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人們無不為櫻花的短暫無常而歎惜、惆悵,櫻花謝落意味著夏天的到來,白天越來越長,百花也競相開放了。
紫籐花、杜鵑花、鬱金香、虞美人草、牡丹、石捕花等等數不勝數,群芳爭艷,再配上新綠妝點的草木,大地一派生機盎然,光彩奪目。人們面對這美景,早已忘卻了嬌貴而又纖弱的櫻花。
從現在起,人們不必再像四月初花的淡季時那樣為櫻花一喜一憂了。
櫻花謝落後的五月,春光明媚,遍野花香。
現在久木全身心地迎接百花爭艷的夏季的來臨,自己的內心也像虞美人草一樣隨風搖曳著。
先從年初租借的房間談起吧。
在修善寺時,兩人都決定不再回自己的家之後,就把這兒當作了根據地,可是這間屋子過於狹小,傢俱又都是臨時置辦的簡易用品,使用起來很不方便。
如果可能的話,應該換一間寬敞一點兒的,只是花費要大一些,而且還必須解決戶籍的問題。
最近他們經常住在這裡,管理人和鄰居都認為他們是夫婦,當然也有人用懷疑的目光看他們。
凜子一天到晚幾乎都呆在屋子裡,肯定更感覺擁擠,干家務時也伸展不開,衣櫃小得裝不下衣服。看著她在飯桌上鋪開紙張寫毛筆字的寒酸樣子,久木不覺心疼了。
一想到凜子受的這些罪,都是由於背離了家庭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緣故,久木心裡就特別難受,想要花錢租間大點兒的房子,可是跟凜子一商量,她總是反對說「算了,就住這間吧。」
可能是凜子不想讓久木太破費,也可能對現在的房子還算滿意。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每天回到這兒來。」
每當聽到凜子這樣懇切的話語,久木就激動得把她抱在懷裡。
討論房子的問題最終還是為了兩人能呆在一起,所以每次總是以擁抱來結束這個話題。
就像阿定他們在旅館裡,一有空就親熱一樣,久木和凜子也是常常以互相接觸來撫慰對方。
並不一定每次都要發生關係,互相接觸、愛撫著對方入睡是常有的事。
也許這個地窖一樣狹小的空間中飄散著的情愛的氣息侵染了凜子的身心,才使她不願離開這裡的吧。
這個時期凜子對性的好奇心又增進了一步。
五月初的一天晚上,兩個人買東西回來時,路過一個傢俱店,久木想要給凜子買個大點的書桌,在店裡轉悠的時候,瞧見一個很著實的穿衣鏡,鏡框做工比較粗。久木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就對凜子說:「把它放在床邊怎麼樣?」
凜子來了興趣,問道:「床邊放得下嗎?」
床靠牆放著,把這鏡子貼牆放或掛在牆上就行了。
「這麼大的鏡子把我們全給照進去了。」
久木嚇唬她說,凜子卻當即拍了板,小聲說「買了吧。」
結果鏡子當天晚上就給送來了,馬上安放到了床邊,兩個人迫不及待地躺下來試了試。光線不夠,又把檯燈挪過來使鏡面更明亮了,還調整了一下鏡子的角度,便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下半身了。
凜子覺得很刺激,不斷地從久木懷裡抬起頭窺視看鏡子,嘴裡不住叫著「太棒了……」
久木覺得凜子既可愛又可怕。
每天都這樣下去的話,凜子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呢。一旦發動起來就無法控制她,簡直和原來的凜子判若兩人。
此外,久木和凜子第一次去買了一種商品。
他們從澀谷的商店街轉進一個胡同時,偶然看見裡面有個專買用品的商店。
久木問凜子「要不要進去看看?」凜子不知道這個商店裡賣的是什麼,跟在久木後面進去一看,店內到處掛著內衣褲和皮質器具,皮鞭等等,才發現這不是普通的商店,又看見各種奇形怪狀的軟管和環套等東西,才發覺這不是女人來的地方。
久木拽著她的袖子,在裡面轉著看,凜子不敢看,低著頭說「真噁心」,卻沒有走的意思,還指著一個軟管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久木拿在手裡給她講解了用途,凜子很驚訝,害怕地用手摸了一下。
久木故意要為難凜子,花了不少錢買了一個。
「男人喜歡這種玩藝兒?」
「其實那裡賣的東西都是取悅女性的。」
現在的久木完全被凜子所左右著。
無論是鏡子還是大人的玩具,久木是鬧著玩兒買下的,而享受這些的卻是凜子。
