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綿綿此情

    巴黎,9月
    已經是九月中旬了,特勒瑞公園裡空空蕩蕩的,不再有那麼多的旅遊者與小孩子。莎倫慢慢地走向面對著噴泉的空空的長凳,疲憊地坐下,把膠布雨衣在身上裹得更緊一些,漫不經心地看著不遠處的工人打掃小徑。天空裡烏濛濛的,她看了看四周的栗樹,感到涼涼的風吹打著臉頰。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秋天到了,但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在公寓裡已經問了好幾個星期了,早已忘記了時間觀念,只是偶爾出來買些日用品。今天早晨,她稍微變了點花樣,走出來散散心。在公園裡轉一圈之後,她疲倦不堪。她感到噁心,想嘔吐,便在長凳上坐下來,努力積聚點力量走回家去,一邊出神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她最近已經喪失了判斷時間的能力,越來越深地陷入自己那片小天地中而不能自拔。每度過一天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開始她是因為失去了偉大愛情而悲痛。但幾個星期過去後,桑仍舊沓無音訊,她的悲痛漸漸地就變成了一種漠然,儘管她仍舊希望桑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突然之間冒出來,一切惡夢便會結束。巴黎好像一張在陽光下曬了很久很久後而褪色的、被人遺棄的照片一樣。她唯一的逃避方式就是在她那間關閉著百葉窗的幽暗的房間裡睡覺;她與現實的唯一聯繫就是期待腹中孩子的降生。
    在這無止盡的期待的日子裡,她還得提醒自己吃東西。儘管她的孕期已有四個多月了,食物的味道還是叫她噁心。她每天早上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收拾一下房間,走下那沒有盡頭的可怕的樓梯到食品雜貨店去買東西。最近她經常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電話線已被切斷了,因為她沒支付帳單。她把門房從門縫下面塞進來的所有信件都統統塞進一隻抽屜,連信封都不打開看一眼。她會偶爾記起自從她懷孕期看過醫生之後但再也沒有去過,但又總是把它往後推,告訴自己她以後會去的。有時她簡直懷疑自己大腦出問題了,但她身體太虛弱了,連想都不願意多想。
    一個人輕快地走過她坐的長凳,她連頭也未回。是凡布瑞斯,剛從盧浮宮回來。
    「他媽的。」他罵了一句,看了一下手錶。他跟阿米杜約好在莫利斯飯店吃午飯。如果他不走快點的話,就得遲到了。他穿了一件淺灰色法蘭絨西服,領子上系一個有紅點的領結,腳蹬一雙鏤空皮鞋,他像一位紳士拄著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枴杖一樣走路。他的注意力被一個坐在長凳上的孕婦吸引住了,她有一股愛爾蘭人特有的氣質。她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手,凡布瑞斯情不自禁揣測起這個女人的不幸遭遇來。他歎了口氣,真希望自己把他所見的畫下來。綠色的長凳,斑駁的栗樹,追逐皮球的小男孩及推著嬰兒車的老奶奶,這一切都是永恆的巴黎生活的一部分。
    他正要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階,又停了下來,嘴裡發出一聲吃驚的喊聲,引得行人紛紛回頭看他。
    「上帝啊!那不會是莎倫吧——這不可能!」他轉過身,迅速往回走,但遠遠地便已看到那條長凳空了。
    凡布瑞斯用手絹擦了擦前額,盯著那個長凳,彷彿見了鬼一般,極力想像他從初夏就一直未再見面的那個女孩。
    莫利斯飯店的玫瑰廳裡,凡布瑞斯坐在阿米杜對面,對給他端上從蘇格蘭空運來的松雞的侍者微微一笑,又看了他的朋友一眼。他們一邊品嚐肥鵝肝醬一邊討論股市行情,最後竟爭執起來,凡布瑞斯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知道嗎,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著莎倫了。我得和她聯絡一下。」他觀察著阿米杜臉上的表情,希望找出點什麼線索。他一直弄不清他們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是因為來這兒的路上我碰上樁奇怪的事情。我經過特勒瑞公園時看到一個女人,她懷孕了,並且週身圍繞著一股悲劇色彩。我深深為她的那種神情所打動,認為她可能是一個剛剛在意大利戰爭中失去丈夫的年輕寡婦。她身上有一種由於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而具有驚人的美。一直走到這兒,我才猛然想起她和莎倫驚人的相似。我敢肯定那就是她,因此趕緊往回跑,卻發現她已經走了。」
