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媒花

    01
   
    我一邊等著車隊動起來,一邊望著雨刷單調地來回。
   
    卡車的優點是駕駛席高,能看到幾輛車之前的情況。只是感受到這個優點時通常都是堵車的時候,反倒讓人急躁。如果看到前面的情況不樂觀,反而更會激發這種急躁,這麼想的話,也許這就不是優點而是缺點了。
   
    前面的車是個體出租車。之前是輕型汽車,再之前是小轎車,小轎車前面是印著廣告公司標誌的商務車,最前面擋著車隊運行的則是在停車點讓乘客上下車的一輛大客車。
   
    ——磨磨蹭蹭的。
   
    為了消解急躁而拍著方向盤的時候,放在旁邊插水杯位置的手機響了。電子屏幕上顯示著「社長」的字樣。
   
    「喂,您辛苦了。」
   
    「小亮,現在走到哪兒了?」
   
    急性子的社長總是直奔主題。
   
    「剛剛上了十七號路。」
   
    「谷內石材的進貨科來了電話,吵著讓快點把石頭拉走。我都和他們說了今天是五十日【每相逢「五」和「十」的日子是日本公司的對賬日。】。」
   
    谷內石材是委託我們搬運貨物的顧客之一,每月要求我們配送一次。內容就是將石頭搬運給印材店或者墓石店,石頭都很重,是我們並不願意做的工作之一。
   
    「到了就快點給他們搬石頭吧。」
   
    「我這腰可受不了哦。」
   
    「小亮還年輕,沒事沒事,才二十二嘛。」
   
    「今天就二十三了。」
   
    「今天生日?」
   
    社長的聲音大得很誇張。
   
    「喂,友惠,今天是小亮的生日!」
   
    友惠是社長的夫人,在全公司只有八個員工的福山運輸裡擔任副社長。漂亮、知性、文靜,讓人很是好奇為什麼會和社長那樣的人結婚。在事務所看到他們——雖然不太禮貌吧——就會想起以前播出的《天才笨蛋伯》裡的爸爸和媽媽。但是社長和友惠並沒有孩子。如果有的話,應該和我年紀差不多。他們倆這麼照顧我,疼愛我,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吧。
   
    「友惠說要給你買蛋糕哦。」
   
    「不用破費了。」
   
    「你喜歡什麼樣的?」
   
    「那就蒙布朗吧。」
   
    「真不像你!」
   
    電話裡傳來類似怒吼一樣的笑聲,我正在等著他笑完好回他幾句話的時候,電話竟然掛斷了。
   
    「什麼情況……」
   
    我抱怨著將手機放回原處。
   
    每次過生日都有一定會想起的東西。那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姐姐送我的、做成書的形狀的陶制儲錢罐。「封面」和「書脊」上寫著藍色的英文標題,從遠處看真像一本高檔的書。姐姐攢下零花錢買下儲錢罐,還特意用硬紙殼做了一個盒子,作為禮物送給我。第二天,我帶著盒子到當時經常聚在一起玩電子遊戲的朋友家去。我把儲錢罐從盒子裡拿出來,讓他們「看看這本書」,當他們都表示出興趣的時候,我就一副炫耀的樣子告訴他們其實這是儲錢罐。每當朋友家來了新玩伴的時候,我都會故技重施一番,高興得不得了。
   
    車隊前進了。
   
    我加了一擋,跟著前面的出租車緩速前進時,看到公交站那邊有兩把小傘向這邊移動。紅色和黃色的傘。大概是一對小學生姐弟,兩個人長得非常像。弟弟歪著傘對著姐姐在說什麼。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看起來像是在撒嬌。回話的姐姐側臉上浮現著寵愛弟弟到無以復加程度的微笑。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
   
    以前姐姐對我不也是這樣的嗎?姐姐和我差三歲,她雷厲風行,我腿短,笨手笨腳。
   
    不知這對姐弟要去哪裡,兩個人並排撐著傘從卡車邊走過。沒什麼理由,我從後視鏡中觀察著他們的去向。
   
    那對姐弟也終究會從學校畢業,走向社會,分別生活吧。比如弟弟用兩噸的卡車運貨,姐姐從大學畢業從事腦力勞動。比如自己的弟弟憎恨母親,姐姐因此而悲哀,經常歎息。
   
    終於車隊開始正常行進,那對姐弟的傘從後視鏡裡消失。
   
    我一邊換擋踩下油門,一邊回想起姐姐來。和我生日差一天的姐姐明天就二十六歲了。她一直沒有男朋友,半開玩笑地說今年也要一個人孤獨地過生日,於是我答應請她吃飯。說是請她吃飯,但也不是什麼高級料理,只是一起去家庭餐館而已。即便如此姐姐還是很高興。我打算開著破爛車去她的公寓接她,吃完飯將之前在百貨商店買的禮物送給她,讓她也體會一下約會的感覺。禮物是給喜歡讀書的姐姐準備的皮製書套,邊角上裝飾著一隻小豬。
   
    路上再次堵塞起來。
   
    我將頭靠在靠背上,一根一根地掰響手指。十根都掰完後,又開始撓下巴。之後看向手錶,谷內石材的社長應該又給事務所打電話了吧。我們的社長已經夠急性子了,那邊的社長更是急性子到讓人生厭的程度。——想著這些的時候,電話果然響了。
   
    可是並不是來自社長。電子屏幕上顯示的是姐姐的名字。
   
    姐姐說她住院了。
   
    02
   
    「一兩件貨就讓老山替你送吧。」
   
    「可以嗎?」
   
    「你去看姐姐吧。」
   
    社長重新分配,給我爭取了時間,於是第二天的下午一點過後,我開著卡車奔赴醫院。
   
    雨仍在下。內科病房的樓下潮乎乎的,到處都是看病的人留下的鞋印,清潔員正在用抹布擦拭。遠處傳來拍手般的拖鞋聲,大概是小孩子吧。走樓梯上了二樓,不經意間母親的聲音傳人耳中。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慢慢向病房裡探去。
   
