」
牧川像是和人分享什麼秘密似的說。
「平常總是在家吃,可能對身體好,但是容易膩。就想著偶爾散步時就近找一家家庭餐館讓由希吃點好的。意大利面啊,奶汁烤菜之類的。」
這附近走路能到的家庭餐館,只有我打工的那一家。多走幾步的話倒是還有兩三家,但是牧川的腿腳不好。我試著問了一下,果然牧川他們去的就是我打工的那家店。
「噢,你在那裡做服務員?還真是巧。」
牧川上身後仰,看著我的全身。
「你身姿端正,很適合做服務員啊。」
牧川和由希如果出現在店裡,我會是什麼表情?一個人想像著回了房間。
「牧川先生您吸煙嗎?」
「啊,對,現在都是分開的。」
換好制服開始打工後二十分左右,牧川就帶著由希來了。雖然還有點不好意思,但讓別的人來接待又有點彆扭,最後還是自己去了。
「那就吸煙區吧,不是我,是我女兒。」
「您女兒也來?」
「對,一會兒就來。」
全家三口一起外出吃飯讓我頗感意外。從昨天牧川的話裡,我覺得他和女兒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她今天會早點結束工作,我就『強迫』她來了。我用退休金請客。雖然錢被偷了,但是這點錢還是有的。」
我將他們引領至座位上,端來水杯的時候,由希指著我低聲嘟噥了什麼。牧川湊過去聽,然後突然仰起身子回應道:
「是啊,很可愛的衣服。」
為了讓由希容易明白,我大張著嘴做出各種表情,引得周圍的客人對我投來目光。意識到自己身穿的是為年輕女性而設計的制服,我像逃跑一般退回了後廚。
「好久沒像這樣了啊。」
我給他們倒水和遞濕巾的時候,牧川環視店內說。
「以前我們每兩個月就出來吃一次飯,直到女兒上中學。女兒選菜總是特別快,十分鐘都用不了。結果點了兩個菜,最後沒吃完剩了一半。——女兒就又開始數落我和老婆。」
牧川捂著嘴探出頭。
「啊,這兒這兒!」
牧川從椅子上探出身,對誰做著手勢。五天前的早晨在隔壁玄關站著的那個女人踏著高跟鞋的響聲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和那天一樣。看到這個我就知道,她並不是十分高興地接受了父親的邀請。她一言不發地滑進座位,看了一眼我的臉,視線停留了一瞬。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五天前。
坐在座位上,女兒也是皺著眉什麼都不說。牧川看著菜單,一會兒遠眺一會兒近觀,說著什麼。但女兒只是胡亂地應答著。像看漫畫一樣盯著菜單的由希最後指了指一張照片。三人都想好吃什麼之後,牧川把我叫了過去。由希選擇的是小份的意大利面加奶油烤菜加漢堡的兒童套餐。
之後我數次被別的桌叫去,正好在這些時候他們的菜被端出來,上菜的都是其他服務員。這樣反倒更好。牧川也一定不想在面對看起來十分不情願的女兒時,再由我來上菜吧。
飯菜擺上桌後,由希就開始專心地吃起來。一邊將嘴裡塞滿食物,一邊像不可思議似的用手指摸著盤子邊,把盤子舉起來看底下。她是在做什麼呢?孩子的行為真是搞不懂。牧川一邊慢悠悠地吃著自己的套餐,一邊將由希沾在嘴上的番茄醬拭去,或者幫她切漢堡。牧川的女兒雖然就坐在由希的旁邊,但只是帶著怒氣地動著叉子,發出聲音地喝著果汁,不時抬頭呵斥牧川幾句。雖然說今天客人並不多,但之所以能把她說的話聽得很清楚,更多還是因為她的聲調。
——明明就要開店了。
——都是因為你開著窗戶就出去了。
是在說被盜的事。看著牧川苦笑著應答著,一副內疚的樣子低下頭,我的胸中一陣苦悶。
——肯定是那個人偷的。
——絕對是那個人。
只有她這麼說的時候,牧川小聲勸阻了她。之後她終於壓低了聲音,他們的對話才沒有繼續傳到我的耳中。五天前在公寓的走廊上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那個人到底是誰暱?
