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雖然它並不是每時每刻都纏繞著我的肉體和精神,但是,只要一想起來,就發現那山女魚軍團的幻影像死亡的念頭一樣從深深的冥冥之處一個勁兒向這邊偷看。
隨著山女魚軍團救我們出來的手續的進行,我好像對剛剛甩開的那個集團更加害怕了。我看森和志願調解人也是同感吧。而且,就連山女魚軍團的那六個人也是一樣的呀!他們像初老的人陷入極大的恐怖之中那樣喘息著,也感染了我們。雖說是初老、看上去山女魚軍團的人們也不過四十五、六歲開外,但是,圍著我們小跑時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被他們正面一吹就會聞到死亡的臭味兒呢。如此異常的老化,難道是他們在東北山區裡「長征」的疲勞所致麼?
後來,我們也和他們一樣,形成了正在逃走的步入老境的九個人,一個勁兒像歎氣似地喘息著,從樓房之間穿過,又進了低低的拱門,走進了一座樓房的足有兩層樓高的天花板下面。可是,那裡忽然變成地道,到了盡頭登上四五級台階就來到夜幕之下的地面了。那裡是大學校園的邊緣,隔著鐵門就看見大馬路了。「山女魚軍團」的人們精疲力盡,蹲下來了;我和森以及「志願調解人」也蹲下來調整一下呼吸。於是,恰如「轉換」了的十八歲的肉體所應有的那樣,第一個從喘息中恢復過來的我,向關閉著的校門的黑暗的門柱旁走去,從纏繞著長春籐的鐵柵欄窺視街上。那些要抓獲我們而搶先跑在前面的警察或者參加剛才那個集會的人以及他們的反對黨派的人,不是正在那裡守望麼?
簡直是巧上加巧,就在眼前的空蕩的馬路上,一輛由於速度太快而簡直像要瓦解成無數張扁扁的洋鐵皮被風刮走似的雪鐵龍飛馳過去。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戴著黑色盔帽,坐在車裡直盯著前方!手握方向盤的是吸收了巨人族的血統的廣告人。就在警察和革命黨派以及反革命黨派的警戒全都回家之後,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仍在激勵她的弟弟警戒大學的周圍。當我想到由於對我的敵視而如此窮追不捨地奔波竟夜的妻子,也就是前妻頗為可憐時,我忽然醒悟我和她以及森之間的紊亂不清的性關係,到了「轉換」以後的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在最近兩年當中,我們在暗夜裡做愛時,我妻子,也就是前妻,總是趾高氣揚地問:好麼?而我則像非常小的孩子似的回答她。我要完啦,一塊兒完吧。哈哈。如果要解所謂紊亂的內容,那就是妻,也就是我的前妻,用森來代替我,要和森去做愛,而我也把自己變為森,而任憑森,也就是原來的我去和妻,也就是我的前妻去做愛了!
且說,趁著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的雪鐵龍開到大學那邊U字形轉彎時,我們看準了馬路上空蕩無人,趕緊跨過了鐵柵欄,只把「山女魚軍團」當中的四個人留下。我們橫穿馬路,立刻快步向一旁的下坡走去。兩名「山女魚軍團」的先導,雖然都十分瘦削,但是,經過休息以後,不論是跳柵欄還是走路,都相當敏捷有力,令人感到是經過多年鍛煉的了。
那位高個子的,身穿一件特別潔淨的登山甲克,漂亮瀟灑,但是圓圓的腦袋卻謝頂了。他直挺著脖子,像來視察核電站的官僚,也就是「幹員式」的人物。另外一名穿著舊風衣,從領口望得見沒扎領帶的襯衫,沒有油性的頭髮和沒有油性的蒼白的皮膚,大嘴、鼻子眼睛都像狗,也就是「狗臉兒」呀。
「咱們這樣慌慌張張地小跑,想去找什麼嗎?」我對那個人說。
「嗯?」那個狗臉兒立刻轉過臉來了。可是,我問的是那位「幹員」啊。在他那半球型的額頭上,眉間的肌肉微微抽搐,用中性的目光盯著我的頭頂說道:
「並不是想去找什麼,而是為了能被人家發現才急急忙忙地小跑啊!」
狗臉兒聽了他的回答輕蔑地一笑,不過,笑得很天真,好像在誇耀他的同伴的才幹。
「我們在等待那些能給我們飯吃、讓我們睡覺的同事們發現啊。」「志願調解人」解釋道。
「恐怕不等他們發現,就被『大人物A』的手下人發現啦。」
「你好像把『大人物A』當做噩夢中的魔鬼一樣害怕啊。」狗臉兒說道。
「夢?」我叫了起來。「噩夢裡的鬼……」
事實上,我們「轉換」了一對剛剛被那樣嚴肅地提醒了對「大人物A」的威脅的注意,怎麼反倒說那是噩夢和魔鬼呀?我真想牢騷一番。而且,這也是由於脊樑骨都發涼的焦躁,如果連「山女龜軍團」的也做出如此反應,誰還能真正抵得住「老闆」的超級暴力呀?我茫然了。
這時,森轉過來他那在暗夜的街光之下像銅像一般處在陰影裡卻又在顴骨和下巴上映出虛光的臉,給我發來信息。
「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轉換』才是必要的呀。如果沒有『轉換』了的一對兒的識別,『大人物A』在地球上的任何人的眼裡最多也不過是夢中之鬼,而當人們終於看穿他的真面目時就已為時過晚,是在被夢中之鬼吞食之後了。所以,我們才『轉換』呀。作為如此不可缺少的『轉換』的當事人,我們必須盡力奮鬥啊!」
「你看,車來啦!」「志願調解人」發出喜不自勝的呼聲。一輛小麵包車從背後慢慢駛來,我們一個個地從它那開在正當中的能折疊的窄門跳了上去。車子立刻恢復了速度向大馬路的下坡駛去。原來駕駛那輛還在一個勁兒加速的小麵包車的正是以善於過分地戲劇性開車著稱的未來電影家!坐在她身邊的乘務員小圓凳上的是作用子。
「抓住扶手!我們要甩掉森的母親的車!」
我們來不及坐下,身子到處亂撞,好不容易才緊緊抓住座位的支架。
「那輛飛速的車,現在開上逆行線啦!看它改變方向不?」