    「那我就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店裡那麼忙。」
   
    「這是鑰匙。你的屋子可真是煞風景。」
   
    「就是吃飯和睡覺的地方。」
   
    似乎母親從姐姐家裡取來了住院必要的東西。
   
    「出院的時候再聯繫。」
   
    母親的腳步聲向我接近,我急忙回轉身,快步進入一個掛著「談話室」牌子的地方。坐在長椅子上喝著袋泡咖啡的老人吃驚地用深陷的眼睛看著我。牆角擺著一台自動售貨機,我站在前面,手伸進褲兜兒做出選擇東西的樣子。背後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到了談話室附近的時候,停了一會兒,不過兩秒鐘之後又以和之前一樣的節奏離開了。
   
    剛才母親注意到我了吧?可是她沒有和我搭話就走了。
   
    喉中一股苦澀湧上來,我走出談話室。
   
    「咦?」
   
    「呦。」
   
    穿著樸素長袖襯衫的姐姐明明才見過沒多久,卻覺得她瘦了好多:
   
    「亮,剛才——」
   
    她大概是想問剛才在走廊裡看沒看見母親,不過話說到一半她就停住了。我不想聽到關於媽媽的話題,撲通一聲坐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在姐姐繼續開口之前問道:
   
    「結果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身體。」
   
    昨天的電話裡她只說在工作中暈倒被送往醫院,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她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啊……就是疲勞過度。本來就有點貧血。」
   
    「就這些?」
   
    有一瞬姐姐移開了目光,然後又看向我說:
   
    「一直就不太對勁,吃飯的時候吞嚥很困難。大夫給我做了B超,說是發現了息肉。」
   
    「在哪兒?」
   
    「這附近。」
   
    姐姐指向瘦弱的胸部下面一點的位置。
   
    「那是哪兒?」
   
    「食道。連接嘴和胃,像通道一樣的。」
   
    不知該說她過分恭敬還是什麼,說著說著就說到基本常識是姐姐的毛病。這大概也是一種職業病。
   
    「這間病房像教室似的。」
   
    「嗯。住院了也沒離開教室。」
   
    姐姐是小學老師,今年第一次帶班。說起來是從今年春天開始的,過度疲勞是因為這個嗎?
   
    「大概要在醫院住多久?」
   
    「現在還不知道。明天是精密檢查。對不起,亮,不能一起吃飯了。」
   
    對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特意買的禮物——書套——還放在家裡。
   
    「姐姐才是,過生日還要在醫院躺著,夠鬱悶的。」
   
    「我無所謂啦。」
   
    這是姐姐的口頭禪。我無所謂啦,我怎樣都行啦。就像這樣,姐姐總是把最後剩下的蛋糕讓給我,忍著不看想看的電視節目把電視讓給我,一起去看電影只有一個座位的話,一定會讓我坐,一直都是這樣。回想起來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是,姐姐為了我而忍住悲傷。在火葬場入殮的時候,親戚們都先去了等候室,我趴在大廳的地上哭著不走。這時姐姐一直握著我的手。什麼都沒說,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到產生疼痛。像這樣被姐姐握著手,我才能覺得自己身上的悲傷有一半隨著父親被火化了。如果那時姐姐也和我一樣放聲大哭的話,自己的悲傷一定會加倍放大,大到自己無法消解的程度。一直以來,如果和姐姐一起笑,歡樂就會加倍;和姐姐一起哭,悲傷也會加倍。中學三年級的姐姐很清楚這一點。
   
    「亮,你吃飯了嗎?」
   
    「還沒。」
   
    姐姐沒有化妝的臉上浮起一絲嚴肅。
   
    「從事體力勞動還不吃飯。」
   
    「一直在幹活,沒有時間吃。」
   
    「快把那邊的煎蛋吃了。」
   
    「病人就別管別人了——煎蛋?」
   
    「店裡的東西,媽媽帶來的。」
   
    母親在荒涼的商業街經營著一家副食店。本來是夫婦共同照顧的,父親去世後她一個人從進貨到接待客人負責到底。不過給因內臟有問題而入院的女兒送副食店的快餐——她到底在想什麼?我再次感受到母親的愚蠢,不禁怒火中燒。普普通通的塑料盒裡,胡亂地塞著煎雞蛋,被使蠻勁蓋上的蓋子壓得沒有了形狀。
   
    姐姐用嘴示意我快吃了。
   
    「我才不要,況且不就這麼一個嗎?」
   
    「不用管我。」
   
    「也不用管我。」
   
    我不想吃母親做的東西。從高中畢業離開家開始,我就決定再也不吃母親做的飯菜。
   
    姐姐輕聲歎了口氣,望向窗外。從窗簾的縫隙能看到外面無聲降下的雨滴。雖然剛剛過了中午,天卻烏黑一片。
   
    「息肉什麼的,不會錯了吧?」
   
    「雖然精密檢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說了。」
   
    「就是因為是在精密檢查之前說的,所以才有可能錯。」
   
    「不要咬文嚼字。」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後彷彿自己也為此而吃了一驚一樣,嘴唇緊閉數秒之後又緩緩展開,露出一個模稜兩可的微笑。
   
    「據說息肉現在基本上都能通過內視鏡手術摘除,摘除後不會留下傷口。」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傳來電視裡風沙特效般的聲音。
   
    「亮也二十三了啊。」
   
    「時間過得快吧。」
   
    「我當年給你的儲錢罐還留著嗎?」
   
    「當然了。」
   
    ——假的。
   
    每次過生日就想起那個儲錢罐,是因為它已經不在了。在姐姐將它給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戲耍了大家一頓之後,我把儲錢罐放在箱子裡走上黃昏的歸途。路上,為了躲開前面衝來的一輛自行車,箱子撞上了自動售貨機的一角,發出令人生厭的聲音。——那之後很長時間,我都沒有打開那個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壞了姐姐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害怕、傷心——就將箱子直接放進了櫃子裡。每當姐姐問起,我就撒謊說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繼續存錢。最後打開那個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級之後。儲錢罐碎成三大塊,箱子的底部散落著陶器的粉屑。至今我還鮮明地記得當時我坐在櫃子前,擺弄著碎片,一會兒復合一會兒分開,感覺鼻子裡一陣酸。
   