    侍者把盛甜點的餐車推到他們桌前,打斷了幾布瑞斯的話。「我永遠無法抵制這些甜點的誘惑。」他歎了口氣,探身向前看了看,沒注意到阿米杜臉上的表情。
    凡布瑞斯剛吃完肥鵝肝醬,阿米杜就突地站起身。「非常抱歉,凡布瑞斯,我突然記起一件必須馬上處理的事情,這件事非常重要。請原諒我沒等你吃完,就先行一步了。我會順路付帳的。」
    凡布瑞斯懊惱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看了看表,才吃了不到一個小時。不會擠時間享受生命的人也一定不會掙大錢的,他自言自語地說道。然後聳聳肩,開始獨自享用甜點……
    阿米杜一走進飯店的大廳,就奔向電話機,撥通了莎倫的電話號碼。電話線另一端的錄音磁帶告訴他這個號碼已停止使用了。他大吃一驚,焦急地衝出大廳,叫了輛出租車,來不及等自己的汽車司機了,他半小時後就會來接阿米杜的。
    出租車飛快地駛過協和廣場,阿米杜的臉上佈滿焦急的神情。他很早就知道永遠不能忽視自己的直覺。剛才幾布瑞斯漫不經心地提到特勒瑞公園的小插曲,阿米杜便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莎倫需要他。
    五月份以來,他一直與自己做激烈的鬥爭,希望自己能把莎倫徹底從心裡抹掉。為了忘記她,他先後找過一打女人。他精挑細選,決不要那些和莎倫有相似的女人。但每次心頭總是留下一種使他憤怒的空虛。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追求他記憶中的一個影子,這種行為更進一步挫傷了他的自我價值觀。直到剛才,他一直以他已經在他與莎倫之間築起了一道不可滲透的厚障壁,即使他們在巴黎的招待晚會或其它什麼地方的賽馬場上相遇,他也能不露聲色從容自若地跟她打招呼的。但一想到她形單影隻,孤立無援的樣子,並且又懷了孕,那種深深埋在心底的要保護她的慾望便又浮上了心頭。他的自傲與憤怒此時都算不上什麼了,他像狂奔的野牛踏在南美草原上一樣把它們踩到腳下。
    他在波拿巴路走下出租車,抬頭看了看莎倫公寓緊密的百葉窗。他按了按門房的鈴,心裡幾乎肯定門房會告訴他莎倫已經搬往別處去了。
    「范林小姐嗎?她像往常一樣呆在樓上呢,先生。」門房說道,認出這就是那位以前常開配有司機的豪華車來接莎倫的富有紳士。
    阿米杜衝上樓梯,想到她像「往常」一樣呆在那兒,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他用拳頭在門上狠狠地敲了敲,沒有回答。他又迅速跑下樓去叫門房。
    門房嘟嘟唧唧地拿起鑰匙,用慢得使阿米杜發瘋的速度爬上樓,打開了房門。
    「請在這等一會,先生。」她生氣地說道。
    他推開她,一下子衝進去。「先生,」門房在後面喊道。
    百葉窗射進幾縷昏暗的光線,阿米杜看到房間裡凌亂不堪,一點也不像他記憶中的那個整潔明亮的女性房間了。桌子上放著未洗過的咖啡杯,敝開的抽屜裡胡亂塞著一堆信封。整個房間看上去好像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人住似的,並且散發出一種冷漠的難聞的氣味。
    「莎倫,」他輕聲叫道,對眼前看到的一切感到難以置信。她的頭髮許久沒有梳理過了,亂蓬蓬地堆在頭上,臉色蒼白,充滿吃驚的神情。黑黑的大眼睛無神地看著他。她幹幹的嘴唇動了動,吐出幾個名字:
    「阿米杜……」
    「莎倫,」他低聲說道,在她身邊蹲下。雙手摟住她,覺察到她消瘦了許多。這個可憐的孩子與他魂思夢想的有著一雙迷人的大眼睛而又神采飛揚的女人簡直有天壤之別。看著她,他所有想不去愛她的掙扎都被一種突如其來的、他從未料到的溫柔的波濤給淹沒熔化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氣憤地說道。想到她這麼多月來一直懷著他的孩子,辛辛苦苦地自己一個人熬過來,又這麼驕傲不肯去找他。他的心象被火燒似的劇烈地跳動。他悔恨地想到他們在「克裡斯瑪」快艇上的可怕一幕。