「……一直開去啦。雪鐵龍開起來也快極啦,趴在地面上像飛一樣!」那位女學生彷彿身臨任何戰場也不畏懼,側著身子向她報告。
這時,麻生野把小麵包車的速度降下一些,我們一直趴在過道上的幾個才算爬上了座位。哈哈。
「那麼,往哪兒開呀?」
「先隨便開吧!」
「OK,」未來電影家表示同意。
2
我們的小麵包車穿越了沿海工業區,上了東京市外的幹線公路,向不遠的港灣城市駛去。就在隱蔽在長途卡車的行列之後,每當有一輛車子追上來,或是超越過去,我都提心吊膽,想起戴黑盔帽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就縮脖子。「志願調解人」對那車子的性能說了不少老實的恭維話。麻生野自然要反駁他,但是又給大家講解這部車是為了赴非洲拍外景而加強了引擎,普通的轎車是不能與之比高低的。我再次為麻生野身為電影界人士以及處理事物的得當而讚歎了。雖然是老生常談,但是,我經過漫長的一天的殘酷折騰,當然肚皮是餓癟的了,卻沒有食慾,只是一動也不動地任憑車子的震盪來按摩我轉換得疲倦了的肉體和精神。我想森的心情和身體的狀況也是一樣的吧。雖然「志願調解人」也不落人後地精疲力竭了,但是,他仍然不想放鬆半點對麻生野的關注。那兩名「山女魚軍團」的人並排坐在車後尾,因為現在和對立黨派的有名的運動家同乘一車,所以默默地對這邊保持著警惕。
我仍然沉默著,我注視開車的未來電影家,然後又眺望漆黑的天空,前面的瀝青色的烏雲裂開,望見了聳立在雲隙裡接受了月光的雲塔。不過,那雲隙立刻又閉合了……雖然那雲的裂隙只出現了一剎那,但是我已經感受到了如森所說的,使我們「轉換」的宇宙精神經常在看顧我們了。森是否也看見了?我剛要回頭去看,只顧面向前方的麻生野卻對我搭腔了。
「你如果沒睡,我希望你聽著,森的父親,……唉,你知道「義士」被殺了吧……為什麼一定要殺死那樣正直、溫順而又勤奮的人啊?那些法西斯強盜!即使他們是革命的,但是,殺死「義士」這件事是絕對不能合法化的。雖然他們能把殺死另外的成百上千的人合法化!」
「雖然死了人是令人悲傷的事,可是,你怎麼能夠以此就把政治問題簡單化了啊?怎麼能單單把他一個人絕對起來,而把反對黨派稱之為法西斯呀?」
「討厭,小丫頭!別胡扯!」
「你這樣大吼大叫,不正是法西斯作風麼?你如果不去掉這臭架子,我可要譴責你,和你鬥爭了!在這車廂裡的,森和我是實踐當中的戰友、「山女魚軍團」是我的黨派的戰鬥隊、「志願調解人」對一切都會中立……所以,你只好看那兩個頭腦古怪的年輕夥伴共同戰鬥啦!」
「討厭,你這個崽子!又胡扯了!如果你說我們是法西斯的同夥,我就把車子開到逆行線上去,玉石俱焚吧!到那時你再用笨拙的小崽子頭腦計算一下,到底誰的損失大!你願意光噹一聲撞上麼?小崽子!」
這樣一來,剛才還大喊大叫彷彿要把駕駛席的靠背咬一口似的女學生忽然退縮了,只用蚊子似的聲音說:
「我也只能罵一聲法西斯了。」她大概是被麻生野的駕駛術加上吼叫聲嚇的,不過,也許是由於義士的死給了她真正的悲哀。
「……我的確聽說了『義士』的事啦。……不過,你怎樣得知『義士』的死訊的呀?你不是被警察拘留與外界的情報隔離了麼?」
至此,未來的電影家已不再單單是和我一問一答,而是向車裡的每一個人報告她那裡發生的事態了。她好像既受到悲哀的衝擊、又處在憂鬱症的最深部,而且還帶幾分醉意,簡直是她在電視上和集會上表現的態度,和剛才蠻橫的吼叫簡直判若兩人啦。
「森的父親剛剛跑進大學校園,我就把車開出來了。可是,立刻拋錨了!而且,偏偏搖搖晃晃地來到因為『義士』等人溜進了校園而急得跺腳的官方的面前不動了。就像順從探著身子讓我停車的警官的指揮似的!結果反倒給官方留下好印象啦。既然已經無法逃脫,我就對拋錨的事隻字不提,打開了車門。忽然,從警官的身旁撲過來的皮膚僵硬得像戴了面具的森的母親。嘴裡喊道:「壞女人來啦!」我為了保護自己,關了車門。森的母親鑽進來的頭部碰在車門上,昏死過去。警官剛剛抱住她,那個長得酷似森的母親的瞪著雙眼的大漢就把她接過去,抬到警車上,亂成了一團。我和森的母親的個人對質就此結束了。可是,森的母親為什麼那時摘了黑色盔帽啊?年輕警官不知對這一幕是否可以發笑而不知所措,我卻一邊重新走下車一邊哈哈大笑起來,警官這才放心地也捧腹大笑!那可不僅是一兩個警官呀。於是,我佯裝不知地訊問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遭到了反問,跑進大學裡去的是什麼人。所以我就以實相告,「義士」是到反對核發電集會的鬥毆當中進行非暴力抗議的,「志願調解人」和十八歲的男孩是一旁掩護的。不過,我不知他姓氏名誰。因為我那裡有形形色色的青年人幫我幹不同的工作,我不能一一都打聽他們的名字和學校啊。我把名片遞給警官,遞給在圍攏我的警官當中最令我感到純真的那位警官。不用問,他們是瞭解「義士」和「志願調解人」的身份的。而且,我知道他們唯一弄不清來歷的就是同情新左翼的那個孩子。因為他們一直在追尋那個第三個人,也就是中年的森的父親啊。他和孩子沒有關係。不僅他們現在看見那孩子跑動不會想到他就是中年男子,而且原來指控他就是森的父親喬裝的年青人的森的母親也昏死過去不能爭辯了。這時,大學校園裡派來間諜聯絡,傳來了「義士」和另外兩個人都集團遮住慘遭毒打的消息。剛才還半信半疑地以為「義士」們參加了襲擊報告會,現在也不必去想了。於是,我就說,只是想聽一聽作個參考,請喝茶吧,使氛圍轉為友好的了。不過,聽說你們倒了霉,我當然放心不下,所以還是去了。可是,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甚至接受我的名片的青年人還說他是我的電視形象的愛好者呢。這當兒,剛才照的遠焦距照片顯影了,照片上出現的不是中年人而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我留神不與森的母親相遇,把車開到咖啡店門前,才平安地擺脫出來。」
