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二月的有淡淡陽光的降霜的早晨,克利福和康妮出去散步,穿過大花園向樹林裡走去,克利福駛著他的小自動車,康妮在他旁邊步行。
寒冷的空氣裡依然帶著硫磺氣味,但是他們倆都已習慣於這種氣味了。近處的天邊,籠罩著一種蛋白石色的霜和煙混成霧,頂上便是一塊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覺得是被磁禁在一個圈子裡,老是在圈子裡。生命老是像個夢幻或瘋狂,被關禁在一個圈子裡。
一些綿羊在園中的乾枯的亂草叢裡嗤喘著,那兒的草窩裡積著一些帶藍色的霜,一條淺紅色的小路,像一條美麗的帶子似的,婉蜒地橫過大花園直至樹林門口。克利福新近才叫人在這小路上鋪了一層從煤坑邊取來的篩過的沙礫。這些焚燒過而沒有硫磺味的沙礫。在天氣乾燥的時候,呈著鮮明的淺紅的蝦色,在天氣陰濕的時候,便呈著更濃的蟹色。現在這條小路是呈著淡談的蝦色,上面鋪著灰白帶藍的薄霜、康妮很喜歡這條鋪著細沙的鮮玫瑰色的路徑。天下事有時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福小心地從他們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著斜坡駛了下去。康妮在旁邊用手扶著車子。樹林在他們的面前展開著,最近處是擦樹叢林,稍遠處便是帶紫色的濃密的橡樹林。樹林的邊緣,一些兔子在那兒跳躍著或咀嚼著,一群小烏鴉突然地飛了起來,在那小小的天空裡翱翔而過。
康妮把樹林的門開了,克利福慢慢地駛了過去,到了一條寬大的馬路。這馬路向著一個斜坡上去,兩旁是修剪得很整齊的擦林。這樹林是從前羅賓漢打獵的大森林的殘餘,而這條馬路是從前橫經這個鄉野的很古很古的大道。但是現在,這只是一條私人樹林裡的馬路了。從曼斯非爾德來的的路,至此往北折轉。
樹林裡,一切都靜息著。地上千葉子的背面藏著一層范霜。一隻鳥粗啞地叫著,許多小鳥震著翼。但是這兒已沒有供人獰獵的野獸,也沒有雄雞。因為在大戰時都給人殺光了。樹林也荒著沒人看管,一直到現在,克利福才再雇了一個守獵的人。
克利福深愛這個樹林,他深愛那些老橡樹。他覺得它們經過了許多世代都是屬於他的,他要保護它們,他要使這個地方不為人所侵犯,緊緊地關閉著,使之與世界隔絕。
小車子饅慢地駛上斜坡,在冰陳了的泥塊上顛簸著前進,忽然左邊現出一塊空地,只有一叢枯稿了的蕨草,四下雜布著一些斜傾的細長的小樹,幾根鋸斷了的大樹樁,毫無生氣地露著頂和根;還有幾處烏黑的地方,那是樵夫們焚燒樹枝亂草和廢物過後的痕跡。
這是大戰中佐費來男爵伐木以供戰壕之用的一個地方,在馬路的右邊漸次隆起的圓丘,一片光溜溜,怪荒蕪的。圓丘的頂上,從前有的很多橡樹,現在一株也沒有了。在那兒,你從樹梢上望去,可以看見煤礦場的鐵道和史曲門的新工廠。康妮站在那兒遠眺著。這兒是與世界隔絕的樹林中的一個開口。從這開口即使可與世相通。但是她並不告訴克利福。