    「亮,下雨天開車一定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可是職業的。」
   
    不知為何,姐姐瞇著眼在笑。
   
    03
   
    和母親的關係徹底破裂是因為父親的病。
   
    母親從前就不是很開朗的人,只是從早到晚在店裡的廚房扭動著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著熟食塞到塑料盒裡。不經常笑,總是像在暗處讀著很小的字一樣的眼神,說話時嘴裡像嚼著什麼東西似的讓人聽不清。從小,這樣的母親就讓我很生氣,很是羨慕同學家裡開朗、苗條的母親。可是母親畢竟還是母親,也說不上有多厭惡,就算再怎麼羨慕別人,也不會想到要是能換一下就好了之類的,只是單純地對自己的母親懷有不滿。不滿她的不開朗;不滿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滿過生日時不給我買蛋糕。將這些不滿變成厭惡並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親的變化。她要是沒有變化,我也不會由單純的不滿升級為厭惡。
   
    父親的病是胰腺癌。
   
    據說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難發現,擴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稱為「癌中王者」。父親將他那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知識講給我聽。
   
    ——所以說啊,我身體裡住著王哦——
   
    像這樣苦中作樂的父親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憐了,我和姐姐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總是緊握著手。雖然父親表面逞強,但是癌細胞擴散的效果明顯。皮膚乾燥,頭髮脫落,手指和腳趾間長出奇怪的黑斑。平日裡盤腿或者赤裸著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親現在穿著淺色的睡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服氣似的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看起來無限哀傷,而目睹這一情景的我們更是無比難過。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親。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結婚並不是因為愛情,是在父親人院的時候。父親的死期近在眼前,母親卻為之一變,簡直像是換了個人般充滿活力。她不去探望父親,而是高高興興地掌管副食店,和顧客談笑風生,對一些下流笑話也報以下流的回答。在店裡看到這樣的母親,我的胸中總是會泛起一股黑色的東西。母親將做好的副食遞給客人看起來都像是對父親的背叛。
   
    確實,父親有不好的一面。頑固倔強,剛愎自用,對母親的態度很蠻橫。喝了酒就大聲地唱東京養樂多燕子隊的應援歌,然後在榻榻米上讓鼾聲響徹房間。早餐要是沒有香腸就會發怒。現在想起來,讓做妻子很受不了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對於我和姐姐來說,他還是無可替代的父親。
   
    我憎恨母親的變化。討厭母親。甚至覺得父親的病就來自於母親。就是因為母親對父親沒有愛情,才會說不清道不明地對父親的身體構成影響,最終導致癌症。
   
    青春期開始後,又在這樣的感情上澆了一把油。連之前無話不說的姐姐,我也不再什麼都對她和盤托出。每天都一個人鬱悶不已,發著無名怒火。
   
    姐姐放學後也不和同學玩了,而是到店裡幫忙。之前的羽毛球社團也放棄了,不分節假日地幫著忙。週三是店裡的休息日,但那一天還要幫忙打掃廚房和進貨。中學畢業,高中畢業,直到去了國立的大學,姐姐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姐姐長得並不差,卻一直沒有男朋友,只是翻看著朋友去海外旅行回來的照片簿,彷彿自己也在其中一般。
   
    「你姐姐怎麼樣?」
   
    結束下午的配送,我一回到事務所,正在桌上整理文件的友惠就滿臉擔心地問我。我簡單地說是因為勞累過度和息肉之後,友惠有點高興般的鬆了口氣。
   
    「太好了,其實我們還真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那什麼,不是聽說了小亮父親的病嘛。」
   
    我想了一會兒,明白了。我以前對社長和友惠講過父親得癌症去世的事。
   
    「癌症是會遺傳的吧?」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頓了一會兒,友惠又接著說:
   
    「不會遺傳吧。我家那位的爺爺也是因為癌症去世了,他爸爸倒還精神,也就是我的公公。」
   
    「說話東北味的那位嗎?」
   
    據說生活在東北農村的社長父親十分強硬,總是否定別人的意見,絕對不讓對方把話說完。總覺得這和生前的父親多少有點像,所以即使沒見過面也印象很深。
   
    「對對對,就是那個人。」
   
    友惠笑起來,眼角露出小小的魚尾紋。她臉上集結著在母親臉上看不到的溫柔的線條。
   
    友惠突然收起那些小皺紋說:
   
    「不過小亮,這時候一定要小心駕駛呀。過於疲勞也好什麼也好,擔心什麼事的時候身體總是不容易好。」
   
    姐姐上了年歲之後也會變成這樣吧?我突然想到。雖然不像友惠這麼漂亮,但有時她們倆在我的腦海裡會重疊。至少絕對不會變成母親那樣。不會變成那麼冷淡的人。
   
    「大家已經都走了嗎?」
   
    事務所裡只有友惠。
   
    「是呀,這個。」
   
    友惠將食指比成「」字的形狀,放在璃前向後仰了一下【在日本這一手勢代表喝酒。】。
   
    「真好啊。」
   
    「昨天小亮一個人吃了蛋糕,所以老山說了,『社長你也要照顧老傢伙們。』」
   
    友惠學著老山獨特的口音。老山是公司最老資格的駕駛員,還是社長高中時候的同學。從東北來到這裡興辦運送公司的社長髮廣告招聘駕駛員時,第一個來面試的就是老山。
   
    「我知道他們在哪兒,告訴你嗎?」
   
    「啊,不用了。已經晚了,而且我也沒有錢。」
   
    在白板上確認了明天的天氣後,我到更衣室換上T恤和牛仔褲。
   
    「帶傘了吧?」
   
    「帶了。」
   
    走出事務所時,發現門外長著綠色的草。門廊的瓷磚縫隙裡,隨著無形的微風輕輕擺動的草長得如稻草一般,只是小很多。
   
    「我把雜草除了吧?」
   
    「嗯?」
   
    「這裡。」
   
    友惠離開桌子,穿著拖鞋走過來。低頭看瓷磚的友惠腦後生著幾根白髮。
   
    「是吊蚊帳草。」
   
    「這種草還有名字?」
   
    「什麼東西都有名字哦。啊,好久不見這種草了。」
   
    友惠微笑著,彎下身去拔下那棵草,不知她要做什麼。只見她迅速摘去根和葉,只在手中留下長約十五厘米的莖,然後一端朝向我,示意著。
   
    「咦?是三角形的。」
   
    我吃了一驚,這種草的莖的斷面是正三角形的。
   
    「你小時候沒玩過這個嗎?」
   
    「怎麼玩?」
   
    「果然,小亮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懂啊。你拿著那一邊。——對,從一端開始慢慢撕開。」
   
