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櫻花更幸福的花了。
從古代的平安王朝時起櫻花就是百花之王,《千家語傳集》裡也記載有「櫻為花之首」的譽辭。
陽春四月,爛漫綻開的櫻花不愧是眾花之魁,其盛開時的奢華,謝落時的瀟灑都同樣惹人心醉,令人憐惜。
俗話說「櫻花七日」,櫻花的壽命只有短暫的一個多星期,卻具有極強的表現力,因此,享有「壁龕之中必備此花,眾花之中此花上座」的特殊待遇。
正因為如此,有時也遭人忌嫌。千利休就規定「茶室之中不准擺放過艷之花」,禁止櫻花進入茶道之境。
誠然,對以「清寂」為本的茶道而言,櫻花當然是「太過奢華而不相配」了,千利休之流的怪僻由此可見一斑。
不可否認的是,櫻花培育了日本人的美意識和豐富的想像力。
至於久木自己,他既喜愛櫻花的千嬌百媚,又覺得櫻花有些令人憂鬱和討嫌。這也許是緣於花開花落來去匆匆,自己忙碌得無暇追隨之故吧。
每年,隨著櫻花季節的臨近,新聞媒體便開始報道櫻花「前線」的消息,哪裡的櫻花開到了什麼程度,哪裡已經盛開等等,電視裡不厭其煩地播出櫻花勝地那些美不勝收的景像,可是,自己卻沒有一次能夠去飽覽櫻花的風姿。
久木總想去那些櫻花盛開的地方,悠然地賞賞花,然而總是因工作繁忙而一直未能如願,只好將就看看街道兩旁的櫻花了事。
正所謂「心不靜」,櫻花給他留下了沒有片刻寧靜,忙碌不堪的印像,直到櫻花開敗後反而倒舒了一口氣。
這樣年復一年,就產生了對櫻花的焦慮感,不過,今年與往年大大的不同了。
托現在工作的福,這個春天終於能夠盡情欣賞一下櫻花的美景了,這也是命該如此吧。
提起櫻花,人們首先會想到京都之櫻。如平安神宮的垂枝櫻,白川河沿岸的裝有燈飾的夜櫻,以及鵜鶘寺、仁和寺、城南宮等以櫻花聞名的寺廟,真是應有盡有。
以前久木利用去關西採訪和洽談的機會,也走馬觀花地去過其中的幾處。每一處都各有千秋,各處爭奇鬥艷,盡顯風流。這倒使久木覺得過於品種齊備,毫無缺憾了。
京都之櫻與周圍的古寺,神社和庭院相映成趣,加上鬱鬱蔥蔥的群山懷抱,本來就很美的花,在絕妙的背景的襯托下,更顯得風情萬種,猶如以附加值來悅人眼目的商品。
這樣的櫻花自然讓人讚歎、欣賞,然而那些凜然不群,僅僅憑籍本真之美的櫻花,也令人難以割捨。其實,賞花者所不大涉足的清雅幽靜處的櫻花,更是別有情趣。
考慮來考慮去,久木想到了伊豆的修善寺。離東京不太遠,是一個為群山所懷抱的溫泉之鄉,那裡的櫻花和旅館都有著遠離塵世的靜謐。
久木決定了之後,就於四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日,和凜子一起前往修善寺。
這個時間去賞花,比起往年來是遲了一些,不過,今年的四月偏冷,所以,花開的時間較長,伊豆一帶正是盛開的時節。那天,就是這樣一個常言所說的「春酣之時」,或者「春闌之時」的爛熟的春日。
久木和凜子一起離開澀谷的住處,久木穿一身便裝,淺鴕色的開領衫,外套一件深鴕色的夾克;凜子是一身粉紅色的套裝,領口配了一條素花圍巾,戴著灰色的帽子,手裡提著皮包。
頭天晚上,凜子回家裡取春裝時,一定見到了丈夫,久木還沒來得及問她。
不知道後來凜子家裡怎麼樣了。
計劃這次旅行時,久木就在擔憂這件事,卻沒敢貿然打聽,凜子好像也不大願意說。
四月凜子從娘家回來後不久,說過一句「我媽叫我作個了斷」。
這當然是指凜子和她丈夫的婚姻關係了。
三月中旬,當凜子的母親知道了她和丈夫不和的事實,並且知道凜子了一直有外遇時,非常氣憤,嚴厲地叱責了她,說這簡直是沒臉見親戚,也沒臉見人的事。
從那以後,凜子的母親不能坐視女兒的行為,要她盡快解決婚姻問題。
可是,據久木所知,不同意離婚的是凜子的丈夫,他想以此來對妻子復仇,凜子的母親對此怎麼看呢。
久木一問,凜子的回答說「跟她說不明白的。」
凜子的母親是老一輩的人,怎麼能理解得了作丈夫的明知妻子與人私通,卻不同意離婚呢。
「三個人見見面,好好談一談。」
三個人是指凜子和丈夫還有凜子的母親。
「媽媽喜歡他,以為談一談問題就會解決,我可不行。」
凜子又說:「弄不好,還得牽扯到性的問題呢。」
如果追究起凜子為什麼對丈夫不滿的話,會從性格不一致追究到性不和的問題上,凜子覺得,反正要離婚,不必把事情說得那麼露骨。
和凜子家的情況一樣,久木家也處於僵持的局面。
久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妻子要求離婚,而久木遲遲不表態。和凜子的情感這麼深了,應該同意才對,可是一到關鍵時刻,心情就十分複雜,既有對自己隨心所欲所導致的後果的內疚,也有要面對同事和親戚的憂鬱。還有凜子尚未離婚,自己先離的不安,最最重要的還是對徹底摧毀近三十年的生活現狀的懼怕與畏縮。
歸根結底,離婚是最後的一步,何必太著急。這種想法使得他下不了最後的決斷,他也在猜測著妻子現在是怎麼想的。
久木回家時幾乎不和妻子說話,只說些不得不說的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家,沒有爭吵,兩人之間雖然冷冰冰的,又保持著微妙的和睦。
當然,這並不等於妻子的態度有所軟化,四月初,久木回家時,妻子又提醒道:「你可別忘了那件事啊。」
久木知道妻子說的是在離婚書上簽字的事,就「嗯、嗯」地點著頭,不置可否。
