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但是,我也不能總是按照這樣的做法一直拘泥在我經歷過的細節上講述了。雖然我覺得每一個細節都很重要,可是,如果就在把那一切都務求詳盡地談論和記述的過程中現實的我和森以最大的速度恢復了對轉換後的社會的認識而一下子閉住向你報告的嘴,恐怕你也沉不住氣了吧。
而且,我也不指望你把我說的話,一句不拉地、逐字逐句都寫下來呀。我所想像的是,你應該把我拉拉雜雜的雜木林似的語言,適當地砍伐通風,使它成為具有文采的詞林,那才是我的敘述和你的記錄的關係呀。正因為如此,我為了預防你不要漏掉認真記述之後才發現的有意義的細節,所以才把一切經過全都不問鉅細地說給你了。可是,你居然不做任何選擇推敲,把我說過的話全都記下來啦。如果照此下去,要寫到我和森的轉換這一輝煌宇宙的行為時,恐怕還得幾萬字吧。就在我的講述和你的記述的進展當中,也許沒等達到最終目的就流產了。因為我和森這轉換了的一對兒的真實性,現在只能在你的記述上得到證實啊!
雖然已經敘述過一遍,但是,代筆作家仍然認為在記述森的父親的固執己見的講述當中受到了他的影響。同樣,森的父親也認為他在這場記述當中受到的影響也越來越深。臂如森的父親所表現的對語言的關心,那是從事有關語言的工作的人才會在經驗當中養成的這種品質啊。
總而言之,重新認定了我們對如此寫下來的事共同負責的關係是有效的。大概代筆作家在他能夠固執己見地宣稱森的父親和森的轉換的真正的意義已經實現之前,是不會結束這個記述的吧。代筆作家要求森的父親在他固執己見地聲稱已經實現了他們轉換的真實意義之前保證不封口。如果森的父親敢於單方面斷絕聯絡,代筆作家就得千方百計地找到森的父親,強迫他張口說出轉換賦予他的使命怎樣了,這大概就是代筆作家的新義務了。
我這樣約定了。不過,我也想出了一個當我終於說不出話時的代替的方案。既然你現在自發地要求共同承擔寫下來了的語言的世界,那麼,當我說不出話來時,後邊的話就得你自己聽你自發的聲音、自己去記述了。大概只能這樣在記述中體現我和森的轉換的真實的意義了。當我被監禁或者遭到殺戮而在最近的將來不能發言時,其原因就在於我和森的現實的行為。因為我們的行蹤去止一定有所報道,所以,你根據那些來代替我發言並且記述,不是並不困難麼?而且,你早已為了應付這些經過錘煉了啊。哈哈。
且說,當我重又醒來時,外邊的人群圍著小麵包車叮噹叮噹、咕嚕嚕嚕、咕嚕嚕嚕地一片喧囂。如此令人發懵的喧囂,我居然能睡著!大客車旁安裝著移動發電機,大概是與那傢伙接通了的鑿巖機正在挖掘混凝土地基。
雖然如此,說起我醒來的直接原因,恐怕並不是由於那喧囂,而是由於乘客中湧出來的另外一種聲音,使將要醒來的我感到窒息。那不是別的,正是志願調解人的專心致志的可憐的、嘟嘟囔囔的祈禱聲。雖然如此,我這個轉換了的年輕的肉體,還比在客車裡的任何一位乘客都在那聲音中睡得時間更長。那些人都比我先醒,卻在志願調解人的祈禱聲中連身子也不敢動一動。
我睜開眼睛,在叮噹叮噹、咕嚕嚕咕嚕嚕的聲響吵鬧之下開始探索祈禱的含義,一想到此人有那麼多憂慮,我這顆轉換了的年輕的心也為之吃驚了,對那個泰然地被推倒、泰然地被拳打腳踢又泰然地大聲呻吟的志願調解人。其實,那不像祈禱而更像傾訴。他好像發自內心地請求宇宙法院的審判長選擇審判人類的證人時要多加小心。眾所周知的那個元件——地球向最終的結構衝去的日子不遠了,人類最少也得請求延長四、五千年,然後再進入最高審判,而那個從宇宙的遠方出差來的法官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他只從地球人當中叫了一名證人。既然是這種情況,那就只有祈禱千萬不要選上志願調解人了。請不要選錯呀!請不要選錯充當宇宙法院證人的人呀!而且也不要錯選電視女主持人一類的人啊!「撲嗤!」麻生野忍不住大笑,小麵包車裡的人們從祈禱的咒語中解脫出來了。
