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哲朗將稿紙放在餐桌上,先用原子筆寫下佐伯香裡,接著在旁邊寫下立石卓,然後畫線將兩個名字連起來。
  「這兩個人大概交換了身份。希望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的香裡,想要男人的名字。相反地,立石想要女人的戶籍。所以兩人的需求互補。」哲朗指著兩個名字說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兩人交換名字就是在香裡小姐離開早稻田公寓之後嘍?因為她在早稻田自稱佐伯薰。」理沙子坐在哲朗對面的椅子上應道。
  「是那樣沒錯。兩人在香裡搬家後交換了身份。」
  「他們現在也有聯絡嗎?」
  「我想是有的。如果他們不那麼做,會碰上許多不方便的事情。像是遇上車禍時,必須採取因應措施。」
  「那倒也是。」理沙子點頭道。
  假如立石卓遇上車禍,性命垂危,陷入昏迷狀態。警方應該會試著從他身上的物品推斷出他的身份。但是他身上的證件卻都寫著佐伯香裡這個名字。當然,警方就會和香裡家以及她身邊的人聯絡。萬一這件事傳進香裡老家的人耳裡就糟了。因為他經營佐伯刀具店的父母到病房看到的的,將會是一名動過刀而變成女人的陌生男子。
  「駕照和健保卡之類的證件怎麼辦呢?」
  「我想健保卡是以交換後的身份申請。問題是駕照上的照片,如果是新考到駕照也就罷了,但如果是舊照換新照,就必須出示舊駕照。如果換新照的人和舊駕照上的照片明顯不同,負責換發的人會起疑吧?」
  「那你的意思是,他們手上各自持有寫著自己原本姓名的駕照嘍?」
  「或許是那樣,但是說不定有什麼其他的方法。」
  無論如何,交換名字的兩人之間,應該會存在一輩子也切不斷的關係。
  「假如兩人現在也有聯絡的話,消失的香裡小姐就是從前的立石卓先生,而真正的香裡小姐很可能知道他的下落對吧?」理沙子說到這裡皺起眉頭,用雙手搔頭。「真複雜耶,我的腦袋開始混亂了。」
  「非找到真正的佐伯香裡不可。但是,我們卻沒有任何線索。」
  「金童劇團。」
  沒錯,哲朗縮起下顎。「團長嵯峨絕對知道香裡的事,如果能從那傢伙身上問出什麼就好了。」哲朗丟下原子筆,抱起胳膊。
  但是就之前和他見面時的感覺,他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口風很緊,簡直就是守口如瓶。他們比一般人更重視個人隱私。
  「嵯峨先生的家兼做劇團辦公室對吧?」
  「嗯。」
  「這麼一來,那裡也放了許多劇團的資料。」
  「劇團的資料應該是有吧。可是,」哲朗看著理沙子的鳳眼,明白她想說什麼,但是心想她不會是要來真的吧。「我們不能像小偷一樣去偷東西。」
  「那倒是。」理沙子往向一旁,手托著腮。
  哲朗腦中浮現嵯峨住的舊公寓。那裡舊歸舊,但是還不至於沒鎖。像間諜電影的主角般使用鐵絲輕易地打開鎖,根本就是荒謬的幻想。
  他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明天,我去嵯峨那裡一趟,再試著求他一次好了。」
  「我也去。」理沙子立刻說,哲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妻子。她正視著他,點了點頭。
  「也好。我們兩個人求他的話,說不定他會答應。」雖然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哲朗沒有說出這個心聲。
  理沙子起身走進廚房,正要從冰箱拿出灌裝啤酒時,哲朗說:「能不能也幫我拿一罐?」她默默地隔著吧檯遞了過來。
  她站著打開拉環,在沙發上坐下。她拿起原本放在電視櫃上金童劇團的小冊子,刷刷地翻頁。
  「兩人交換名字怎麼會和美月扯上關係呢?」
  「這是我的推論,或者該說是想像。」哲朗也打開啤酒。「你認為從戶倉明雄的房間裡找到的那些戶籍謄本,為什麼會被撕破呢?」
  理沙子點燃香煙,邊吐煙邊搖頭。她似乎不知道原因。
  「我之前沒有細想,以為那大概是戶倉撕破的。我不知道那為什麼會在戶倉手上,但是我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戶倉是跟蹤狂。」
  她側著頭,彷彿在說:那又怎樣?
  「跟蹤狂會翻垃圾袋。」
  理沙子似乎沒有立刻理解哲朗話裡的意思,但是吸了一口氣之後,她將香煙夾在指間,張大了嘴。煙從她嘴裡冒出來。
  「手上有戶籍謄本的是香裡小姐。」
  「不過,他的本名是立石卓。撕破戶籍謄本的是他,戶倉將撕破丟進垃圾袋裡的東西帶回家。當然,我想他之前應該也帶了很多其他東西回去。」
  「為什麼香裡小姐會有美月的戶籍謄本……」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這件事的原因吧?」哲朗喝下啤酒。
  「你的意思是,美月也打算和誰交換名字嗎?」
  「說不定她是在準備。就在她準備和誰交換名字時,發生了這次的事,而香裡被警方盯上了。所以她才會銷聲匿跡吧。」
  「美月失蹤也是……」
  「大概是因為她聽說警方發現了自己的戶籍謄本吧。還有另外一點,」哲朗豎起食指。「她認為自己繼續再待在這裡的話,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那,說不定美月果然和香裡小姐在一起嘍?」
  「他們八成在一起吧。不過,問題是他們在哪裡?」哲朗想起了和野末真希子的對話。她也不知道香裡他們的下落,說她相信香裡的話,香裡遲早會和自己聯絡。
  另外還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野末真希子說,香裡似乎表明美月也不是行兇者。雖然不能將她說的話照單全收,但是她特地如此斷言,絕對有某種涵義。
  難道殺害戶倉的不是美月嗎……?
  這個疑問一直在哲朗腦海中盤旋不去。哲朗很高興她不是兇手,也打從心裡希望如此。那麼,她為何告訴大家,人是她殺的呢?她甚至下定決心要自首。
  「美月大概打算和誰交換名字吧。」理沙子一手拿著灌裝啤酒低喃道。
  哲朗將自己關在工作室裡,決定解決積了好幾份的工作。這一陣子忙著調查美月的事,稿子幾乎都沒什麼進展。雖然沒有特別重要的工作,但是每一份工作都不能偷工減料。他按捺住心情,一面不經意間又分心去想命案的事,默默地敲打鍵盤。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集中精神,寫稿的速度比平常慢上許多。
  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完成有關在大阪舉辦的半馬拉松大賽的報導。他只寫下標題,思考文章內容。他試著將筆記和照片排在一起,但思緒卻零碎紛亂。那一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末永睦美說的話。
  香裡其實是男人,這的確令人驚訝,但是還有另一件事讓哲朗耿耿於懷,就是香裡對睦美說的話。
  「他問我會不會煩惱戶籍的事。畢竟別人一看戶籍就會知道我的性別,許多正式的手續也得用戶籍上的名字,所以他問我會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傷腦筋。」
  哲朗在意香裡將煩惱的內容鎖定在戶籍上這一點。香裡會不會是在找和自己一樣,交換戶籍與名字的人呢?討論性別意識的聚會,可說是招募這種交換對象的絕佳場所。
  然而,如果是這樣的話,交換名字的人就不止佐伯香裡和立石卓了。美月也想要加入他們的行列……
  哲朗總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想要揭露的事情,說不定遠比所想的還要嚴重。
  工作告一段落時,哲朗到廚房去,將冰塊放入酒杯中,用波本威士忌調製水酒。他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小口啜飲水酒。電視上有一個沒看過的搞笑藝人男扮女裝,博取觀眾的笑聲。他衣服底下塞進了東西,讓胸部看起來異常豐滿。他的假睫毛濃又長,嘴唇塗成正紅色。總之,他將男人喜歡的女人形貌變成了搞笑版。哲朗認為他之所打扮成這樣,是基於認為女人就是這副摸樣的心理。這麼說來,聽說最近有越來越多女人想讓自己的胸部看起來雄偉,所以具有這類功效的內衣和小用品很暢銷。現在明明是一個多元化的時代,但是人們對於某些觀念,產生了奇妙的偏差,產生了奇妙的偏差。哲朗想起了「BLOO」的相川說的話。她說,男人和女人都身處在梅比烏斯環之上,那裡沒有性別界限。他覺得那說不定是真理。但是男人和女人是否都受到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作用,而不許站在灰色地帶呢?