    他把她抱在懷裡,莎倫由於哭泣而渾身顫抖。他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深深地為大自然的奇跡所感動。想到由於疏忽地險些造成多麼大的危險,他的嘴唇不由得緊張得發乾。但是這一次不再像很久以前那一次了,他發誓這回他的孩子一定要活下來,無論付出怎樣巨大的代價他都會毫不吝嗇。
    下午晚些時候,阿米杜把莎倫抱在懷裡走下樓梯。莎倫被裹在一條厚厚的毛毯裡,阿米杜的車正在外面等著,門房站在敞開的大門前,目瞪口呆地瞧著阿米杜把莎倫放進車的後座,然後坐在她旁邊。司機替他們關好車門後,阿米杜說道:
    「我們馬上回家,親愛的。」
    夜幕漸漸龐罩了鄉間別墅,阿米杜在圖書室的壁爐前不停地來回踱步,不時心神不安地看一看牆上的掛鐘,計算他還得再忍耐多久。聽到敲門的聲音,他滿臉期待地轉過身,發現是女傭。
    「哦,是你呀,安娜。進來吧。」
    「我來拉窗簾,先生。」她說道,走到窗邊很好奇地看了阿米杜一眼。
    他抱著一個裹著厚厚毛毯的女人回到別墅這件事,使得別墅走廊裡的傭人們議論紛紛,不斷猜測這個女人會是誰。高貴的本格拉先生以這種方式回到別墅可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親自抱著這個女人,又沒有行李送上樓,這可使一向秩序井然的別墅如同炸了鍋似的沸騰起來。
    「阿爾伯特先生叫我問一下晚餐共有多少人參加。」
    「我不知道。」他快速地說道,銳利地盯了她一眼。
    「當然,先生。」她說道,趁他那有名的脾氣爆發之前,趕緊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阿米杜聽到謹慎的咳嗽聲,但轉過身來。大夫終於下來了。
    「你在那兒呆了那麼長時間,我都有些著急了。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威廉醫生?」
    「她不太願意和我多說,但很明顯她這種極度憂鬱狀態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了。」
    「她身體怎麼樣?」他急切地問道。
    「嗯,她身體很虛弱,她這種情況更得精心護理。她至少得在床上躺兩周。分娩之後,她必須得保持心情愉快,還需要多休息,飲食要適當,多做些戶外運動。」
    「孩子呢?孩子一切正常吧?」
    「她已懷孕四個多月了。」
    「是的,我知道。」阿米杜說道。
    「她的心臟跳動完會正常,並且還很年輕,很快體力就會恢復過來的。分娩不會太困難,大約明年四月份左右。」
    阿米杜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請原諒我的失禮——你來點什麼?威士忌怎麼樣,大夫?」阿米杜遞給他一杯酒,說道,「為了我的孩子乾杯。」
    大夫吃了一驚,過了一會兒,他們碰杯時,大夫說道:「祝賀你,本格拉先生,」他喝了一口酒,又很有外交手腕地加上一句:「我當然猜到一些,儘管她什麼也沒有對我說。」他打量了阿米杜一下,他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你看上去非常高興。你以前沒有過孩子,是嗎?」
    阿米杜很快地換了個話題。「我今晚可以看著她嗎?」
    「當然可以,不過得記住,她過去的幾個月裡生活得很困難。她需要絕對的平靜來恢復健康。不要說任何使她傷心的話。」
    大夫看著阿米杜,努力尋求這個謎團的答案。最後歸結為這個阿根廷大亨引誘了這個女孩,又拋棄她,然後又改變了主意。想起阿米杜談到孩子時的那股高興勁兒,很明顯,這個弱小美麗的女人已經抓住了他的心。
    「溫柔的照顧對治癒心靈創傷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大夫臨走時叮囑道。
    阿米杜走到別墅的另一側,莎倫被安置在那裡,還是她第一次來時住的那個房間。她靠在枕頭上斜躺著,光澤柔順的頭髮技在肩頭。阿米杜像個初戀的情人一樣害羞地走到她床前。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恬靜安然的美。阿米杜透過她美麗的外表,看到了她精神上的可愛。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溫柔地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謝謝你,阿米杜。」她輕聲說道,眼睛半閉著,快要睡著了。
    「不,我應該感激你才對。你使我如此幸福。」