這塊光地,常常便克利福覺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參與大戰,他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大戰並沒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見了這光溜溜的小山之後,才真正地忿怒起來。他現在正叫人重新植些樹木。不過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親。
小車兒徐徐地向上前進,克利福坐在車裡,呆板地向前望著。當他們到了最高處時,他把車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險下去了。他望著那條馬路向下降落裡在蕨草和橡樹中間形成的一個開口。這馬路在小山腳下拐彎而淹沒,但是它的迂迴是這樣的美好而自然,令人聯想起往日的騎士們和乘馬的貴婦們在這兒行樂的情形。
"我認為這兒是真正的英格蘭的心。"在二月談淡的陽光下坐著的克利福對康妮這樣說。
"是嗎?"康妮說著,卻聽見了史德門煤礦場發來的十一點鐘的氣笛聲。克利福是太習慣於這聲音了,他一點也沒有注意。
"我要使這個樹林完整……。誰也不許侵犯它。"克利福說。
克利福這話裡,帶著某種憤慨悲傷的情緒。這樹林還保存著一點荒野的老英格蘭時代的什麼神秘東西,但是大戰時候佐佛來羅爵的伐木卻把它損傷了。那些樹木是多麼靜穆,無數彎曲的樹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樹幹,倔強地從棕色的蕨草叢中直立!鳥雀在這些樹木間飛翻著,多麼安穩!從前,這兒有過鹿,有過弓手,也有過騎驢得得地經過的道士。這地方還沒有忘記,還追憶著呢。
克利福靜坐著,灰白和陽光照著他的光滑的近全栗色的頭髮,照著他的圓滿紅潤的、不可思議的臉孔。
"當我來到這兒時,我比平時尤其覺得無後的缺憾。"他說。
"但是這樹林比你的家族還要老呢。"康妮溫和地說。
"的確!"克利福說。"但這是我們把它保存的。沒有我們,它定已消滅了,像其餘的森林似的早巳消滅了,我們定要保存點老英格蘭的東西。"
"一定要麼?"康妮說,"甚至這老英格蘭不能自已存在,甚至這老英格蘭是反對新英格蘭的東西,連英格蘭本身都要沒有了。"克利福說。"我們已有著這塊土,而且我們愛它,那麼定要保存它。"兩人憂鬱地靜默了一會。
"是的,在一個短時間內。"康妮說。
"在一個短時間內!這是我們僅能做到的,我們只能盡我們的職份。我覺得自從我們有這塊地以來,我們家族中每個男子都曾在這兒盡過他的職份,一個人可以超越習俗之外,但是傳統慣例是定要維持的。"他們又靜默了一會。
"什麼傳統慣例?"康妮問。
"英格蘭的傳統慣例!就是這個!"
"啊!"她徐徐地說。
"這是不得不有個兒子的原因,一個人不過是一條鏈索中的一環啊。"他說。
康妮並不喜歡這鏈索的話,但是她並不說什麼,她覺得他那種求子的慾望是怪異地不盡人情的。
"可惜我們不能有個兒子。"他說。
他的淡藍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要是你能和另一個男人生個兒子,那也許是件好事。"他說,"要是我們把這孩子在勒格貝養大,他便要成為我們和這塊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麼父道,要是我們養他,他便是我們的,而繼承我們。你不覺得這是件值得考慮的事麼?"