  當哲朗喝完第一杯,打算再調一杯時,客廳門靜靜地打開了。理沙子垮著一張臉地走了進來。「關於明天的事……」她不知為何,似乎在逃避他的目光。「我還是算了。」
  「算了,是指不去嵯峨那裡嗎?」
  「嗯。」她答道。
  「哎呀,不去是無妨,但你怎麼了?突然有工作上門嗎?」
  「不是,不是因為工作。」她用左手按摩自己的右肩,微微低頭看著哲朗。「我只是擔心,這麼做好嗎?」
  「這麼做?什麼意思?」
  「就是,呃,我不太會說,但是我覺得他們拚命在想辦法。不管是佐伯香裡小姐或立石卓先生,他們都因為自己的性別意識和肉體之間的落差所苦,最後,他們找到了交換名字的方法。」
  「大概是吧。」
  「仔細想想這件事之後,我覺得他們很辛苦。畢竟他們必須捨棄自己所有的過去,無論是學歷或經歷都歸零。不光是如此,包括過去的好友、朋友、家人和親戚在內,他們失去了一切。」
  「雖然他們犧牲了這麼多,還是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吧?」
  「就是因為這樣,」她垂下雙手。「你不覺得他們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因為我們而失去是一件很殘酷的事嗎?」
  「我壓根兒沒有想要讓他們失去那些,我只是想要找到日浦而已。」
  「但是我覺得你這麼做的結果,會造成他們的不幸。事實上,在尋找美月的過程中,我們知道了很多事對吧?」
  「我並不打算告訴警方。」
  「如果你不說就沒事的話就好了……。美月的事也是,找到她真的對她比較好嗎?或許她想要以另一個身份重新來過,展開新的人生。」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我不想丟下她不管。」
  「你這只是單純的好奇心作祟。」
  「我並不那麼認為。」
  「不管怎樣,反正我不會去。我要從這件事抽手了。」她的視線斜睨著下方。
  「抽手是指完全不管了嗎?」
  「完全不管了。我相信美月的運氣,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哲朗打開冰箱,將三顆冰塊放進酒杯。
  「我覺得你最好也抽手。」
  「我要做到自己甘願為之。」他從冰塊上面倒進波本威士忌。
  「你記得早田說的話吧?說不定我們的處境很危險。」
  「你別管那種傢伙說的話!」
  「我辦不到!他是專家啊!」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我比他搶先一步。」
  「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管道。說不定他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你起正面衝突。」
  「總之,」哲朗拿著酒杯,將手伸到理沙子面前。「我不會罷手。漏接球的人是我,所以我一定會將球奪回。」
  理沙子瞪了他一眼,臉上浮現略感困惑的表情,接著又給了他一記白眼,然後轉身離開了客廳。
  哲朗回到沙發,再度喝起波本威士忌。電視上換成了別的節目。
  哲朗也很在意早田說的話。然而,就算在意也不能當縮頭烏龜。他將美月視為夥伴,想要幫助不知躲在哪裡苦惱的她。
  相較之下,更令人以外的事理沙子態度突然轉變。是她主動說明天要一起去的。她剛才的論點雖具說服力,但是她不去的理由真的就是這樣嗎?就算她只是單純地改變心意,究竟是什麼讓她改變的呢?
  他想不出答案,喝光了第二杯酒。
  2
  隔天因為討論和採訪等事,哲朗打從下午就在東京忙綠地四處奔走。好不容易處理完所有事情時,太陽已經下山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前往赤堤。嵯峨正道的家位在哪裡。
  哲朗出門時,理沙子沒對他說半句話。她大概認為阻止不了他吧,而他也無意要改變心意。
  當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找遍家中也找不到金童劇團的小冊子,問理沙子有沒有看到,她也只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沒看到。」他記得昨晚明明放在茶几上,居然憑空消失,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哲朗沿著上次的路,朝嵯峨住的公寓走去。但是當他看見那個洞窟般的陰暗大門時,馬上隱身在一旁的車身後。因為門口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兩名男子正要進入公寓,其中一人是在「貓眼」見過的望月刑警。
  那傢伙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這不可能是巧合,他們八成也是來造訪嵯峨的。但是他們是怎麼找上金童劇團的呢望月要問嵯峨什麼呢?嵯峨會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呢?哲朗擔心地東想西想。他之所以原地跺步,並不只是因為天氣冷。
  過了十多分鐘,望月他們從公寓出來了。他們的表情因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但從遠方看來,感覺不出他們掌握了什麼重大線索。似乎可以認定他們只是單純來聽取案情。但這是哲朗自己樂觀的觀察。
  哲朗確定望月不見蹤影之後,才走近公寓。這時,他腦中已經擬定一項戰略。
  他爬舊樓梯上三樓,按響三五室的門鈴。室內馬上發出聲響,門粗魯地打開。
  「搞什麼,又是你。」嵯峨怒形於色地扭曲嘴角。他在運動服上套了一件毛線針織衫。
  「不好意思,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嵯峨打算開門,哲朗用左手按住門。
  「我夾斷你的手指喔。」
  「剛才刑警來過對吧?」
  聽到他這麼一說,嵯峨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隨即將不悅寫在臉上。
  「既然你知道刑警來過,應該明白因為接連而來的不速之客,我的心情變得很差才對。」
  「我很清楚。可是,我想你最好聽我說,這和剛才的刑警有關。」
  嵯峨眼神中夾雜懷疑與困惑,盯著哲朗。他皺起眉頭,用厚實的手掌搓著臉,嘖的一聲,放開門把。哲朗心想可別讓他改變心意,於是打開門進屋。
  屋內和之前來時沒有什麼大改變,會議桌上依舊是一座由資料夾和文件堆成的小山。
  「抱歉,我沒辦法泡咖啡或茶招待你。」嵯峨雙臂環胸,坐在椅子上。「你要跟我說什麼?」
  「基本上和之前一樣,我想請你告訴我提供那棵銀色聖誕樹的人的名字和聯絡方式。」
  「你煩人也要適可而止。我說過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那,」哲朗做了一個呼吸之後繼續說道:「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立石卓先生的事呢?」
  嵯峨的表情明顯嚴肅起來。他原本大而化之地張開雙腿的坐姿,也因為這句話而有了改變。他甚至挺直了上半身。
  「立石?他是誰?」
  「請你不要裝蒜,提供聖誕樹的人是立石先生對吧?」
  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頭,然後瞪著哲朗。「果然不該讓你進屋的。滾出去!」
  「除非你告訴我立石先生的聯絡方式。不然我不走。」
  「我說了,我沒有那種東西。」嵯峨站起身來。
  哲朗有自信就算訴諸武力,自己也不會輸。他從前不斷和身材比嵯峨大上一倍的阻截員交鋒。雖然嵯峨不好對付,但是就生物學上而言,他是女人。
  「我和剛才的刑警是朋友。」哲朗說,「那名刑警來這裡做什麼?他問了你什麼?」
  「我有必要告訴你嗎?」
  「讓我說說我的推理好了。他們大概在找一個叫做佐伯香裡的人,他們是不是也問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不曉得。」嵯峨搖了搖頭。「總之,你滾出去。」
  「我可以告訴那名刑警,」哲朗用拇指指著身後。「告訴他,你們在找的佐伯香裡,本名叫立石卓,戶籍上是男性。」
  嵯峨的嘴唇完成八字形。從他下顎的動作看得出來他正緊咬牙根。
  這對哲朗而言是一大賭注。要是嵯峨說「要說請便」的話,就無計可施了。
  嵯峨吁了一口氣,哲朗知道他的肩膀放鬆下來了。
  「我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刑警亂搜家裡了,上次花了我三個月才整理好。」
  「你肯告訴我了嗎?」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保護工作人員的個人隱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不能告訴你,但要是被你偷看見那就沒辦法了。這樣算是我的疏失。」嵯峨瞄了時鐘一眼,然後走向玄關。「我去買包香煙,十五分……二十分鐘左右後回來。」
  「請等一下,工作人員的資料在哪裡?」
  哲朗一問,嵯峨一臉不悅,彷彿在說:你這人怎麼那麼不機靈啊!