「……我對你祈禱的內容本身是同情的呀。不過,你列舉的不希望選中的人類代表的實例,可是越來越是古怪的人啦,嘻嘻!對不起,因為我認識幾個如被選上就壞了事的電視女主持人啊!嘻嘻,哈哈哈哈!」
「……外邊的聲音那樣大,我以為我的聲音就聽不見了呢。」志願調解人表示惶恐和慚愧。
「反正,我不該笑,抱歉!……那麼,現在,大家起床吧!今早的報紙上出了有關『大人物A』的奇聞報道了。」
「大家不要打開窗簾!」坐在助手位置上的作用子急忙制止大家。「在車子開出去之前……」
雖然不知那是為了什麼,但是好像是恰當的警告,我們便咕咕容容地服從了。在黑乎乎的車裡發動引擎了,實踐證明總是仔細周到的未來電影家,連續發動了一會引擎,女學生一下子打開前窗,讓汽車開起來了。激烈地搖蕩的汽車簡直要翻車似的,我在其中卻開闊了眼界,萬里晴空中聳立著油畫兒似的壯麗的富士山。如此絢麗的風光加上叮噹叮噹、咕嚕嚕嚕咕嚕嚕嚕的噪聲,我好像只是為了洩氣似地「嘻」地笑了一聲。小麵包車迅速地改正了路線,駛上了公路。可是,那些工作人員不是踏著混凝土的廢墟,從叮噹叮噹、咕嚕嚕嚕咕嚕嚕嚕的土地上小跑著追來了麼?
麻生野好似暴風雨中乘風破浪的舵手,忽左忽右地擺動她的肩膀,終於把車子駛上了公路,一下子加速了。然後,一邊勇敢地駕車,一邊扭過頭來,露出勝利的笑臉叫道:
「因為今天一大早來施工的人們說要把我們的車從柵欄中弄出來,我就耍弄了一點小策略!我說,女演員在車裡休息一下就要拍在瓦礫上裸體奔跑的場面!於是,工棚的洗手間允許我們使用了,他們說報紙也可以帶進來了,對我們非常親切啦。他們為了讓女演員快些醒來才把施工的噪聲加大了呢!
「從推土機上跳下兩個戴安全帽的傢伙,還帶著照像機哪!」志願調解人也順著未來電影家的話說道。
然而,儘管那位女學生常常協助麻生野,卻絕對不肯迎合,總之,她是個總有點原則性的姑娘。
「雖然你在柵欄中繼續停車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要說什麼拍攝裸體女演員奔跑就好了。不但嘲弄工地上的工人是小資產階級作風,而且提出女性的裸體本身就是向大男子主義諂媚呀。」
「算啦,事情已經過去啦……,那麼,你們大家看報吧,當真登了稀奇古怪的報道呢!」
立刻響應的是山女魚軍團的那兩個人,女學生毫不猶豫地從通道上走過來,把報紙遞給森。而且,好像她倆之間立刻產生了默契,這報紙應該讓森首先看。
低頭看報的森的臉上,已經不僅是沒刮鬍子,而是定了型的絡腮鬍子,十足地表現了壯年人的性格,令人覺得那面孔不是轉瞬之間的轉換所形成的了。如果按照艾裡克森1的說法,那就是經歷了許許多多的「親身經歷的危機」之後,才開始不偏不倚地掌握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塵世之上,終於想要完成自己肩負的使命的既穩重而又蒼涼的一副面孔了——
1ErikHomburgerErikson(一九○二—?)美國精神分析學家,思想家。
過了一會兒,那個森抬起頭來,直視他看得有點畏怯,可是,森的目光似乎在鼓勵我。但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稍微帶一點憂傷的帶茶褐色虹彩裡的瞳孔裡湧出歡快的情緒來。雖然好像發生了某種嚴重的事,但是,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危機,其中的有趣之處不是也足可享樂麼?那就是這樣的眼神。在轉換之前,正是具有這種眼神的森,曾經掉進熱水浴桶、被大狗咬過、也從樹枝上墜落過。我看著他的目光立刻對自己說:森想從那樣寧靜的、預感到了悲哀的內心深處撈出歡樂的希望,然後向它挑戰,這一次我也要和他一同冒這個風險了!我從森手裡接過報紙,把那篇報道讀給大家聽。