「真是抱歉啊,讓您看到了這樣的場面。」
牧川來到櫃檯一邊掏出錢包一邊說。女兒將付賬的事全交給父親,自己去了廁所。
「在家裡也總是這樣,不看看場合就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就是那個被盜事件。」
「哦,似乎您女兒對犯人有了一些線索。」
「什麼線索,純粹是瞎猜。」
牧川將錢包放回兜裡,兩手支著枴杖哼了一聲。
「我女兒竟然說從我家偷走錢的就是她丈夫。」
「她丈夫?」
「是啊,她好像以前無意間對丈夫說過我有一點存款。所以丈夫肯定不會讓出了家門的老婆好過,於是就偷走了那些錢。——這就是她的愚蠢理論。什麼事不順利就把責任東拉西扯算到別人的頭上。不是我偏心,她丈夫也挺可憐。不過把她教育成這樣的,歸根結底還是我。」
最後一句摻雜著歎息。
這時由希意想不到地說道:
「沒有傷口呀。」
我和牧川異口同聲地反問道:「傷口?」由希暖昧地搖了搖頭,抬頭看著立在櫃檯邊上的菜譜,什麼都沒有說。不久牧川的女兒從廁所出來,三人一起出了店門。
那天晚上我爬上床,正要進入睡眠的時候,突然感到一種大腦裡面被塞入了冰冷的東西一般的感覺。
然後,我就這樣直到天明都沒能睡去。
04
「你看到由希了嗎?」
在河堤上看到慌慌張張的牧川是在第二天的傍晚。牧川喉中發出渾濁的聲音,伸出瘦弱的手,搖晃著我的手腕。
「她不見了。又一個人走丟了,剛才我們還在一起散步,就在我去廁所的時候——」
「一起找找吧。」
「我去路上看看,拜託你去河堤那邊——」
我一邊點頭一邊奔向河堤,視線不停地掃向兩邊。踢著足球的孩子們。坐在斜面草地上的高中生。不見由希。是去了河邊嗎?離水邊還有一段距離,在河堤上看不清楚。可能下去找比較好。可是如果到了河邊,那裡生長著許多高草,反而遮擋視線。——目光回到前方,橋下停著的一輛卡車進入我的視線。越來越黑的景色中,卡車的後面發出光,是倒車燈。卡車開始緩緩後退。
一陣顫抖閃過我全身。
卡車後退的方向上能看到由希小小的身體。她蹲在草地上正在做著什麼。而卡車在漸漸接近她,她完全沒有發覺。駕駛員也明顯沒有注意到她。
「小由希!」
我高聲叫她,她也沒有回頭。這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的失策。我做了絕對不應該做的事。現在叫她只會讓她定在原地不動。
我玩兒命地跑起來。就在我跑下斜坡的時候,卡車仍在不停倒退。由希也沒有抬起頭。
「卡車來了!」
我能感覺到由希的肩顫抖了一下。
「快跑!」
卡車還是沒有停,離由希已經只有幾米的距離了。我沒命地挪動雙腿。可是已經趕不上了。女孩的決心讓我熱淚滿溢。眼淚中我大聲叫著:
「已經不用再裝作聽不見了!」
希望我的話能傳達給她。
「已經沒事了……絕對沒事了!」
她蹲在地上,微微朝向我。
「快!」
和我的這一聲幾乎同時,她站起身跑起來。卡車馬上就經過了她剛才所在的地方,又後退了幾米才停下來,一聲換擋的聲音之後,勁頭十足地前進起來,爬上河堤旁的小路。剛才由希所在的地方,一頂白三葉的花冠被卡車的車輪壓得不成樣子。是為了牧川而編的吧?也可能是為了她媽媽。或者,難道是為了我?——由希大哭著,伸出雙手向我跑來。我緊緊抱住她。她那小小的身體在我懷中不停地顫抖。像是把臉埋在我懷中一樣,她拚命地忍住嗚咽,上氣不接下氣地發出不明確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
「不用道歉。小由希什麼也沒有做錯。」
我兩手抱住她的頭,手指伸進她的頭髮,胸中吸滿小孩子身上的汗味,這時我才終於確定了由希的安全。放心的感覺融化了一般蔓延全身。
——沒有傷口呀——
那是由希天真的失敗。