  「你覺得現在還有人把通訊錄寫在筆記本上嗎?動動你的大腦吧。」
  「啊!」
  「拜啦。」嵯峨舉起一隻手,離開了房間。
  哲朗轉身小心地避開放在地上的物品,站在電腦前面。他按下開關鍵,坐了下來。
  不久,螢幕上出現畫面。他看著螢幕*作滑鼠,一一尋找和劇團有關的資料夾。他馬上就找到了。其中還有名為「成員」的資料夾。
  資料夾中列出了約三十名成員的名字、住址及電話號碼。最上面是嵯峨,從上往下數到第十六個,找到了立石卓的名字。他似乎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長澤公寓。
  哲朗取出採訪用的記事本,抄下立石卓的住址電話後,再度看著成員的名字,但是找不到佐伯香裡或神崎充。當然,也沒有美月的名字。
  他先關掉那個資料夾後,再試著找別的資料夾。有一個資料夾名為「原稿」。他試著打開一看,裡面是這樣的文章。
  「許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認為,人類可以分類成A、B、O、AB四種。但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卻不會按照血液給予他人差別待遇。」
  這是刊登在那本名叫《金童日月》的小冊子裡的文章。標題是<我們該背什麼顏色的書包呢?>哲朗下意識地瀏覽內容,他也發現了《聖誕阿姨》的內容概要。
  嵯峨似乎是將這個資料夾交給印刷廠,印成小冊子……
  他*作著滑鼠,看見螢幕上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是「左眼看不見」,而停下了手指的動作。他從頭讀那篇文章。那似乎和《聖誕阿姨》一樣,是金童劇團演出的戲碼;劇名是《男人的世界》。
  主角是一名大學棒球隊的外野手,強項是高打擊率和運用強勁的臂力準確傳球。這名選手在某場比賽中嚴重失誤,在一人出局,一、三壘有人的危險局面下,敵對打者擊出一記平飛安打,主角趨前防守。在這之前,主角表現相當出色,但是之後表現卻大為走樣。他為了防止三壘跑者得分,將球傳回本壘。然而,當時一壘跑者已經衝出壘包,如果將球投向一壘的話,就能一舉雙殺結束比賽了。他的隊伍因為他的失誤而輸球,無法進入總決賽。他在這場比賽中的失誤,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原本篤定能進入職業球隊的他,卻沒有進入職業球隊,而是到一般公司上班,同時,他也遠離了棒球。他和大學時期交往的女友結婚,也是在這個時候。
  但是隨著時光流逝,妻子和他之間的關係不知為何疏離了。她不再像從前一樣,對他完全敞開心扉。他雖然感到事有蹊蹺,還是繼續婚姻生活。
  三十年後,他躺在病床上,妻子陪伴在側。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握起她的手,向她道謝。結果妻子卻對他說了出乎意外的話:「除了道謝,你應該有話要對我說吧?還是說,你到死之前都不肯讓我進入那個世界呢?」
  他問道:「什麼世界?」她告訴他:「男人的世界。」
  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於是她忍無可忍地叫道「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左眼看不見呢?所以你才會看不見一壘跑者。最後捨棄了夢想。」
  哲朗讀到這裡,站起身來。他從放在陳列櫃上的瓦楞紙箱往裡看,裡面是《金童日月》的小冊子。他從中拿出一本翻頁,確實有一篇作品叫做《男人的世界》。他並未特別留意。
  大門打開,嵯峨回來了。
  「結束了嗎?」
  「嵯峨先生,這……這篇作品是,」哲朗指著小冊子翻開的那一頁。「這是誰寫的呢?」
  嵯峨一把搶過小冊子,瞥了一眼,說:「我寫的。」然後將小冊子丟在會議桌上。
  「你騙人!」
  「我為什麼要騙你?」
  「就算寫的人是你,基本劇情也不是你想的。提出劇情大綱的人是誰?」
  「你很煩耶,我說是我就是我。不然你是什麼意思?我寫不出那種東西嗎?」
  不是你寫的,哲朗的眼神這麼說著,瞪著嵯峨。
  「就算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不能多說一句。快,沒事了就滾出去!」他揮揮手,像是在趕蒼蠅。
  「嵯峨先生,你……」
  「我不能再說了,你不准再問!我不會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了。」
  哲朗形同被攆出了玄關。當他開門時,嵯峨在他身後說:「你不准再來了!你也不可以再來。」
  哲朗一回頭,嵯峨默默地點了個頭。哲朗也點頭回應,然後關上大門。
  他的腦中一片混亂。立石卓的住址電話好不容易才到手,他現在卻一點兒也不在乎。腦子裡想的儘是《男人的世界》這一齣戲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一打開門,就看見了理沙子的鞋。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吃三明治邊聽藍調搖滾。茶几上放著兩瓶罐裝啤酒。
  「你回來了。」她沒有抑揚頓挫地說。
  哲朗脫下大衣,一屁股坐進空著的沙發,將手伸向她的香煙。
  「你要抽煙?真稀奇耶。」
  哲朗不理她,銜起香煙點火。深深吸了一口,肺腔瞬間變熱。
  「那個拿出來。」
  「哪個?」
  「那個啊,叫做《金童日月》吧。金童劇團的小冊子。」
  「我不是說過我不知道了嗎?」理沙子拿起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和音響的喇叭各自發出不同的聲音。
  哲朗*作兩個遙控器,關掉了電視和音響。
  「你不用瞞我,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
  「《男人的世界》那件事……」
  哲朗感覺到理沙子屏住呼吸。她盯著他的眼睛,吐出憋住的氣,緩緩地眨了一下眼。
  「是嗎?」
  「你是看了那個,才突然決定不去嵯峨那裡的嗎?」
  「嗯,沒錯。」
  「為什麼?」
  「因為,」她垂下視線。「我害怕更近一步接近真相。」
  「這樣啊。」哲朗也從她身上別開視線。
  理沙子起身離開客廳,似乎是進了寢室。不久,她回到客廳,手上拿著那本小冊子。她將小冊子放在哲朗面前。
  他拿起小冊子,翻開《男人的世界》那一頁,從頭再讀一遍。
  「嚇到了?」她問哲朗。
  「算是吧。你看了這個之後,馬上就明白了嗎?」
  「當然嘍,畢竟這是在寫我自己的事。」
  哲朗抬起頭,和理沙子四目相交。她細長的手指指著小冊子說:「故事中無法進入男人的世界的可憐女人就是我。」她繼續說道:「而那個傲慢的前棒球選手就是你。」
  理沙子的聲音中,帶有令哲朗心頭一涼的語氣。但是在此同時,她的聲音中也隱含著自身的焦躁與悲傷。
  「你知道了嗎?」他問道。
  「好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的那天到來,我決定在那之前假裝不知情。」
  「原來是這樣啊。」