「老闆住進醫院啦。到那裡來的有他的地方性的根據地的農民、林業工人以及其他,一共五十來人呢。當然是來探視老闆的病情的了。聽說那些人都裝扮成丑角,坐在醫院門前。寫下這一幕的記者確實很有諷刺性,他嘲笑那些人既有扎根於民間傳說的裝扮、也有二流子戲劇的戲裝和假髮,甚至還有卓別林和高瀨實乘,而且這喜劇演員都是兩人扮一對的。不料,這一群丑角現在正在轉化為難民集團了。雖然醫院方面想排除他們,老闆卻借口那是當地的「吉祥」而讓他們繼續坐下去。「單從小照片上看,那就是相當混亂的『吉祥』啦。哈哈!」我笑道。但是,剛才在森的眼神是明白表示的行動的號召,卻在我心中越來越清晰了。
2
且說,那女學生把報紙傳了一圈兒之後,重新仔細看著報道上的照片,歎息道:
「為什麼日本農民的覺悟如此低下,而且表現得如此粗野啊?不但愁眉苦臉,而且一副窮相,還在那裡吵吵鬧鬧,太糟糕啦!實在距離革命農民的形象太遠了!」
「嗯?!」除了她以外,誰也無言可答了。
「啊?不是嘛!弄這種無聊的打扮、打算幹什麼,在那種地方?」
「也許正因為是那種地方,所以才喬裝的呢。」幹員型的儼然以大學預料或者短期大學講師的神態,向她指教。「我認為農民的喬裝越是粗野越好。如果單看這張照片,的確他們都是愁眉苦臉的。但是,我想,他們只要拿出精神來開始活動,就會以快活的喧鬧使觀眾哈哈大笑,他們自己也會連笑帶叫給大家看呢。這是土著的丑角集團啊。據報上記載在『大人物A』的本地,每逢祭祀、慶典的祈神活動,都有這樣的化裝舞蹈。從那些成員來看,他們就是當地的最大保護人的臨時救場員,所以應該出場去祈神消災啦。」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才寫著他們像難民似地坐著吧。可是並沒寫他們又跳舞又祈神啊……,即使是舉行那種儀式——當然驅鬼並不科學,我看只在那時化裝就行啦。報上寫的是他們如同瘋子一樣化了裝坐新幹線到東京來了。哈哈,一行五十人啊!這裡邊有什麼必然性?」
「顯然,他們是出於恐懼啊。如果不化裝成丑角,以本來面目是不能接近『大人物A』那樣可怕的人物的。而且,他們對晉京和乘坐新幹線這樣的事情本身就害怕呀。所以,他們為了鼓勵自己,才利用化裝來尋求和現實世界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力量啊。」
「我也是從小地方出來的,可是,也沒有落後到殘存著這種風俗的地步啊。」
「一個地方是否落後,並不一定能從表面上看得出來啊。」幹員型的回過頭去看看狗臉兒,他這次撲哧笑,弄得謝了頂的禿頭通紅。「你沒想起那個麼?咱們稱之為嘉魚式的那個?」
「我們是從山女魚軍團當作行軍地圖的《溪流釣魚場大全》一書中學來嘉魚式的。寫那本書的是一個把釣魚的寫走了形的獨特的文學家,他的想法也很獨特。他說,在所有的溪流下邊或者旁邊,都有一條地下暗河。連接兩條河的是名叫勾婁的通道。嘉魚在地下河裡產卵、成長,而且最後也死在那裡。地面的河水裡只允許嘉魚社會的標準數的嘉魚從地下鑽出來。作為它的證明,就是山上的砂土埋住了溪流,也會流出水來,並且能釣到嘉魚,據說那就是生於地下河的嘉魚鑽到地表上來了。」
「因此,在某一時期,我們要在現實社會的下邊或者旁邊,製造另一個社會,而把山女魚軍團定義為從那裡通過勾婁來到這個社會的游擊隊……,不過,革命是社會內部產生的,所以,游擊隊就是它的起爆裝置啊。由此觀之,嘉魚式的山女魚軍團理論就是參照這個才戰勝的呀。」
「如果在這裡援引那種想法,我看這個丑角集團正是嘉魚式的了。他們不是在當地的小社會的下邊或者旁邊經營著地下暗河的另外的社會麼?而且,恰在『大人物A』負傷時,他們不是就從勾婁裡大批鑽出來了麼?大概平常從他們當地的勾婁裡鑽出一兩個就夠所需的丑角數目了,也許就是一村一個吧。像東京這樣表面社會已被現代化的砂土所掩埋,已經到了丑角絕跡的時代;但是,在它的地下暗河的社會裡,仍然存在著嘉魚式的丑角的誕生、成長和死亡的地方啊。『大人物A』明知如此,可是卻由他親自召集了那一夥呀。因為要大批地從地下鑽出來,首先就得花錢啊。」
「他為了什麼?!」女學生急不可待地叫起來。
「我和森都認為是山女魚軍團所說的那樣!」