他正要往外走的時候,妻子又說:「我從明天起就不在家住了。」
「你要去哪兒?」久木不由自主地問道。其實,自己已沒有資格去過問妻子的行蹤了。
「我的事與你無關。」
妻子的態度十分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
女人的態度一向是爽快明朗的,而男人在本質上都有些優柔寡斷。
也該和妻子之間作個交代了。
久木一路想著來到了東京站,和凜子坐上了新幹線「回音號」。
他們在三島下車,換乘伊豆箱根線前往修善寺。雖說正值賞花時節,因為是週日,車裡很空。
以前他們都是星期六出發,星期日回來,這次為了錯開週末的高峰時間,改為週日出發,週一回來。多虧了工作清閒,才能這麼悠然地去旅行,現在的久木不再為閒暇而嗟歎了,他要充分地享受這種悠遊。
從三島出發的電車也很空,途經長岡、大仁、中伊豆一直向山間駛去,住家越來越稀少,滿山遍野的櫻花呈現在眼前,大多是染井吉野櫻,一簇簇盛開在蔥綠的山坡上,猶如一個個粉紅色的花斗笠。
「我早就想坐這樣的電車了。」電車每站必停,列車員示意發車的笛聲,迴響在慵懶的春日裡。
電車沿著河流向前行進。天城山脈的水流匯成狩野川,然後又注入了駿河灣,河岸上到處是垂釣的人。還不到捕獲香魚的季節,河水清澈見底,難怪這裡是聞名的山榆菜產地。
他們入迷地眺望著這些城裡難得一見的群山、櫻花和清流,三十分鐘後到達了終點站修善寺。
據說一千多年前,弘法大師發現了這個古老的溫泉之鄉。《修善寺物語》上也記載有這裡是與源氏一族有因緣的地方。也許這裡溫泉多的緣故,櫻花已開始凋謝,花瓣紛紛落在久木和凜子的肩頭。
提起修善寺,人們會馬上想到伊豆的溫泉鄉。其實,值得一提的還有由空海建立的修善寺這樣歷史悠久的寺廟。
從車站坐車往西南方向去,過一座朱紅色的虎溪橋和一條馬路,幾分鐘就到了修善寺。登上正面高高的台階,穿過山門,便是竹林掩映的寺院,正殿位於寺院的最裡面。
八百年前源范賴被兄長賴朝幽禁在這個寺內,後來,在神原景時的逼迫下,自殺身亡。那以後,賴朝之子賴家也被殺死在虎溪橋畔的箱湯。岡本褲堂的《修善寺物語》就是根據這一悲劇寫成的。後來北條政子為了悼念兒子,在附近的山腳下修建了指月殿。
正殿寬展的屋頂,造型優美流暢,與後面鬱鬱蔥蔥的山樹搭配得十分和諧,就像高貴的女性一樣風姿綽約,看不到一點血腥的影子。
久木和凜子參拜了寺廟後,又過橋去了山腳下的指月殿和賴家的墓地,然後驅車返回。五點已過,雖然太陽已經西斜,仍是春色怡人。
溫泉鎮狹窄的街道漸漸寬了起來,他們終於來到了今天要下榻的旅店。
穿過入口處厚實的拱門,就是旅店的造型古雅的大門,車子在店門外面停下,女招待迎出來把他們領了進去。
寬敞的門廳裡擺放著用彎彎曲曲的枝椏做成的桌子和籐椅,從門廳可以看見院內的水地。
上次來看薪能時,凜子曾說過環繞舞台的池水很美,上千平米大的水池倒映出了雙層房梁的能舞台的幽玄姿態,舞台後面的山崖被蒼鬱的樹林所覆蓋。
好比穿山越嶺,逆流而上後見到了福地洞天,凜子目不轉睛地看入了神。
女招待把他們領到了二樓最裡面的把角的房間,一進門是個四鋪席的更衣間,裡面的和式房間有十鋪席大,靠窗子有一塊兒地板隔間,從那裡能夠看到水池的一角。
「你來看,櫻花都開了。」
久木跟著凜子走到窗邊,緊挨窗子左邊的那棵櫻樹,有二層樓高,近在咫尺,伸手都能夠到。
「我預約房間時說過要來賞花,可能是特意為咱們準備的這個房間。」
久木也是頭一次來這個旅館,以前出版社的朋友曾介紹說,修善寺有個帶能樂堂的幽靜的旅店。
「快看哪,花瓣落了一地。」
微風乍起,花瓣從凜子伸出窗外的手上,又飄落到下面的地裡去了。
「真安靜……」
到了這裡,工作、家庭、離婚彷彿都成了極其遙遠的事情了。
久木呼吸著山谷裡的清新空氣,悄悄地從背後抱住了正在凝視著櫻花的凜子。
凜子躲閃著他,生怕被人看到,其實,窗外只有盛開的櫻花和一池清水。
久木輕輕地吻了她之後,在她身邊低聲說道:「把那個帶來了吧?」
「哪個呀?」
「紅內衣呀。」
「你的命令誰敢不聽。」
凜子說完,離開窗邊進了浴室。
留在屋裡的久木點燃了一支香煙。
窗戶大敞著,一點兒不覺得冷,空氣中飄溢著賞花季節的濃郁氣息。
舒適的感覺中伴隨著倦怠,久木吟誦起了一首和歌。
「仰望二月月圓時,寧願花下成新鬼。」
這是曾經自動辭官後,浪跡天涯,漂泊一生的西行的一首和歌。
女招待沏了一壺香茶,兩人小憩了片刻,便去泡溫泉了。
從一樓走廊出去,就是室內男女浴地,久木繼續往前走,直奔露天浴池。
已經六點多了,天色逐漸變深,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露天浴池裡空空蕩蕩。
週日晚上住宿的客人很少,所以池裡靜俏俏的,只有岩石上滴落下來的水聲有節奏地響著。
「下來呀。」
久木叫著凜子,凜子還在猶豫不決。
「沒關係的。」
有人來的話,一見他們在這兒,也會迴避的。
久木又招呼了一聲,凜子才下了決心,轉過身去脫起衣服來。
這是個三十多米大的橢圓形天然浴池,頂棚覆蓋著葦席,四周也用葦席圍了起來。這種似有似無的遮攔,平添了自然天成的情趣,使人心曠神怡。
久木背靠著岩石,伸開四肢浮在水裡,凜子拿著毛巾下到池裡,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裡面走。