  哲朗用雙手撥起頭髮,輕輕按住右眼瞼。眼前的世界頓時蒙上一片濃霧,一切事物的輪廓變得模糊,相互重疊,形影渙散。就連身旁的妻子,都成了朦朧的影像,分辨不出眼睛和鼻子。
  「你的左眼視力……大概多少?」理沙子問哲朗。「不到0.1吧?」
  「不知道有沒有0.01。」
  「那麼糟……」
  哲朗將手挪開右眼,眼前的世界逐漸恢復清晰。
  「幸好右眼的視力維持在1.2.拜它所賜,我才能正常生活。」
  「你這樣看東西不會不方便嗎?」
  「一開始很不方便。可是,馬上就習慣了。」
  理沙子搖了搖頭。「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正確時間點,不過我猜得到大約時期。我想你在大三之前,傳球都沒有問題。」
  不愧是球隊經理,哲朗佩服她的觀察入微。
  「升上大四後不久。因為一點小事,左眼的視力從1.5掉到了0.1.在那之後,視力就不停地下降。」
  「因為什麼小事?」
  理沙子問道,但是哲朗沒有回答。他抽了一口便短的香煙,吐出煙後將香煙在煙灰缸中捻熄。
  「果然是因為那起意外?」
  「不准說,」哲朗搖了搖頭。「我不想提起那件事。」
  她吁了一口氣。「因為友情?」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不想憎恨任何人。」
  「你這豈不是借由不憎恨別人,自我滿足、獲得優越感嗎?」
  「你這種說法真討人厭耶。」
  「我認為你應該說出來。」
  「我不那麼認為。」哲朗銜起第二根香煙。
  事情發生在一個雨天,在體育館裡——為何那天偏偏要做出那麼孩子氣的事呢?如果老實做重量訓練就好了,但是哲朗參加了迷你比賽。如果戴了頭盔,應該就能防止意外發生。然而,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你在醫院裡昏迷的期間,我嚇得魂都飛了。」
  聽到她這句話,哲朗想起了美月曾說:「理沙子在醫院的候診室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
  「聽到你平安恢復意識,我打從心裡鬆了一口氣。」理沙子盯著哲朗說。「但是即使恢復意識,你還是失去了寶貴的視力。」
  「我一開始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認為馬上就恢復元,才會瞞著大家沒說。」
  醫生要他如果有什麼異狀馬上到醫院報到。當時,哲朗就已經察覺到左眼的異狀,但是說不出口。事實上,他除了顧慮到球友們的心情,更令他害怕的是失去王牌四分衛的寶座。他想用自己的右臂,參加最後一場大學聯賽。
  「就我看來,你在冠軍賽之前都沒有異狀。不過,你打球的方式的確改變了。」
  「傳球變少了。」
  「沒錯。」理沙子點頭。「中尾的狀況很好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你傳球的次數比前一季減少太多了。特別是長傳,你幾乎都沒有投出。你的臂力明明是前三名的,真是太奇怪了。」
  「我和教練商量,將戰略重點放在中尾身上,以活用他的速度的攻擊模式為主。當然,如果我左眼看得清楚的話,我應該會提出別的作戰方針。」
  「因為這個攻擊模式奏效而屢屢晉級,或許該說是因禍得福。但是,在總決賽中卻起不了作用。」
  「因為敵對的跑衛無懈可擊。當領隊下達以傳球為主的指令時,老實說,我覺得眼前一黑。」
  「可是在那場比賽中,你成功地傳了好幾次球。其中不是還有起死回生的長傳嗎?」
  「那是我憑著長年傳球經驗,設法投給進入右側視野的傳球目標。但是到底喪失了遠近感,失誤也挺多的。幸好外接員松崎他們彌補了我的失誤。」
  「那場比賽的最後……」理沙子翹起二郎腿,斜睨著上方。「你有沒有看見早田?」
  「我知道他跑在我的左邊。也曾想過他或許沒人防守,投給他的話說不定會成功。」
  「可是你沒有投給他。」
  「我的左側視野模糊,沒辦法掌握早田的正確位置。我剎那間猶豫了該碰碰運氣投給他,還是投給看得見的傳球目標。結果我投給了松崎。理由只有一個:我多年來的練習並不是為了碰運氣亂投。投球時要有明確的想法——教練也是這麼教我的。我不能將球投給看不見的人。」
  哲朗告訴自己,就算因為亂投而贏了比賽,也不是因為自己的實力,單純只是僥倖。然而,這也許只是自我安慰。
  「大學畢業後,所有人都確定你會繼續打球,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你卻沒有再回到美式橄欖球的世界,果然是因為左眼的緣故吧?」
  「因為如果找不到左邊的傳球目標,就不能當四分衛。」
  煙霧從放在煙灰缸裡的香煙裊裊升起。哲朗盯著煙霧,想起了畢業後看了好幾家醫院。然而,終究還是查不出來視力減退的原因。他一提起意外的事,好幾名醫師都表示這或許就是原因,但是僅止於此,他們也找不到治療方法。
  理沙子將手抵在額頭上。
  「我問過你好幾次,對吧?我問你為什麼要放棄美式橄欖球,你卻不告訴我真正的理由。你老是說些令人無法接受的借口,像是已經厭倦了,或是失去了熱情。如果我死纏著你追問,你最後一定會這麼說: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別多嘴!你記得嗎?」
  「當時……」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不應該和你結婚的。我為什麼會認為,能和連捨棄夢想的理由都不告訴我的人攜手共度一輩子呢?」
  「我只是不想讓你為不必要的事擔心。」
  理沙子閉上雙眼,緩緩地搖搖頭,說:「如果你全都告訴我的話,我不知道會有多放心。就是因為你不告訴我最重要的事,我們的生活才會充滿不安。說穿了,你希望我當的不是推心置腹的另一半,也不是終身伴侶。你心中對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早有定見,並希望我符合你的理想。為了做到這點,你甚至不惜用樁子釘住我的心。」
  「樁子?」
  「就是孩子。」
  放在煙灰缸上的香煙嗒一聲掉在地上。哲朗撿起香煙,在煙灰缸裡捻熄。
  他無法加以反駁。他想要利用懷孕將她綁在家庭中的確是事實。
  「對不起。」她放低聲音。「我不是有意要說得這麼過分。」
  「不,這並不過分。」
  「在這齣戲中棒球選手的妻子,正是我的寫照。我要問你,是不是到死之前都不肯讓我進入你的世界呢?那個叫做男人的世界的地方,是那麼神聖的地方?是聖域嗎?對男人而言,讓女人進入是那麼嚴重的事?」
  哲朗雙臂環胸,直盯著牆壁。當初搬到這裡時,這面牆應該是純白的,現在卻泛黃了。大概是被香煙薰的吧。這麼說來,理沙子自從結婚之後,煙抽得更凶了。她八成是為了壓抑各種情緒,才會不斷地抽煙。她的內心肯定和這面牆一樣泛黃了。哲朗心想,讓他內心泛黃的人就是自己。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一點說出來不就好了。」
  「那就沒意義了。你明白吧?我希望你主動向我坦白。我就和這齣戲中的太太一樣,一直在等你那麼做。可是這個太太卻在丈夫臨死前,才不得已主動發問。」她話聲一落,哲朗感覺她微微笑了。抬頭一看,她的嘴角確實綻放了笑容。「如果我們今天沒有這樣說開來,說不定我也會做相同的事,在你臨死時*問你。不過,說不定我會比你先走一步就是了。」