「因為我們的黨派的人對官方的一切都默不作聲,所以,你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被釋放呀。」
「討厭,小丫頭!不要胡扯!」
麻生野一陣陣地表露出粗暴,搖頭晃腦、罵罵咧咧。那是她在歐洲陪著長途卡車司機,在奔跑之中學來的表現啊。這時,「志願調解人」想出了避免駕駛失誤造成生命危險的方法。他畢恭畢敬地對女學生說:
「你能坐在森的身旁照看他麼?」
「拋開私人情感而進行集體行動時,我單獨到森身邊去,不是不正經麼?」
「討厭,你這個崽子!又胡扯啦?!」
既然遭她如此痛斥,女學生也就毅然站起來,逕直來到森的身旁坐下了。當她走過在車子的搖晃中穩坐的我的身邊時,她那被緊身褲裹著的豐滿的大腿和熏人的體臭使我突然打了個冷戰……那當然不是性感的臭味兒,而是和我被俘期間一直聞到的臭味兒一樣的臭味兒。
「那麼,你是怎樣得知『義士』被殺的呀?難道那個黨派裡的人一邊逮捕我們,一邊會見紀念屠殺的記者麼?」
「我們沒幹那樣的事!」「山女魚軍團」的「幹員型」的那位扯大嗓門兒在背後答道。他和我以及「志願調解人」不同,他的筋骨、肌肉都沒有受苦,多大的聲音也能發出來。
「那是事故,是非常不幸的事故,不能把它當做戰果啊。而且,這場事故是發生在黨派的學生組織的級別上,是一定要被追究責任的。因為那是由於戰術上的失敗所引起的,所以,當它尚未被追究時,是不可能接見記者的。」
「你們那邊也肯承認由於自己在運動的戰術上失敗而引起事故麼?當然,就算那些事遭到追究,死者也不能復生了。」
「啊?」「山女魚軍團」的兩個人既正經而又不得已似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幹員型」的那個人說出了他們的共同意見。
「我倒覺得我們總是主動承認戰術上的失敗,而且一直在作自我批評的。特別是當我們的戰鬥集團剛剛成立時,因失誤而造成的事故層出不窮,好幾個成員都倒了下去,所以,對戰術上的失敗所造成的事故的追究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少的了……
「你所說的『我們的集團』,是指山女魚軍團吧?關於山女魚軍團的事,我相信你的話。但是,關於整個學生革命黨派,我可不相信他們會承認自己失敗。」
我這樣說著,回過頭去看了看他們聽到山女魚軍團這一名詞時是否受到震動。可是,我只看見那位女學生正在一心一意而又充滿愛意地用手指撫弄著陷在座位裡死盯盯朝前看的森的腦袋,我只好又把臉朝著前方。
「……是啊。當然是指山女魚軍團啦。」「幹員型」的人猶豫了喘一兩口氣兒的工夫,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從活動初期頻頻出現的事故開始,直至現在的事故為止,我們一直都在追究戰術上失敗的責任……。當然,即使是在大方向和志趣相同的革命黨派內部,要使我們的組織的「風格」完全和學生組織一致,是困難的。……正如今天所經歷的那樣,從現象上看,幾乎是不可能的。」
「你怎麼能夠如此不關痛癢的說呀?而且是在我們談到被殺的『義士』的時候?!……那種事情不但在想像上,就是在本質上不是也絕對不可能麼?……為什麼那樣誠摯而又聰明的孩子們一個又一個地就變成了法西斯?」麻生野焦躁地說道。於是,我重新理解到她對作用子橫加訓斥的異樣的粗暴是來自她內心的莫大的悲哀了。「……到了夜裡,警察按照我給他的名片上的地址打來電話了。他說『義士』從大學後邊的懸崖上摔下去,又被國營電車軋過,死了兩回,所以讓我來認屍。至此,我的心已經滴血,給上山集訓的孩子們打電話,告訴他們『義士』已被法西斯殺死。可是,他們的直接反應卻是告誡我不要去找警察,尤其是不能單獨去找警察。因為這一事件在黨派的現況分析當中得到評價、在集團的上層拿出見解之前,像我這樣重感情、愛衝動的人去見警察會惹麻煩的。還叮囑我特別要避開新布爾喬亞。正說之間,好像重新考慮我們的方案似的,把喉頭裡的『哎』說成了『R』,……為什麼突然間每一個黨派裡的每一個人都變成法西斯了?這個國家裡的青年們?!……我終於不顧一個個打電話來的勸說,前去辨認『義士』的屍體去了。……我在七零五散了的『義士』的遺體中只能清楚地辨識出兩隻胳膊。兩隻胳膊都在肘關節以上被齊刷刷地截斷了,但是,兩隻手卻牢牢地握在一起,彷彿是舉重成功的選手把緊握的雙手舉過頭頂向歡呼的群眾致謝!當我看見那樣緊握的手指時,我就堅信那一定是『義士』了。這時,我的喉頭也像無休止要發出R似地,卻是哎哎地哼哼著退了出去。前些時候的集會之前,『義士』利用被示威遊行的日程塗黑了的手冊上的空白,計算了一千萬KW核電站一天的熱水排放量呢。我還記得他那時握著小鉛筆頭兒的硬梆梆的手形呢……」
麻生野一邊哭訴,一邊用力甩動頭部,流下的淚水也就被甩了出來。但是,仍然甩不乾淨,她便把車停在路旁。停下車的未來電影家用語言再現「義士」之死時,支撐不住重新又膨脹起來了的哀傷,終於伏在方向盤上嗚咽了。我們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聽從徹底的務實性格的「幹員型」的建議,架起抽抽嗒嗒哭個不停的她的肩膀,讓她坐在後排座位上,把車子開到恰好從那裡望見了霓虹燈的為卡車司機晝夜營業的食堂去。小麵包車開進了停車場,把她一個人留在車上,我們這些仍然想活下去的就吃飯去了。
3
我們這些打扮奇特的人,尤其是我和「志願調解人」以及頭上纏著繃帶的森,簡直是奇形怪狀地走進了食堂。眼下沒有辦法呀。如此奇形怪狀的一行人走進去會不會引起警察的注意,這樣的恐懼已被難耐的飢餓造成的一切都待吃完再議的違反邏輯的聲音壓下去了!