    她虛弱地笑了笑,並沒有理解他話裡的含義。她現在只滿足於漂浮在這個舒適安靜的天堂裡,讓別人來替她做決定吧。她為什麼以及怎樣來到這裡並不重要,她甜甜地,心滿意足地進入夢鄉。
    他探身向前,在她前額上吻一下。久久地坐在床前,欣賞她躺在枕頭裡的動人畫面。這個可憐的孩子能回到他身邊來真是個奇跡。很久以前,命運的魔爪曾毀了他珍視的一切。在這二十四小時裡,他終於理解了生活一直教授他的「謙遜。」阿米杜被命運的力量深深折服,他意識到了懸掛幸福的繩子是多麼纖細。
    「晚安,莎倫。」他低低地說道,等待他向她表白他的愛情的那一刻。
    九月下旬的一個下午,一輛黑色的「林肯牌」高級轎車穿過波士頓郊區,五彩斑斕的秋林裡,點綴著高大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凱麗透過茶色玻璃,漠然地看著窗外飛快向後掠去的一幢幢房屋。她在火車站雇了穿制服的司機,一路上,她一句話也沒和他說過。
    她不在意地打開名牌手提包,拿出香煙盒。她點燃一支煙,靠在厚厚的椅背裡,好像這種高級轎車服務是她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一部分。
    一個月之前,那個穿著牛仔褲、手裡提著一隻行李箱離開麥多牧場的女孩已經完全改變了。
    在小心地注意到每個細節之後,她已經變成她所知道的富有小姐的一個副本了。她的衣服是最高級的,非常精緻。白色的開司米套頭毛衣,淺灰色的法蘭絨長褲,華貴的駝毛外套很隨意地搭在座位上,露出了綢緞村裡和名牌商標。她看了一眼商標。這是她在一家高級時裝店的更衣室從一件外套上剪下來之後,貼在她這件從議價商店買來的外套上的。她帶著這個小小的靈感回到紐約西部的廉價旅館,並且更加大膽地到伯格道夫和本多爾一流時裝店去試衣服,然後把剪下的商標貼在她從降價甩賣商店買來的衣服上,但是,她身上所有的小件搭配卻都是貨真價實的名牌,每一件的價格都高得使人咂舌。她低頭看了看意大利名牌長靴及手提包,知道它們值這個價錢。將要到達布萊瑪大學的凱麗,身上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最好的,包括一個刻有她名字縮寫字母的名牌行李箱。她發誓再也不要別人見到她的寒酸樣了,搬出了紐約西部的廉價旅館,只在給莎倫寄信時停下了一會兒。這是一封措詞非常小心的告別信,讓她姐姐絲毫不懷疑凱麗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女孩。她另一個非常偉大、慷慨的舉動就是給旅館裡的那個搬運行李的老人二十美金,要他每星期都把寄到這兒來的一封信轉寄給她。
    林肯車穿過飾有布萊瑪大學紋章的大門時,凱麗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三個星期以來,她一直為新生活的表演排練,現在這一切真的開始了,她又突然想叫司機調轉車頭往回開。她已經很有技巧地把她的澳大利亞口音換成了輕微的英國口音。如果一個月前她離開麥多牧場只身前往紐約時曾感動孤獨,現在這種感覺則更加強烈了。不遠處灰狗長途汽車「嘶嘶」的剎車聲提醒她巨大的變化已經開始。她要忘記傑克、「雨魂」、莎倫、馬克以及林頓。從今天起,她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司機為她打開了車門。
    一大堆豪華轎車已經停在宿舍門口,不時有女孩提著行李箱從這輛或那輛車中鑽出,穿著高級衣料的父母們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他們身邊的女孩子們不時發出高興的叫喊聲。時值秋季,空氣中微微有些薄霧,校園裡充滿了學術生活的氣氛。司機幫她把行李提進大廳。時,她很清楚別人的目光都轉向她這邊。她熟練地、淡淡地對那些好奇的目光報以微笑,然後走到登記處,用花體字簽下貴族之子:「凱麗-范林」。
    凱麗正在掛她的黑色晚禮服,她的室友進來了,把包裹拖了進來。凱麗轉過身,打量了一下這個短短的,豐滿的女孩。她臉上正在掛著高興的笑容。
    「嗨——你一定是我的室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是貝蒂-伯爾蒙特。」
    看到凱麗已經挑了最後的床鋪和靠窗的桌子,貝蒂便滿不在乎在把行李拖到另一邊。她們兩人一言不發地打開各自的行李,貝蒂偷偷看了一眼凱麗的行李箱,裡面整整齊齊地擺了一條用別針折好的襯衣,押花睡衣用又薄又輕的紙包著,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女傭小心翼翼地為她擺放的。