康妮終於抬起眼睛向他望著。孩子,她的孩子,於他是個物件似的,是個物件似的!"但是另一個什麼男人呢?"她問道。
"那有什麼大關係?難道這種事情和我們有什麼很大的影響麼?……你在德國時不是有過情人麼?……現在怎麼了?不是差不多什麼都沒有了麼?我覺得在生命裡,我們所做的那些小動作,和我們與他人發生的那些小關係,並不怎麼重要。那一切都要消逝。而且誰知道那一切都消逝到哪兒去了呢,哪兒是舊年的自已……在一個人生命中能持久的東西,這才是重要的東西。我自己的生命,在她的長久的持續與發展裡,於我是重要的,但是與人發生的偶爾關係,特別是那偶爾的性的關係,有什麼重要呢?這種種關係,如果人不把它們可笑的誇大起來,事情便像鳥交尾似地過去。事情本來應該這樣,那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終身的結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並不是那一兩次的苟合。你和我,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情,我們終是夫妻。我們彼此習慣著在一塊。我覺得習慣是比任何偶爾的興奮都重要的。我們所憑以生活的,是那長久的、緩慢的、持續的東西,並不是什麼偶然的瞬息的快感。兩個人住在一塊,一步一步地達到一致。他們的感覺密切地交貫著。結婚的真諦便是這個,並不是性行為,尤其不是那簡單的性作用。你和我由結婚而互相聯繫著。命運已經不幸地把我們的肉體關係斬斷了,我們只要能夠維持著結婚的基本東西,這性的問題我想終可以容易解決的——不見得比找牙種醫生治牙更難解決的。"
康妮坐在那兒,在一種驚愕和恐怖的情緒中聽著,她不知道他說得究竟有理還是無理。她愛蔑克裡斯,至少她自己這樣想。但是她的愛不過是她和克利福的結婚生活中的一種開心的小旅行罷了。她和克利福的結婚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長又慢的親密的習慣。也許人類的靈魂是需要些開心的小旅行的,而且不可去拒絕這個需要的。但是所謂旅行,那是終得歸家來的。
"無論什麼男人使我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麼"她問道。
"用得著麼,康妮?我相信你的選擇的本能是高尚的。你決不會讓一個壞男人接觸你的。"
她想起了蔑克裡斯!他是克利福所認為壞男人的那種人。
"但是,男人和女人對於壞男人的看法也許是不同的。"她說。
"不見得。"他答道,"你是看重我的。我不相信你要找個我所絕不喜歡的男人,你一定不會那樣做的,。
她靜默著,邏輯謬誤到絕點時,是不容人答辨的。
"我要是有了個男人,你要我告訴你麼?"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一點也不要。我還是不知道的好……不過,偶爾的性行為,和長久的共同生活比起來,那不算什麼,這一點你和我意見一致,是不是?你相信長久的共同生活比性慾的事更重要吧?我們已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麼在性慾上只好請便罷,是不是?總之,那些一瞬的興奮有什麼重要關係呢?難道生命的整個問題,不是在累車積月地、慢慢地、創造一個完備的人格麼?不是生活於一種完備的生活中麼?一種不完備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如果缺少性的滿足使你不完備,那麼找一個對手去。如果沒有兒子使你不完備,那麼,只要你能夠,生個孩子罷,不過,做這種事要以獲得一個完備的生活為目的。要以獲得一個長久而和諧的完備生活為目的。這,你和我是可以共同去做的……你說是不是……我們是能夠,如果我們能使自己適應於需要,而同時把這種適應和我們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你的意見是不是這樣?"
康妮覺得有點給這些話語壓倒了。她知道他在理論上是對的。但是在事實上,當她考慮到和他過著那種持續的生活時……她不禁猶豫了。難道真是她的命中注定了,要把她今後的一生都斷送給這個人麼?就這樣完結了麼?
只這樣就完結了麼?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組成一種持續的共同生活,組成一塊布似的,也許偶爾地,在這布上繡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覺呢?誰能知道?誰能說一個年年有效的"是"字?這個小小的"是",是一出氣便溜出來的!一個人為什麼定要對這輕如蝴蝶的一個安負長久的責任呢?這個小字兒,當然要象蝴蝶似地飄飄飛逝,好讓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我相信你是對的,克利福。就我所能判斷的說,我和你意見相同,不過生活也許要完全改變面目的。"
"但是生活沒有完全改變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罷?"