久木等她全身浸入池中後,就叫她到池邊來。
「你瞧。」
身子橫在地邊上,朝上面一看,已經出了葦席的範圍,可以直接看到夜空以及在淡藍色的夜幕下開放的櫻花。
「我從沒見過這麼藍的天空。」
夜空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櫻花的花瓣從空中飄然而降。
凜子剛要伸出手去接那片花瓣,又有一片落了下來。
夜幕下追逐花瓣的凜子雪白的肉體,就像一隻蝴蝶在暗夜中飛舞,妖艷美麗。
泡過溫泉後,他們開始吃晚餐。
他們感覺有些涼意,又套了件外褂,關上了窗戶。屋裡的光線照出了左邊那株搖曳的櫻花樹。
一邊觀賞夜色中的櫻花,一邊吃了起來。小菜是時令的清燉款冬和涼拌土當歸,增添了不少情趣。
久木先要了瓶啤酒,接著又換成了當地產的辣口燙酒。
女招待斟了第一杯後就離開了,於是,凜子勤快地一杯接一杯地給久木斟酒,然後,又忙著煮開芹萊火鍋,並分別盛到各人的小碗裡。
久木看著凜子麻利的動作,忽然想起了在自己家裡吃飯的情景。
和妻子一起吃飯時,她從沒有這麼勤快周到過。儘管由於多年在一起的倦怠,難得竟有這麼大的不同嗎。
久木現在才感受到有愛與沒有愛的迥然不同,凜子在家裡想必也是如此,甚至於早已不和丈夫一起吃飯了。
久木這麼想著,給凜子倒上了酒。
「兩個人一塊兒吃,覺得特別香。」
「我覺得也是。不管多麼豪華的料理,在多麼高級的地方吃,和不喜歡的人一起吃的話也索然無味了。」
久木點著頭,又一次感到了愛的可怖。
以前自己也曾熱烈地追求過妻子,可是現在兩人的關係冰冷,婚姻面臨崩潰;而凜子也曾信任過丈夫,願意和他相伴終生,現在卻是勞燕分飛。
從兩人現在的婚姻狀態來看,就像剛剛酒醒的男人和女人。清醒後的他們又相互敬起酒來,不久又要喝得醉過去了。
只喝了幾盅清酒,久木就昏昏然起來。
也許和凜子兩人一起喝,氣氛融洽,就容易喝醉。
久木抬頭看了眼窗外,那株櫻花樹還在搖曳著。
「到外面去走走吧。」
從一樓的門廳,能夠看到水池那邊的能舞台。
趁著女招待撤席的工夫,二人套上外褂出了房間。
從樓梯上下來,穿過剛才去過的露天浴池的入口,再下一個台階,來到走廊上,就看見了門廳。
門廳右邊的大門敞開著,有一個木板搭成的平台伸到水池上面。
久木和凜子坐在平台的椅子上,不覺又歎了口氣。
剛到達旅店時,他們一見到浮在池中的能樂堂就歎息了一聲。
夜晚的平台欄杆上點著燈,照亮了一池相隔的能舞台,四方形的舞台像鏡子一樣明亮,高大的佈景上畫的是一株蒼勁的古松。
能舞台的左邊有一個和式更衣間,與舞台之間由一個吊橋連接起來,這一切都倒映在池水中,宛如一幅優美的畫面。
據說這能舞台原來在加賀前田家的宅第內,明治末年遷到了福岡八幡宮,後來又遷到了這裡。
從那以來,在這簧火環繞的能舞台上,不斷上演了能樂、舞蹈、琵琶演奏以及新內曲等等。今晚沒有演出,舞台上寂靜無聲,清冷清冷的,更增添了幽玄之趣。
久木和凜子依偎著,凝視著舞台,恍恍惚惚覺得戴著可怕面具的女人和男人就要現身了。
他們是去年秋天來這裡看的薪能。
去鐮倉時觀看了在大塔宮寺內上演的能,後來下榻七里濱附近的旅館,過了一夜。
那時他們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陷入困境,幽會之後便回各自的家,怕配偶知道自己的私情。
半年後的現在,二人的家庭都瀕臨崩潰了。
「那次戴的是天狗的面具。」
在鐮倉看狂言時,兩人還笑得出來。
「可是,這兒不大適於演狂言。」
在這個深山裡的幽玄的舞台上,似乎更適合於上演能夠沁人人心,挖掘情感的劇目。
「好奇怪……」
久木望著燈光搖曳的地面喃喃自語道:「從前的人一到了這裡,就會覺得遠離了人間吧。」
「一定有私奔來這兒的。」
「男人和女人……」
久木說完把目光投向能舞台後面那神秘莫測的寂靜的群山。
「咱們兩人住在那裡的話也是一樣的。」
「你是說早晚會厭倦嗎?」
「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會產生怠情的感覺。」
說實話,現在久木對於愛情是懷疑的,至少不像年輕時那麼單純,以為只要有愛,就能夠生生世世永不變。
「或許熱烈的愛情不會太持久。」
「我也這麼想。」
凜子點點頭,久木反倒有些狼狽,
「你也這麼看?」
「所以想趁熱烈的時候結束啊。」
可能是受了燈光映照下的能舞台的誘惑,凜子的話有點陰森森的。
久木覺得一陣發冷,把手揣進了懷裡。
花季天寒,人夜以後涼意漸濃了。
「回去吧……」
在這兒呆下去的話,彷彿會被舞台上的妖氣所迷惑,被拽往遙遠的古代的時空中去。
久木站起來,又回頭望了一眼能舞台,才離開了這裡。
房間裡很暖和,靠窗邊鋪著被褥。
久木躺在上面,閉目養神,忽然睜開眼睛看見窗邊的櫻花似乎在窺視著自己。
今晚的一切也許要被櫻花偷看了。他叫了一聲凜子,沒有回音。
他又迷糊了一會兒,凜子從浴室出來了。她只穿一件浴衣,頭髮披在肩上。
「你怎麼不穿那件內衣?」
久木一問,凜子站住了。
「真要我穿?」
「你不是帶來了嗎?」
凜子轉身去了更衣間,久木關了燈,只剩下枕邊的檯燈。
在深山的旅館裡,他在看過能舞台後,等待著女人換上紅色的內衣。
自己似乎是在追求幽玄和淫蕩這樣完全相停的東西,實際上,兩者之間卻有著意想不到的共同點。比如能劇裡分為「神、男、女、狂、鬼」五種角色,其中無不隱含著男女的情慾。