剛一開門,強烈的聲、光像要把我們推出去似的迎面而來,我們呆然佇立,馬上就被先來的顧客們的目光包圍了。可是,出納的小姐好像早已看慣我們眼前的這種怪態了。
「你們是從事故現場撤回來的?洗手間裡有急救箱!情況很嚴重吧!?」
「撤回來的?噢,撤回來的!是很嚴重?!」
「志願調解人」顯示出靈活掌握情況的才能,痛得緊皺眉頭,用公鴨嗓說道:「夜間交通新聞裡,您看見我們的醜態了麼?對方死了一個呢!」
「志願調解人」果然不愧為周到而又果斷的人,像他那樣久經實踐的傢伙,即使因為廢話連篇的演講而遭到毆打和推倒的實踐,哈哈,反正是積累了在現實社會中生存下去的經驗了。由於這一問一答,我們一行反而因為奇形怪狀而在幹線公路旁的食堂裡成為得其所哉的客人了。就連先來的那群卡車司機,也沒對圍著女學生坐在屋角的我們吹一聲口哨呢。他們對我們的負傷,好似肅然起敬,卻又帶著對弱者被暴力所凌辱的哀憐的目光旁觀著。雖然和迎接顧客的小貓以及新勝寺護符擺在一起的表指著三點已過,可是,那些像丘比特玩偶一樣滿面紅光的青年們依然呆在那裡,並不飲酒……且說,好不容易才來到有東西可吃的地方,就以許久沒吃到東西的久違的心情翻開了菜單,可是,遭到踐踏的指關節像凍僵了似的,而那起毛的菜單就像雪球兒。
「給我中式套餐吧。」在這種情形下這樣說,大概是最穩妥的了。所以。「幹員型」的就大大方方地說道。
「我要蟹肉炒雞蛋!」狗臉兒也積極地說道。女學生受到他的影響也爭著說:
「我也要一個蟹肉炒雞蛋吧!」她不是也有可愛之處麼?如此這般,我們圍攏小圓桌等待著,「幹員型」的毫無疏漏地取來茶水給大家斟上,麻生野表露了莫大的悲傷之後也不會輕易開口說話。有線廣播播出無限留戀是月明!「幹員型」的立刻眨了眨眼睛說:
「蒙昧主義!」
「是的,蒙昧主義!」狗臉兒依舊十分認真地答道。如果對流行歌曲的語言修辭也——評論起來,那還有休止麼?哈哈。
不料,「幹員型」的向我眨著眼睛說:
「『山女魚軍團』的存在,你是怎樣知道的?」一下子抓住了核心。
「『山女魚軍團』在群馬縣的熊川徵收獵槍時,我恰巧在那附近釣山女魚啦。所以,就那麼和『山女魚軍團』擦肩而過啦。」
「你說的是狩獵同樂會的徵收啊。」「幹員型」的在他那因為謝頂而顯得寬大的額頭的原來的前額部分皺起小皺褶,眼睛瞪得更大,和狗臉兒互相一視,露出天真的笑容。
但是,他們交換了與四十多歲的年齡不相稱的天真爛漫的助威吶喊之後,馬上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那時徵收的一批槍,一個個的性能倒也不錯,但是,既有舊式的、又有世界上最新式的,這就有問題了。學會了使用一種槍,可是另外一種槍又得從頭學呀。正是由於這種原因,犧牲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啦。由於戰術上的失敗而造成的事故的犧牲者呀。那是我們最痛苦的時期呀。」
「如果能把舊槍檢修好的話,在一個團體裡還是採用一種槍好。原理上和現象上都簡單了。但是新槍一到手,就著了迷,不能冷靜反思了。」
「我常常琢磨『山女魚軍團』這個名稱的意思,總不會像他們剛才說的釣山女魚的那個山女魚吧。」那位女學生十分警惕地提出了問題。她的這句話,如果是革命家及其預備軍盡人皆知的話的話,就會在遭到憐憫的嘲笑之前被頂回去了。
「山女魚是硬骨魚目、鮭科淡水魚。因為我們沿著釣漁人釣捕山女魚的溪流移動,所以,巖手縣的報上給我們取了個『山女魚軍團』的名字。……因為這一名稱不大莊重,所以官方也就沒加重視呢。如果那些人把它當作重要情報,沿著溪流像抓虱子似的嚴密搜查,我們可就陷入絕境了,說不定……」
「『山女魚軍團』的公開的地圖是名叫《溪流釣場集》的市面上出售的書,公安如果弄一本在手,他們就連抓虱子的麻煩也可以省去了。可是,我們可就沒有比那再痛苦的了。一定。」
狗臉兒已經把端上來的套餐風捲殘雲般地吞食下去,現在又急忙轉向蟹肉炒雞蛋,可是,我覺得是他這種書生式的吃法弄壞了胃口,所以他的臉色和目光才那副樣子啊。
「可是,有人發現了我們的行軍軌跡和『山女魚軍團』這一名稱的明顯的聯繫啦。譬如說『大人物A』,他以溪流釣魚基地小鎮上的糧食店為眼線,早就來搜集情報了。」
又是「大人物A」啊!