她吃的是兒童套餐。在服務員上菜或者牧川和她媽媽在念菜單的時候,恐怕起了個小孩子身上常見的誤會。也就是說,由希將「兒童」聽成了「傷口」【日語裡「兒童套餐」中的「兒童」一詞來自英語中的「kids」,與日語中「傷口」發音相似。】。所以她才會在盤子背面和邊上尋找調查,以為一定哪裡有「傷口」。
她的耳朵能聽見。
可能一開始真的聽不見,畢竟大夫也是這麼說的。因為父母的吵架,她失去了聽力。可是慢慢地聽力恢復了。但是由希仍然裝出聽不見的樣子。她決定繼續保持「聽不見」的狀態。我能理解她為什麼要這樣。——她大概是能體會聽不見帶來的安心感吧,也能記住封閉的世界裡感受到的釋放感。耳朵聽不見,不想聽的話也不會傳入耳中。比如媽媽說爸爸的壞話。媽媽對爺爺的抱怨。所以由希決定什麼都「聽不見」,用看不見的雙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在兩個互相不理睬的大人之間,她就這樣哀傷地堅持著。
「由希,能告訴我一件事嗎?」
然而實際上恐怕不止一件。她裝作聽不見的理由肯定還有一個。
「被盜的那天晚上的事。」
我拍著由希的背,回過頭去發現河堤上牧川的身影。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們,舉起沒有拿枴杖的手。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轉向由希。
「由希你聽到了什麼?」
由希霍地抬起頭,滿是淚水的眼睛望向我,咬著小小的嘴唇,目光哀傷地搖了搖頭。
「你聽到了什麼呢?」
終於,由希頓了一下,回答道:
「枴杖的聲音。」
05
「真沒想到。」
牧川發出微弱的聲音,往茶杯中倒茶。由希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趴在我的背上睡覺,現在在玄關旁的房間裡,蓋著被子發出柔和的氣息睡著。
「由希的耳朵竟然好了……」
茶几上擺著幾個厚厚的信封。是剛才牧川從冰箱裡拿出來的,裡面裝著本該被盜的現金。
「那也就是說那天晚上我潛入自己家的事由希知道了。」
我兩手握著茶杯,點了點頭。
「她說聽到了枴杖的聲音。」
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直視牧川。
那天晚上,牧川出了玄關之後,從公寓的外面繞到了陽台。雖然說由希在玄關旁的房間睡覺,但房子畢竟只有兩居,她一定聽到了靠近陽台的枴杖聲。還有牧川翻越欄杆的聲響和窗戶被打開的聲響,以及抽屜裡的東西被拿出的聲音。可是她那時不知道牧川要做什麼。裝作耳朵聽不見的她也不可能去確認。
「第二天早上,知道牧川先生自己偷了自己的錢之後,由希一定很迷惑。她一定很不解為什麼您要這麼做,而且還會覺得自己一定要保密,一定要裝出不知道的樣子。」
「啊,是啊。畢竟都把警察叫來了。」
牧川對警察說謊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牧川女兒因為這個謊言發出歇斯底里的聲音時,她也在旁邊。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牧川要偷自己的錢,還要對警察說謊呢?由希在徹底明白之前一定覺得那是不好的事。一定在小小的胸中積累了許多不安。
——你覺得誰是小偷?——
傍晚在河堤上,由希這麼問我。
——你在隔壁聽到了什麼?——
那是在向我確認嗎?確認住在隔壁的我是不是聽到了枴杖的聲音。確認我知不知道牧川所做的事。
「由希一定……很重吧。」
牧川突然說。
「嗯,完全沒想到。小孩睡著之後真的很重。」
我想起回家的路上在背上越來越重的由希。
「小孩子睡著的時候,全身都會放鬆。我女兒也是。睡著了之後馬上就變重了,而且十分溫暖。」
牧川像在做夢一般緩緩地眨著眼睛。