兩人交歡時凜子從沒有滿足的時候,而久木則精疲力竭,苟延殘喘到最後。
性方面女人原本佔據著壓倒的優勢。女性一旦知道了快樂,就會變得像沼澤一樣深不可測;相比之下,男人的勇猛就好像沼澤地上蹦蹬的魚,浮在表面,是瞬間即逝的。
在這有限與無限的較量中,無論對快樂的感受度,還是尋求快感的持久力,男人都遠遠遜色於女人。
近來,久木每日每時都在體會、感受著這一切。
如今早已談不上指導女人了,學生已經長大了,長成一頭連調教者也望而生畏的巨象了。
丈夫不願教會妻子這些東西,就是懼怕她變成這樣的巨象。
一旦把妻子引導到那個程度的話,那麼就必須半永久性地為滿足妻子而努力了。
然而,對於外面的女人,就可以衝破這個局限,因為不必每天都要應付,有時還能夠躲開。
可是久木現在卻被可以躲開的女人緊緊抓住了,就像被粘到蜘蛛網上的小蟲子似的,怎麼也掙不脫了。
和凜子交往了一年多了,不知為什麼自己對她還是迷戀如初。
有的戀人一年左右就互相厭倦而分手,而他們不但沒分手,感情還越來越深,雙雙落入了一個找不到出口的戀愛地獄中去了。
最大的理由是,兩個人共同走入了深不見底的性愛世界之中了。
不言而喻,這是認識凜子之後才能到達的世界,其它的女人包括妻子都沒能到達這個深淵。
凜子也是同樣,認識了久木男人才第一次進入了眼花繚亂的性的世界。
凜子的魅力之一就是表裡完全不同。
以前見過凜子的男人,都以為她是位高雅矜持的,對性不關心的古板的女性,實際上完全相反,表面一本正經,端莊文雅的凜子,一旦進入了情愛的世界,就立刻變得難以置信的淫蕩,這樣的女人最能煽動男人的好奇心。
不過最近有所變化了,他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男人們常常色迷迷地打量她,凜子還說她在公園等地方散步時,常有人跟她搭話,要和她交朋友。
「我是不是有點魅力啊?」
久木見她佯裝不知的樣子,就故意說:「男人是用感覺判斷淫亂的女人的。」凜子道:「我可是你的傑作呀。」
「以後出門的時候,我要把你鎖起來。」
久木嘴上開著玩笑,心裡想現實中被鎖住的正是他自己。
久木已經被凜子的蜘蛛絲徹底纏住了。當初久木張開的蜘蛛網,現在反過來縛住了他自己,一動都不能動。
有時久木覺得自己很可悲,既然好容易找到一個可愛的女人,就應該多少掌握一些主動權,現在卻完全被對方所支配,任由她為所欲為。
不可思議的是,墮落到這種地步,倒發覺別有一種樂趣。
到了這種地步煩惱也沒有用,今後只有順其自然,更深地陷進去了。這既是一種無奈,又是對自己墮落本能的放任。
久木的思緒微妙地傳導給了凜子,有時她輕輕歎口氣說:「你也別想大多了。」
冷靜下來一想,今後不能總像現在這樣懶懶散散地生活,應該暫時告一段落,徹底解決一下各自的婚姻問題。
可是久木沒有心情面對令人沮喪的現實。
和妻子離婚的事以及有關的種種問題,亟待久木去解決,久木卻懶得折騰,得過且過。如果妻子來催的話,辦手續也可以,不催的話,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
凜子也一樣,和丈夫斷絕了來往,卻不主動去找丈夫談判離婚。
總之兩人現在一味地沉迷在屬於他們自己的愛巢之中。他們十分清楚這是在逃避,是不負責任,然而要他們幡然悔悟,回歸家庭已是絕不可能的事了。
他們不停地墮落下去,就如同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旁觀者看來,簡直是頹廢透頂的行為,而他們本人卻不以為然。聽任自己在黑暗的慾海上飄浮,在無比快樂的幸福花園裡這游。
他們在向肉體的極限、愉悅的極限挑戰。
然而不僅整天悶在屋子裡的凜子,就連每天去上班的久木,也意識到在現實和夢幻的生活之間產生了破綻。
白天,他去公司和同事們打交道,坐在辦公桌前是現實,回到兩人的住處,沉浸於情愛的生活就像是夢幻。
使這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並行不悖,融為一體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澀谷住處的糜爛生活的跡像也帶到了辦公室,女秘書試探他說過「近來你的臉色不大好」,見他打盹兒,又挖苦道「別太勞累了。」等等。