    「你從哪裡來?」貝蒂問道,再也壓抑不住她的好奇心了。
    「我出生在愛爾蘭,但我在澳大利亞長大的。」凱麗說道,「前三年,我一直住在瑪麗蘭德,和我們家的朋友住在一起。我是個孤兒。」她流利地說道。關於她來歷的每個細節,凱麗早已練習了不下十遍了。之所以編得這樣嚴密,是怕萬一碰上看過她參加的賽馬比賽的人。那樣即使他們認出她,也不會出太大的差錯。「我們在澳大利亞有個牧場,我父親在一次騎馬時摔了下來,不幸去世。因此我只得再次去歐洲,和戴斯蒙德叔叔——莎倫伯爵住了一段時間。父親死後,他繼承了父親的封號。在我成年之前,他一直是我的監護人。」
    貝蒂充滿尊敬之情呆呆地望著她。哇,她的生活簡直和小說之中浪漫的女主人公一樣唉,如此輝煌壯麗,並有些感人至深的悲劇色彩。
    「你呢?」凱麗很有禮貌地問道。
    「哦,我嗎?我在加利弗尼亞長大。在我來這之前,我去了一趟埃瑪——威爾德。非常高興我能被錄取,因為我的成績並不太理想——這也是我今年夏天沒能去成歐洲的原因。數學和物理是我的弱項,我必須得好好學一學。這太令人難堪了,因為我的兩個哥哥都非常聰明,一個在普林斯頓,一個在哈佛大學。」貝蒂象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說道。「也還不算太糟,我是說歐洲,儘管我沒去成,但去了洛杉磯,那兒有我們家一幢別墅。」
    貝蒂看了一眼凱麗,想請凱麗一塊和她去度假,如果凱麗沒有其它地方可去的話。看到凱麗正在掛一套一流的騎馬服,不由得驚叫起來:「哇,你還會騎馬?」
    「在愛爾蘭時我經常和叔叔一塊去打獵,但我對那種血腥的運動並不十分熱衷。我在這兒,美國,參加過一些障礙跳馬比賽,但成績很不理想,因此我想先擱一段時間再說。」凱麗清澈的綠眼睛轉向貝蒂,說道:「我今天下午到這時,心裡非常緊張。我是唯一的不是由父母而是由司機送來的女孩。不過我們倆見面之後,我感覺好多了。我有個直覺,認為我們一定會處得非常好的。」
    貝蒂對凱麗的友好態度很感激,衝動地與她談論感恩節和聖誕節的打算。一個女孩走進來,打斷了貝蒂的談話,手裡捧著一大束嬌嫩的黃玫瑰。
    「你是凱麗-范琳小姐嗎?」
    「是的,我就是。」她答道。
    「這些是給你的。」
    「謝謝。」她把花放在桌子上,打開繫在上面的卡片。這是她在來布萊瑪的路上在一家花店裡自己寫的。
    「誰送的?」貝蒂問道,充滿了好奇。
    「我叔叔,哦,他待我真好。」凱麗語氣惆悵地說道。
    「他就是你的叔叔——那位伯爵嗎?那麼你是貴族之子了。」
    「是的。」
    「你叔叔住在哪兒?」
    「在愛爾蘭的莎倫古堡。范林家已在那裡住了九百多年了。」
    「九百多年?」貝蒂驚呼道,她急於知道有著關這位神秘的戴斯蒙特叔叔及莎倫古堡的一切。但一看到凱麗的神情,又把一連串的問題嚥了回去。凱麗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好像正沉浸在那些使她痛苦的,不願對外人講的回憶之中
    阿米杜把莎倫帶回別墅已有一個多月了。她站在窗前,看著籠罩在秋霧中的花園。她慢慢地飲著茶,等待阿米杜的到來。熊熊爐火旁邊是個非常舒適的椅子,上面放著一本喬治埃沃特的一本《三月中旬》,這本書她非常喜歡,總能使她心頭湧起平和寧靜的快樂心情,這對她的迅速康復無疑幫助很大。三個星期以來,她一直在別墅裡獨自度過的,阿米杜忙碌地奔波於遠東和南美之間,抽不出片刻空閒。不過每個週末凡布瑞斯都會來看望她,陪著她到河邊散步。小河西岸種滿了高高的白楊,風景秀美。這使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生氣。其餘的日子裡她並沒有多少事可做,阿爾伯特每天都特意為她準備精緻可口的飯菜,偶爾大夫也來看看她的健康狀況。莎倫漸漸從悲觀絕望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回到周圍的現實生活,中。她現在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康復了,又像以前那樣精神十足了,她告訴自己是她再次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她在巴黎留下那麼多事情沒有處理,生活都已亂成一團麻了。如果她不及早動手解決的話,恐怕她的生活中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彌補了。一大堆未付的帳單需要清理,自己的那套公寓也得托人照看一下,並且也該為自己和凱麗的未來好好打算一下了。凱麗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可能仍舊不得不依靠傑克吧。她知道傑克多麼喜歡凱麗,因此敢肯定傑克不會太在乎的。但不管怎樣,凱麗仍是莎倫重新站起來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但這之前,她知道她必須得和阿米杜談談。