  哲朗從沒見過理沙子如此落寞的笑容。他的心好痛,就像是被人拿細針扎入一般。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算了,我並不是希望你道歉。再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哲朗心想,她八成希望事情能夠在理想的狀況下解決。今晚的這種解決形式,肯定和她的期望相去甚遠。但若不是這種解決形式,自己大概會像那名前棒球選手一樣,遭遇在死前受到她*問的命運。
  「話說回來,你不是有事情想問我嗎?」理沙子低頭問道。
  「什麼事?」
  「為什麼我會知道你眼睛的事,為什麼我會知道你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美式橄欖球。」
  「噢,」哲朗點了點頭。「本來我是想問清楚。不過我已經猜到了。」
  「你應該只有告訴他吧?」
  「我只告訴了那傢伙。」
  「那,就是這麼回事。」
  「你是聽那個傢伙說的嗎?」
  「嗯。」
  「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那是我們結婚後不久吧……。當時你因為工作不在家,他拿結婚賀禮來。那時他告訴我的。」
  「那麼久了啊。」
  哲朗再度訝異,女人的謊言能堅持這麼久。不,說不定幾年的時間對她而言並不長。畢竟,她都打算在丈夫死前不主動提起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
  「我並沒有主動告訴他,是他問我的。他在總決賽前問我,你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我一開始矢口否認,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說詞。還說要讓我接受視力檢查,於是我就招了。」
  「他為什麼會知道呢?」
  「因為眼神接觸。選手間會互使眼神,我和那傢伙要互相傳球,所以會在最近的距離下互使眼神,於是他發現了我的眼神有異。」
  「畢竟你們是……四分衛和跑衛嘛。」
  「沒錯。」
  哲朗想起了不滿塵埃的社團辦公室的氣味。中尾功輔主張應該告訴大家哲朗的眼睛因為意外受傷,但是哲朗堅持反對。引發意外的球友們如果聽到這件事,大概會變得意志消沉。重要的一役在即,必須避免這種情形發生。
  「就算是這樣,至少要告訴領隊和教練。你是不可能用單眼傳球的,我們要請他們重新擬定戰略。」
  「事到如今,已經不能那麼做了。何況,要戰勝明天的對手,只能靠傳球。敵對的防禦陣營摩拳擦掌,想要將攻擊的火力集中在你身上。放心,我明天一定會傳球給你。我已經打了好幾年的球。就算左眼看不清楚,我也會成功地將球傳到你手上。」
  或許是明白哲朗心意已決,中尾沒有再多說。不過,他低喃了一句:「你別逞強喔。」
  總決賽結束後,中尾似乎沒有將哲朗眼睛的事告訴其他人。證據就在於,從前的球友們直到現在還是會嘲笑哲朗,說他當時那一球犯下了有史以來最差勁的失誤。
  「為什麼中尾會告訴你呢?」
  「因為我對你不告訴我放棄打球的理由發牢騷。我還亂發脾氣,說男人的世界就那麼重要嗎?我自認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但是他好像把我的話當真。現在回想起來,他或許從中得到了這齣戲的靈感。」理沙子拿起《金童日月》的小冊子。
  「這齣戲是中尾寫的吧?」
  「你就是這麼想,才會面無血色地衝回來不是嗎?」
  「是啊……」
  如果中尾沒有銷聲匿跡的話,或許哲朗還想不到。然而,他的失蹤不可能和這一連串的事情無關。理沙子也在讀到《男人的世界》的劇情當下,察覺到中尾置身事件幕後,才會失去進一步接近真相的意願。
  「會不會是巧合呢?」哲朗試探性地說道。
  「很遺憾,不可能是巧合。」理沙子一口斷定。「我剛才不也說了嗎?這齣戲中的太太的台詞正是我的心聲。那是我對中尾說過的話。我告訴他,除非你對我說,不然我不會主動提起你左眼的事。假如要說的話,就是在你臨死之前,我會在你枕邊*問你。」
  3
  隔天,哲朗翻看學生時代的通訊錄,試著打電話到中尾老家。接電話的是他母親。哲朗沒有去過中尾老家,因此這是第一次和他家人說話。
  哲朗禮貌地報上姓名,對方馬上就想起了他是誰。哲朗知道中尾在學生時代經常在家裡提起美式橄欖球社的球友,感到有些開心。
  哲朗提到因為聯絡不上中尾,很傷腦筋。
  「噢,果然……那孩子也都沒對朋友說吧。」
  「他怎麼了嗎?」
  「嗯,呃,說來丟人,他前一陣子離婚了。」
  「這我知道。在那之後,我就聯絡不上他了。」
  「老實說,我們也是。他在離婚之後只和我們聯絡過一次,說他要去旅行一陣子,要我們別擔心。」
  「旅行?您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他什麼也沒說。我想那孩子也是大人了,父母問太多,他大概只會覺得煩吧,我就沒有追問了。」
  「這樣啊。」
  這也在哲朗的意料之中,中尾似乎和老家也斷絕了聯絡。但是既然他說他去旅行,應該遲早會回來吧。
  「我這樣問好像是多管閒事,」哲朗明知不禮貌還是說道:「他離婚的原因是什麼呢?」
  他已經做好了挨罵的心理準備,但是中尾的母親的聲音聽不出不悅,一副陷入沉思的語調說:「這個嘛……,他也沒有告訴我們。唉,畢竟夫妻之間有許多事情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感覺上她不像是佯裝不知。再進一步追問未免太不識趣,而且也沒意義。哲朗適當地結束談話,掛上了電話。
  「關於他離婚的理由,你居然問得出口。」理沙子似乎聽見了對話,在他身後說道。
  「情況緊急,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想中尾應該不會向父母一一報告自己的事。」
  「唉,畢竟他都是三十歲的男人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他和父母之間有隔閡。」
  「是嗎?我倒是沒聽說過這件事。」
  「他母親,其實並不是親生母親。聽說他親生母親在他小學的時候和他父親離婚,離開了家。中尾雖然不討厭新媽媽,但是並不會打從心裡向她撒嬌或依賴她。」
  「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那傢伙完全沒告訴過我們這件事。」
  「我是聽美月說的。」
  「噢,這樣我就明白了……」
  中尾是一個忠厚老實、心胸寬大的男人,就算誰犯了錯,也絕對不會責備對方。哲朗原本想像,他應該是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中長大,但實際上卻正好相反。或許親生母親在小時候離開他,以及擔心必須及早習慣新媽媽,對他的人格形成造成了影響。
  哲朗心想:即使如此,自己竟然在畢業十多年後才知道他的這種遭遇,他和自己的交情究竟算什呢麼?
