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下了「光」號列車後,拓實在名古屋車站的月台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啊,已經到名古屋啦,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到底是新幹線,就是快。看看鐘,從東京出發才過了兩個小時嘛。」
  「別那麼大聲嚷嚷,被人聽見了害不害臊?」時生皺起眉頭,小聲道,「剛才在車上就快啊快的,還沒說夠?」
  「怎麼了,說快的東西快,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但也別嚷得太起勁。還說車上的售貨小姐的裙子短什麼的,不停傻笑。」
  「嗯,那妞的腿長得真好看,就是有些不愛理人,我不太喜歡。不過從她手裡買的鰻魚飯味道不錯,回去時還要買。」
  「如果回去時還有錢坐新幹線——」
  時生邁開大步朝前走,拓實急忙跟上。時生在寬敞的車站內毫不遲疑地朝前走,通道兩旁都是擺滿了當地特產的小店舖。
  「噢,在賣外郎米粉糕呢。」
  「名古屋的特產嘛。」時生臉衝前方答道。
  「賣扁面的店也有啊,扁面好像也是名古屋的特產。喂,既然來了,就吃點吧。」
  「剛才不是吃過鰻魚飯了嗎?」
  「不相干的。這和女人吃了飯還要吃甜食一個道理。」
  時生停下腳步,倏地轉過身,直直地看著拓實的臉。拓實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最近老是被他這麼盯著,拓實總是抬不起頭。
  「拓實,你是在逃避吧?」
  「逃避?胡說!我逃避什麼?」
  「和生母見面。你總想將這事往後拖。」
  時生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一旁的特產店,忽然「啊」地叫了一聲,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
  「忘記買特產了。東京車站的小店裡不是賣東京特產嗎?人形燒什麼的。太粗心了。」
  「用不著。東條家就是做糕點的,哪有帶糕點去糕點店的?」
  「你還是不懂啊。正因為是做糕點的,才特別留意別處的特產。雷門的栗粉羊羹什麼的,他們肯定喜歡。」
  「沒必要讓他們喜歡,走吧。」
  這次是拓實邁開了腳步,可沒走幾步,他不得不又站住了。「喂,從這兒怎麼走啊?」
  「看看地址,那封信沒帶著?」
  「哦,那個呀。」
  拓實從上衣口袋裡取出對折的信封。那是東條須美子的繼女淳子寄來的,背面寫著地址。
  「呃,名古屋市NETUTA區……」
  「NETUTA區?是ATUTA區吧。」[註:日語中的「熱」字發音可以是「NETU」也可以是「ATU」,但在「熱田區」這個地名中念「ATU」]
  「是嗎?反正就是那裡。」
  「那麼只要到熱田站或神宮前站就行了。坐名鐵去比較方便,在這邊。」
  時生用大拇指指了指方向,快步朝那邊走去。
  名鐵的車票也是時生買的。拓實也看了路線圖,可除了自己在名古屋以外,什麼都沒看懂。該走哪條路線?該到哪兒?他一無所知。時生已將買來的車票塞到他手裡。
  「你去過東條家?」
  「沒有。」
  「怎麼那麼熟悉?」
  「名古屋我以前來過幾次。快走吧。」
  名鐵名古屋車站的月台有些與眾不同。電車的方向分了許多枝節,可基本只有上行和下行兩種。若不認準去向,就可能前往錯誤的地方。電車的停車位置也因去向而不同,若不明就裡,可能會排著隊等待很久,卻發現並未對準車門,對這些必須要適應。拓實緊跟著時生,倒也順利地上了電車。時生說他來過名古屋,看來倒是真的。
  電車裡人不多,他們就坐了可坐四人的面對面的靠背椅。拓實將胳膊擱在窗框上,手撐著下巴,看著外邊流動的景色。
  「在新幹線中看到的淨是些旱田、水田,這一帶到挺開闊。」
  「濃尾平原相當遼闊啊,拓實。看,知道這個怎麼讀嗎?」
  時生指著一處貼在牆上的廣告商印刷的地址。他的食指正放在「知立」這兩個字上。
  「什麼呀?這是。CHIDACHI?CHIRITU?」
  時生得意地笑了。
  「這讀作CHIRYUU。有點難吧?在古代還要難哩,寫作『鯉鮒』。或許是那裡鯉魚、鯽魚很多吧。[註:在日文漢字中,「鮒」意為「鯽魚」]但據說那樣太難了,才改成現在這樣的漢字。」
  「哦,既然要改,就乾脆改成好認的字多好啊。對了,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你知道的真多,都是聽誰說的?」
  時生一度神情莊重,隨即又露出笑容。「是父親叫我的。常和父親來這一帶。」
  「又是他,是那個叫木拓的傢伙吧。你老爸的老家就在這一帶?」