    我握住三角形的斷面,向左右撕開。莖毫無抗拒地向左右分開。友惠在另一端做出同樣的動作。她的角度和我正好差九十度,我這邊裂開的兩枝到了那邊又裂成兩枝,也就是說莖被整齊地分成了四枝——
   
    「咦?」
   
    不經意間我們二人各握住兩個頂點,莖變成了一個四方形。
   
    「好玩吧。變成了正方形。這很像吊蚊帳,所以叫吊蚊帳草。」
   
    「哎……」
   
    友惠什麼都知道。實際上我連蚊帳都沒有見到過,不過我不想暴露無知,於是選擇了沉默。
   
    「從三角形到正方形,不可思議吧。—但是這個如果脾性不和的話是做不到的哦。」
   
    「那如果不是和我,而是和社長的話,一定會更整齊吧?」
   
    「那個人手腳太笨了。」
   
    友惠苦笑的眼中似乎能讓人感覺到安定的幸福感,我有點羨慕。
   
    「拔下來太可憐了,好不容易在瓷磚裡頑強地生長下來。」
   
    「那邊也有哦。」
   
    玄關瓷磚的一端還有好幾株同樣的草。
   
    「啊,真的。再過一段時間就開花了啊。」
   
    「這個還能開花嗎?」
   
    「花很普通,所以都注意不到。」
   
    我問友惠開出的是什麼樣的花,她告訴我說是跟葉子和莖一樣綠色的非常小的花。友惠比畫給我看的花只有一厘米大小。
   
    「……真是不起眼呢。」
   
    「因為是風媒花,所以不用好看。」
   
    「風媒花?」
   
    「風媒,就是以風為媒介,靠風來運送花粉。風媒花外表不用太好看,因為沒必要裝飾自己來吸引蟲子。風不會因為顏色漂亮醒目就吹過去吧?」
   
    「啊,原來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在病房裡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姐姐。
   
    友惠還告訴我,靠蟲子來搬運花粉的叫蟲媒花。我總覺得比起蟲媒花,自己更喜歡風媒花。風吹過,斜著落下的水滴輕輕搖動吊蚊帳草的葉子。友惠注意到落在拖鞋上的雨滴,輕輕側了一下身。
   
    04
   
    後來想起來,早就有了前兆。
   
    比如河邊的那件事。比如壞了的煎雞蛋。
   
    三個月之前——四月初的時候,我在將橋墩補修工程所需要的材料運到河邊時,卸貨意外地多花了很多時間,完成作業時天空已經泛起了橙色。那天還有兩件貨必須要送,我急忙跳進駕駛席,開始倒車。調整好方向將要離開的時候,我通過倒車鏡發現剛才卡車輪胎經過的地方一個小女孩正在跑。她撲向一個像她媽媽的女人的懷裡,害怕似的哭泣著。
   
    我覺得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車後有一個女孩,只差一點我就撞到了她。從從事配送工作開始,社長和友惠就反覆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是我成人以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這個詞。從小學六年級父親病故以來,從來沒有過。長年沒有接收到親戚的訃告,朋友和同事中也沒有誰故去。死會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這之前想都沒想過。不過這一次差點撞上一個女孩,讓我鮮明地感受到了這個詞。
   
    死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另外一個前兆是友惠的煎雞蛋。兩周前的一個晴天,我在白天回到事務所。平常都是早上開著卡車出門,直到晚上才回去,但是那一天碰巧將手機忘在了事務所的儲物櫃裡,完成附近的配送之後,順路去取。
   
    ——給你打電話,結果在儲物櫃裡響了——
   
    ——不好意思,忘在那裡了——
   
    我撓著頭向社長道歉,正要離開事務所的時候,被友惠叫住了。
   
    ——小亮,吃飯了嗎?——
   
    ——啊,正要去便利店——
   
    ——吃了再走吧?——
   
    似乎友惠正要開始做她和社長的午飯。
   
    ——有魚和味噌湯,沒什麼大菜——
   
    謙讓了一下之後,我隔著事務所的桌子和社長相對而坐,一邊看著古舊電視裡的節目,一邊因社長的冷笑話而苦笑。聽著廚房裡餐具的叮噹和電飯煲開關的聲音,感覺-心情很不錯。
   
    但是這種心情在友惠將菜盤放在桌上時瞬間消失了。
   
    —-—小亮還年輕,就想給你加個煎雞蛋,結果失敗了——
   
    盤子裡煎雞蛋的蛋黃碎了。
   
    ——抱歉,不想吃的話就別吃了——
   
    ——啊,沒關係的——
   
    我雖然這樣說,但是胃裡還是感覺一陣沉重。
   
    得病的時候,父親希望大夫告知詳細的病情。大夫明確地告訴父親他的病情,還給他看了X光檢查的片子。
   
    ——胰腺正中間裡面的癌細胞正在擴散哦—一
   
    對著來探病的小學生兒子和中學生女兒,病房裡的父親半開玩笑式的解說著自己的病情,大概是想緩和孩子們那悲哀的心情吧?還是說父親想要通過開玩笑來驅散附著在自身的不治之症?父親極度討厭在人前露怯,是個愛面子的人。
   
    ——是黑白照片哦,像個壞了的煎雞蛋,亂成一片——
   
    說著,父親生著絡腮鬍子的臉一歪。那是在一片蟬鳴中,血紅的雙眼瞪著天花板死去之前的兩個月。
   
    那之後,我怎麼也吃不下煎雞蛋。
   
    ——不好意思,我已經吃飽了——
   
    結果我只碰了碰友惠的煎雞蛋。社長一把奪走盤子,轉眼之間就吃光了。友惠微笑著,一瞬間擔心地看著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姐,你聽說過吊蚊帳草嗎?」
   