  時鐘的指針指著下午一點。他將手伸向掛在椅背上的大衣。
  「你要去哪裡?工作?」
  「我要再去中尾家一趟。不,那裡現在不是中尾家,而是高城家吧。」
  「他太太不可能告訴你任何事的。」
  「她不說也吃虧不了什麼。」
  哲朗離開客廳,走向玄關。理沙子追上前去。
  「喂,要不要放棄了?」
  「放棄什麼?」哲朗穿上鞋子。
  「放棄找中尾。我想他應該是有什麼苦衷才決定這麼做的。我們胡亂插手會不會反而不好呢?」
  「就算是那樣,沒聽他親口說出事情原委之前,我是不會罷休的。」
  理沙子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是在她開口之前,哲朗就出了家門。
  幾十分鐘後,他站在一棟白色洋房前。他試著按響對講機,卻無人回應。看來中尾的妻子現在不住這裡。或許離婚之後,她們母女也搬了出去,她們大概是搬回了高城律子的娘家。母女三人住在這棟宅邸未免太大,而且還要在意鄰居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如果繼續住在這裡的話,孩子們腦中和父親一起生活的記憶勢將難以磨滅。
  哲朗想起了高城律子異常拘謹的表情,和放在FIAT後座的橄欖球形抱枕。她肯定知道些什麼,不,她大概全部知情。她曉得丈夫在做什麼,還有接下來想做什麼。離婚一定也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是別無他法,不得已之下才同意的。哲朗推測,提出離婚的應該是中尾。
  他離開朝車站走去。
  他也想過要造訪高城律子,但是她不可能說出真相。如果是能夠輕易告訴他人的秘密,中尾大概就不會不惜離婚,以守住秘密了吧。
  一部空計程車經過,哲朗立刻舉手攔車。不安與焦躁的情緒在他心裡膨脹。他一坐上車,馬上要司機駛往新宿。
  他在丸之內線西新宿車站下車,邊走邊比對記事本上立石卓的住址和電線桿上顯示的門牌。過沒多久,他抵達一棟三層樓高,名為「長澤公寓」的舊建築。
  他在上樓前先看了樓下的信箱,找到了寫著立石的信箱,裡頭的郵件不多。
  他上了二樓,走到走道盡頭。儘管覺得立石卓,也就是佐伯香裡八成已經消失無蹤了,但是就郵件看來,並非如此。
  哲朗按響門鈴,門的另一邊傳來聲音。接著大門開了,但是依舊拴著門簾。
  露臉的是一名看起來約莫二十歲的女子。她將一頭及肩秀髮染成了美麗的金色。她的五官屬於樸實的那類型,不像佐伯香裡。
  「有什麼事嗎?」她狐疑地看著哲朗問道。
  「這裡是立石卓先生的家嗎?」
  「是的。」
  「立石先生在嗎?」
  「他出去工作了……,您是哪位?」臉上依舊是懷疑的表情。
  「我姓西脅,有事想要請教立石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他的上班地點?」
  她不回答,微微抬頭看著他,大概是在思考他的話值不值得相信。
  「你和卓是什麼關係?他說不能隨便告訴別人他工作上的事。」
  「我和卓先生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向他請教別人的事情。我絕對不會給他添麻煩的,所以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他的上班地點呢?」
  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後說,「你有身份證之類的證件嗎?」
  「咦?」
  「身份證。畢竟,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
  「駕照可以嗎?」
  她搖了搖頭。「除了駕照之外,能夠知道工作單位的東西。名片也行。」
  哲朗從錢包中拿出駕照和名片給她看,但是她卻不滿意。
  「這張名片上只寫了名字……」
  「我不是上班族,是自由記者,呃,從事體育相關的工作。」
  「像你這樣的人找卓有什麼事嗎?」
  「那和你們無關,我在找人。」
  她定定地盯著哲朗,說:「我還是不能告訴你。」便想要關上門。哲朗馬上一腳踩進門縫中。
  「你幹什麼?我要報警嘍!」她揚起眼角。
  「如果引發大騷動的話,傷腦筋的可是你們吧。卓的本名可是會曝光的。」
  她似乎吃了一驚,臉上浮現怯意。
  「我無意破壞你們的生活。我不想硬幹,所以才會這樣拜託你。」
  她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呼出一口氣後,放鬆了關門的力道。
  「請你等一下。」說完,她消失在屋內。
  哲朗以鞋尖卡主門縫,沒等多久她就回來了。
  「這是他的上班地點。」她遞出一張立石卓的名片,上面寫著曲線有限公司,立石的頭銜是設計師。公司位於中野區野力。
  「你真的不會給卓添麻煩吧?」
  「我答應你。我有一個朋友和他立場相同。」
  她似乎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默默地點點頭。
  「你是卓的……」哲朗慎選詞彙後說道,「太太嗎?」
  「我們是同居人。」她答道,意思大概是沒有入籍吧。對立石卓的戶籍做任何變動,說不定會有危險。
  「祝你們幸福。」哲朗說完,將腳從門縫間抽出。她唇邊的線條稍微和緩了下來。
  從西武新宿線野方車站步行幾分鐘,沿環七線第一個路口,有一棟名為曲線有限公司的建築物。哲朗漠然地想像,既然立石卓的頭銜是設計師,這裡應該是一間類似設計事務所的公司吧。但是這棟建築物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一家汽車維修廠。實際上,的確有幾名身穿白色連身工作服的男人圍著一部車進行某種作業。
  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將設計圖在桌上攤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哲朗朝那個男人走去。對方似乎察覺到有人靠近而抬起頭來。
  「不好意思,請問立石先生在嗎?」
  「我想立石應該在辦公室。」
  「啊,辦公室在……?」
  「在那裡。」