男同事們還沒有說得那麼露骨,只有松村看見他那副疲憊的樣子,關切的問「你身體沒問題吧?」
久木每次都回答得含糊其詞。到了五月中旬,大家終於知道了他外宿的事。
一次,松村有急事找他,往他家裡打電話時,他妻子告訴松村:「他早就不在家裡住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語氣非常冷淡,還說:「不過是吵架,沒什麼大事。」
雖說應付過去了,但是久木外面有女人,而且同居在一起已成了公開的秘密。
工薪階層是幹活掙工資,從這個角度是講,私生活不大檢點,只要好好工作,問題就不大。
可是如果由於私生活方面引起爭端,也不可避免地對公司的工作產生微妙的影響。例如,陷入三角關係的話,第三者或妻子來找上司訴苦等等,就會對自己非常不利。和銀行等職業相比,出版社寬鬆一些,但對男女間的糾紛也很反感。
久木的工作清閒,問題也沒有表面化,只是偶然從他和妻子的電話中,讓人聽出來,他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
一天,屋裡只剩下久木和室長鈴木兩人時,鈴木跟他聊起來,
「可真難為你了。」
久木聽了,吱吱唔唔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鈴木又揶揄道:「我真羨慕你的精力啊。」
鈴木沒再說什麼,只是想讓久木知道,自己也聽到了傳聞,那麼,其他人就更甭提了。
被大家知道也沒什麼可緊張的,反正早晚是要離開家的,被人知道反而覺得輕鬆了。久木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還是放心不下別人的看法。
被降了職,家庭不和又曝了光,更沒指望再受到重用了。
在公司心情鬱悶的話,人往往會躲進家裡去。久木在公司倒沒有不如意之處,只是和別的女人同居這件事,已經傳開,每當別人說悄悄話時,他就感到不安,以為是在說自己。見到其它部門的人也覺得別人都在議論自己。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也許是自己多心。這時,能夠安撫他的只有凜子了。
一回到澀谷那兒,和凜子兩人在一塊兒時,任何社會規範、倫理道德在這裡都不起作用了。只要在這間屋子裡、就不會被人批評、議論,沒有人指責他縱情聲色。而且還有溫柔接納他的女性。他自然願意呆在這兒了。
雖然這間屋子可以恢復疲勞,平靜情緒,但他會突然被某種不安所攫住。
和凜子這樣混混噩噩地生活期間,自己漸漸脫離了公司的同事和社會交往,發覺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們自己了。越來越疏遠了社會,使他們更難恢復到原來的狀態了。
使久木深切體會到這一點的是和衣川的碰面。
照例是衣川打來電話,約在老地方,就是銀座那個小酒吧。自去年秋天以來他們有半年沒見了。
這段時間,久木一心用在了凜子身上,不好意思見衣川,衣川也很體諒他,沒打擾他。
衣川比以前發福了,顯得特別富態,說話聲音洪亮,一見面就像質問晚輩似的問他:「現在怎麼樣啦?」
「還是那樣。」
久木暖昧地答道。衣川一氣喝乾了一杯啤酒,
「越來越好了吧?」
久木不喜歡他那種好奇的眼神,衣川又道:「那麼好的女人很難得,好好把握吧。」
好像是在鼓勵,其實明顯的含有揶揄和譏諷的語氣。
「我真沒想到她有勇氣離開家庭,和你一起生活。」
「你聽誰說的?」
「這有什麼難的,我的情報網相當利害的。」
衣川自吹自擂他說,久木猜他是從凜子的書法老師那兒聽來的。
「她還寫毛筆字嗎?」
「倒也沒扔……」
「真可惜,今年春天她不準備參展了吧?」
凜子說她現在精神狀況不佳,不打算給春季書法展覽會投稿了。
「她以前就說過要離開家獨立……」
久木點點頭,想起了凜子曾經為專職講師的事,去找過衣川。
「和你住在一起的話,就不必工作了吧。」
久木聽的出來,衣川無意再為凜子的工作而斡旋了。
「她那麼有才能,被埋沒了太可惜。」
衣川故意使勁兒歎了口氣。「真要是那樣的話,就得怪你了。」
和衣川才聊了三十分鐘,久木就感到心裡憋悶,坐立不安的。
去年和衣川見面時還沒有這種感覺,這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就因為這半年來,自己一味耽溺於和凜子的愛情,因而和健全的循規蹈矩的衣川格格不入了嗎?