我不得不打斷作用子了。「難道老闆召集丑角集團不是對轉換了的我和森的默默的召喚麼?不論是轉換為二十八歲的森還是十八歲的我,仍然和自然年齡的人有所不同吧。所以,只有讓我和森這轉換了的一對也加入這個丑角集團,才能和周圍諧調一致啊。既然有了召喚,我們就加入,然後等待接近老闆的機會吧。」
女學生剛剛要向我反駁,森只用微微的動作,立刻就封住了她的嘴。莫非是他希望我把剛才湧上心頭的行動計劃向大家發表麼?我獲得了力量,於是開始了說明。
「老闆」當然是實力派了,這所醫院也是受他支配的醫院,所以,要向大眾傳播隱瞞他的病情是很容易的了。而且,雖然這話在任何地方也沒出現過,但是,我總覺得在作用子和森的襲擊之下,老闆已經是垂死的了。他明知如此,卻要利用我和森轉換的力量進行最後的一場大賭博呀。像老闆那樣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人,在襲擊他的森的身上,不會感覺不到某種超自然的力量的。如果對照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在大吵大嚷之中透露的情況,好像老闆的第六感也起了作用啊。因此,他可能早已預料到我和森發生的是足以使這個世界的秩序顛倒的事情了。也許他只是模模糊糊地以為我和森的奇怪的情況在此時是可以利用的,而且也是他的第六感告訴他的。總而言之,我感覺到,老闆一直在等待我們。」
「雖然他確實可能等待過,但是,他是做好了抓捕你和森的圈套而等待呢。」未來電影家顯示了她的冷靜。
「如果僅僅是替警察下圈套的話,還有必要在那種地方大動干戈召來丑角集團麼?我看老闆不是那種人。而且,不管那是圈套也罷,或是別的什麼也罷,我和森都感到現在受到轉換的所帶來的精神的驅使,非要鑽進那裡不可啊……如果老闆要把我們的轉換利用在他的計劃之中,我們就應該抓住這個機會順勢反擊,挫敗老闆最後的統治人的野心。何況現在處於鬥爭剛剛開始的階段,從轉換了的我倆最為熟知的角度來看,這一點可能對我們最有利了。」
「是呀。」狗臉兒露出和什麼人爭辯似的神情和口吻說道:
「如果你們的轉換的力量陷於被對方抓住、利用的地步,你們會採取自爆來消滅那力量的!『大人物A』不會輕易取勝的呀!」
「……從前我就想過,革命黨派中的那夥人是強硬的,他們如果真的相信森和森的父親的轉換,兩派就都想把那一對兒弄到自己手中。而當他們辦不到時,就會設法消滅他也不讓敵人得到。志願調解人也這樣說過。所以,我認為森和森父親應該盡快按照使命開始他們份內的工作啊。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猶豫了。我贊成你們混進這個丑角集團去和『大人物A』當面對質。」
森逐漸被活力燃燒起來,雖然沉默不語,卻一個勁兒微笑,而且在微笑中帶出「如此一來,我們的行動終於得到認可了!」的神態。
「可是,那樣的話,我們連進行掩護活動的餘地也沒有啦。」幹員型的和預料我和森能採取自爆的狗臉兒恰恰相反,冷淡地、有些失望地說道。
「不,如果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緊隨我們身後出現在醫院裡,我希望你們即使使用暴力也要排除她,那將是對我們的最好的掩護。那傢伙如果戴上黑盔帽來,說不定會被誤認為化裝的丑角,她能夠暢通無阻地混進丑角集團呢。」
這時,除了森以外,大家都笑了。我並不是為了逗大家笑才這樣說的。我真擔心……
「森和森的父親這副樣子還不像丑角,還不夠誇張,你們得化裝得很像才行啊。我去電視攝影棚去籌辦些服裝來……,趁你們為了潛入而吃飯和休息的當兒。我剛才設計了一下化裝演出的計劃,不過,現在森和森的父親都往自己轉換了的方向,也就是向著年輕了的和年長了的方向,細心琢磨琢磨吧?!」
3
三個小時以後,我和森來到了丑角集團群集的醫院門前,我們已經從未來電影家的想像力那裡得到啟示,徹底地經化裝過了!