剛才久木傾倒於能舞台的莊嚴肅穆的同時,又被一種妖冶、艷麗的感覺所壓倒了。
事物都有表裡兩面,尊嚴的背後是淫蕩,冷靜的內面是癡情,道德的反面是背叛,這些才是人生最高的怡樂。
久木正沉浸在退想中,拉門開了,身裹大紅色內衣的凜子出現了。
久木猛然坐起來,瞪大了眼睛。
凜子的表情像少女一樣天真無邪,在地上的檯燈映照下,凜子的長長的身影直達房頂,久木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以為是身著女裝的能劇演員登上了舞台。
定睛一看,凜子的臉上滿含著成熟女性的嬌媚、憂鬱和冶艷,活像戴女面的孫次郎。
一身緋紅,頭戴面具的女人慢慢走近目瞪口呆的久木,雙手伸向他的脖頸。
久木不由蟋縮起身子,使勁晃了晃腦袋,好容易才清醒了過來,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真嚇了我一大跳……」
凜子聽了嫣然一笑,又恢復了往日的柔媚表情。
「簡直跟能劇裡的女人一模一樣。」
「剛才看了能舞台的關係吧。」
「太像了。」
久木以前見過畫在黑底色上的孫次郎女面,那溫和柔美的表情中,蘊藏著強烈的情慾,凜子現在就是這樣的表情。
「越是閑靜矜持越顯得淫蕩。」
「你說誰哪?」
「能面呀。」說完久木突然摟住了凜子,在她耳邊小聲說:「我要剝下你的面具。」
男人變成了魔鬼,要把隱藏在女人內衣裡的淫慾揭露出來。
緋紅色真是不可思議的顏色,這種紅彤彤的色彩容易使人聯想到鮮血,產生興奮感。
尤其是用這種緋紅色做成的內衣,穿在皮膚白皙的矜持的女性身上時,凡是具有雄性本能的男人,沒有不心蕩神移的。
此刻,久木就壓在身著緋紅內衣的女人身上,宛如野獸圍著一堆鮮血淋漓的美味。
興奮之餘,久木十分感謝女人的順從,感謝她滿足了男人好色的慾念,老老實實把內衣帶來。
久木肉體緊貼著綢衣,滑溜溜的,他鬆開一隻手,伸進了衣襟不整的內衣中去。
「慢著……」凜子掘住他的手說:「這件衣服可不得了。」
久木的手始終不離開凜子的胸部,問道:「是不好做嗎?」
「不是。和服店送來時,我恰好不在家,是他收的衣服……」
「他看見了?」
「他一看是紅色的內衣,吃了一驚,凶巴巴地問我幹什麼用。」
「平時穿在和服裡面也可以嘛。」
「他好像猜著了我是要穿著它和別的男人睡覺……」
凜子和丈夫之間已經好幾年沒有性關係了,然而,丈夫一見到妻子的緋紅色的內衣,還是氣得暴跳如雷。
「後來呢?」
「他罵我是個娼妓。」
久木覺得就像在挨罵一樣,不由自主地抽回了手。
過去,這種大紅的內衣一般是妓女們穿的,賣笑的女人為了勾引和挑逗男人,常常穿著這種顏色的內衣招搖過市。
從這點上來說,這衣服的確不雅,但是把妻子說成是「娼婦」也未免太過分了。
可是,她丈夫的心情也不難理解。長時間迴避丈夫的妻子,卻為了別的男人特意定做了紅色的內衣,作丈夫的當然會怒火萬丈了。
「後來呢?」久木又害怕又想聽。「你被他打了?」
「他不會打我,非要把衣服撕碎不可。」
「真的?」
「我死活不讓。於是,他突然把我的雙手捆了起來。」
凜子搖著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我實在說不出口。」
「都告訴我。」
久木請求道。凜子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他把我一下子剝得精光……」
「要和你做愛?」
「他才不呢,他怎麼會和娼妓做愛呢?他把我涼在那兒。」
久木屏住了呼吸,聽凜子往下說。
「他拿來了照相機,說就得這樣懲治淫蕩的女人。」
「他給你照了相?」
凜子點點頭,久木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不堪人目的春畫,這個情景實在太奇特太淒慘了。因嫉妒而瘋狂的男人以此來發洩自己的滿腔憎恨。
「我受不了啦。」凜子突然喊了起來。「我死也不回家了。」
凜子堅決地說道。淚水從緊閉著的眼眶裡湧了出來。
即便發現了妻子的不忠,也不至於捆起妻子的雙手,剝光她的衣服啊。
更有甚者,竟然用照相來羞辱她,不愧是冷酷的科學工作者特有的報復手段。
難怪凜子再也不登家門了。絕不能再讓她回到那種男人的身邊去了。
久木聽著凜子的訴說,簡直無法相信她的丈夫會這麼殘忍。他想像著凜子受到懲罰的樣子,熱血直往頭上湧。
久木摸著絲綢內衣想,這件內衣同時使兩個男人瘋狂,一是因為憎惡,一是因為憐愛。
或許,緋紅的顏色就是把男人們引人瘋狂的世界的凶器。
久木受到了凜子丈夫的刺激,萌發了新的慾望,想要比她丈夫加倍地虐待她。
他慢慢抬起身,盯著身穿絆紅內衣的凜子瞧了一會兒,便打開了她的衣襟。
凜子說出了一切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在丈夫面前死命反抗的她,而對所愛的男人,卻沒有一點兒不願意的樣子。
久木在優越感的鼓勵下,又解開了她的腰帶。
剎那間,久木眼前彷彿閃過了赤裸的凜子被丈夫拍照的那一幕。從緋紅的內衣中露出的雪白而優美的裸體,就曾經完全曝露在照相機之下的。
久木決定要懲治一下凜子。
他緊緊抱住灼熱的女人,不管是哪兒,一通狂吻,從喉嚨吻到肩頭,再從胸部到Rx房。
他一會兒使勁地吮吸,一會兒用牙齒噬咬,久木要在凜子身上留下他撫愛的痕跡。