    第二天仍然下著雨。工作間隙我跑到醫院探視,探視時間已經接近尾聲。之後還有一件貨物必須配送。
   
    「知道啊。教材上有,裂開就會變成正方形那個吧?」
   
    姐姐這麼一說,我已經伸到工作服兜裡的手不由得停住了。兜裡是今早從事務所出來時偷偷摘下的吊蚊帳草的莖。我想要炫耀一下剛學會的知識,特意帶來的。
   
    「是啊,畢竟你是老師嘛。」
   
    「帶來了?」
   
    我吃了一驚。她怎麼知道的?姐姐已經坐起身,等著我拿出吊蚊帳草。沒辦法,我只好拿了出來。因為缺少水分,吊蚊帳草的莖已經開始枯萎。
   
    「唉,已經蔫了。」
   
    「試試看,變軟了說不定反而好弄。」
   
    被姐姐這麼鼓勵反倒沒意思,可能是這種心情影響了手指的動作,和姐姐在撕開莖的時候,莖斷了。
   
    「我們性情不合啊。」
   
    我順嘴胡說著,將斷掉的莖扔進垃圾箱。
   
    「檢查怎麼樣?」
   
    「還沒有結果。不是那種馬上就會出結果的嘛。」
   
    「為什麼?很簡單吧?只要調查有沒有息肉就好了啊。」
   
    「患者不是只有我一個。」
   
    「啊,也是。」
   
    夜間的醫院很靜,能聽到別處有人推著手推車的聲音。看向窗外,窗簾的縫隙裡能看到細長的夜。斜著落下的雨在遠處的電光廣告牌的映照下發著白光。
   
    姐姐一邊看著雨,一邊輕聲哼著:
   
    下雨啦,下雨了,
   
    想要出去玩,卻沒有傘
   
    紅色的鞋帶,鬆開了。
   
    「……真是灰暗的歌。」
   
    「是嗎?」
   
    姐姐以前就喜歡唱歌。直到父親告知我們確診的病情之前,每當一起去醫院探視的路上,姐姐都在我身旁邊走邊唱。現在已經不太記得了,但都是童謠那類的、和中學生不相稱的、古老的、歌詞大同小異的歌。似聽非聽地聽著,有時就會覺得心裡一暖,有時會覺得寂寞淒涼,有時又會想起遠方的群山和大海。
   
    「歌詞也很灰暗。」
   
    「北原白秋,有名的詩人。」
   
    「名字也很拽。」
   
    「大概不是本名吧。」
   
    姐姐一邊笑著一邊用一隻手將頭髮攏至耳後,指間留下一根長髮。姐姐盯著這根長髮看了一會兒,馬上將其捲到食指上扔進了床邊的垃圾桶。剛才被我扔進去的吊蚊帳草旁已經捲著好多頭髮。
   
    「學校的紫陽花快開了呢。」
   
    姐姐又看向窗外。
   
    「學校裡還有紫陽花?」
   
    「可漂亮呢。我還期待著出院了去看呢。」
   
    窗戶上映出的姐姐的面容一瞬間像人偶一樣失去了表情。我覺得奇怪,看向姐姐,卻還是一如平常的側臉。大概是因為日光燈照射的緣故。
   
    本準備送給她的書套一直放在工作褲的後兜裡,等到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卡車。
   
    真正的梅雨來得比歷年都晚。
   
    姐姐住院的時間超出了預期,蜷在醫院的時間終於超過了一個禮拜。身子的情況一直不樂觀。
   
    ——半好不好地回去了反倒添麻煩,反正病床也有空餘。——
   
    姐姐這樣說。還說精密檢查的結果就是息肉,所以不須擔心,做個手術就好了。
   
    我又在白天抽了個工作的間隙去醫院看她。從姐姐的病房裡走出來一群孩子。男男女女一共六個。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年紀,應該是姐姐的學生來探望她。
   
    姐姐正在病床上讀信。
   
    「呦。」
   
    我向她打招呼,她沒有抬頭,仍在讀著似乎是剛才來的那些孩子留下的信。我從旁看了一眼,鉛筆寫的雜亂的文字上面儘是一些客套話。
   
    「姐姐很受歡迎嘛。」
   
    又被無視了。人家特意來看你,這是什麼態度。我用她聽不到的聲音咂了一下舌,坐在折疊椅上。
   
    突然視線轉到床邊。帶著小輪子的桌子上擺著姐姐的小鏡子和文庫本,旁邊擺著一幅彩色鉛筆畫的畫。我以為是剛才的孩子們帶來的,視線並未停留,但立刻又折了回來。小學生不可能畫的這麼好。是教美術的老師也來了嗎?
   
    終於,我意識到這是自己也見過的畫。
   
    「……為什麼把這種東西放在這?」
   
    不覺間加重了聲音。
   
    「不為什麼,一時興起,就讓媽媽找來了。」
   
    姐姐終於回了我一句話,可還是沒有抬頭。
   
    那張畫是十五年前畫的。畫上排列著三張臉,正中間是不知為何帶著點緊張的圓臉的媽媽,她左右是爽朗地笑著的我和姐姐。——那天是店裡的休假日。那時身體還很好的父親本來要教我們釣魚,可突然改了主意一個人跑去了賽馬場。於是很罕見地,媽媽帶著我們去了兩站地遠的百貨商店買東西。在一樓的電梯下有一個舉辦活動的空間,那裡聚集了一堆人。好奇地看去,原來是一位留著小鬍子的畫家正在以一千元一張的價格給顧客們畫畫。姐姐吵著要畫,於是買完東西後,我們和媽媽三個人排起了隊。
   
    看見媽媽身旁笑嘻嘻的自己,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那時我還喜歡媽媽。雖然有不滿,但還是喜歡。因為我還不知道媽媽竟然是那種人。
   