森在他轉換了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百歲,化裝成超級老人了。垂到腳跟上的骯髒的黃白相間的頭髮,同樣顏色的鬍鬚,再加上用兩條兔尾做的眉毛。森本人的痕跡只剩下閃耀在含著憂鬱的虹彩的眸子裡的快活的眼神了。而且他還穿了灰色毛毯縫成的長袍,拄著扭勁兒的榕樹氣根似的金屬手杖,腳蹬著帆布鞋上綁著木片的仿製木鞋!
至於我,簡直裝扮成袋鼠那樣大的洋娃娃了!因為我把原來可能是肉色而髒成灰色了的大洋娃娃的服裝整個套在身上了。頭上戴著粉紅色帶褶兒的帽子,遺憾的是露不出年輕美貌的臉面來呀。哈哈。
靜坐在醫院大樓旁的丑角集團的那一夥,自然也化裝得千奇百怪,卻被在醫院對面下了公共汽車正在橫過馬路的我和森嚇了一跳,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可見我們化裝得十分徹底了。
我隔著馬路看了最初的一眼,立刻就感覺到他們由於受到外界的壓力而被迫向內裡緊縮似地聚集著。從那靜坐的一堆人裡,為了對付我和森的出現,立刻蹦出兩名警備人員似的傢伙擺起架勢。他們一身漆黑的橡皮衣,戴著防毒面具,裝備著火焰噴射器似的武器。因為防毒面具的眼鏡容易呵氣,他倆都挺著脖子想往這邊看得更真切些。哈哈。
我和森穿過車隊的縫隙,剛剛橫過了馬路的一半就停住了。我們無奈地遠遠地望著丑角集團。超級老人穿著仿製的木鞋當然難以行走,為了讓別人看上去像個大娃娃而穿的服裝本身就否定了身體的靈活,簡直是不堪重負了。哈哈。雖然是早春天氣,森和我卻已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喘氣,等待著汽車的行列過去。那些駕車駛過的人們,當然要被超級老人和袋鼠似的大娃娃弄得瞠目結舌了。他們乍一看見,怪模怪樣的殘疾人似的我們,又困惑又生氣,可是,一會兒就鬆弛下來露出輕蔑的微笑向四下裡張望,原來他們以為是在拍攝被人們稱為「讓你嚇一跳」的電視節目了。
當我們好不容易才等到橫穿馬路的機會,腳底下蹣蹣跚跚地向那一群丑角小跑過去時,這才看清了身穿撒農藥用的橡皮服的兩名衛士的面前,出來了那一夥人的外交人員。倉促之間以為是大腦袋的孩子,仔細一看,原來是步入老境的滿面憂愁的男人和站在那裡還在從塑料杯子裡抓出食品吃的胖女人。他倆雖然不曾化裝,但是,一個是侏儒、一個是病態的肥胖,單憑這些在當地就足夠被當作丑角的了。因為像那樣身體殘廢的本身,從正常人的角度來看,那就是降低標準、是次品,所以也就夠上丑角的條件啦。化裝自不必說,如果連言談舉止也不需要另加醜化的話,他們就能既不愧於丑角的身份,而且又能擔任外交負責人了。
「喂,喂、你們倆!」那個侏儒漢子拿出發言人的架子,仰著臉,泰然自若地說道。「喂、喂,你倆,打扮成那副樣子想幹什麼?」
我,笑了!由於一下子笑得太過火,那件娃娃衣更加難受,緊緊繃在身上,我邊蹦帶跳地還在笑!森也擺動著遮遍全身的簾子似的白髮,鬍鬚下邊的嘴像泥鰍似的吭嗤吭嗤地笑著。因為轉換前的我和森,就常常這樣捧腹大笑啊……
穿褐色西服的侏儒發言人,用圓圓溜溜的手指正了正領帶,注視著笑而不答的我倆,忽然滿臉皺褶,打了個噴嚏。原來那一聲就是凝聚了極大能量的、忍俊不住的大笑的開始啊!我們反而目瞪口呆,消失了笑意。這時笑得滿臉發紫的侏儒發言人,消逝在靜坐的後邊了。那是因為他覺察到自己的台詞兒太滑稽了。這位丑角的聰明才智不是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了麼?