狂吻之後他們的肉體結合了,可是久木總是覺得凜子的丈夫走在遠遠的前面。
久木沒有見過他,只是通過凜子的訴說來想像他的模樣,通過凜子的肉體來和他搏鬥。
這場爭鬥的勝敗是明擺著的,他是失敗者,自己是勝利者。儘管如此,久木還要徹底地從凜子的身體裡鏟淨丈夫的殘渣。
明知對方軟弱無力,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偏要爭奪,沒有比這種爭奪更令人愉快和興奮的了。尤其是性的方面,自己佔有絕對的優勢,這就更激發了男人的自信心和勇氣,更加威風了。
久木的爭奪心也傳染給了凜子,她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到達了峰頂,終於男人耗盡了所有的精力,一切又歸於平靜了。
窗外盛開的櫻花目睹了這一幕翻江倒海般的瘋狂。
久木也好,凜子也好都早已忘記了櫻花的存在,酥軟地癱在亂成一團的被子上。
還是久木最先從癡態中甦醒了過來。
他緩緩抬起身,一眼看到身旁的凜子,就貼到她耳邊輕輕說道:「怎麼樣?」
凜子閉著眼睛點點頭。
「最近你老是自行其是的,我也開始習慣了。」
凜子撒嬌他說著。
久木覺得女人真是好奇怪,剛才還氣息奄奄的樣子,事過之後,不但不痛恨這件事,反而非常滿足,甚至希望最好別停下來。
「搞不懂。」久木歎道。「你還說再不停下來,我就要死了。」
「真是那種感覺。」
「你願意那樣吧?」
「跟你的話我什麼都願意。」
久木聽了很得意,他覺得女人的身體真是深不見底,令人生畏。
如今的凜子,對性的包容就像大海那樣廣森無垠,無論怎麼折磨,虐待她,都被她吸如體內,溶化進愉悅的海洋裡去了。
凜子起來去了浴室。幾分鐘後,她又急急忙忙地從浴室出來。
「麻煩了。」
久木吃驚地回過頭,見凜子兩手掩著衣襟,
「這是你咬的吧。」
凜子坐在久木面前,打開衣襟露出了胸脯。
「你瞧,這兒,還有這兒。」
凜子的脖子左邊和胸部,乳頭四周都有紅色的血印。
「讓我怎麼見人呀。」
「你不是說絕不回家了嗎?」
「家當然不回去了,可不能不出門哪。」
「沒關係的。」久木撫摸著凜子脖子上的傷痕說道。
「很快就會消退的。」
「得多長時間?」
「二、三天或四、五天吧。」
「是嗎,這怎麼辦哪。我明天還要回娘家呢。」
「圍上圍巾就看不見了。」
「你幹麼這麼做?」
為了不讓凜子再回到丈夫身邊而留下的吻痕,還因為嫉妒凜子那無窮無盡的貪慾。
一切都按久木所期望的那樣順利實現了,同時事態也越來越不好收拾了。
「我明天不去媽媽那兒了。」
「不去行嗎?」
「我母親要我再好好跟他談一談,我明天打算跟媽媽說我不願意的。」
看來凜子對丈夫已沒有一絲留戀了。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凜子把矛頭轉向了久木。
「你也回不了家了吧?」
「那當然。」
「不過,偶爾也回去吧?」
「那是為了拿衣服和信件……」
「那也不行,我不同意。」
凜子說著,突然在他的乳頭周圍咬了起來。
「好痛…」久木往後躲閃,凜子一點兒不鬆口。
「我也要讓你回不去。」
「你不這麼做我也不會回去。」
「男人太善變了。」凜子更加使勁地又吸又咬的。
久木忍著疼,心裡想,現在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好一會兒,凜子才慢慢鬆開了嘴,用手輕輕地摸著那個咬痕說:「我使那麼大勁兒咬還是不行……」
然後命令久木道:「你躺著不許動。」
久木順從地躺了下來,凜子把手裡的衣帶纏到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亂動啊。」說著凜子慢慢拽緊了帶子。
「喂,喂。別胡鬧,要出人命的。」
「我不會太使勁兒的。」
凜子突然騎到了久木身上,揪著帶子質問道:「你說,是真的不回家嗎?」
「真的不回家。」
久木好容易擠出一句,憋得難受。
「快鬆手,別像阿定似的。」
凜子放鬆了一些,帶子還在脖子上套著。
「你說要給我看的那本書呢?」
「我帶來了。」
「我現在要看。」
「就這個姿勢?」
「對啦。」
久木沒辦法,脖子上繫著紅帶子,爬到皮包那兒,從裡面拿出那本書,又回到了床鋪上。
「該把帶子解下來了吧。」
「不行,就這麼念!」
凜子手裡揪著帶子,以訓斥的口吻說道:「你躺下,給我念最讓你興奮的內容。」
這是一幅多麼怪異的景像啊。
在夜深人靜的修善寺一家客店裡,一對兒男女躺在那裡,中間隔著一本書,男人的脖子上纏著一條紅衣帶,女人揪著帶子聽男人唸書。
書上記錄了一個沉溺於性愛的女人,最終殺死了心愛的男人,並割去了他要害之處逃走,被捕後對審問她的檢察官的陳述。
這份記錄報告有五萬六千多字,與其說是阿定坦率大膽的陳述,不如說生動描繪出了這個女人的赤裸裸的內心裡,深厚而沉重的愛。
「好,開始念了。」
久木打開了書,凜子倚在他的胸前。
一開始是檢察官就事實確鑿的殺人及屍體損傷案,詢問被告對犯罪事實有何陳述,被告回答,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沒有出入。然後,以一問一答的形式開始了訊問。
問你為什麼要殺死吉藏?
答我太喜歡他了,想自己獨佔他,可是我和他不是夫妻,只要他活著就會接觸別的女人,把他殺死的話,別的女人就一個手指頭也碰不了他了。
問吉藏也直歡被告吧?