    「今天聽媽媽說了。」
   
    姐姐出其不意地看向我。
   
    「你之前藏起來了?」
   
    姐姐平靜中帶著怒氣。
   
    我和母親關係不好,姐姐當然知道。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問我理由。父親去世之後姐姐一直想知道原因。可是我沒有告訴她,我總是頑固地不告訴她。
   
    「也算不上藏起來。」
   
    「媽媽說你像小偷似的進了談話室,很受打擊。關係不好沒有辦法,但是藏起來就太過分了吧。聽說這事,我都替媽媽傷心。」
   
    一口氣說了這些之後,姐姐的視線回到手中的信上,雙唇緊閉,彷彿再不想和我說話了一般冷淡。可是歎了一口氣之後,她還是抬起了頭一咽喉向下凹下去一點是她較起真來時的習慣。
   
    「你準備繼續到什麼時候?」
   
    「什麼?」
   
    「媽媽的事,別明知故問。」
   
    我只能沉默著轉移視線。
   
    「亮,告訴我原因吧!問媽媽,她也總是說不知道怎麼回事。」
   
    說不出。不可能說。我故意咂著嘴扭過頭。雨還是沒有停的跡象,交雜著風在窗外不停落下。
   
    「……我回去工作了。」
   
    我沒看姐姐,站起身。姐姐什麼也沒說,只是不停地追看著弟弟的側臉。
   
    在我走出病房之前,她說:
   
    「亮總是向我撒嬌。」
   
    「向姐姐你?」
   
    我沒明白。
   
    「媽媽的事。雖然我不知道為了什麼,但就是因為有我在,你才能這樣一直對媽媽不好。」
   
    「你說什麼呢……」
   
    「如果是獨生子的話,亮一定和父母關係很好。你就是在撒嬌,雖然父親去世了,但還有我在。」
   
    姐姐歎了一口氣。那聽起來既像是歎息,又像是一口氣說了太多累了的喘息。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如果姐姐不在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說完姐姐就只是看著自己交叉在被上的雙手。
   
    05
   
    第二天送貨途中,突然尿意上襲,我急忙尋找便利店。找了半天沒找到,我只好拐過一個寫著什麼公園入口的看板,將卡車停在了公園的邊上。跳下駕駛席,跑向公共廁所的時候,我看到綠化帶的角落裡有被雨打過的紫陽花。上完廁所出來,確認周圍沒人,我就摘了一枝,回到卡車上。出了國道有一家百貨商店,我在那裡買了一個漂亮的玻璃瓶。
   
    傍晚,我帶著一株臨時的「插花」走進病房,姐姐像昨天的事沒發生過一般對我笑臉相迎。
   
    「這不是你偷偷從哪兒摘來的吧?」
   
    「買的買的。你不是說想看紫陽花嗎?」
   
    我把花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由於不想看見那幅畫像,我故意擋在了它前面。姐姐似乎沒有發現,兩手撐在後面支起上半身,微笑著看著淡紫色的花房和晶瑩的綠色。沒有領子的圓領病服裡,雪白的肌膚下鎖骨清晰可見。
   
    「我還能看到學校的紫陽花嗎……」
   
    「再怎麼說也用不了那麼長時間吧。」
   
    我笑著坐向折疊椅時,走廊傳來聲音,微微發福的中年護士推著載有食物的推車進來了。
   
    「啊,晚飯?」
   
    「對。不過你在這也沒關係——沒有關係吧?」
   
    護士微笑著點頭回應姐姐的問話,將盤子放在床上的活動小桌之後又出了病房。
   
    「……剛才的大媽為什麼笑?」
   
    「我和她講了亮的事。」
   
    「怎麼說的?」
   
    「還是個小孩。」
   
    姐姐故意說得很隨意,然後去拿勺子。我想頂回她一句,但又擔心涉及媽媽的事,於是嚥下了湧到嘴邊的話。
   
    「說起來,還不做手術嗎?」
   
    「說是身體情況不好,還不行。」
   
    晚餐是粥和蔬菜以及溫泉蛋。閉上眼睛的姐姐每當用勺子喝粥時,放在旁邊小碟子裡的煮雞蛋就顫顫巍巍地晃動。
   
    「看起來不太好吃啊。」
   
    「沒有那回事。」
   
    姐姐一邊說一邊用勺子舀溫泉蛋吃。姐姐什麼時候變得能無所顧忌地吃起這些東西來了?現在還不能吃煎雞蛋的我,絕對吃不下溫泉蛋。
   
    說起來,父親和我們笑著說自己身體裡築巢生長的癌細胞就像煎壞了的雞蛋時,也正好是這個時期。那時病房外也下著雨。
   
    「姐姐的食道不會也像煎壞了的雞蛋吧?」
   
    我半開玩笑地說。
   
    姐姐馬上回我說:
   
    「怎麼可能。」
   
    姐姐的視線始終對著裝著溫泉蛋的小碟。
   
    莫名的不安一點點湧上胸膛。想起來,這種不安並非始於今天。特意折下紫陽花,說不定也來自這種不安。
   
    下雨啦,下雨了,
   
    就算不願意,也只能在家玩
   
    折紙吧,一起折。
   
    吃完飯,姐姐一臉無聊,又開始唱歌。
   
    「別唱了,陰暗。」
   
    陰暗的旋律在不安的表面掀起波瀾。
   
    「有什麼不好的,我喜歡悲傷的歌。」
   
    姐姐沒有停下,望著窗外繼續低聲唱。隨著歌聲的抑揚,我覺得胸口有一種冰冷的疼痛感。為了趕走這種感覺,我突然變得不自在起來。下雨啦,下雨了,
   
    小雞崽們,嘰嘰喳喳,
   
    小雞崽們也冷吧,也寂寞吧。
   
    「別唱了!」
   
    聲音大得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姐姐細弱的肩抖動了一下。
   
    「……為什麼?」
   
    「太陰暗了。我最煩這種陰暗的。」
   
    我胡亂地給出理由,覺得再也待不下去,就故意發出很大聲音從椅子上站起來。姐姐身子後縮了一點,緊閉著嘴唇,像第一次見面般看著自己的弟弟。
   
    06
   
    姐姐越發瘦了。從病房的病床上看向這邊的虛空的雙眼像是被內部吸引進去了一般逐漸深陷,顴骨凸現出來。嘴唇變小,露出了牙,胸中彷彿能聽到透風的聲音。姐姐繼續瘦下去,越來越瘦,透過襯衣肋骨清晰可見,雞爪般的手腕伸向虛空,想要抓住什麼一般,結果什麼都沒碰到就耷拉下來。
   