留在後邊的胖女人,用手指在貼在山峰似的胸部的杯子裡攪和,然後捏出來什麼,一口吞了下去。我看很像是帶杯子的乾麵,用那裡的自來水沖得軟了,捏成團兒吃呢。可是,她仍然瞪著鱷魚眼,我和森的笑已經平息,她還在責備我們非禮似的看著我們。我留心一看,所有的丑角集團成員都默不做聲,對這邊似看非看。
這時,胖女人把剛才用來吃東西的三個指頭在珵亮的肩頭上像沾刷子似地抹了抹,把杯子蓋上蓋子又揣進了懷裡了!然後,她大聲喊道:
「喏,先請坐吧!」
用她那三四層的下顎,傲慢地指著應該坐的地方。
如此這般,我倆輕而易舉地混進了丑角集團。森和我擠進戰後業餘棒球興盛時每到夜晚復員青年們就著迷的賭徒戲中的國定忠治1和他的乾兒子、惡代官2以及陪酒女郎等扮相密集的地方,森的木鞋踩了那個穿日光圓藏草鞋的人的腳,他僅僅搖晃了一下油漆過的剃光的前額。其實,悶悶不樂、垂頭喪氣的可不是他一個呀——
1國定忠治,日本江戶時期的賭徒,原名長岡忠次郎,為人俠義。
2代宦,指江戶時期代替大名管轄一方的官員。
我想那大概是老闆的秘書關照過的,我們剛剛盤腿坐在鋪在混凝土上的泡沫苯乙烯板上、我和森就和全身扎繃帶的男女丑角擠在一起了。他們的繃帶縫隙裡耷拉下廢毛線頭兒來,使我想起吳1造船廠遭受輻射的強制工回林時因為燒傷而渾身纏著繃帶。當母親給他解開時,肥大的蛆蟲掉下來一大堆……。這一對男女化裝的大概和我們村的那個人一樣,是當地祭靈活動中的瘟疫或者病蟲害的變種——原子彈死者的冤魂吧。再留神一看,我們周圍的那些裝扮的丑角中,既有戰死在南洋群島的步兵和扎頭帶的特工隊員、也有淹死的水兵,他們都坦然地和卓別林、馬克思等人呆在一起。還有渾身塗了炭黑、光頭上戴著半個足球的在空襲中燒死的亡靈……。我對那些喬裝的人看得入神,可是,不知不覺之中,那個身纏繃帶的人輕輕地甩開了我的曾經扯下過毛線上的蛆的手。雖然他的動作表明他在暗暗生氣,但是也不僅是他一人這樣啊。這個沉默的集團是一個疲憊而又焦躁、不愉快到了超飽和狀態的集團啊。儘管如此,也沒有誰打算從那裡掉隊。因為既然這樣化裝過了,如果在卸裝之前不幹點兒什麼熱鬧,也不甘心,他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靜坐的——
1吳是日本廣島縣的海港,曾長期充當軍港。
雖然我很快就受到了那種氛圍的影響,森卻依然悠然自得,他把被風亂的頭髮攏在胸前,以免妨礙周圍,被鬍鬚掩蔽了表情的臉一動不動地朝著天空。我重新感到森的存在是值得信賴的,只要我這樣陪伴著森等待機會,我相信森和我這轉換了的一對兒,一定能按照使命自然而然地走向行動的頂點!