"呵,是的!我相信我的確同意。"
她看見了頭棕色的獵犬,從路窮的小徑裡跑了出來,向他們望著,舉著嘴,輕輕吠著,一個帶著槍的人,輕快地跟著猩犬,向他們走來.彷彿要向他們攻擊的樣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後回轉頭向山下走去,這不過是個新來的守獵人,但是他卻把康妮嚇了一跳,他出現得這樣的突然,像是一種驟然的威嚇,從虛無中跑出來。
這人穿著深綠色的線絨衣,帶著腳絆……老式的樣子,紅潤的臉孔,紅的髭鬚,和冷淡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
"梅樂士!"克利福喊道。
那人輕快地回轉了身,迅速地用一種姿勢,行了個兵士的禮。
"你可以把我的車子轉過來,再把它推動嗎?這樣比較好走一些。"克利福說。
那人馬上把槍掛在肩上,用那種同樣的奇異的姿態走了上來,又敏捷又從容好像他要使自己不能人看見似的。他是中等的身材,有點消瘦,很緘默,他一點也不看康妮,只望著那車子。
"康妮,這是新來的守獵人,叫梅樂士。你還沒有和太太說過話罷,梅樂士?"
"沒有,先生。"這回答又快又冷淡。
這人脫下了他的帽子,露著他的濃密的近金栗色的頭髮。他用那種充分的,無懼的、平淡的視線,向康妮的眼裡直望著,好像他要看看她是怎樣一個人似的,他使她覺得羞怯。她羞怯地低下了頭。他把帽子放在左手裡,微微地向她鞠了一個躬,像個紳士似的。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那兒靜默了一會。
"你在這兒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問他道。
"八個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鎮靜地改正了稱呼說。
"你喜歡在這兒嗎?"
她望著他的眼睛,他帶著譏諷的,也許是魯莽的神氣,把眼睛閉了一半。
"啊,是的,謝謝你,夫人!我是在這兒生長的……"他又輕輕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回轉身去,把帽子帶上,走過去握著車子,他的聲調,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帶著沉重的拖連的音……也許這也是由於侮慢罷,因為他開頭說話時,並不帶一點兒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說是個紳士呢,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奇異的、靈敏的、孤獨的人,雖然孤獨,但他卻有自信心。
克利福把機器開動了,那人小心地把車子移轉過來;使它面向著那漸次地向著幽間的榛林下去的山直線。
"還有什麼事麼,克利福男爵?"他問道。
"是的,你還是跟我們去好,萬一車子走不動了的話,這機器上山用實在是不夠力的。"
那人的眼睛,專心地探望著他的獵犬,獵犬望著他,微微地搖著尾巴,一種輕輕的微笑,嘲諷的或戲弄的但是和藹的微笑,顯現在那人的眼裡,一會兒便消失了,他的臉上也毫無表情了。他們下著山坡,車子走得有點快,那人扶著車背,使它安穩地前進,他的神氣,與其說是僕役,不如說是個自由的兵士。他有點什麼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當他們來到擦樹叢林時,康妮突然跑到前頭去把窗門打開了。康妮扶著那扇開著的門,兩個男人經過時都向她望著,克利福帶著非常的神氣,另一個是帶著一種冷靜的驚異的樣子,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看見他的藍色的平淡的眼睛裡,帶著一種苦痛的超脫的神情,但是這眼睛裡有著一種什麼熱力,但是他為什麼這樣的孤高,這樣的遠隔呢?
當他們通過園門後,克利福把車子停住了,那個人趕忙跑了回去,謙恭地把園門關好。
"你為什麼那樣忙著開門呢?這事梅樂士會做的。"克利福問道,他的鎮靜泰然的聲音,表示著他是不高興的。
"我想這樣你可以一直開進去,不必停著等。"康妮說。
"那麼讓你在後面跑著趕上來麼?"克利福問道。
"呵!我有時倒喜歡跑一跑呢?"