「那麼,我就想,最先向『大人物A』說起『山女魚軍團』的難道是我麼?……可是,他懷著什麼目的要向軍團打開管道呀?」
「『大人物A』要利用一切!要統治一切!」狗臉兒的唇邊沾著蟹肉炒雞蛋,揚起臉來說道。
「可是,山女魚軍團既然策劃沿著東北的溪流行軍,通了管道又怎樣利用啊?」
「山女魚軍團確實是把它的核心放在溪流邊上了。但是,既然是現代游擊隊,總要在城市民眾之間活動的。」狗臉兒又誇誇其談了。「山女魚軍團能夠武裝起來、生氣勃勃地不斷轉移,存在於國家權力的勢力範圍之外,就是因為權力機構之中那些敏感的人們也是動盪的因素啊。然而,中國革命的長征和我們的長征自然是不同的了。其實那只是一種儀式。既然是象徵性的儀式,屬於山女魚軍團的士兵們就沒有必要都去行軍了。如果孤立地選擇某一時地來看,山女魚軍團的行軍人數是很少的。但是,就是那很少的人經常持續地舉行儀式,所以,每個軍團的戰士們都堅信自己在軍團裡的身份,戰士們隨意下山潛入城市,然後根據機秘的情報在匯合地點返回軍團。避入眼目是比較容易的,扮作孤獨的溪流垂釣人,不論是天明之前或是日暮時分進山,都不會引起懷疑。山女魚軍團的經濟之所以能夠理想地動作,就是因為士兵們在山下勞動,把資金賺回來。也就是說,山女魚軍團是開放的游擊隊,所以,在心理上也和那種封閉的集團的拘禁的症狀是不同的。
「那麼,為什麼哪一家革命黨派也不採取山女魚軍團的方式呀?」女學生不勝驚訝地問。因為狗臉兒不理睬她,所以「志願調解人」就來回答她了。
「一般來講,如果守在山上的游擊隊派人下山,很可能立刻在組織的全體人員當中產生一種疑心,懷疑他會不會就此叛變。這種疑心和自己本身所有的逃亡的渴望配合起來,就會毒害組織的成員的心。我所從事的尋求所有的黨派都要反省和和解的運動,就是要解除那種毒啊。因為游擊隊要擴散到民眾中去,就必須面向民眾,使游擊隊本身得到解放啊。」
「你說的面向民眾解放游擊隊,是什麼樣的游擊戰略、戰術啊?」狗臉兒故意問「幹員型」的,然後又淡淡地向志願調解人提出了反論。「所謂的游擊從在民眾的海洋之中游泳,並不是說像洗衣粉那樣擴散呀。如果那樣,游擊隊就消滅了!……相反,由於向心力永遠存在於游擊隊的核心裡,而且每個成員都自覺地向心,那就沒有必要在內部進行什麼忠誠測驗,而且也不會發生背叛了。這才是卓越的游擊隊的特點啊。山女魚軍團的向心力就是在人數很少的成員堅持不懈的行軍當中產生出來的呀。」
「可是,這個山女魚軍團也煙消雲散了啊?」連那個悶聲不響的志願調解人也反問了。
一聽到這話,山女魚軍團的那兩個人立刻轉過頭來盯著提問的人,然後他倆又相互注視,露出十分開心的笑容。但是,還不滿足,終於放聲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們如此目中無人,簡直忘了我們的存在,並且又引起卡車司機等人的注意,空氣緊張起來了。
幹員型的故意咳嗽了幾聲,好像要攔斷那些人射向這邊的挑釁的目光似的、大模大樣地重新坐下。他用已經毫無笑意、掃興了的小鳥似的圓眼睛看著志願調解人回答道:
「山女魚軍團並沒有煙消雲散,所以,現在仍然不能把他們行軍的情況準確地告訴你。……現在,我們已經引起了那些人的好奇心,所以,還是離開這裡吧。我既然說過軍團的經濟政策實行得很順利,這裡就由我們付賬啦。」他的同夥立刻訂正道。
麻生野櫻麻已經站在出納員面前,頗有氣派地付賬了。對於義士之死的悲傷,她已經得到排遣,她是想到為我們付賬,所以才不失集團領袖的風度,走下車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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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起來往外走,辦事周到的幹員型的向未來電影家致謝,她照例用話岔開了。她建議我和志願調解人去洗臉和方便。
「這種為司機服務的飯店,其實就是為了讓他們利用那一類設備的地方呀!」出納的小姐說出令人生氣的話來。
志願調解人對麻生野的關照不由得產生了迷惘和仰慕,因為她連毛巾都準備啦,他向洗手間的鏡子裡的自己徵求對他的讚賞的同意。那可不是向我發出的號召啊,因為我騎在便器上聽見了外邊的聲音。大概他照在鏡子裡的臉和我的臉一樣冷酷無情,所以,對他自己說的話也沒有高高興興地表示同意吧。
當我們走出洗手間時,森和作用子擦肩而過,一同進去了。那位女學生是怎樣犧牲自己在幫助他在扮呀?三十分鐘以後,她回到車上時,面帶紅暈了啊。雖說是「轉換」成壯年男子了,森也相當能幹呀!哈哈。
不料,那位女學生用目光掃了一下只顧自己落坐的每一個人,然後選了一個位置,她的屁股坐在扶手上,用胳膊摟著靠背,忽然板起面孔,挑起爭端。
「我們現在去哪兒?你們當中只有幾個人知道,別人卻不作聲,這不民主!從前我一直干聯絡工作,可是,關於我們的計劃卻什麼也不告訴我。這不僅不民主而且還是大男子主義啊……你們倆是山女魚軍團派來監視森和她、還有志願調解人的吧。那麼,就不要把我也當作監視對像啦,因為我也是革命黨派的人啊!如果想以參加運動的資歷長短來排擠我,豈不是官僚主義麼!?」