且說,現在包括我們在內的丑角集團所坐的地方,就是形成醫院主體的長橫加突起的短豎的T字型樓房的那個鑲滿玻璃的短豎的左側的裡邊。和我們這些稀奇古怪、髒裡巴唧的打扮相反,在玻璃隔牆的另一面,聚集著等待著按順序掛號的孩子們,他們早已等得厭倦了。這時,我發現了含義很深的舉動,有人正以眾多的孩子為隱身草,一個勁兒地為我們丑角集團拍照。他們用的是波拉一步攝影機,必須由兩個人操縱,其中一個人急急忙忙地把膠片一張一張地抽出來!他們肯定是老闆的秘書,而且,他們的工作也一定是每隔一定時間就給丑角集團拍照,然後用它和以前的照片對照核實。那麼,他們肯定會在這次拍攝到的新照片中發現決定性的變化。老闆辦公室裡的畫符號的紅鉛筆一定會清清楚楚地在我倆的影像上劃上圓圈兒!森混進丑角集團充滿信心的等待,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呀!
4
就在這當兒,我們周圍的丑角集團發生變化了。剛才還是分散得亂七八糟的丑角們的心理狀態,現在出現了團結集中的苗頭。沒想到和我剛才發現和推測的完全相反!就連森也把老邁的黃白鬍鬚和眉毛正面朝著那邊兒了。
在丑角集團的前邊又出現了我們來時已經告一段落了的對外來人的訊問儀式,但是,好像問題並不在於從外邊來,而是在於從這個集團去過什麼地方而又回來了。焦點就是那兩個戴鬼臉面具的丑角奄力拉來的花車1。在現在的東京已經罕見的自行車拖車上,架起比拖車大兩倍的木台,在台上安裝了一個又大又蠢的獅子頭,組成了這部花車。隔著花車和戴鬼臉兒的那兩個爭論得熱烈的,是打扮成現役消防隊員和丑角中的管理人員的人。我覺得他們化裝得實在逼真,沒想到那兩個真是從消防隊來的呢。哈哈。和剛才一樣,侏儒發言人和胖女人也率領穿黑色橡膠服的守衛參加了爭論。
這一切又引起我這個年輕人的好奇心,我從丑角集團中踏開一條路走了出去,但是,半路上來聽,一下子弄不清楚他們爭論的原因。我一邊設法找到那事情的脈絡,一邊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引起問題的花車。如果僅就獅子頭的外觀來說,那是相當排場的啦。但它令人覺得有點彆扭的,是整個下顎都掉了,而且,仰面朝天了。把金漆脫落了的獅子頭固定成那種姿勢的是一大堆剝光了的偶人——從塗了白胡粉肚子的金太郎2到裸露出鰻魚身子的偶人,當然,丘比特本來就是裸身的啊。哈哈。除了那引進舊式的偶人之外,還有最新產品的機器人,雜七雜八的裸體的偶人塞滿了獅子嘴,當然要從它的下顎裡冒出來了。而且,在獅子頭的周圍還掛滿了地藏廟裡懸掛的那類破布幡和五色紙旗,地上亂堆著偶人身上剝下的衣服和小被褥——
1祭祀時焚燒的花車。
2日本童話中的大力士。
且說,那場爭論依然,談不攏,爭論的人本身也焦躁起來,戴著木雕鬼臉兒的那兩位把它往棕樹皮似的頭髮上一揚,露出了大汁淋漓的農民的臉。至此,雖然說話利落了,但是論點依舊模模糊糊。
「本來,像這樣國家規模的欺騙是應該報告先生的!可是,我不想因為這點瑣事就去打擾重病的先生!」
「胡說!先生、先生,你說了多少遍,你說出那個病人先生的名字嘛!」
「可是,我們是正式選舉出來的町議會議員,難道是欺騙?是孩子們派來的?」
「不要那樣說嘛!你們這副樣子來到東京,哪裡是什麼町議會議員?竟說什麼胡說!議程開始!一類的正經話。不要走上岔道嘛!