    姐姐終於枯萎成一株乾枯的莖,不再動了。
   
    睜開眼,窗簾上已經反射著白光。
   
    脖子上全是汗,心臟像是被攫住了—般發悶,鼻涕濡濕了上嘴唇。
   
    一定是因為那本百科全書才會做這樣的夢。
   
    昨晚回到事務所,我問友惠有沒有百科全書。友惠說在家裡,於是我去了一趟,借走了「」項的那一本回到公寓。
   
    我想找的是「食道癌」這個條目。我本不想知道的許多東西都寫在上面。食道癌患者的症狀——難以下嚥,體重下降等。這種癌症容易轉移到淋巴,也容易向周圍擴散,在消化道系統的癌症中極難治癒。五年之內生存率僅有百分之十幾。
   
    怎麼可能。姐姐不可能得食道癌。她自己不是說是息肉嗎。可是在患者身上發現癌症的時候,根據病情的輕重,大夫不告訴本人的情況不是很多嗎?電視劇裡經常是轉而告之家人。從姐姐住院到昨天,母親被大夫叫到醫院,從大夫那裡聽到了真正的病情了嗎?
   
    ——今天聽媽媽說了——
   
    說起來那天母親去了醫院。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姐姐為什麼說那種話?只是隨便說說嗎?沒有什麼深意嗎?不,從大夫和母親的態度中,姐姐察覺到了什麼,不是嗎?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不在了。
   
    如果不在了。
   
    我連想都不願去想,可是——
   
    ——姐姐的食道不會也像煎壞了的雞蛋吧?——
   
    ——怎麼可能——
   
    那時姐姐回話真是迅速。
   
    ——我還能看到學校的紫陽花嗎?——
   
    姐姐說的紫陽花是今年的紫陽花嗎?還是指所有開在醫院外的紫陽花?
   
    我去醫院時已經是傍晚了。
   
    病床邊的桌子上,昨天的紫陽花反射著螢光燈的光。姐姐靜靜地睡著。被子蓋到前胸,兩手放在上面。那是連被都壓不下去的細瘦的手腕。
   
    我留意不吵醒她,輕輕地坐到椅子上。她的呼吸聲弱到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桌子上放著孩子們的信。大概是反覆讀了很多遍吧,紙角已經變形。紫陽花的後面放著那張畫。青紫色的花後是三張人臉。十五年前的臉。笑著的姐姐。笑著的自己。在兩個人之間有點緊張的母親看著這邊——
   
    頭腦中一片空白。
   
    我從椅子上起身,對著紫陽花凝視。一定是看錯了,不可能。——邊這麼想著我一邊靠近畫。可是我並沒有看錯。
   
    哭了。畫中的母親哭了。看著這邊的母親左眼中留下了一道淚水。十分悲哀的淚水。就彷彿看著前方再也忍受不住而無聲地哭出來了一般。母親流著淚水看著兒子。似乎是一心要傾訴什麼。
   
    我終於注意到了。
   
    「……是你這傢伙嗎。」
   
    桌子上一隻小蝸牛豎起角看著我。淚水是這傢伙爬過留下的痕跡。
   
    我看向之前挪動的紫陽花,不禁大叫一聲。這傢伙一定是趴在了紫陽花的葉子上。我為了擋住畫而將紫陽花放在了畫前,這只蝸牛一定是沿著葉子爬到了畫上,那位置正好是母親的左眼。蝸牛沿著左眼向下爬,現在爬到了桌子上四處遊蕩。
   
    可惡的傢伙,耍我——
   
    我正要一口氣吹飛它,它卻緩慢地收回角,縮了起來。
   
    我再次看向畫上的母親,回想起剛才因蝸牛而湧上胸中的感情。
   
    那難道不是謝罪的感情嗎?被流著淚的母親凝視,胸中儘是愧疚,差一點就對著母親的畫像低頭道歉。
   
    「可惡的傢伙,耍我……」
   
    這次我出了聲,被子下的姐姐動了一下,但是沒有睜開眼睛。
   
    我想起以前因為不敢看撞到自動售貨機上損壞的儲錢罐,一直沒有打開盒子。可能從那時起,自己就沒有任何變化——怯於直面真實,多年以來一直糊弄著自己。
   
    其實明明早就注意到了。
   
    我討厭母親的真正理由——並不是因為母親的變化。
   
    其實就是小孩子單純的亂發脾氣。最初將可能失去父親的悲哀發洩到了母親身上。接著在父親過世之後,將自己沒有了父親的寂寥發洩到了母親身上。過於悲哀,過於寂寥,一定要發洩到誰的身上。不這樣的話自己的感情似乎就會被活埋。恰好那時注意到母親的變化,於是就利用起來。僅此而已。所以姐姐問我討厭母親的理由,我根本答不上來。我知道她已經看透了。我不想被她指出真正的理由。我害怕。
   
    母親並不是冷漠的人。我其實很清楚。為了養活兒子和女兒,母親無法頻繁出入父親入住的醫院。父親過世後,必須維持店裡的生意,討好客人,附和那些下流的笑話。母親和在火葬場握住弟弟手的姐姐一樣,一直忍受著悲哀。忍住哭,笑著站直身子。為了女兒和兒子的未來。
   
    就算不準備蛋糕,生日時的晚餐也比平常豐盛。咖喱裡放了牛肉,汽水取代了麥茶,沙拉裡有肉末,更重要的是,無論母親多忙,她都會停下手中的家務向我說一聲生日快樂。為什麼人們總是能清晰地記起不願想起的事,卻忘記了重要的事呢?
   