這時,幹員型的在意想不到的責難之下,為難地用善良而又遲疑的口氣回答那女學生道:
「你說我們向你刮官僚主義風?怎麼會有這種事呀。如果考慮到革命的總的前途的話,從前幹過多少革命運動並沒有以後能把運動堅持多久更重要啊。也就是說,只有年輕的黨派成員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既然尊重你,怎麼還會排擠你呀。……而且,我們在這些人當中是少數,怎麼能執行監視的任務呀!我們只是為了掩護森和森的父親「轉換」的一對兒的下一步行動而來的志願兵啊。」
「從前也罷、今後也罷,我們不是都要以森為核心進行活動的麼?從最初的襲擊就與森共同戰鬥的你,怎麼會感到受排擠呀?」
因為志願調解人也這樣說她,女學生就把目光轉向林,向他救援。我也順著她的目光回過頭去一看,那位森已經蜷縮在座位上睡著了。和他「轉換」前一樣,仍然用臂肘保護著頭頂,就像那塊塑膠板還鑲在上邊似的。我看著森,雖然我已「轉換」得比他年幼,但我畢竟是父親,我感到有些事是必須說清楚的。於是,我把焦點定在山女魚軍團的那兩個人身上,向他們問道:
「請問,你們為什麼自願來掩護森呀?因為按照你們的年紀似乎比別人更不會相信我和森的轉換呀。究竟是什麼原因啊?」
「道理是十分清楚的呀?因為我們被森和你這一對兒剛才的講話感動了啊。至於對你所謂的轉換是否相信,可以另當別論嘛。在場的六名山女魚軍團成員,全都被你和森的一對兒的講話感動了。而且贊成你們所表達的意見,自願協助你啊。」
雖然我仍然將信將疑,保留著判斷的權力;可是,狗臉兒也想讓我感到幹員型的講的話對他們具有重要意義,死盯盯地瞪著我,他勸道:
「在那裡,我們混在年輕人當中,卻只有我們被你們的講話深深打動,當然令人費解了。其實是因為我們贊成你們對『大人物A』統治人的計劃的指責呀。我們是根據年輕人想不到的經驗啊。『大人物A』在戰敗之前,用軍用飛機把黃金、白銀、鑽石從上海運到廣島,後來就遭到了原子彈。雖然他的黨羽全軍覆沒,只有財產和『大人物A』本人得救,但是,他也是飽嘗了人類能夠製造出來的最大限度的痛苦的倖存者了。他似乎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建造與他遭受的痛苦相等的特大機構進行報復,所以擬定了十分龐大的統治人的計劃呀。我們覺得你和森發表的『大人物A』氏觀,並非聳人聽聞啊。」狗臉兒像他分析左翼運動家現狀時常用的手法那樣,明知對方知道那些事實,卻為了履行試探共同基礎的手續似的把那件事再表述一番,他就是利用這種手法講起老闆遭到輻射的事的。因為這是我過去從來未曾想過的條件,所以不禁茫然了。作用子卻抓住我沉默的空當,提了一個頗有道理的問題。
「如果說『大人物A』在廣島看到了最大限度的惡,那麼,他為什麼不去構思能夠與之相抵的最大限度的善啊?」
「按照形式邏輯,倒是這樣的。」幹員型的攔住了她的話。
「而且,正是這樣才有可能到了最後要肯定『大人物A』實現了最大的善呢。如果森在演講中敘述的『大人物A』的腳本能夠實現,把它視為最大的善也並不過分啊。而且從腳本的各方面來看,諾貝爾和平獎都是穩拿的了。不過,這個善的實現就是『大人物A』完成了對人的統治啊……。然而,對那些被統治也不感痛癢的人來說,『大人物A』確實是龐大的善的機構的創始人和管理人了。而且,當他走向衰老乃至壽終正寢以後,只剩下他的龐大的機構留給後世時,他也就不再是統治者了。不過……」
「不過!」狗臉兒車輪戰似的接過話頭兒。「不過,不能因此就短路地認為『大人物A』開始就想完成巨大的善呀。其實,那大概像《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並沒有謀劃了那樣巨大的惡就完成了巨大的善呀。他在自己希望實現的統治人的機構中沒加進論理的因素啊。如果把話扯回到那件遭受輻射的經歷上來的話,『大人物A』並沒有把形勢的動盪當作惡呀。當然,他也不是把那當作善事的老好人啦。『大人物A』把原子彈引起的一切當作人類所能完成的事業的範圍的擴大了。既然別人能幹那樣規模大得嚇人的事,我也能達到與之相當的規模,因為同樣都是人幹的事呀。一經如此淺顯地解釋,我豁然了。遭到過原子彈襲擊而產生如此反應的人,以後只要是他能夠想到的任何事情都會去幹啦。如果干大規模的事業能與核爆炸相等的話,恐怕所有的人類的行當就都囊括在內了。如果說還有未包括在內的,那就一定是超過地球規模的了。我不是說『大人物A』也把野心擴大到宇宙去了,他只想統治地球上的人,他還沒裝進思考宇宙現象的思想。」就在狗臉兒那樣說時,我看見睡熟的森痛苦地扭動身子。我理解,那是尋求自我表現的折騰,睡著了的森的血、肉、膜、筋和骨,全都要表現它們所支持的精神的聲音而蠕動著。這時,在我的心裡,聽到了與他那無聲的吶喊發生了共振的聲音。
是麼?那麼,既然我們的轉換來自宇宙精神和力量,我們就內含著超越「大人物A」的野心的超群的力量!