「我們祖祖輩輩燒花車燒了幾百年啦,如果悄悄兒地燒也就沒事了,嘛!因為有人特意囑咐我們去當地消防隊請求批准,我們就拉著花車去了,可是,不批准嘛!這不是欺騙麼?既然不批准,為什麼還叫我們去請求批准,你先給我講明白。」
「這就是你胡說啦!不批准也是可能的。如果沒有不批准而是全部都批准,那還有什麼必要去請求批准?你們大老遠來的,別丟人嘛!」
「是啊,你看,不是麼?」消防隊的管理人員何明智派的那個鬼臉兒靠近。不料,那個鬼臉兒說:
「所以嘛!我們不是說不批准就不批准,自由燒花車嘛!」
「你在說什麼呀?你什麼也沒聽懂啊!」消防隊的管理人員氣憤得不可名狀了。哈哈。
「依我們看,你也是什麼都不懂!你在說什麼呀?」侏儒發言人也插進來了。
「我們,都是我們這邊的!」胖女人補充說。
「可是,在東京生活著一千萬不是你們那邊的人啊。請你們想一想啊。從一千萬那邊來看,你們就是反常的啦。你們如此奇形怪狀的聚眾鬧事,而且還要點火燒花車,普通人會感到這不是小事啊。你們承認保護上千萬的普通人是我們的任務吧。」
「我們也是為了保護上千萬的普通人才幹這些事的呀!」
「你們不是祈禱A先生康復的麼?」
「不管那人是誰,僅僅為了祈求一個人的健康,能有如此眾多的人、打扮成這副樣子、蒙受這種羞辱麼?你應該用你的良知仔細想想啊!」
「你如果如此大言不慚,我也要回敬幾句了。我們站在上千萬人的一邊,謝絕你的關照!」
「你難道可以這樣說麼?」侏儒一下子就把他鎮住了。「我們既然拿來了向地獄張嘴的獅子頭,我們就一定要在東京焚燒它!而且要在上千萬人的火環境當中的正當中!」
「我不是說過不能在街上焚燒花車麼?」
「你在說什麼呀?」剛才一直沒說話的消火員把大型盔帽向上推了推,給管理人員幫了腔。
因為消防隊的兩個人越是表現得興奮,侏儒發言人就越把對方當做醉鬼似的注視著,造成了格調懸殊的印象。這時,頭上頂著鬼臉兒的那個疑似明智派接過他的話茬兒說道:
「僅僅焚燒如此微小的一點玩藝兒嘛!說什麼上千萬人會發生恐懼?」他越說越生氣。
於是,剛才向他罵不絕口的另一名鬼臉兒,不知是出於逞強還是破罐子破摔,啪地一下打開了棕樹皮蓑衣,那不是露出攜帶式燃油桶了麼?帶著ESSO紅色標記的!
「撒上煤油燒嘛!只要用旺火燒十分鐘,就燒完了嘛!」
「啥、啥、啥,你說啥?沒收煤油!」
隨著管理人員一聲吼叫,消火夫立刻撲了上去,鬼臉兒一邊躲閃,一邊把面具重新戴好,掏出帶疙瘩的花椒木研磨棒梆當梆當地敲打身上的燃油桶、一邊在那裡轉著圈兒亂跑!……可是,一直不知隱蔽在哪裡的一排機動隊忽然冒了出來,先頭的那傢伙只用盾牌一觸,那個繞圈兒跑的鬼臉兒就倒在混凝土地上了。給他卸下了綁在身上的燃油桶,他的棕樹皮蓑衣也就被剝了下去,只穿著內衣躺在那裡了。雖然他雙手抱著頭掩護著,但是,從時間看得見他那曬得黝黑的臉已經蒼白了。
丑角集團立刻哄然了!我本以為那是憤怒和抗議的表現,可是,當我回頭去看時,原來他們是連笑帶哄啊?!我目瞪口呆地想探詢森的眼神,卻發現在那位遠離喧鬧的丑角集團站在玻璃牆壁面前的超役老人身旁出現了老闆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