衣川欠起身子對沉思著的久木說:「工作那邊怎麼樣?」
「還過得去。」
衣川對他這個不得要領的答覆不太滿意:「你總是含含糊糊的。」
去年年底衣川問過他有沒有去出版局的打算,當時,久木下不了決心,回答得不乾脆,後來衣川也沒有再催問他。
「你也許最適合現在的工作了。」
衣川似乎有意無意在迴避那件事。
久木也無意挪動工作崗位,沉默不語。衣川換了個話題:「來中心教點兒什麼好不好?」
「不了,不了。」
久木覺得為那點兒課酬去中心上課沒多大意思。
「你也別瞧不起我們那兒,最近新開了講座,學員也增多了,在都內是數得著的。」
「那可太好了……」
「托你的福,我最近得了社長獎,從七月初開始,我可能要升任都內文化中心的總部長。」
衣川來見久木似乎是為了要告訴他這件事。
「恭喜你了。」
久木給衣川斟上了酒,忽然意識到他和衣川之間的不融洽感,就來自於上升者和下降者的生活方式的不同。
和衣川見面後,久木情緒有些消沉,並非因為衣川的榮升,他再發展也是別的公司的人,與久木沒有關係。
久木想的是,衣川在努力工作,而自己卻沒有好好工作,光想著凜子了。說得過分一點,自己竟然做出那樣見不得人的事,真是無地自容。
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呢?
自從兩人同居以後,久木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見過衣川後,更促使他去深思了。
半個月後,彷彿預示著梅雨季節的來臨似的,傳來了一個陰鬱的消息。
剛進入梅雨季節的第二天,一直在醫院治療的水口病故了。
水口和久木同期入社,晉陞速度也差不多,兩人關係一直很親密。自從久木調到調查室後,兩人疏遠起來,水口繼續升到了董事,可是,去年年底,他突然被調到分社去了。
水口不久被提升為社長,剛要大顯身手就患了肺癌,三月底做了手術,久木去醫院看望他時,聽他家屬說,已經治不好了。
久木擔憂他的情況,猶豫著要不要再去探視的這段時間,他的病情開始惡化了。
在公司簡報上寫著「本社董事、馬隆社社長水口吾郎氏,今晨五點二十分逝世,享年五十四歲」。久木想起了三個月前,去醫院看望他時,水口所說的話:「人都有生老病死,應該在能做的時候做自己想做的事。」
直到臨死水口都在想著這個問題吧。
水口的守靈儀式是次日下午六點,地點在他家附近的一所寺廟。
公司的年輕人負責喪儀的準備工作,久木到那裡時,已聚集了很多前來弔唁的人,不一會兒.開始唸經了。
祭壇中央的鮮花叢中擺放著水口的遺像,好像是二、三年前照的,面露微笑,目光炯炯,精神飽滿,眉宇間含有一股霸氣。
儘管他已調到了分杜,也是個社長,從祭壇直到靈堂的兩邊,都擺滿了各個出版社社長以及編輯、營銷、客戶等有關方面人士敬送的花環。
久木看著這些花環,不由想起了「夭折」這個詞。
用夭折來形容五十四歲去世的人似乎不大貼切,但是,作為同輩的久木來看,走得還是太早了。
像水口這樣熱愛工作,一心為社的人早早死去,而自己這樣多餘的人卻活得好好的,真是世事難料,讓人啼笑皆非。
開始上香了。久木排著隊往前走,有很多人他都認識,挨著他的是同期入社的營業部長中澤,兩人用目光打了招呼。
一步步走到了祭壇前,久木才真切感到了水口確實已不在人世了。面對水口的遺像,久木合掌為他祈禱。
「你怎麼會死呢……」
久木想要說的只有這句話了……
在悼念或析禱之前,久木耿耿於懷的是水口為什麼如此匆匆而去呢。這只能解釋為突然有一天,不小心踩上了癌這個地雷。水口和自己分別站在了生死之界的兩邊,原因就在於是否踏著了這個地雷。
上香時久木一直沉思著,向家屬致意後,走出了靈堂,中澤招呼他說「去露個面再走吧。」
出門往右有個招待間,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聚集在那裡,其中有許多老相識,久木也想進去和大家聊聊。
可是想到自己的工作現狀,總覺得不大自在,也可能自己想得大多了。
「就呆一會兒,沒問題吧?」中澤又勸道。
進屋一看已有二、三十人在喝著啤酒,久木跟在座的熟人簡單打了招呼就入了席。中澤一落座就對他說道:「水口說他非常羨慕你。」
「羨慕我?」