  男人指著工廠一角,有一件隔起的小房間。哲朗道謝後離開。
  辦公室裡有三個男人。哲朗一走進去,他們一起將臉轉過來。
  「請問立石先生在嗎?」
  哲朗邊說邊和一個年輕人對上眼。哲朗心想,他肯定就是立石卓。他的五官中帶有和那棵聖誕樹合照的佐伯香裡的影子。誠如「BLOO」的相川預測般,他長得和藝人堂本剛有幾分神似。
  他走了過來。在哲朗開口前,他說:「到外面去。」
  一走出辦公室,他就說:「剛才內人打了一通電話給我。」他指的應該是那名金髮女子。她似乎打電話告訴他,待會兒說不定會有一個姓西脅的怪男人去找你。
  「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
  「我知道,但是在這裡不方便。」
  哲朗對立石卓的反應感到困惑,他的口吻簡直像是知道了哲朗是誰。
  「前面的馬路直走,有一家叫『木葉』的咖啡店。請你去那裡等我。」他的聲音完全是男人的聲音。無論是外表或舉止,大概不會有人能看穿他是女人吧。
  「『木葉』是嗎?我知道了。」
  哲朗離開工廠時,再度望向作業員們正在處理的事。那一瞬間,他以為那是AstonMartin(*英國高級GT跑車廠商。)的車款,但那並不是,大小也不同,只是巧妙地營造出假可亂真外觀的仿作。工廠入口處放著介紹手冊,哲朗隨手拿起一本。
  他在立石卓指定的咖啡店裡等待的時候,打開介紹手冊。曲線有限公司似乎是一家製作汽車原創車體的公司。基本車體是國產車,再依照客戶的要求,打造各式各樣的車體。擁有世上獨一無二汽車的優越感,對汽車迷而言似乎具有強烈的吸引力,近期的預約幾乎都已經滿檔了。
  哲朗想起了佐伯香裡的母親說的話,從事設計汽車的工作似乎是香裡的夢想。這麼說來,她終於實現夢想了。
  佐伯香裡或許借由變身成立石卓,而抓住了幸福。她如願從事夢想的工作,甚至還有一位嬌妻。她,不,對他而言,現在最害怕的肯定是捨棄立石卓這個名字。
  喝完咖啡時,哲朗看了手錶一眼。過了快半小時,立石卓仍未出現。他雖然認為自己不可能會被放鴿子,還是開始感到坐立不安。
  就在這個時候,放在胸前口袋的行動電話響起。不可能是立石打來的,他應該不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
  「喂。」
  「喂,QB,你好像過得不錯嘛。」那聲音並不陌生。
  「日浦?!」哲朗不禁大聲喊道,「你現在人在哪裡?」
  「這件事待會兒再說。總之,我希望你現在照我的話做。」
  「照你的話做……?」
  「首先,我有一件事必須先告訴你,立石卓不會出現的。佐伯香裡當然也不會過去。」
  「咦?這……」哲朗將手機地在耳朵上左右張望。他認為美月大概在哪裡看著自己。
  「立石卓以男人的身份生活。職場上,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今後應該還會吃很多苦,但是我想他一定能夠順利克服。我希望你別打擾他。」
  「不,我也不想打擾他。」
  「我知道。可是在這世上,自己善意的舉動有時反而會導致別人的不幸。你明白了吧?」
  「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
  「我也明白QB的心情,所以我大概必須再和你談一次。QB,你等一下有時間嗎?」
  「有,沒有也得有。」
  「那你能不能到我說的地方來一趟?」
  「我見得到你嗎?」
  「嗯,見得到。」
  「你來台場,」美月說道,「我們到那裡聊聊吧。」
  「你現在在台場嗎?」哲朗問道。
  「這我不能回答。可是,我們等下會過去。」
  「我們?你身旁還有別人嗎?」
  「這你遲早會知道。那待會兒見。」
  「等一下,我該去台場哪裡?」
  「對哦。說到台場,就讓人想到摩天輪。你在那附近等,我會和你聯絡的。拜。」
  「你的電話號碼多少……」哲朗話沒說完,電話就掛了。
  他歎了一口氣,將行動電話收進口袋站了起來。
  八成是立石卓和美月聯絡的吧。他可能告訴美月,有一個姓西脅的麻煩人物找上門來,我很傷腦筋,該怎麼辦才好?他們果然有保持聯絡。
  哲朗也可以回到曲線有限公司,再度*問立石卓。然而,他卻沒有那麼做。他很清楚美月話中的意思,而且他也並不想破壞冒充身份、拚命想活出自己的人的生活。他的目的是找出美月和中尾,知道真相。如果美月肯和自己見面的話,沒有必要找上立石卓。
  從野方到台場的交通並不方便,必須換搭好幾次電車,而且還得搭乘那輛絕對稱不上快速的百合海鷗號(*輕軌電車,連接東京市區內的新橋地區至台場及豐州一帶,採用電腦控制的無人駕駛方式行使。)。儘管沒有沒有指定時間,哲朗還是想要及早前往。他出了環七線,再度攔下一部計程車,上車之後用行動電話取消晚上的工作。
  摩天輪位於台場的palettetown內。雖然並非假日,人潮依舊川流不息。來來往往幾乎都是年輕情侶。
  哲朗抵達摩天輪前面是在下午五點多,天色已經完全變暗。中人彷彿在等夜色降臨似地,開始在摩天輪前面形成人龍。不用說,大家都是來觀看夜景的。
  過了十分鐘左右,行動電話再度響起。
  「你到摩天輪了嗎?」美月劈頭就問。
  「我就在它正前方。你在哪裡?」
  「別那麼急嘛,QB。總之,你先去排隊。」
  「你們也會來這裡嗎?」
  「我是那麼打算。在摩天輪裡面的話,就不會被其他人聽見我們的談話了,對吧?」
  「我知道了。」
  哲朗掛上電話,排到隊伍的最後方。前面一對情侶牽著彼此的手,狀似愉快地閒聊。放眼望去,沒有比哲朗年長的遊客,似乎也沒有獨自排隊的男人。
  隊伍曲曲折折。哲朗跟著前面的遊客往前走,繼續環顧四周。他心想,美月會從哪裡現身呢?但是都沒看到她的身影。
  不久,哲朗來到了自動售票機前。在工作人員促請之下,他買了票。一人九百元。上了階梯,摩天輪的吊艙就在眼前。他著急了。自己一個人搭乘摩天輪有什麼意義!
  這時,行動電話又再度響起。
  「喂,是我。」
  「嗨,我想你差不多要搭上摩天輪了吧。」美月說道。
  「馬上就要輪到我了。你們在哪裡?快點來!」
  「沒關係。你別管我們,輪到你的話就先搭。你一個人搭或許會寂寞,但是忍耐一下就好了。那,我先掛了,待會兒再打給你。」
  「喂,等一下!」
  但是美月已經掛上了電話。
  她究竟打算怎麼做……?