由希的體溫還殘留在我背上。那感覺似乎多年之後都不會改變般的清晰。眼前正在度過餘生的牧川的後背,一定也殘留著他女兒當年的體溫吧。看著他一直盯著茶杯的寂寞表情,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當被問起盜走自己現金的理由時,他給出了和我預計的差不多的答案。
「我想再教育一次女兒……這種無聊的理由。女兒住在這裡之後我非常後悔。因為之前的教育方式。我和老婆從小就對她百依百順,才讓她成了這個樣子。錢,錢,錢,什麼都是錢。離開家來到我這裡也是為了錢。」
深深歎了口氣之後,牧川第一次抬起頭。
「我真是後悔。父親不是錢,我也不是銀行。」
這種悔恨和為了不再後悔的心情讓牧川做出了這次的舉動。
「我準備挑個時間就把真相告訴女兒——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蠢事。對警察就說是我的誤會,錢在抽屜裡面找到了。」
牧川松下肩膀,又低下了頭。
「……真是個給人添麻煩的爺爺啊。」
夕陽西曬的房間裡,牧川突然縮得很小,彷彿一直生長在那裡的一棵古樹。
「但是牧川先生你為什麼要特意從陽台進來呢?」
我用故意帶著笑意的聲音問道。
「要讓錢被『偷了』,不是有更簡單的方法嗎?或者乾脆就把錢從抽屜裡拿出來藏起來——」
「我害怕被發現啊。」
牧川探出頭笑了。
「因為你看,警察要是調查的話,一定很快就會明白吧——有沒有人進出陽台之類的。所以我實際上就像小偷一樣戴著手套,翻過了陽台的柵欄。」
牧川微笑時臉上的皺紋在夕陽的照射下清晰可見。那些皺紋裡一定既有後悔,又有珍貴的回憶,還有想要忘記的悲哀和寂寞吧。
「太難的辦法我就想不出來了。」
一陣沉默之後,窗外傳來一陣甜酸的香氣。似乎是沈丁花。公寓外面還有沈丁花嗎?牧川注意到我的表情,告訴我說:
「就在陽台旁邊,有一株很瘦小的沈丁花。」
牧川視線朝向那邊,瘦弱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耳垂。
「之前潛入的時候,我也是第一次發現。」
他深呼了一口氣,像是在品味香氣一般閉上眼睛。
「很好聞吧。」
「嗯,很香。」
不斷地深呼吸,嗅著從窗外飄來的香氣,突然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和牧川,和牧川的女兒,和由希,到底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呢?人和人之間非常相似。正因為相似,才會互相擔心,互相憎恨,互相幫助,互相懷有多餘的愛情。
沈丁花的香氣漸漸消散,春天結束了。
夏天來到,在附近的公園開始能聽到蟬鳴時,牧川來到我工作的店裡。帶著他女兒和由希。坐到座位上時,立在桌旁的枴杖倒了下去,他女兒口中嘟噥著什麼將枴杖扶了起來。
被盜的事情如何向警察解釋的我並不知道。雖然見到牧川和由希就可以問,但我並沒有這麼做。牧川的女兒仍然住在隔壁,和我只是見面互相打個招呼的關係。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臉上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冷漠的表情上漸漸增加了溫度,用一句不太恰當的話來形容,她越來越像由希了。
「我還要——」
上菜的時候我聽到由希這樣對她媽媽說。
「接著給我買——」
離開他們的座位時,不經意地側耳聽去,似乎由希在向她媽媽要《解決老師》的第二卷。原來那是一套書啊。
她母親會如何回答呢?看到這些的牧川又會怎樣呢?——我有點在意。可是牧川桌上的菜已經上齊,附近的桌上也沒有什麼事。我只能豎起耳朵,盡量緩慢地離開他們三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