    這時我注意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回頭看去,病房入口閃過一身不起眼的衣服,馬上消失了。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看。母親矮胖的背影正消失在右手邊的談話室中。
   
    來探望姐姐的母親看到病房裡的兒子,就默默地轉身離去。我的胸中像被長針刺中般疼痛。一動也不能動,就這樣呆立在走廊上看著前方。
   
    母親沒有從談話室中出來。
   
    「……你來了。」
   
    回頭看去,姐姐半睜的眼睛看著我。
   
    「幹嗎呢?過來啊。」
   
    「姐——」
   
    我一時無言。姐姐疑惑地歪了歪頭。
   
    「姐,你要治好病。」
   
    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廢話,姐姐困惑地笑了。
   
    「馬上就好了哦。」
   
    有擔心的事,病就不會好。友惠這麼說過。我不知道姐姐的病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說到自己能做點什麼的話,那就是讓姐姐放心一點吧——不,不只是為了姐姐。我應該停止繼續糊弄自己。
   
    ——從三角形的到正方形,不可思議吧——
   
    友惠的聲音像是在我後背推著我。本來就因為父親去世而剩下三個人的家,更不能總是把自己困在籠中。沒準友惠就是為了暗示我才那麼說的吧。
   
    我在走廊上邁開步子。姐姐叫住我。
   
    「你去哪兒?」
   
    「去和媽媽說話。」
   
    看著我的姐姐的眼晴突然睜大了。
   
    「和她說話……向她道歉。」
   
    姐姐回應之前,我就走出了病房。帆布鞋在濡濕的走廊上發出微弱的聲音。進入談話室,坐在長椅子上的母親吃驚地看著我。目光相對。母親的表情僵硬起來,但是仍撐出笑臉,就像十五年前的那張畫一樣。這笑臉讓我認識到她真的上了年歲。怎麼道歉才好呢?從哪兒說起好呢?畏縮的時間太長,我已經完全沒了主意。
   
    07
   
    四天後,我將一輛破爛的小運貨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梅雨終於停了,這四天一直都是朗朗晴天。地面的柏油反射著白花花的太陽光,一隻白色的蝴蝶彷彿在享受初夏的空氣一般揮動著翅膀,高高地消失在遠處人道雲的方向。
   
    「……一來早了啊。」
   
    我看了一眼手錶。
   
    姐姐讓我十點左右來接她,現在還不到九點半。
   
    那之後我對姐姐坦陳了看到畫裡的母親在哭,自己被蝸牛感化了的事。考慮了一會兒後,姐姐說:
   
    ——不是被蝸牛感化,是亮自己的感悟。因為你看,那株紫陽花不是亮你拿來放在那裡的嗎?——
   
    啊,這樣啊。自己的行動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也不是說不通。
   
    ——怎樣都無所謂。——
   
    那之後姐姐的身體迅速回復,息肉通過內視鏡手術輕易就被摘除了。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大夫也表示沒有問題,於是今天就出院了。正好我今天休息,於是就來接她。我準備帶上姐姐,送她回公寓之前先到母親的店裡。昨天母親給我打電話這樣拜託我。雖然姐姐大病初癒不能吃太多,但會準備一些姐姐愛吃的副食。我也說不上有多想吃,但還是打算拿一點回去。和母親之間的關係還不能說是很自然,我想通過這樣的小事來一點一點恢復關係。
   
    我剛踏進醫院的玄關,就聽到了姐姐明朗的笑聲,但是沒發現人影。我慢悠悠地穿過大廳,在接待處的旁邊看到了她。她正站著和護士閒聊,是之前送晚飯到病房的那位護士。白大褂緊繃著微胖的身體,她正在開口大笑著。
   
    「但是麻煩不要告訴大夫哦,畢竟這是醫院。」
   
    她嗓門很大。
   
    「讓人知道我把蝸牛帶進來,肯定挨批評。」
   
    姐姐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小聲回著話,看她那樣子似乎是在向護士道歉,但是嘴角卻充滿笑意。
   
    ——把蝸牛帶進來?
   
    我站在大廳邊上,看了兩個人一會兒。
   
    蝸牛,那隻小蝸牛。
   
    頭腦中像梅雨過後的天空一樣一片白。終於,大腦中響起一個聲音。一個動聽的、穿透力很強的聲音。
   
    原來如此。
   
    我看向姐姐的側臉。笑得根本不像大病初癒的側臉。我感覺自己的雙唇在漸漸上揚。
   
    原來如此,我還真是被騙得不輕。
   
    我想壓住上揚的嘴唇,可是卻難以做到。想要做出憤然的表情,結果用力不當,整張臉都抬高了。
   
    那眼淚是姐姐幹的好事。她拜託護士捉來蝸牛,然後讓它爬過畫中母親的臉。不,可能只是把蝸牛放在桌子上,眼淚是用水描上去的吧,或者是晚餐時的粥。那株紫陽花不是買的,而是從路邊折來的,姐姐一定發覺了吧。否則她不會用蝸牛。
   
    ——是亮自己的感悟。——
   
    裝得可真像。
   
    現在回想起來,不過是息肉,卻讓我誤以為是更重的病,這也是她故意的。只有誤會她得了癌症的感受之後,我才會向母親道歉。不僅如此,眺望窗外哼著的那首陰暗的歌也絕對是故意的。真是個胡來的人。玩弄弟弟的感情也要有個限度。
   
    ——可是。
   
    我還是覺得很意外,姐姐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
   
    雖然明知被騙,卻意外地有種爽快的感覺。有一種長期盤踞在頭中的東西一下被剝落了的爽快感。我覺得姐姐就像友惠告訴我的風媒花。不,是之前的姐姐。將一切交給身邊的風,自己只是挺直地站著。
   
    但人是會改變的。
   
    必須要改變。
   
    自己也一定要變得能吃下煎蛋和溫泉蛋吧。
   
    「蝸牛……蟲子……」
   
    沒準姐姐不是風媒花,而是蟲媒花。
   
    「原來我也是蟲啊。」
   
    被騙個正著,完全按對方的意願活動。
   
    我又一次看向姐姐的側臉。充滿活力的笑臉。她不知說了什麼,笑出了聲,抓著護士的胳膊。這樣的姐姐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
   
    「不只是像友惠啊……」
   
    以前的姐姐和現在的姐姐,我覺得都非常漂亮。

《光媒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