  「不,不是的。」時生低下了頭,不知為何言語含糊起來。隨後,他又揚起了臉。「父親喜歡這一帶,經常帶我來,估計這裡有他的回憶。」
  「哦,那倒不錯。」拓實不關心這些,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問道,「你老爸想必是為了見東條老太婆才來這兒的。說我和你有血緣關係的,也是你老爸?」
  「不是。」
  時生一時沉默不語,拓實也無心追問,再度看起了窗外的景色。外面工廠的屋頂很多。他想起名古屋是有名的工業城市。
  「我有一個建議,」時生開口道,「說是請求更恰當。」
  「你這麼說話的時候,準沒什麼好事。」
  「我覺得不會給你添麻煩。」
  「行了,行了。什麼事?說吧。」
  「嗯……我的事暫時不和東條家的人講明為好。事情太複雜了,我也想獨自調整一下。」
  「什麼?我就是為了弄清和你的關係,才來到這裡的。」
  「如果能弄清楚才是碰巧呢。這次來,最重要的是讓與生身母親見面。我的事以後再說。」
  「怪人。是你說要調查一下自己出生的事嘛。行啊,我不說就是。可又該怎麼介紹你呢?」
  「就說是朋友,不行嗎?」
  「無所謂。就算是朋友吧。」
  拓實鬆開支著下巴的胳膊,搔了搔後腦勺。「朋友」的說法使他有些不安。他想起自己已很久沒有這種親密關係了。他一直抱著「對熟悉的人也不推心置腹」的生活態度。
  在神宮前車站下了車,時生拿著那封信跑進來附近的派出所。拓實只好也跟進去。令人驚訝的是,那裡的警察居然知道東條家。
  「順這條路一直走,有座熱田神宮,過了那兒……」一位長相忠厚的中年警察特意走出派出所,給他們指路。
  他們按指點來到有成排的木結構房屋的居民區。街上的行人雖也不少,卻有一種閒適安詳的氛圍。臨街開著一家古風猶存的和式糕點店,藏青色的門簾上清楚地印著「春庵」二字。
  「好像就是那兒。」時生說。
  「看樣子不錯。」拓實直往後縮。
  「怎麼了?進去啊。」
  「等一會兒。先抽支煙可以吧。」
  拓實取出一盒艾古,叼上一支,用一百元一個的廉價打火機點燃,衝著白雲噴了口煙。一個家庭主婦模樣的人警覺地用餘光看著他們倆,走了過去。
  拓實看了一眼玩彈子得來的廉價手錶,快下午一點了。「不能保證那人在家吧?」
  「信上寫著臥床不起,估計在家。」
  「可也不知道情況怎樣,我們貿然闖進去,說不定會給對方添麻煩。」
  「現在又說只要的話,當初說不願事先打電話的不就是你?人家還特意寫了電話號碼。」
  「我討厭讓人家嚴陣以待、如臨大敵。」
  「所以才沒打電話就來了嘛。別再說了,走吧。煙不是也抽過了?」
  時生上前,從拓實嘴上將快燃盡的香煙奪了過來,扔在路邊,用運動鞋踩滅。
  「亂扔煙頭不好。」
  「那就別在這人抽啊。」
  時生說了聲「走吧」,在拓實背上推了一把。拓實這才不情願地跨出了沉重的第一步。
  門簾後面比想像中的還要暗。木框陳列櫃裡擺著和式糕點。陳列櫃後有兩個身穿白大褂、頭紮三角頭巾的女店員,屋子更深處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女子在辦公。
  一個店員正在招待一個穿著頗有品位的女客,另一個對拓實鞠了一躬,說:「歡迎光臨。」估計她心裡在想,這位客人走錯地方了,可臉上一點也沒顯露出來。但她馬上就露出了詫異的神情,因為拓實直挺挺地站著,一言不發。
  時生捅了捅他的側腹,拓實也想說些什麼,可說不出口。他不知道該怎麼自報家門。
  時生實在忍不住了,就問道:「請問東條女士在家嗎?」
  裡屋的和服女子聞聲抬頭看向他們,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瘦弱女子,玩著髮髻,帶著金絲邊眼鏡。她容貌質樸,但只要改一下化妝方法,似乎立刻就能變成一個美人。
  「請問找東條家的哪位……」說到這裡,她的嘴唇就不動了,目光落在拓實身上。接著,她似乎吸了口氣,又開口道:「該不是……拓實先生?」
  拓實看了時生一眼,又將視線移回到那女子臉上,撅起下巴使勁點了點頭。
  「果然……特意趕來了。」
  「不,說不上是『特意』,是被這傢伙催得煩了……」
  那婦人似乎沒聽見拓實的話。她走到店堂裡,說:「那麼,這邊請。」像是要將他們引入內室。
  「請問,您是……」時生問道。
  他好像剛回過神似的眨了眨眼睛,低下頭。「不好意思。我是淳子。東條淳子。」
  拓實聽了,又與時生對視一眼。
  在淳子的引導下,兩人到了裡面。店後似乎是正房。她並沒進房間,只是沿著走廊向前走。不久,眼前出現了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院子。他們邊走邊側目望著院子。
  「請在這兒稍等。」