    她坐進壁爐邊的椅子裡,努力回想他把她帶來的那天晚上,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她已經不知回憶了多少遍了。他真的說過她給他帶來的巨大幸福嗎?他認為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這該不是她做夢吧?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幾天他一次也沒有再提起過。但她仍舊不安地懷疑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責任感是因為他誤以為她懷的是他阿米杜的孩子。
    他到達時,她在大廳入口處等著他。
    「莎倫,」他一眼看見了她,喊道。他伸出手,迅速撲向她,把她親熱地抱在懷裡。
    「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太叫我高興了。」
    他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臉上發自內心的爽朗笑容非常有感染力,使她的心情也暢快明亮起來。
    他們走進圖書室,傭人端來茶之後,阿米杜拿出一大堆禮物,非要叫她立即打開看看不可。
    「嗯,怎麼樣?喜歡嗎?」他問道,展開一件他從中國買來的刺繡晨服。「好,再打開這個看看。」他堅持道。
    她打開盒子,是色彩鮮亮明快的從秘魯買來的手套和皮靴,尺寸非常小,精緻可愛,簡直可以給布娃娃穿。她抬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還沒完呢——再打開這個。」
    「哦,太美了。」她驚呼道,盒子裡整齊地擺放著一打嬰兒刺繡夜禮服,是阿米杜特意從巴西買來的。
    「喜不喜歡這些嬰兒服裝?」他說道,臉上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豈止喜歡,我簡直愛不釋手呢。」她看著他淚水溢出眼眶,流過面頰。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她的腹中之物是個有手有腳,有鼻有眼的活生生的孩子。
    「世界各地的商店裡到處都出售嬰兒衣服。我以前從未注意到這一點。我精挑細選,度過了一段愉快的購物時光。」他說完,又伸手打開另一個盒子。
    「還有什麼?」她嚷道,看到一隻吱嘎做響的銀製玩具,上面飾有綠松石寶石珠子。
    「我在哥倫比亞買的。」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阿米杜。」她說道,收拾起地板上五顏六色的包裝紙。
    「哈,回來可真叫人高興。」他說道,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用手捋了捋頭髮。他轉過身,和她的目光碰到一起。但他很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對目前這種簡單的感情交流很心滿意足。他把手揣進褲兜,摸到裡面的小盒子。裡面放著一串鑽石項鏈,中間綴有一塊很大的哥倫比亞祖母綠鑽石。他決定在週末找一個合適的時間,把它送給莎倫,並請求她做他的妻子。
    第二天下午,他們在一起散步。花園裡的霧氣很濃,太陽光照過來,顯得金黃金黃的,像濃濃的陳年老酒一樣。別墅四周長滿了青籐,他們走到離別墅不遠的湖邊,經過一群美麗的梅花鹿,天真而又好奇地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倆。
    「阿米杜。」她開始說道,「有件事我必須得和你談談。我想我該回巴黎去了。謝謝你,我現在感覺比以前好多了,並且完全能應付以後的生活了。我會把塞倫的房子賣掉,然後重新開始生活——」
    「什麼?你在說些什麼呀?」他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滿臉迷惑不解的神情。