答他當然喜歡我,如果用天平來稱的話,一頭四分,一頭六分,我是六分。石田(吉藏)總是說,家庭是家庭,你是你,家裡有兩個小孩兒,我也不年輕了,不能和你私奔。我給你找個住處,或者包個房間,咱們就能隨時見面,永遠快樂了。可是,我受不了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
久木盡量平淡地念著,凜子也屏息靜氣地聽著。
問被告為什麼如此愛戀石田呢?
答說不上石田哪兒有什麼特別,要說他長得是真沒挑的,我從來沒見到過這麼風流的男人。一點兒不像四十歲的人,最多二十六人歲的樣子。他特別單純,為一點小事都要激動半天,臉是藏不住事,就像嬰兒那麼天真無邪,不管我幹什麼,他都喜歡,很依戀我。還有他的床上工夫也相當了得,他懂得女人,能長時間控制自己讓我充分滿足,而且能連著來好幾次。我感覺他是真心喜歡我,而不僅僅是技巧上的。
問那些天你們一直住旅館嗎?
答五月四、五日住在滿佐喜旅館,他說錢花光了,要回家去取,我說要把他的那東西割下來,石田說「回家我什麼也不幹,我只和你幹。」他回家後,剩我一個人時,嫉妒和焦躁使我快要發瘋了。十日晚上,我到離他的店不遠的地方找了他,喝了點酒,又和他一起回到滿佐喜住了下來。
久木越念越興奮,兩人貼得越來越近了。
凜子動情地說:「實在太真實了。」
阿定的供述非常率真,沒有一絲卑怯,很能打動人心。
「這個女人一定很聰明。」
她的態度十分冷靜客觀,對自己的情感以及床上行為,一點不加掩飾。
「她以前是幹什麼的?」
「她出生在神田,是個注意打扮自己的要強的姑娘,她娘家經營的鋪席店破產後,當了藝妓,後來不斷地換行當,到石田的小店去當女招待時,名字叫加代。」
久木翻到前面有阿定的照片的那一頁給凜子看,是出事後照的,她盤著圓害,眉目清秀,平靜的目光中流露出寂寞。就是這美艷之中隱藏著無窮的魔力。
「真漂亮。」
「像你一樣。」
久木開玩笑地說。不過,凜子那種能牢牢抓住男人心的柔媚很像阿定。
「我可算不上美人。」
「你的氣質好。」
久木趕緊補了一句。
「事件發生時阿定三十一歲。」
久木拿起書接著念下去。
問你陳述一下五月十六日一邊勒石田的脖子,一邊性交的經過。
答在十二三日時,石田跟我說「聽說掐脖子挺好玩兒的。」我就說「是嗎?那你掐我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就鬆了手,說捨不得掐我。於是,我就騎在他身上,扼住了石田的咽喉,石田說怪癢的,別掐了。十六日晚,和石田上床時,覺得他簡直可愛死了,就咬起他來。這時我忽然想到了勒脖子玩兒,就順手從枕邊拿起我的腰帶繞在他脖子上,一邊拽著帶子一邊做愛,開始時,石田覺得好玩兒,伸出舌頭裝死,再使勁勒了一下,他的小腹鼓起來,那東西變得硬梆梆的,感覺特別好,我跟他一說,石田說,只要你舒服,難受我也能忍。我看見他直翻白眼,就說「你難受吧?」他說「不難受,隨你折騰。」就這麼又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十七日凌晨兩點。我只顧注意下邊了,不知不覺使過勁兒了,只聽他哼了一聲,那東西突然軟了下來,我慌忙解開帶子,石田叫道「我的加代」,哭著抱住了找,我給他按摩胸部,他的脖頸上有紅紅的一條勒過的痕跡,眼睛腫起來。我把他領到浴室,給他洗脖子,石田沒有生我的氣,照了照鏡子說「你可真夠厲害的」。
問請醫生看了嗎?
答想去請醫生,可是石田說「弄不好,會被警察知道的」,所以我就給他又是冷敷,又是按摩的,還是不見好。傍晚,我去藥店,說是「客人打架,把脖子掐腫了。」大夫給了些消炎藥,讓一次吃三片。
凜子聽到這兒,害了怕,趕緊把久木脖子上的帶子解了下來。
問事件前一天晚上,你們一直在旅店裡嗎?
答石田臉腫得出不了門,早上只吃了點沙鍋燴泥鰍,晚上我出去買藥順便買了個西瓜給他吃。然後他喝了一碗素湯麵,我吃了個紫菜卷,又給他吃了三片消炎藥,他說不管用,就又吃了三片,石田瞪著眼睛還是睡不著。他說「沒有錢了,還得回去一下」。我說「我不想回去」。他又說「我這副樣子,被店裡的女傭看到多不好啊,我必須回趟家,你先在下谷那兒住一陣」。我說「我就是不讓你回去」。他又說「你不願意我也得回去,你知道我有孩子,不能總和你旅館人呆著呀。為了我們的能長久好下去,多少要忍耐一下。」我覺得石田這一走我們得分開一段時間了,我哭出聲來,石田也眼淚汪汪地一個勁兒安慰我。他越這樣我越生氣,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勸告,心裡在琢磨怎麼才能和他長久在一起。
問那麼,那天晚上你們還是在那兒住的?
答磨來磨去的就到了晚飯時間,女傭端來了我們要的雞湯。給石田喝了之後,十二點左右上了床。石田的臉還腫得老高,無精打采的。見我滿臉不高興,就賣力地愛撫我,討好我。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困了,先睡了,你在旁邊看我睡覺。」我摩挲著他的臉說「你睡吧,我看著你。」石田便模模糊糊睡著了。
久木伸手撫摸起凜子來,另一隻手拿著書繼續念。
問你什麼時候下決心要殺死他的?