  當哲朗佇立原地不動時,被人從身後輕輕推了一下。一名年輕男子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得已之下,哲朗只好邁開腳步。
  撕票的工作人員納悶地問他:「一個人嗎?」哲朗「嗯」的點頭。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臉色有多難看。
  吊艙是六人座,座位呈ㄇ字型。哲朗坐在內側座位,翹起二郎腿。眼前看得見東京灣。轉頭向後看,有一棟著名電視台的建築物。
  行動電話響起,他迅速按下通話鍵。
  「你好像搭上了嘛。」
  「喂,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是說要和我見面的嗎?」
  「我沒說謊。」
  「可是卻讓我坐上這玩意兒,你打算怎麼樣?」
  「QB,不好意思,我沒時間跟你說廢話。我們應該談談更重要的事吧?」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和你當面談,而不是透過電話。」
  「別強人所難嘛。QB你聽好了,我這樣打電話給你的理由只有一個。我要你從這件事抽手,希望你別再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了。」
  「你才是在強人所難。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現在卻要我在一頭霧水的狀況下退出嗎?」
  「我很抱歉把你捲進來,我非常後悔這麼做。我也想向理沙子道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告訴我真想。這件事的背後有什麼內幕?」
  美月歎了一口氣。「QB應該也察覺到了吧。這件事的背後,賭上了為了性別而苦惱的人們一生一次的賭注。」
  「你指的是交換戶籍嗎?」
  她隔了一個呼吸的拍子後才說道:「老實說,我沒想到QB能調查到這種地步。當我聽說你出現在金童劇團的嵯峨先生那裡時,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而且你連香裡小姐和立石先生互換身份的事都查清楚了。你果然有兩把刷子,真不愧是王牌四分衛。」
  「那些人和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這一點,QB不也猜到了嗎?」
  「我想要聽你親口說。」
  吊艙過了中間點。回頭一看,東京夜景盡收眼底。前面一台吊艙裡的情侶坐著相互依偎,男方好像摟著女方的肩。
  「簡單一句話,我們是夥伴。」美月說,「難以活在現今社會的人們,正想要引發一場革命。一場無聲的革命;一場不會被任何人察覺,只有我們知道的革命。」
  「你也打算和誰交換戶籍吧?難道在戶倉的房間裡發現的戶籍謄本,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嗯,是啊。」
  「你打算假借某個人的名字活下去?」
  「這我還沒決定。要交換戶籍,必須符合好幾項條件。年紀越近越好,而且經歷最好也要相似。方言、興趣和嗜好相同的話更好,最重要的是,因為要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所以對方必須是能夠徹底斷絕之前人際關係的人。即使如此,還有其他問題,而且交換戶籍的時機必須一致。這條路走起來,比用說的還要艱辛許多。」
  「總之,你的意思是盡可能招募到越多想要交換戶籍的人越好是嗎?」
  「是的,目前登錄在名單上的頂多二、三十人。不過,至今包含香裡和立石卓這一對在內,有五對男女已經成功地交換了戶籍。我們的革命才剛展開,一切才要開始。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不能在這種重要時刻失敗。」
  「你說頂多二、三十人,但是要聚集那麼多人也很辛苦吧?你們靠的是口耳相傳嗎?」
  「口耳相傳很危險。我們甚至不願讓這類謠言傳入有關單位耳中。我們的活動低調而穩健。一旦發現可能參與的人物,我們就會充分調查,並與對方接觸。」
  「可是你們怎麼發現的?每個人都是隱瞞身份地活著吧?」
  「所以,我們安排了容易聚集這種人的場合。」
  「場合?」問完,哲朗才明白。「原來如此,金童劇團的表演啊。」
  「除此之外,我們還會舉辦許多小活動。因此,這項秘密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也不能告訴QB。所以,我雖然對你們的照顧感到不好意思,還是擅自離開了。」
  「可是我卻探出了你們的秘密。」
  「所以我才會為了求你一件事,在這種狀況下請你來。」
  「你希望我絕對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知道的內情,對吧?」
  「這也是為了你好。如果你和這種事情扯上關係,準沒好事。」
  「我無意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你可以放手了吧?這就是事實,這就是所有內幕。」
  「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吧?還有你殺害戶倉的那件事。」
  「他是單純的跟蹤狂。你也知道他手上有我的戶籍謄本,他是一個會翻香裡小姐丟棄的垃圾袋的卑鄙小人,所以我為民除害。事情就是如此。」
  「『貓眼』的媽媽桑說,香裡小姐說他和你都不是兇手。」
  美月呼出一口氣。「那是因為她不能說出實話。」
  「是你殺了戶倉的嗎?」
  「是啊。我不是說過了好幾次?事情很單純。我只是害怕會牽連到夥伴們。」
  哲朗沉默了。美月說的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事實,然而,他沒有任何證據能夠當場*問她。「我想問你一件事。」他說,「有關中尾的事。那傢伙為什麼會扯上關係?」
  美月沒有立即回答,或許是因為提出中尾的名字令她不知所措。吊艙經過了最高點。高速公路上光點飛馳。
  「功輔的事就交給我們。」
  「交給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會讓他發生不幸的事。抱歉,我現在只能這麼說。」
  「那傢伙現在人在哪裡?他和你們在一起嗎?」
  「……我們在一起啊。」
  「讓我見他。如果不行的話,至少告訴我他的聯絡方式。」
  哲朗想要懇求她,但同時也感到這種心情無法傳達的空虛。不,美月應該接收到了他的心情,但是她無法回應。
  「你是讀過金童劇團的劇情概要,才察覺到功輔和我們有關的嗎?」美月問他。
  「是的。」
  「果然。我就說被你看到那個就完了,你一定會察覺到的。」
  「那是中尾寫的吧?」
  「劇本是嵯峨先生寫的,但是提案人是功輔。他們兩個是老交情,功輔和劇團創立也有關係。」
  「那麼,那傢伙和交換戶籍也有關係嗎?」
  「是啊。」
  「中尾在我家一臉好久沒見到你的模樣,其實他早在之前就見過你了吧?」
  「沒錯。我們不想騙你,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不得不那麼做。」
  舊情人久別重逢——那一晚的事並沒有那麼簡單。他們肯定討論過,要怎麼樣才能將西脅哲朗這個爛好人騙得團團轉。
  「可是我不懂。為何連中尾都要銷聲匿跡?那傢伙既沒有性別認同障礙,也沒有其他毛病吧?不可能連他都想在戶籍上動手腳吧?」
  「功輔是普通男人。可是,人有時候還是不得不失蹤。不,或許該說正因為他是普通男人,所以才得失蹤。因為他結了婚,成了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所以背負了重擔。」
  「這話是什麼意思?」
  「抱歉,就說到這裡了。我能說的只有一件事,QB不能再和我們扯上關係了。我希望你忘掉一切。」
  吊艙持續下降,美月似乎也察覺到沒有時間了。
  「等一下,你現在人在哪裡?不管怎樣,和我見一面。」
  「我也想見你啊,我想從身旁看你的臉。可是我們還是別見面比較好。雖然會覺得遺憾,但是永別了。」
  「美月!」哲朗叫道。
  她霎時沉默了。接著,手機裡傳來她咯咯嬌笑的聲音。
  「你直呼我的名字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大概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你打算這樣和所有人訣別嗎?你打算永遠不見家人、朋友和親戚了嗎?」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我希望你能諒解。」
  美月要掛上電話了,哲朗感覺到這點慌了起來。他不禁在狹窄的吊艙裡站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哲朗看見西邊的停車場中央有兩個人影。他們的身影在燈光映照下浮現。一人身穿黑色的皮夾克;另一人是身穿長大衣的長髮女子。身穿皮夾克的肯定是美月。她將一個像是行動電話的東西抵在耳邊,而那名女子大概是香裡吧。
  兩人彷彿看見了哲朗的身影,面對他站著。
  「日浦,待在那裡!我馬上過去。」
  「你好像看見我們了。最後,至少我們見到面了。」
  吊艙再過不久就要抵達地面了,但是卻漸漸看不見美月她們的身影。
  「待在那裡!」
  「QB,你要保重。再見了。代我向理沙子問好,她是個好女人。」
  「等等!日浦。」
  然而,這時電話斷了線。他們的身影被建築物遮住,從哲朗視野中消失。
  哲朗感覺吊艙的速度突然變慢了。他站在門邊,不住跺腳。好不容易等到吊艙抵達地面,工作人員一打開門,他馬上衝下吊艙,發足狂奔。
  他奔跑穿梭在邊輕聲談笑邊走路的人群中,搭上電梯。電梯的速度也是慢得令人感到焦急難耐。
  他踏上停車場的階梯,超過走在前面的一對情侶,來到了停車場。
  然而,早已不見美月他們的身影。哲朗站在他們原本佇立的地方,抬頭仰望摩天輪,但是無法確認吊艙上的乘客長相。
  我見到你了,但是你卻沒見到我。這樣你也無所謂嗎……?
  哲朗在心中低喃道。

《單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