像這樣理解了他的內心呼喊的意思的我像這樣,我理解了他的內心呼喊的用意,也理解了轉換之後立刻就決心要襲擊老闆的森的行動的意義。如此說來,我重新又是森的難以動搖的同志了。既然有了這種自信,對身經百戰的山女魚軍團老戰士們志願掩護森和我這轉換了的一對兒的懷疑也就消失了。而且,到了這時我才發現把一向局限於我和森之間的轉換變為向全人類開放的首批同志已經出現了。因此,我毫不躊躇,立刻明朗地開始了戰略戰術的探討。
「我從前主要負責給老闆提供國外核情報。也提供過有關廣島和長崎的資料。但是,他連一次也沒說過他自己受到輻射的事。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對今後的鬥爭具有什麼意義?」
「就連我和他建立關係以後,『大人物A』也從未提過他自己遭到輻射的任何情況啊。」狗臉兒答道。聽別人說,他從戰敗到美軍佔領期間似乎也宣揚過遭受輻射的情況。因為我也見到過常常因為回憶起那件事而講出來的美國人啊。在有關廣島、長崎的報道受到管制的那個時期,也許他是受人指使,要利用這些在國際專利的交易中先發制人呢。不久,他就更加明目張膽地以遭受過輻射這個條件作為運動的動力,打算幹一番轟動世界的事業了。雖然我僅僅是以翻譯的身份列席了那時和「大人物A」保持來往的美國人和「大人物A」重開有關專利等問題的談判時聽到一些憶舊的話。
「他是日本屈指可數的會說英語的人,給『大人物A』當翻譯,常常住在美國呢。」幹員型的補充道。他們又都露出滿面微笑。作為山女魚軍團的士兵,利用沿著溪流武裝行軍的間歇到外國去當翻譯,真有這樣的成員啊。當然,『大人物A』知道你是屬於山女魚軍團的啦。你和『大人物A』去亞特蘭大時,不是通過你和黑豹黨取得聯繫了麼?」
「和他們的關係,根本不起作用,因為他們太不勤奮啦……,據我所知,『大人物A』在媾和前後的計劃,好像要以廣島和長崎為自由貿易港口,從世界各地招來瑞士模式的銀行呢。因為既然已經在那裡投擲了原子彈,這兩個城市就不會成為第二次核攻擊的目標了吧?在核時代,把錢存在廣島、長崎的銀行裡,也許要比瑞士銀行安全呢。所以在預備談判時,出現了不明國際的飛機馬上要對瑞士進行核攻擊的威脅,於是,那位美國人就問,你是在現實當中經歷過原子彈的人,怎麼可以動不動就暗示又要使用核武器呀。聽說大人物的回答是:不,因此才不!」
「雖然計劃本身失敗了,但是,它現在還有影響,那就是瑞士銀行的預防核攻擊的特大體系啊。」幹員型的說道。
「『大人物A』要幹的事好像都半途而廢了,其實,一個計劃的中途消失就是隱秘在背後的大交易的成功啊。」
「你充當翻譯的老闆和美方的談判是什麼內容?」
「談判的流產不過也是私下裡交易的掩護啊。譬如進口私人住宅用的防核設備生產線。」
「那也許和我提供的情報有直接關係呢。」
「事實上是的。而且,我和你之間是被『大人物A』硬給分開的。如此各自孤立地為『大人物A』效力的人們,很難追蹤調查他在總體上想幹什麼或者已經幹了什麼。」
「我在大學裡的朋友替老闆在歐洲當聯絡員,然而,他在古巴危機發生後不久就自殺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友,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為老闆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所以,真正的事……」
「我們知道,他的事!他想在歐洲建立山女魚軍團的根據地。」
我們感到老闆的影子作為新的、更大的威脅,正在向我們逼近。我們每一個人都默默不語,玩味著剛剛弄清楚的老闆的為人。
一邊開車一邊傾聽我們說話的未來電影家這時插話道:
「森的父親,你如果真想和森一起活動的話,森睡覺的時候你也應該睡呀。……剛才你也許為了在山女魚軍團面前保護森而硬挺著,但是,現在既然相互都是為了掩護森而戰鬥的人了,也就沒有必要睜著眼睛警戒啦。」
「是呀。大家都睡吧!可是,在哪兒睡?我們呆在這麵包車裡能開進汽車旅館麼?」就連志願調解人也困得暈頭轉向的了。
「就睡在車裡不好麼?像森那樣,把行李架上的毛毯蓋上。不要吵醒森,放倒靠背,給他也蓋上毛毯吧。……為了暖車,我一直這樣開,可是,我也困了,太危險。所以,不要暖氣了,把車停在那邊吧。」
於是,我們窸窸窣窣地收拾,準備睡覺,女學生給睡著的森裹上毛毯,然後回到駕駛席旁,好像為了從一旁協助駕駛,如果發現她打盹兒就替她開車!這樣的小姑娘也具備干實際工作的人的基本素質,我不禁為之感動了。我一邊彷彿旋轉著陷入睡眠,一邊可憐而又不安地思忖著:我曾經肩負過那樣的淨化世界的使命麼?今後能靠自己的力量肩負起來麼……
5
後來,我做夢啦。夢?你也許懷疑怎麼那樣巧。可是,真的做夢了。而且,在那夢裡,隱喻了轉換後的我和森生活著的現實世界與超越了它的宇宙精神的關係。如此重要的夢,現在沒必要再隱瞞了吧?因為我過去也向你夢啊夢啊地講個沒完啊。哈哈!即使這樣笑出聲來,你也不要誤會,以為我想散發笑料吧。因為在我包括轉換在內的雙重生涯裡,越是努力工作時,就越想把那夢說出來,簡直無法控制,就只有哈哈大笑了。雖然我講的完全是夢幻的內容,但我希望你認真地記下來。