久木反問道。中澤擦了擦嘴邊的啤酒沫:「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沒有閒著的時候。」
「他喜歡忙忙碌碌啊。」
「可以這麼說。不過自從去了分社後,他漸漸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疑問,剛想要重新安排今後的生活時,就得了癌。」
久木去看望水口時,也聽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說要是能像你那樣就好了。」
「像我那樣?」
「你也別瞞了,現在和喜歡的女人住在一起吧?」
連中澤都知道了,久木的心情黯淡了下來。
「工作當然也重要,可是我也想像你那樣戀愛一番。尤其到了這個年紀,更有這種慾望了。」
「水口很愛他妻子的……」
「他是來不及了。看到他走得這麼匆忙,我突然有一種緊迫感,總覺得這麼下去似乎缺點兒什麼,心裡空蕩蕩的。」
久木也有同感,然而認真地愛一個女性,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是要負起沉重的責任的。中澤對這些又瞭解多少呢。
在這個問題上,久木的看法有些不同。
中澤想的是在不失去家庭的基礎上,和外面的女人談情說愛,同時享有家庭的安寧和戀愛的激情。這或許是憧憬愛情的中老年男人們的共同願望。
說實話,久木和凜子相識之初,也只是想和她時常見個面,吃吃飯,感受一下浪漫的情調。後來關係進了一步後,也不曾想到會打破家庭的平靜。
可是現在久木的家庭何止不平靜,已經陷入了滅頂之災。究竟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久木也莫名其妙,等他意識到時局面已不可收拾了。
在這種狀況下,聽到中澤說「真羨慕你」,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所羨慕的是表面的自由,然而裡面充滿著只有墜入情網的當事人才知道的甜酸苦辣。
中澤似乎還不瞭解久木家庭的崩潰,以及和凜子兩人已身陷愛情地獄不能自拔的現狀。
像肥皂劇裡編的那樣,雙方發生爭吵,然後再和好,在這樣的反反覆覆中,相信最終能夠憑藉誠實和善良找到幸福。如果夢想著戀愛是這樣膚淺的,一帆風順的話,就成問題了。
說心裡話,久木現在沒有心情沉醉在這種甜蜜的情調中,並非不想,而是他們現在已經退不回去了。發展到這麼深的程度,理性和良知都無法控制了。芸芸眾生從降生這個世界時起,就被原罪一樣深藏在體內的本能所操縱著,煎熬著。
由此往後的愛,是與誠實和善良無緣的刻骨銘心的愛,這條路的盡頭只能是毀滅。正在自己為此而痛苦恐懼的時候,聽到別人說羨慕自己,感覺就不僅僅是煩躁,而是憤怒了。
招待間裡的人越來越多,足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現職,葬禮也隆重。」
正如中澤所說,水口雖然去了分社,終歸是總社的幹部,所以,從出版界直到廣播、廣告業界的人士都來弔唁。
「這麼年輕就死了的確很遺憾,可是如果退休了的話,沒準兒連一半人都來不了。」久木看著祭壇四周擺放的花束說道。
「他的交際比較廣。」
「光是交際廣,來不了這麼多人的。」
「不見得吧。」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是很受冷遇的。」
「死了以後還能來的是真朋友吧。不過,你沒問題。」
久木不解其意,中澤調侃他說:「要是你的葬禮的話,她肯定會來的吧。可是我就沒有。」
「說哪兒去了……」
久木從來沒有想像過那種場面。
「有什麼事的話,儘管跟我說一聲,她好不容易來了,讓她呆在角落裡也太委屈了。」
「怎麼會呢……」
中澤想像的是久木的妻子是喪主,凜子來弔唁的情景,久木覺得根本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她當喪主?」
中澤滿有興致地猜想著,久木從沒考慮過這類問題。
「總之,葬禮是人生的縮影,還是好自為之吧。」