梅樂士回來重新扶著車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可是康妮卻覺得他留意著一切,當他在林園裡推著車子上那有點峻峭的山丘時,他嘴唇張著,呼吸有點急了起來。他並不怎樣強壯呵!雖然他是奇異地充滿著生氣,但是他是有點脆弱和乾涸的。她的婦人的本能感知這個。
康妮跟在後邊,讓車子繼續前行,天色變成了灰暗了,霧環繞著的那塊小青天合攏了,好像蓋上了蓋子似的。這時天氣嚴冷起來,雪就要下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像是衰疲了。
車子在那淺紅色的路盡頭等著,克利福轉頭來看康妮來了沒有。
"不累嗎?"他問道。
"啊,不!"她說。
但是她實在是累了。一種奇異的疲乏的感覺,一種渴慕著什麼,不滿著什麼的感覺,充滿著她。克利福並沒有注意到:這種事情不是他所能知覺的。但是那個生疏的人卻覺曉著,康妮覺得在她的環境和她的生命裡,一切都衰敗了,她覺得她的不滿的心情,比那些小山還要古老。
他們到了屋前,車子繞到後門去,那兒是沒有階沿的。好容易克利福從那小車裡把自己投到家裡用的輪椅裡。他的兩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後康妮把他那沉重的兩條死了的腿搬了了過去。
那守獵人,一邊等待著主人的辭退,一邊端詳地、無遺地注視著這一切,當他看見康妮把克利福的兩條死腿抱起來放到輪椅裡去時,他恐怖得臉色蒼白起來。他覺得驚駭了。
"梅樂士,謝謝你的幫忙。"克利福漠然地說,說著把椅子向走廊裡滾去。
"沒有別的事情了麼,先生?"那平淡、像在做夢的聲音說道。
"沒有了,早安!"
"早安。先生。"
"早安!謝謝你把車子推上山來……我想你不覺得太重吧?"康妮望著門外的那個守獵的人說道。他的眼睛立刻和她的相遇了,好像夢中醒轉的樣子。他的心裡已有了她了-
"呵,不,不重"他迅速地說。然後他的聲音又帶了那沉重的土腔:"夫人,早安!"
午餐的時候,康妮問道:"你的守獵人是誰?"
"梅樂士!你已經見過他了。"克利福說。
"是的,但是他是從哪兒來的?"
"從虛無中來的。這是達娃斯哈人……一個煤礦工廠的兒子,我相信。"
"他自己也曾做過礦工嗎?"
"做過礦場的鐵匠,我相信,做過鐵匠的工頭。在大戰前……在他沒有去投這國以前,他曾在這兒當過兩年守獵人。我的父親很看得起他;所以當他回來要在礦場裡再當鐵匠的時候,我叫他到這兒再當守獵人,我實在很喜歡得到他……在這兒要找個好的守獵人,差不多是件不可能的事……那非要一個熟識附近居民的人不行的。"
"他結了婚沒有?"
"他曾結過婚。不過他的女人跟了幾個不同的男子……最後是跟了一個史德門的礦工走了。我相信她現在還在史德門罷。"
"那麼他現在是孤身一個人了?"
"多少是!他有個母親住在村裡……他還有一個孩子,我相信。"
克利福用他那無光彩的稍為突出的藍眼睛望著她,這眼睛裡顯現著某種暗昧的東西。在外表上看來,他好像是精明活潑的,但是在背面,他便同米德蘭一帶的氣氛似的,煙霧沉沉。這煙霧好像蔓延起來,所以當他用那奇特的樣子注視著康妮,一邊簡明地回答著她的問話時,她覺得克利福的心靈的背後,給煙霧和虛無充滿了。這使她害怕起來,這種神氣使他似乎失去了人性,而差不多成為一個白癡了。