剛開始的時候,我和森在夢中生活的世界裡是輪廓鮮明的,也能夠準確地掌握我們生活的實質。也就是說,不論我還是森,都是山女魚軍團的戰士。而且,當時正走在沿著溪流的長征路上。雖然我們都穿著塗了迷彩的野戰服、戴著銀色的防水眼鏡,一副軍人打扮;但是,並非穿上迷彩服就使我們易於隱蔽在樹木草叢之中,而是要使我們從日常的埋沒之中嶄露頭角了。那迷彩是由覆蓋著乳白色薄膜的黑灰色和滲到表面的粉紅色斑紋構成的,簡直像在波光瀲灩的急流中一下子甩出來的山女魚軍團的狹窄的前胸的顏色。那就是我們的絕妙的戰鬥服。環顧周圍,到處都是迷彩服的大軍團,不禁令人想起根釧平原,大河裡的水下攝影所拍攝的盛開的櫻花似的山女魚的魚影啊。
身穿山女魚迷彩野戰服的戰士們,從溪流的兩岸向稀疏的樺樹林一帶擴張,敏捷而又堅定地行進,他們邊走邊發出比小溪流水聲稍稍大一點的哩、哩、哩的歌聲。那歌聲既是對同夥的親切的勉勵,而且也是為了暗自誇耀。這哩哩哩的聲歌,和我醉心於業餘棒球的少年時期、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孤獨的壘上聽到的那哩哩哩的吶喊是根本不同的呀!僅僅聽到這新穎的哩哩哩的唱和,新加入的我和森就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山女魚軍團裡集聚了非常理想的一群人了。而且,我們也自情不自禁地發出哩哩哩的聲音行軍了。過了一會兒,我和森在一同行軍的戰士當中,一個一個認出了我們在一生當中曾經遇到過的各種各樣的人。「啊,你也來啦!」這種驚奇與「你也是山女魚軍團戰士啦!」的深一層的認識重疊了。因為隊伍好像映在我們的四面八方的銀幕上的立體影像那樣流動,我和森就在那些戰士當中不斷地發現了舊相識。
而且,那些令人懷念的人們——戰士們,不但充實和鎮定了我的靈魂,而且也是生機勃勃的解放的轉機。寓於他們存在的角落裡的我的過去的一片一片的回憶,都在鼓舞夢中的我:「不,我過去的生活,並不是一無是處啊!」當然,這種情感是和夢中的森共有的了。
我和森雄赳赳地、但並不粗野地走著。我相信只要用眼睛向立體影像的更深、更深的內裡望去,就一定能在櫻花的花影般的魚群似的山女魚軍團當中找到奮勇向前的我和森的未來的幻影。
在夢中的山女魚軍團立體全影畫面上,縊死在巴黎的那位朋友,像溫馴的馬似的向一旁伸著纏著扁桃腺敷藥繃帶的脖頸。他低頭走著,當他踏著淺灘上茂密的水田芥時,側斜的臉上露出燃燒的紫色火花一樣的眼睛。他的法國妻子像國際志願女護士似地在身邊伺候著。也許那些朋友們是要替她採摘水田芥的。雖然這位妻子已經知道他死了,卻非常奇怪,像一點兒也不知道似的。
義士也參加行軍啦。雖然由於處置他那七零五散了的軀體的醫師的笨拙,義士能動彈的關節都像用木釘釘住的偶人,但是,他的雙手仍和從前一樣緊緊地握在胸前。我看他那樣子,就像一邊解數學新題,一邊參加長征。麻生野櫻麻佯裝沒看見義士眼裡的紫色火花,不辭辛苦地護理他。如果沒有她的服侍,說不定這位剛剛能走路的、步入老境的偶人戰士,會猝然撲倒呢。不過,那位義士一聽到歇息的號令,立刻就想躲到垂柳背後,穩穩當當地性交一場了。哈哈。
如果做夢的人清醒而又理智地回顧一下的話,就會知道那場萬次閃光燈照射下拍攝的慢鏡頭喜劇電影似的集會上的混亂,也是揭發和反對老闆在各個領域進行大規模統治人的陰謀的山女魚軍團製造的大混戰啊。請你回想一下把假牙當作響板來戰鬥的義士的英姿吧!
但是,現在已不再是象徵性的戰鬥了,山女魚軍團已經轉入現實的進攻了。他們哩哩哩地吶喊著,要打倒最強大、最兇惡的敵人——老闆。
可是,我啊地大叫一聲醒了。因為當我和森的靈魂得到解放的夢將要結尾時,突然撞在死胡同的牆上我被嚇醒了。可怕的噩夢像荊刺一樣扎進我醒來的肉體和精神,造成從夢中走向現實的痛苦的創傷。難道使我和森轉換的宇宙精神也發自被山女魚軍團定為攻擊目標的老闆那裡麼?如果他就是給我和森帶來轉換的宇宙精神的話,我們又是怎麼一回事啊?寒冷和擊穿我的全身的衝擊,使緊閉雙眼的我震顫起來。一會兒,我感覺到我的面頰挨在被玻璃窗上的水滴沾濕的窗簾上,我才意識到現在我並不是站在宇宙的地獄面前,而是和森一同呆在小麵包車裡。從窗簾的邊角上往外一看,遠遠的橫濱港映入眼裡,我們正在丘陵小區的拆毀了的一片舊房子的工地上。即將黎明的天空像遮著那層乳膜似的昏暗。在遠遠的海港上空,雖然也遮著乳膜,卻已滲出了淡淡的紅暈。那隆隆的地聲似的聲響,大概是因為丘陵背後通著公路吧。雖然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和她那位巨人弟弟的車子快速地穿過長途卡車的行列,在我的意識中一閃而過,但是,我用指尖把窗簾塞進窗框,又恢復了寒冷的暗夜。我靜聽著睡眠中的森的氣息,也聽著現在都屬於我們的同夥的在小麵包車裡的假寐者的呼吸……。雖然我忘說了,可是,在那場夢中的山女魚軍團的長征裡,你和你兒子都英勇地參加了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