「我該走了。」久木站起身來。
「去她那兒?」
久木沒說話,他知道既使否定中澤也不會信。
「你不會和她結婚吧?」
「你問我嗎?」
「橫山他們都挺擔心的。」
看來中澤是從調查室的人那兒聽說的。
「還沒考慮這個問題。」
「那就好,誰也摸不準你會做出什麼來。」
「摸不準我?」
「那是以前的事了。」
見中澤苦笑,久木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場風波。
那時久木是出版部長,堅決反對出版一本宗教方面的書。理由是雖然銷路看好,可是有關方面的大肆宣傳與公司的形像不符。他一直反對銷售第一主義的經營方式,與贊成派之間發生了爭執,結果是暫停出版。
當時,中澤在營業部為此做過協調工作,所以才說起來的。
「這是兩碼事。」
久木現在對於工作早已沒有了那個時候的熱情了。
「我走了,回頭見。」久木向中澤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他直奔地鐵站,上了電車回澀谷去。
也沒有幹什麼事,只是去參加了個葬禮,上了香,喝了點啤酒,怎麼覺得這麼疲倦呢。
可能是因水口的死而心情不佳,加上見到中澤及其他同事,感到與他們距離很遠,彷彿自己獨自遊蕩在另一個世界中。這種不和諧和孤獨感更使他心情鬱悶。
晚上八點過了,開往市中心的電車空蕩蕩的,久木坐在角落裡想著剛才中澤說的話。
「你不會和她結婚吧?」
中澤像是隨意問問,不過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
正如大家所傳的那樣,他們兩人現在都離開各自的家住到了一起,無視輿論和父母、子女的意志,埋頭於只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既然能達到這個程度,下一步要考慮的就是結婚了。不管能否得到別人的祝福,都應該先建立新的家庭,開始新的生活。
不可思議的是,久木從沒有考慮過和凜子結婚,建立新家庭的事。他也想要換個大點的屋子等等,卻沒想過重新過一種新的生活。
奇妙的是,凜子也和他一樣,她從沒有說過「我想結婚」這句話。
兩人如此的互相愛慕,為什麼沒有考慮過結婚呢?
首先凜子的丈夫暫時不會同意離婚,如果強行結婚的話,就犯了重婚罪。而久木這方面,妻子雖然同意離婚,可是一牽扯到財產分割和房子的問題,就相當麻煩,這些問題不解決,就離不了婚。
再加上,他們一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脫離家庭,生活在一起上了,沒有工夫思考下一步結婚的問題。
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呢。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多得是,無論誰說出「想要結婚」的話,準會得到回應的,可是雙方都閉口不談是什麼原因呢?
一個聲音在久木耳邊響起,
「也許兩個人都懼怕結婚吧?」
坐在電車裡久木返心自問。
「到底懼怕什麼而不敢結婚呢?」
和妻子現在雖然分居了,過去他們也曾經相愛過,雖然不及和凜子這麼熱烈,但是都很愛對方,覺得彼此可以托付終生才結婚的。
可是這個婚姻過了二十五年後,變得百孔千瘡,難以治癒了。當然婚姻失敗的直接原因,是由於久木愛上了凜子,其實既使沒有凜子,也早已出現裂紋了。
得到了人們的祝福,自己也覺得很可靠的愛情,竟然這麼不堪一擊,這是為什麼呢?
於是久木自然聯想起了「日常」、「惰性」這些詞語。
無論什麼樣的愛,一結婚,陷入了日常生活,便馬上會流於惰性,逐漸消磨下去。既便和凜子的驚心動魄的愛也在所難免。
或許久木和凜子都閉口不談結婚的事,是由於雙方都經歷過一次結婚,切身體驗到了,在安寧這個保障的背後,惡魔築起了怠情的巢穴。
這時,久木忽然想到了,阿部定殺死石田吉藏,是在他們深深相愛後不到三個月的時候。
在那般瘋狂的做愛之後,由於愛得不能自制,女人把男人殺死了。他們才認識三個月,正像盛開的鮮花那樣,是最熱情奔放的時候,難道正是在這種時候才會發生殺死戀人的事嗎?