模糊地,她感悟了人類靈魂的一條偉大的法則,那便是當一個人受了創傷的打擊,而肉體沒有被擊死的時候,靈魂便好像和肉體一樣痊癒起來,但這只是外表罷了,實在那不過是習慣恢復過來的一種機械作用。慢慢地,慢慢地,靈魂的創傷開始顯露,好像一個傷痕,起極是輕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來,直至把靈魂的全部充滿了。正當我們相信自己是痊癒了,而且把它忘記了的時候,那可怖的反應才最難忍受是被人覺察出來。
克利福正處在這種情境中,當他覺得"痊癒"時,當他回到勒格貝時,他寫著小說,相信著無論怎樣他的生命是安全了,他好像把過去不幸的遭遇忘記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復了。但是現在,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慢慢地,慢慢地,康妮覺得那可驚可怖的創傷回復起來,把他佈滿了。好些日子以來,那創傷是深伏著,好像沒有那回事似地不被人覺察,現在,這創傷徐徐地在驚悸的、幾乎是瘋瘓的開展中使人覺著了。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好的,但是那瘋癱——那太大的打擊過後的創傷——漸漸地開展在他的感覺之中了。
雖然那創傷是在他身上開展,康妮卻覺得開展到她身上來了。一種對於所有事物的內在的驚怖,空虛、冷淡,一步一步地開展在她的靈魂裡了,當克利福好的時候,他還能興致勃勃地談論,或可以說是,他還能支配將來,譬如在樹林裡時,他還對她說著要有個孩子給勒格貝一個繼承的人。但是第二天,這一切漂亮話只像是些枯死的樹葉,縐縮著而成為碎粉,毫無意義,一陣風便給吹散了。這些話並不是有真生命的蒼經的樹上葉子,富有青春力量。它們只是一個無目的的生命的一陣落葉。
她不覺得一切都是無目的的。這娃斯哈的礦工又說著要罷工了,而康妮覺得那不是力量的表現,那不過是大戰留下的一個創傷,隱伏了一些時日後,慢慢浮現出來,而產生了這種不安的大痛苦和不滿現狀的恐怖。那虛偽的不人道的大戰所留下的創傷是太深了,太深了……那定要好些時日,才能使後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們的靈魂和肉裡面的無限的創傷的黑白塊溶解。那定要有一個新的希望才行。
可憐的康妮!歲月悠悠地過去,她在她的生命的空虛之前戰慄著。克利福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漸漸地覺得變為空虛了。他們的結婚生活,克利福所常說的那種基於親密習慣的完備生活,有些日子竟成為完全的空洞。純粹的虛無了。那只是些漂亮的言詞。全是些漂亮的言詞。在這些虛偽的言詞上面,唯一的真實就是空虛。
當然,那兒也有克利福的成功,那成功的財運,他差不多是著名了,他的書一年可以賺一千鎊,他的像片隨處都是;在一個畫展裡有一幅他的半身像,還有其它兩處畫展也有他的肖像在。他的作品似乎是最入時中最入時的東西。憑他的宣傳的本能,那殘廢者的奇異的本能,在四五年之間,他已成為青年"知識界"中最出名的一個了。康妮就不太清楚究竟才智在哪裡。的確,克利福幽默地對於人的分析,動機的考究,未了把一切弄成碎片,在這一點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有些像小狗兒的戲濾,把沙發上的墊枕撕了個破碎的樣子,不同的便是克利福並不是那樣天真,那樣戲謔,而是奇異地老成持重,和固執地誇張自大罷了。"那是怪異的,空虛的。"這便是康妮的靈魂深處所反覆地覺著的:"那一切都是空虛,一個空虛的、令人驚異的炫耀。"然而,那終是一個炫耀!一個炫耀!一個炫耀啊!