  他們被領進一間茶室。這裡約有四疊半大小,照樣有個壁龕。
  東條淳子退出後,兩人盤腿坐在榻榻米上。
  「行啊。能有這種廂房,說明土地很多。」
  「這宅子有些歷史。和式糕點以前是奢侈品,說不定那時會邀請當地權貴的夫人開個茶會說明的,現場推出一些新式糕點。」
  「嗯。你年紀輕輕,這種事倒知道不少。」
  時生笑著搔了搔頭。
  拓實拉開糊紙的拉門,朝院中望去,看見一個長了青苔的石燈籠。想必東條須美子就在這豪宅中悠閒地打發著日子。一想到這女人因貧困而扔掉了襁褓中的嬰兒,在這帶有茶室的豪宅中過著奢侈的生活,如今又重病纏身、臥床不去,拓實心中只浮起四個字——自作自受。
  他取出香煙。
  「這種地方只怕不准抽煙。」時生道。
  「什麼?茶室就是咖啡店一類的地方,不是放著煙灰缸嗎?」拓實將放在壁龕裡的一個貝殼狀陶器拿到身邊。
  「這是放香的器皿啊。」
  「那有什麼?洗洗不就行了?」拓實點燃煙,將煙灰抖進陶器。
  「這家的財產真不少啊。」
  「也許吧。」
  有什麼了不起!拓實暗罵。
  「就看你的態度了,這財產也有可能到你手裡。」
  「哪有這種事?昏頭了?」拓實衝著時生的臉噴了一口煙。
  時生揮手驅散煙霧,說道:「從信上看,店主已經過世,現在的主人就是東條須美子。不管怎樣,你是她親生兒子,理所當然有繼承權。」
  「不是有剛才那人嗎?叫東條淳子的。」
  「她自然也有份啊,但也有幾成會轉到你名下。這得好好查查《民法》。」
  「不用查了。誰要那女人的什麼遺產!」
  在貝克中掐滅煙頭時,拓實想,自己要是再壞一點……
  如果真是那樣,或許就會略施小計,侵吞這家的財產。不,也不必是壞人,只要自己對東條須美子的憎恨再強烈一點,或許就會那樣。反過來,自己不會那麼想,說明自己太馬虎了。拓實不覺焦躁起來。
  「這就是你的長處。」時生說。
  「啊?」
  「細小的地方斤斤計較,關鍵時刻不胡來。這就是你的性格。」
  「胡說什麼?」時生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才這麼說的,令他十分狼狽。他想借抽煙來掩飾,可煙盒已空空如也。他將煙盒捏作一團,朝壁龕扔去。
  這時,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一聲「打擾了」,拉門被打開,東條淳子走進來,坐在兩人面前。她瞟了一眼放著煙蒂的貝殼,並未顯出很在意的神情。
  「我跟母親說了拓實先生的事,她說一定要見一見,您看可以嗎?」
  特地來到這裡,自然不能說不見。再說,她用這種語氣詢問,估計已經知道自己以前的偏執。拓實搔搔臉,看著時生。他不想去。明智事到如今已無法逃避,他仍不肯爽快地應允。
  「怎麼?別裝模作樣了。」時生失望地說道。
  「誰裝模作樣了!」
  他將臉轉向東條淳子,輕輕點了點頭。
  「非常感謝。」淳子低頭說道,「但在去見母親之前,有幾句話要先交代一下。在信上也寫了,母親在生病,因此模樣多少有些不雅,還請原諒。」
  「情況很不好嗎?」時生問道。
  「聽醫生說,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人世。」東條淳子腰背挺得筆直,語氣毫無變化。
  「得的是什麼病?」
  拓實看了看時生,心想,多管閒事!
  「頭內部有個大血塊,無法動手術取出。血塊越來越大,影響了大腦的功能,令人驚訝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實際上,母親最近幾乎到處於昏睡狀態,幾天不睜眼已是常有的事。今天能清醒過來真是奇跡,或許是感應到拓實先生要來的緣故吧。」
  哪有這種事!拓實在心裡嘟囔著。
  「那麼,請拓實先生隨我來吧。」淳子站起身來。
  「這傢伙也一起去,可以嗎?」拓實指著時生,說道。
  淳子面露難色,沉默不語,拓實又說:「他是我的好朋友,剛才我也說過,要不是他老催著,我還不來呢。如果他不能一起進去,我就回去了。」
  「拓實,我……」
  「你給我閉嘴!」拓實吼了一聲,看著東條淳子。
  她垂下眼簾,點了點頭。「知道了。兩位請吧。」
  拓實和時生跟著淳子身後,沿迴廊走去,但和來路不同。拓實心下詫異,這房子到底有多大呀。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迴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淳子將門拉開一條細縫,向裡邊通報。「拓實先生來了。」
  裡面沒有回應。或許有,但沒傳進拓實的耳朵。
  東條淳子回頭向拓實道:「請進。」
  她將門拉開。

《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