如果他們半年或一年後結婚的話,就不會再有那麼強烈的愛情和佔有慾了。由於愛得愈深,恨也愈深,甚至會很快就分手的。
這就叫做愛情的「曇花一現」。
久木到澀谷時正好九點。
車站附近到處是趕著回家的上班族,和結幫搭伙到娛樂場所去的年輕人。穿過這個熱鬧的地區,走上一個平緩的坡道,再拐進一條小路,周圍馬上靜了下來。久木住的公寓,就在第一區的最邊上。是個五層小摟,只能住三十戶。說是才蓋了十五年,可是顯得很舊,入口處的牆磚有的都脫落了。
不知什麼原因,回世田谷的家時,有「回來了」的感覺,可是,回這裡時,好像來到一個秘密的藏匿之所,進樓之前,總要看看周圍,然後才走進去,坐電梯上到四樓,來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個房門前按門鈴。
凜子在屋裡時,總是等不及地飛奔出來迎接他,今天卻沒動靜。
又按了一下門鈴後,剛要自己用鑰匙開門,終於凜子把門打開了。
「你怎麼了?」
凜子沒吭聲。
「有什麼事嗎?」
久木脫了喪服,凜子把它掛在衣架上。
「剛才媽媽來了電話……」
凜子最近把這間屋子的地點和電話號碼告訴了母親。看她那不快的表情,久木覺察到不是好事。
「說什麼了?」
「說了好多,最後說要和我斷絕母女關係……」
凜子剛說到這兒,就說不下去了。
久木換上睡衣坐在沙發上,使勁歎了口氣。
凜子被娘家的母親叱責,久木已經知道了。結了婚還隨便離家出走,和別的男人同居,對這樣的女兒母親嚴加叱責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說出斷絕母女關係,還是第一次。
「突然來的電話?」
「我住在這兒以後,一直連娘家都沒有聯絡過,所以媽媽覺得不能對我這麼放任下去了。」
「真的說了斷絕關係?」
「真的。她說今後誰也不認識誰,不許再跨進家門半步。」
以前也聽說過凜子的母親很利害,卻沒想到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
「那麼,你母親還是不同意離婚嗎?」
「不,好像對這件事已經無所謂了。只是說,什麼也不說就離家不歸,和別的男人一起住,這是不能容許的,我怎麼會養出這麼淫亂的女兒。」
「淫亂的……」久木不禁重複道。
日日夜夜在這間屋子裡反覆發生的事,或者可以說是淫亂的,然而不應該忘了那裡面有著壓倒一切的愛。
「你跟她解釋了嗎?」
「解釋她也不會懂的。她還說你太善了才會被人欺騙,男人不過是喜歡你的肉體。你被這種事弄得神魂顛倒,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久木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凜子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可是媽媽不懂。也難怪,不親身體驗的話,當然理解不了了。」
雖說是母女,這也是個非常困難的談話。母親對陷入情網的女兒說,你是在出賣色相,女兒對母親說,根本不是那樣,媽媽沒有體驗過,理解不了。
奇怪的是後來母親一說出,「誰也不認識誰」時,剛才還那麼反抗的凜子,受到了打擊,哭了起來,到底是母女連心哪。
不管怎麼說,把情感那麼好的母女拆散的罪魁禍首是自己。久木感到肩頭很沉重,越來越坐立不安起來。
「我這回是真的沒處可去了。」
久木把手輕輕搭在垂頭喪氣的凜子肩上。
「沒關係,你母親早晚會理解的。」
「她不會的,她沒有那麼深地愛過。」
「沒像你那麼愛得深?」
「媽媽覺得無論做什麼,都以平凡穩妥為好。」
現在,凜子覺得自己作為女人已超越了母親的世界。
「媽媽不理解我也無所謂,只要你理解我就行了……」
「我當然理解你了。」
凜子忽然緊緊摟住了久木,央求道:「抱著我,使勁點兒。」
久木用力抱緊她,凜子又嚷道:「打我,使勁打……」
「打你?」
「對,隨便打,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快點兒打……」
說完凜子突然站起來,自己脫起襯衣來。
久木不知如何是好,他從自己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的凜子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樣孤獨的影子。
現在久木不但和家庭,而且和公司的同事們也疏遠起來,孤零零一個人飄浮在半空中,凜子也同樣被此生唯一的深重的愛所縛,越陷越深,最後眾叛親離,只剩下自己孤單一人。