蔑克裡斯把克利福拿來做他的一個劇本的中心人物;劇情已經擬好,第一幕也已經寫完了。因為蔑克裡斯對於空虛的炫耀。比克利福更高明。他們這些人的所有的熱情只剩下這個炫耀的熱情,在性慾上,他們是沒有熱情的,甚至是死的。現在,蔑克裡斯所慾望的不是金錢了,克利福呢,他從來就沒有把金錢看得最重要,但是他能夠弄錢時還是不肯放鬆的。因為金錢是成功的象徵。成功,這便是他們所慾望的。他們倆都想弄個美麗的炫耀,凡一個人所能做到的自我的炫耀全做出來,以博得民眾一時歡心。
奇怪喲,這種對於財運的賣身。自從康妮跳出了這圈套以來,自從她驚愕得麻木了以來,這一切只是空虛。甚至這種對於財運的賣身,克利福快活得很,他又要在炫耀之中了,而這一次,卻是他人把他來炫耀,而且是有利於自己的炫耀呢。他請蔑克裡斯把寫就了的第一幕帶到地勒格貝來。
蔑克裡斯來了:那是夏天,他穿著一套灰白的衣裳,戴著羔皮的手套。他帶了些可愛的淺紫色的蘭花給康妮。第一幕的讀出是個大大的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迷醉到骨髓裡了。蔑克裡斯呢,他也迷醉了——為了他自已有這樣迷醉入的能力。在康妮的眼睛裡,他這時真是卓越非凡,而且十分漂亮。她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種再不迷於幻景的人類的古老的滯息情態,一種極端的不純潔,而這不純潔到了極端,也許說是純潔的。在他的至高無上的賣身於財運的遠處看來,他似乎是純潔的,純潔得像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陰處和陽處的不純潔,都給夢幻變為純潔了。
當他使查太萊夫婦神迷驚服的時候,這是蔑克裡斯生命中最可貴的片刻,他已經成功了,他使他們驚服了,甚至克利福一時都鍾情於他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
第二天,蔑克顯得比一向更不安:躁急著,自抑著,兩隻不安的手插在褲袋裡,康妮在夜間沒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到哪間屋去找她。正值他在得意的時候,這種撩人的風情真好苦人呵!
他跑到樓上她的起坐室裡去。她知道他要來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問她對於那幕劇的意見……她是否覺得好!他需要受人讚美,那可以給他一種微妙的熱情的顫戰,這顫戰比性慾極度滿足時的顫戰更甚。她對他的劇本是空虛無物的。
"喂!"他最後突然地說道:"你和我為什麼不把事情干脆地做去呢?為什麼我們不結婚呢?"
"但是我已經結婚了。"她驚愕地說,但是她並不感覺著什麼。
"呵!那有什麼關係!他可以和你離婚的。你問我為什麼不結婚呢?我是想結婚的。我知道這對我是最好的事情……結婚而過個正常生活。我現在過的是一種非人的生活,這種生活簡直把我的精神和肉體都撕碎了。喂,你看,你和我,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好像手和手套一樣。我們為什麼不結婚呢?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們結婚呢?"
康妮望著他,驚愕著,但是並不感覺著什麼。男人都是一個樣兒:他們是不顧一切的。他們象火箭似地向天上冒,而希望你跟著他們的小竿兒同上天去。
"但是我是已經結了婚的人了。"她說,"你知道我是不能丟棄克利福的。"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能?"他叫道,"半年一過,他便不覺得你沒有了,除了他自己的存在以外,別人的存在於他是無關緊要的。依我所知道,你於他是無用的,他只想著他自己。"
康妮覺得這話很真切。但是她也覺得蔑克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
"難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只想著他自己麼?"她問道。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認。一個人不得不如此達到他的目的。不過問題並不在這裡。問題是一個男人所能給與女人的是什麼:他能否使她快樂?要是他不能的,他對這女人便沒有權利……"他停著,用他那幾乎催眠的,褐色的圓眼睛望著她,"我,我認為我能夠給一個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證這個。"
"什麼樣的幸福呢?"康妮問著,總是以那種滿是熱情,其實毫無感覺的驚愕神氣望著他。"各種各樣的幸福和快樂,衣裳,珠寶,無論哪個夜總會,只要你願意去,無論哪個人,只要你願意認識;所有的時髦東西……旅行,和到處受人尊重;……總之,各種各樣的幸福和快樂。"
他洋洋得意地說著,康妮望著他,像是被迷惑著,而實際她卻毫無感覺,所有這些金碧輝煌的允諾,連她的心的外表都感動。在其他的時候,她的自我的最外的部分,要是聽了蔑克這番話,是要感到顫戰的,現在甚至一點感應都沒有了。她簡直不覺得有任何感覺,她不能"動"。她只是端坐著,像是被迷惑著,實在毫無所感,她不過覺得什麼地方有一種錢財的臭味。
蔑克如坐針氈似的,在椅子裡身子向前傾圖,用一種歇斯底里病者似的神氣向她注視著,他究竟是由於虛榮心而期望著她說"是"呢,不是驚悸著她真的說了出來?誰能知道?