答上次他回家時,我一個人越想越難過,曾有過這個念頭。十七日晚上,石田對我說,為了我們的將來得暫時分開一段日子,我看著他的睡臉心裡想,石田一回家,他的老婆就會像我那樣愛撫他,而且,這一別一、二個月見不到他了。上次他回去才幾天我都受不了,這麼長時間怎麼熬啊,真不想放他走。以前我要他跟我一起死,或者逃到別處去,他不當回事,光說包個地方就可以永遠做情人。所以我下了決心要使石田永遠屬於我自己。
問被告敘述一下十六日晚用腰帶勒死熟睡中的石田的經過。
答石田睡覺時,我左手摟著他的頭部,看著他睡覺,忽然他睜開眼,看到我在身旁,又放了心,閉上眼說「加代,我睡著的話,你是不是還要勒我?」我「嗯」了一聲,朝他微微一笑,他說「要勒就別停下,不然特別難受。」我嚇了一跳,不過,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一會兒石田睡著了,我伸出右手拿起腰帶把他的脖子繞上,挽緊兩頭勒了起來。石田突然睜開眼叫了一聲「加代」,欠起身來抱住我,我哭著說「對不起」,更使勁地勒緊了帶子,石田哼了一聲,兩隻手顫動著,不一會兒就不動了。我解開了帶子,渾身抖個不停,就抄起桌上的酒盅,對著嘴喝了起來,我怕他沒死,又勒了一下之後,把帶子藏到枕頭底下。然後,去樓下看了看,靜悄悄的,時間是夜裡兩點多鐘。
凜子長出了一口氣,阿定親口敘述的殺死所愛的男人的經過,使她興奮不已。
問敘述一下傷害屍體,以及留下血字的經過。
答我殺了石田後非常平靜,好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心情很舒暢。我飛快地喝了一瓶啤酒後躺到他的身旁,見他嘴唇發乾,就用舌頭添他的嘴唇,又給他擦乾淨臉。我一點兒沒有躺在死人身邊的感覺,反而覺得他比活著的時候更可愛。一直躺到了天濛濛亮,在撫摸他的時候,我產生了要把他那個東西割下來帶走的念頭。我從掛幅後面取出了以前藏在那兒的刀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割下來。割的時候不小心把我的腿給劃破了,我把它放在紙上時,手指沾上了血,就在他的左腿和床單上寫下了「定吉二人」,接著用刀子在他的左臂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盆裡洗了手,撕了張雜誌的封皮,把那個寶貝包上,又將他的兜襠布裹在腰上,把那個紙包塞進腰裡。又把石田的內褲穿上,外面套上自己的和服,繫了腰帶,收拾了房間,把帶血的手紙扔進了廁所。一切做完後,我只帶了那把刀子,最後吻了他一次,給他蓋上毛毯,用手巾蒙上了他的臉。上午八點左右,我下樓對女傭說「我去買東西,中午之前別叫醒他」,就離開了旅館。
問你為什麼要把石田的男性東西割下帶走?
答因為這是我最喜愛最看重的東西,要不然,給他洗身子時,他老婆一定會觸摸它,我不想讓任何人碰到它。石田的屍體只能扔在旅館了,可是只要有他的這個東西,就覺得和石田在一起,不感到孤單了。至於為什麼寫「定吉二人」,是想讓別人知道,殺了石田的話,他就完全屬於我了,所以從各人名字中各取一字。
問為什麼在左臂刻上「定」字呢?
答為了在石田身上打上我的烙印。
問為什麼穿上石田的兜襠布和內褲?
答為了能聞到石田身上的味兒,也是為了留作紀念。
問敘述一下犯罪後逃跑的經過。
答五月十八日上午人點的時候,我離開了滿佐喜,身上帶著五十元錢。我先去上野的舊貨店賣掉了身上穿的衣服,買了件單衣換上,又買了個包袱皮,把刀子包在裡面,還換了雙新的木屐。然後給滿佐喜打電話,對女傭說我中午回去,在這之前不要叫醒石田,女傭答應了。看來還沒入發現石田被殺,我放下心。又給老相識大宮先生打了電話,要他到日本橋來一趟,一見面我就哭起來,我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與先生無關。」分手後,覺得有點冷,又去買了件單衣穿上,坐出租車來到濱叮的公園,在那兒考慮了半天,最後決定到以前呆過的大阪的生駒山去自殺。
問殺死石田那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
答我想去大阪自殺,可又沒有勇氣馬上去死,十點左右我去了以前住過的上野屋旅店,在那兒洗完澡,上樓睡覺。在被子裡打開那個紙包,摸著那個東西,哭哭啼啼的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上,我看見報紙上醒目的登出了我以前的照片和事件的報道,害怕被店裡人認出,慌忙結了帳,外面下著雨,我借了木屐和雨傘離開了上野屋。
問你交代一下從十九日以後到被捕這段時間的活動。
答因為下雨,我打算坐夜班車去大阪,所以先去淺草看了場《阿夏和清十郎》的影片,然後去品川車站買了去大販的三等車票。離發車還有兩個鐘頭,我買了五份報紙,準備帶到車上去看,我在車站的小店裡喝醉了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後去品川館做了按摩,躺在那兒模模糊糊夢見了石田。我想找個地方吃晚飯,打開報一看,上面都是關於我的報道,還寫著每個車站都佈置了警察,找一想大阪去不成了,就打算在這個旅館裡死。可是欄杆太低,吊不死人,我就坐等警察來抓我,一直等到夜裡一點。第二天早上,我讓女傭給我換了個偏房,這樣可以把腳伸到院子裡。我借來鋼筆和信紙分別給大宮先生、黑川先生和死去的石田寫了三封遺書,半夜喝下兩瓶啤酒,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警察來抓我時,我說了句「我就是阿部定」,就這樣被捕了。
久木念得有點累了,下面是最後一個高xdx潮,阿定訴說被捕後的心情。
問被告對這次事件是怎麼想的?
答剛來警察局的時候,我還樂意談論石田,到了夜裡一夢見他我就非常高興。可是現在我的心情起了變化,後悔不該那麼做。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請求法院酌情判刑,盡量不要開庭審判或當著眾人的面訊問那些事。也不用請律師,我服從裁判,心甘情願地服刑。
問還有其它補充嗎?