    「你對我太好了,我從心底裡感激你。不過現在我能應付這一切了,真的。」
    「莎倫,你是不是太客氣了,不好意思直接對我說你無法原諒我?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提起過那件事,這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事實上,我一直被那晚在『克裡斯瑪』號快艇上發生的事所折磨。」
    她吃驚地望著他。「你是這樣認為的?不,不,阿米杜,我不能叫你這麼認為。我早就原諒了你。從那件事之後又發生了太多的事,相比之下,那件事已經微不足道了。」
    「但它確實很重要,這對我有很大的意義。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怎麼會有孩子?」他感覺到他所想要的一切正要從他指間滑走,眼中立即迸出反抗的光景。已湧到他嘴唇的求婚宣言立即被吞了回去。「那我們的孩子怎麼辦,莎倫?你當然知道我是非常樂意照顧你的。無論你心裡對我怎樣想,撫育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權利。」
    她害怕地閉上眼睛。她懷疑的看來是千真萬確了。「阿米杜,我必須得和你說清楚,孩子不是你的。」她一點點說下去阿米杜的心也一層層冷下來。」孩子的父親是我在澳大利亞就認識的。我離開你之後和他在尼斯一起度過一個星期。以前我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因此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他,但誰知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又碰到一起。現在你明白了吧,」她邊走邊說道:「這一切都不會太合適。我再也不能接受你的慷慨好意了。我已經欠你的太多了。」
    他聽著她甜蜜、輕柔的話語,覺得五臟六腑都火燒火燎一般難受。他深深地受到傷害,想到那個奪走他一切的人,傷害又變為狂暴的嫉妒。最後他鎮定下來,帶著譴責的口氣問道:
    「那個人現在在哪裡?他為什麼不照顧你?」
    「他早已結婚了,阿米杜。我沒有告訴過他我懷孕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他狂怒地反駁道,「你是不是說即使他知道了他也不會要你的,是嗎?莎倫,不要再傻了,這個人根本就不值得你愛。」
    「不——你根本就不瞭解事情的始末。」她反抗道,「我仍舊希望並且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生活在一起的。但是現在這一切是不可能的。」
    「他住在哪裡?」他命令似的問道。
    她歎了一口氣,「在英格蘭。他是個英國人。」
    他輕蔑地笑起來。「我早就該知道。他是幹什麼的?是一個詩人嗎?或者是象浮在天空中的雲一樣不切實際的藝術家?你為什麼要這麼護著他呢?」
    「阿米杜,你不能這麼說他——我不允許你這麼做。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感情了,我決不會改變主意的。」
    「好吧,」他說道,舉起雙手。想到那個人得到莎倫如此強烈忠貞的愛情而自己卻從未得到過,不禁湧起一種苦澀的羨慕。他從來就瞧不上「希望」,但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成為了它的犧牲品。他的嗓子粗粗地說道:「這樣的話,我就沒有什麼好爭論的了。你仍舊呆在這兒,我來照顧你,直到你的孩子生下來再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
    她想了一會兒,由於自尊心的驅使而進退兩難。她當初沒有因為阿米杜的緣故而放棄與沃靈頓公司的契約,而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主動放棄的,阿米杜並沒有欠她什麼。而現在她又接受他的慷慨幫助,這使莎倫覺得很難堪。
    「我確實想呆在這兒,」她靜靜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孩子出生以前呆在這兒會很舒適的。」她沒有注意到他把褲袋裡的小盒子都擰得變了形,他覺得那個盒子象鉛一樣沉重

《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