被世人拒絕、疏遠的男女,最後可以依賴的,就只有同樣孤獨的男女雙方了。除了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互相接近,瘋狂地任性胡為之外,再沒有其它方法能夠治療這種孤獨感了。
凜子就是為了尋求這一拯救而央求久木抽打她的。
凜子匍匐在床上的棵體,就如同撞進了黑暗的地窖裡的白蝴蝶一樣,使久木不知所措。
看了看周圍,久木抽出皮帶,提在右手裡。
「真打?」
「打吧……」
久木又看了一眼雪白的肉體,嚥了口唾沫,高高舉起了皮帶,抽了下去。
隨著一聲嵌入皮膚的悶響,女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別打了……」
對被虐感的渴求,使凜子想要嘗試一下挨打的滋味,可是萬沒想到這麼疼。
「太疼了,別打了。」
久木這才放下了皮帶。
「疼嗎?」
「疼死了,你真狠心。」
「我看看傷著沒有?」
拿過檯燈一瞧,從背上到臀部,有好幾條紅紅的鞭痕。
「有點兒發紅。」
「你抽得那麼使勁兒。」
「你讓我使勁兒抽的呀。」
「誰想到你真打呀。」
「一會兒就不疼了。」
久木輕輕撫摸著雪白皮膚上紅紅的血印說道。凜子忽然說:「對了,該我打你了。」
「算了吧,打男人有什麼意思啊。」
「我想看你被打得滿處跑的樣子。」
凜子把久木拽過來,
「抱住我,抱緊點兒。」
擁抱著久木,凜子瘋了似地喊道:「我真是變態,真是變態。」
縱情瘋狂過後的凜子顯得更美了。
揮舞皮帶的久木原以為會把凜子身上的淫亂的蟲子打掉,結果卻正相反,被打的時候,凜子疼得直叫喚;可是同時,不安和羞恥跑得無影無蹤,比原來更進一步體會到強烈的快感了。
這樣抽打不僅沒有效果,反而變成煽動新的情慾的興奮劑了。
凜子伸開四肢趴在床上,背上橫七豎八的鞭痕,雪白的皮膚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輝。
被鞭子抽打後,毛細血管擴張,血流加速,再加上熱烈的擁抱,凜子全身火一樣灼熱。
「真不可思議。」
久木說完,凜子靠了過來,
「什麼不可思議?」
「弔唁水口的晚上,咱們倆卻在做這些事。」
「不對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死和生只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紙。」
久木眼前浮現出祭壇上的水口生前照的遺像。
「去弔唁的人都有同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呢?」
「現在活生生的人早晚都得死,只是時間的問題。」
凜子點點頭,抓住久木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說:「咱們一塊兒死吧。」
「一塊兒……」
「反正得死,一塊兒死多好啊。活到現在也夠了。」
凜子心裡早就埋下了對死的憧憬。
凜子憧憬的是在滿足的頂點去死,久木則是由於參加了朋友的葬禮,產生了虛無感所致,同樣是死,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區別。久木擔憂地問道:「你剛才說現在也夠了?」
「對,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
「不想再活下去嗎?」
「活下去也可以,只是覺得現在更幸福,每天能得到你這麼深厚的愛。」
「活著也許會更幸福的。」
「同樣的道理,也可能會更不幸福。今後,等待我們的只有一天天衰老下去。」
「你還年輕呢。」
「哪裡,我跟你說過,皮膚越來越鬆弛,皺紋也增加了,一天不如一天了。」
凜子的想法是有些悲觀,不過久木也覺得自己開始不行了,在公司越來越不受重用,成了多餘的人了。與其那樣下去,還不如消失在凜子的身體中更幸福呢。
「現在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
「還沒有人像我們這麼相愛呢。」
久木同意凜子的話,凜子轉向他說:「我想出去玩玩兒。老在這兒呆著,悶得慌。咱們去輕井澤吧,父親在那兒有個別墅,就咱們倆在那兒呆兩天好不好?」
「不會有人來嗎?」
「沒人來,一直空著的。」
凜子的心已經飛向草木繁茂的靜寂的輕井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