答我最遺憾的是人們把我誤解為色情狂,我想說說我的想法。我到底是不是性變態,調查一下我的過去就知道了。我從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我也喜歡過別的男人,但是都考慮到時間和場合理智地分手,連男人都感到驚訝。唯獨石田讓我找不出不滿意的地方,只是多少有點俗氣,這一點反倒使我更著迷,他簡直使我神魂顛倒。我的事傳開後,人們都把它當作稀奇古怪的事來議論,可是我覺得女人喜歡男人的東西有什麼可奇怪的呢?說白了,女人要是喜歡一個男人,就連他喝剩的湯也願意覺得好喝。迷戀上一個男人,想要做我所做的事的女人大有人在,只不過沒有做而已。當然,女人不都一樣,有的人看重的是物質,然而像我那樣由於喜歡過頭而失去控制做出了那種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色情狂啊。
久木念完了,回頭看了看凜子,她的臉紅紅的,還沉浸在阿定的動人的訴說之中。
久木覺得口渴,起來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喝著,凜子也下了床鋪,坐在久木的對面。
「你怎麼啦?」
久木一邊往杯子裡倒酒,一邊問道。凜子讚歎著「真了不起」,然後又說「我原先誤解了阿定,覺得做出這種事的女人實在太下流,太荒唐了。其實她是個很直率的,可愛的了不起的女人。」
這份報告使凜子對阿定的看法大大的改觀了。
「你是怎麼弄到這份材料的?」
「我特別想看到這份報告,就到法務省去借,結果被拒絕了,理由是這個事件涉及個人隱私,除必要的學術研究以外,概不外借。」
「你就是為了學術研究啊。」
「我是以人物為主線研究昭和史的,所以以為理由很充足,沒想到怎麼說都不借。」
「如果公之於天下,反而對阿定有利吧?」
「是啊,政府部門總是這樣神秘兮兮的。我又到別處去找,才知道這份調查記錄早已流傳到社會上了。」
「在哪兒找到的?」
「這屬於秘本,即不能公開發行的秘密傳閱本。」
「這麼說有人看到過原始記錄?」
「很可能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或者是書記員,他們手裡有副本,於是就流傳開來。」
「那還有什麼密可保呢?」
「這就是政府部門的特點。」久木發起牢騷來。
凜子喝了口啤酒,拿起那本書翻開第一頁,有一張事件發生後登在報上的阿定和吉藏的照片,另外還有一張阿定被捕時的照片。不可思議的是,被捕的阿定和逮捕她的警察們都笑嘻嘻的,就像在開慶祝會一樣。
「被捕以後阿定反而鬆了口氣了。」
「這麼容易就抓到了犯人,又是個大美人,所以警察也樂顛顛的。」
「看起來是件荒唐的事,不過不能說就是變態行為啊。正如她自己所說,別人只是沒做而已。」
「你理解她的心情?」
久木開玩笑地反問道。凜子立刻點點頭:「當然理解了,特別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會產生這種念頭,沒什麼可奇怪的。」
「可是我覺得也不必非要把他殺了。」
「這關係到愛得有多深的問題,愛得死去活來,非要佔為己有的話,就只有這條路了,你說呢?」
被凜子一反詰,久木犯起難來。
「不過,實行不實行是另外一回事。」
「你說得也對,可是,真喜歡上一個人的話就難說了。女人的心裡都藏著這種念頭的。」凜子直勾勾地盯著久木的臉說道。
久木忽然覺得燥熱,便站起來打開了窗戶。春夜送來涼風習習,久木頓覺舒暢起來。
「你也到這兒來。」
久木招呼著凜子,兩人並肩站到了窗前。
「真安靜……」
久木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忘掉阿定那鮮血淋漓的故事。
在這萬籟俱寂的旅店裡,阿定的事件恍如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眺望著正前方聳立的黑濛濛的山峰,凜子忽然說道:「你看櫻花……」
久木扭頭一看,從櫻花樹上,花瓣紛紛墜落,其中一片被風刮到了窗邊來。
「原來夜裡也在掉啊。」
久木回想起兩人去露天浴池時,在床上嬉戲時,以及念調查書時,花瓣一直在掉著。
「我們睡了以後,還會繼續掉的。」
「那我就不睡了,看著它掉。」夜空中櫻花無聲地謝落著。
久木有點疲倦了,輕輕地扶著凜子的肩頭,小聲說:「該睡了……」
久木先鑽進被子,凜子站在窗前喃喃道:「開著點兒窗子吧。」
微風徐徐吹來,感覺很舒服。
久木閉著眼睛點點頭,凜子關了燈也躺了下來。
「這女人也怪可憐的。」
久木沒明白凜子的意思。
「要是我的話,就不這麼幹。再怎麼喜歡一個人,把他殺了還有什麼意義呢?」
久木也同意這個看法。
「殺了他,可以使他完全屬於自己,可是她以後的日子還會幸福嗎?」
刑滿出獄後,阿定又重新在淺草附近的料理店幹活了,可是「阿定所在的店」的廣告一打出去,她就不得不被人們好奇的目光所包圍了。
「再努力贖罪,殺人犯的事實是改變不了的。」
「還是活著的人可憐哪。」
凜子的話一點不假,可是久木又覺得男人被那麼體無完膚的殺死也夠可憐的。
「不管怎麼說,兩人都夠慘的。」
「也許吧……」
凜子沉默了一會兒說:「反正不該一個人活下來。」
「什麼?」
「兩個人一起死就好了。那樣可以永遠廝守在一起,不會感到孤單了。」
久木有點兒喘不上氣來,翻了個身。
凜子的話使他突然覺得不大舒服,他把臉靠近凜子的胸前。
被阿定殺死時,男人也是這樣躺著。久木心情鬆快起來,突然伸出舌頭愛撫起凜子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久木忽然覺得舌尖觸到了一個薄膜一樣的東西,一會兒又觸到了一個。
久木把座燈拿近了一瞧,原來她的乳頭上粘著兩片粉紅的花瓣。
「櫻花……」
久木哺咕著,凜子奇怪地望著他。
「你的嘴唇上也有……」
久木這才發現有個花瓣粘在自己的嘴唇上,就把它拿下來,貼到了凜子的胸脯上。
久木抬頭望望窗戶「是從那兒飄進來的。」
照這個速度,再有一、二天櫻花就會完全凋謝的。
久木摟著凜子,隨風飄舞的花瓣,一片接一片不停地飄落在凜子身上,她那雪白柔軟的皮膚漸漸變得變成桃紅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