"我得想一想。"她說,"現在我不能回答你,你可以把克利福看著不算什麼,但是他是緊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麼需要……"
"老天爺啊,如果一個人細看起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我很可以說我是多麼孤獨無依,一向就是孤獨無依而需要跳出這種情態喲。老天爺!如果一個人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拿自己的無能去乞人憐愛……"
他轉過身去,兩隻手憤怒地在褲袋裡亂動。那天晚上他對她說:
"今夜你到我的房裡來吧,好不好?我不知道你的睡房在哪裡。"
"好罷!"她說。
那晚上,他的奇異的、象孩子似的、脆弱的裸體,比一向更顯得他是一個興奮的人。在他還沒有完畢以前,康妮覺得她簡直不能得到終極的快感。他的裸體和他的孩子似的軟嫩,引起了她的熾熱的情慾。他完畢了以後,她在一種狂自的騷動中,搖擺起伏著她的腰部繼續下去,而他呢,用著毅力和種犧牲的精神,英武地挺直著在她的裡面,直等到她帶著奇異的細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時候。
最後,當他從她那兒抽退時,他用一種苦味的,幾乎是嘲諷的細聲說道:
"你難道不能和男人一起完畢嗎?難道你定要在你覺得喜歡的時刻,一個人自己幹著完畢麼?"
這短短的幾句話,在那種時候,是她有生以來少有過的打擊。原來他獻身與人的那種被動的態度,很顯然地便有他交歡的唯一的真樣子。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完畢了以後你還是繼續著。儘是繼續著……我不得不倒懸在那兒,咬緊著牙關,直等到你用你自己的力量幹完了才休!"
正當她給一種不能以言語形容的快樂燃燒著,正當她滋生著一種對他的愛情的這個時候,這種意外的粗野的話把她驚呆了。畢竟他是象許多現代的男人們一樣,差不多一開始就要完畢,因此使婦人不得不以自力活動著。
"但是,你願意我繼續下去而得到我自己的滿足麼?"她說。
他陰沉地笑著,說:"我願意!你真好!你以為我願意懸在那兒,咬緊著牙關,等你向我衝撞!"
"但是你不願意麼?"她堅持著說。
他迴避著這個問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他說,要不是她一點兒也不享受,像是死了的樣子,便是等男子完了,才來開始使自己享受,男人只好懸在那裡等。我還沒有碰到一個和我一起享受完畢的女人。"
這種新奇的關於男性的知識,康妮只聽著一半。她被他那種反對她的感情和他那種不可思議的粗野驚呆了。她覺得真是無辜。
"但是你願意我也得到我的快感吧,是不是?"她重複地說。
"啊,算了!我很願意的。但是一動不動地懸在那兒,等著女人享受,那決不是好玩的事喲。……"
這話是康妮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殘酷的打擊。她心裡的什麼東西被毀滅了。她並不怎樣要蔑克;在她沒有開頭以前,她並不想要他。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想要他。但是,他既然開頭了,她覺得那是很自然的要使自己也從他那兒得到快感。為了這個,她幾乎愛他了……那晚上,她差不多愛他了,而且想和他結婚了。
也許他本能地知道這個,所以他才那樣的粗野,而把一切、一切的海市蜃樓全都破壞了。所有她對他的性感,以至對任何男子的性感,在那晚上都崩毀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地分開了,好像他這個人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她繼續度著她毫無生氣的日子。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那克利福所謂的完備生活的空殼子,那種兩個人彼此習慣著在一個屋頂下面的長日漫漫的共同生涯。
空虛!接受這生命的龐大空虛好像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瑣事,組成了空虛的全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