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現在,男人和女人都不真正相愛了?"康妮問著唐米·督克斯,他多少像是她的問道之神。
"啊,誰說他們不相愛!我相信自人類被創造以來,男女的相愛沒有更甚於我們今日了,他們是真情相愛的,拿我們自己來說……我實在覺得女人比男人更可愛。她們的勇氣比男人大,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對待她們。"
康妮沉思著:"呵,是的,但是你從來就還沒有和她們有過什麼關係喲!"
"我?那麼我此刻正在做什麼?我不是正和一位女人誠懇地談著話嗎?"
"是的,談著話……"
"假如你是一個男子,你想,除了和你誠懇地談話以外,我還能和你怎樣?"
"也許不能怎樣,但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要你去喜歡她,和她談話,而同時又要你去愛她,追求她。我覺得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並行的。"
"但是這兩件事應該可以並行才是!"
"無疑地,水不應該這樣濕才是呵,水未免太濕了。但是水就是這樣濕的!我喜歡女人,和她們談話,所以我就不愛她們,不追求她們。在我,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發生的。"
"我覺得這兩件事是應該可以同時發生的。"
"好吧。但是事情才就是這樣,若定要事情成為別樣,這我可沒有法子。"
康妮默想著。"這不見得是真的,"她說,"男人是可以愛女人,並且和她們談話的。我不明白男人怎麼能夠愛她們而不和她們談話,不和她們親熱。他們怎麼能夠?"
"晤,這個我可不知道。"他說,"為什麼要一概而論呢?我只知道我自己是這樣。我喜歡女人,但是我不追求她們,我喜歡和她們談話,但是談話雖然使我在某一種說法上和她們發生親密,但是一點也不使我想和他們接吻。你看我就是這樣!但是不要拿我當作一個一般的例子,也許我正是一個特殊的例子。我是一個喜歡女人但是不愛女人的男人之一,如果她們要迫我裝模作樣地講愛情,或做出如膠似漆的樣子,我還要恨她們呢。"
"但是那不使你覺得悲哀嗎?"
"為什麼要悲哀?一點也不!當我看見查裡·梅和其他許多與女人有關係的男人時……不,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們!如果命運送給我一個我能愛而追求的女人,那好極了。但是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女人……我想我是冷淡的;但是有些女人卻是我非常喜歡的。"
"你喜歡我嗎?"
"很喜歡。而你可以看出,在我們之間是沒有接吻的問題的,可不是嗎?"
"不錯,"康妮說。"但是也許我們之間應該要有這問題吧?"
"為什麼,請問?我喜歡克利福,但是假如我走去抱吻他,你要作何感想?"
"但是其間沒有不同的地方麼?"
"不同的地方在哪裡,拿我們來說吧?我們都是沒有智慧的人類,男女的關係是放在度外的,放在度外的,如果我突然在此刻玩起那大陸上的男性的把戲,向你顯示著性慾,你要覺得怎樣?"
"那我一定要覺得可恨。"
"你瞧!我告訴你如果我真是個有男性的人,我是永遠不會遇著一個和我相投的女人的,可是我並不芥蒂於心。我喜歡女人,那就完了。誰還去迫我愛她們。或假裝愛她們,而玩那性的把戲嗎?"
"我決不這樣迫你,但是這其中恐怕有些謬誤的地方吧?"
"你也許這樣覺得,我卻不。"
"是的,我覺得男女之間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女人對男人再也沒有魔力了。"
"而男人對女人呢,有沒有?"
她考慮了問題的那一面。
"不甚有。"她誠實地說。
"那麼好,我們不要再說這個了。只要我們做好人,互相坦直而合禮便得了,至於那不自然的講愛情,我是絕對地拒絕的!"
康妮知道他確是對的。但是他的一番話,使她覺得這樣的無主宰,這樣的迷憫,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枝草梗似地迷失在一個荒涼的池澤上,她的和一切事物的要點在哪裡?
那是她的青春反叛了。這些男子彷彿是這樣的老,這樣的冷淡。一切都彷彿是蒼老冷淡。蔑克裡斯是這樣令人失望,他是毫無用處的。男子們不要你,他們實在不需要一個女人,甚至蔑克裡斯也不需要。
而那些壞蛋們,假裝著他們需要女人,而發動那性的把戲,這種人比一切更壞。多麼悲慘呵!可是一個人不得不忍痛遷就。
那是非常真實的:男人對於女人已沒有真正的魔力了,假如你能瞞著你自己去幻想他們還有魔力,正如康妮瞞著她自己去幻想著蔑克裡斯還有魔力一樣,那是最好的一件事。同時你只是敷衍著生活下去,那是毫無什麼的。她很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有醇酒宴會、爵士音樂和卻爾斯登舞……這些宴會的東西。原來你得讓青春沉醉。否則青春要把你吞掉。但是,多麼可憎呵,這青春!你覺得像麥修徹拉一樣老,而這青春卻沸騰著,使你坐寐不安。多麼卑賤的一種生活!而毫無希望!她幾乎真想跟蔑克去,而把她的生活變成一個不盡的醉酒宴會,一個爵士音樂的長夜。無論如何那總比打著哈欠等死為上呢。
一個她覺得不愉快的早晨,她一個人到樹林裡去散步,沉鬱地走著,不留心著什麼,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何處,不遠處的一聲槍響嚇了她一跳,而激起她的怒氣。
她向前走著,她聽見了些聲音,退縮了。有人在這兒呢!她是不願意遇著什麼人的。但是她的靈敏的耳朵呼著了另一種聲響,她驚悸著,原來是一個孩子的哭聲。她再聽著,聽見什麼人在罵孩子。她迅速地向那濕路上下去,陰鬱的感情的怒氣充滿著她。她覺得自己已準備好了要去向誰發脾氣了。
轉過一個彎,她看見兩個人在她面前的路上,守獵人和一個穿著紫色外套,帶著鼴鼠皮帽的女孩,女孩正在哭泣。
"喂,不要哭了,你這小鬼子。"那人怒叫道。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康妮走上前去,眼睛發著光,那人回轉身來望著她,冷淡地行了一個禮,他的臉正氣得發白。
"什麼事?她哭什麼?"康妮問道,很堅決的,但是有點喘不過氣來。
一個輕輕的微笑,好像嘲弄人似的,顯現在那人的臉上。"那,你得問她去。"他用他的沉濁的土音冷淡地答道。
康妮覺得好像被他在臉上打了一下似的,氣得臉色都變了,她抖擻著精神,望著他,她那深藍色的眼睛茫然地發著亮。
"我是問你。"她喘著氣說。
他舉著帽子向她行了個奇特的鞠躬——"對的,男爵夫人,"他說。然後他又帶著土音說"但是我不能告訴你。"他變成了一個士兵似的,令人不可捉摸的態度,臉孔煩惱得發青。
康妮轉過身到孩子那裡去。這是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紅赤的臉,黑頭髮——"什麼事呀,親愛的?告訴我你哭什麼?"康妮在這種情境中路著那人之常情的溫情說道。孩子故意的嗚咽得更厲害了。康妮更溫柔地對待她。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訴我別人對你怎麼欺負了!"……聲音中帶著無限地溫慰。同時她在絨編織的短衣袋裡摸著,恰好找到了一個六便士。
"不要哭了!"她向孩子彎著身說,"你看看我給你什麼東西!"
嗚咽著,吸著鼻涕,掩著哭腫了的臉的一隻拳頭移開了,一隻靈動的黑色的眼睛向六便士瞥了一瞥。她還中鳴嚥著,但是輕了許多——"好,好,告訴我什麼事,告訴我!"康妮說著把錢放在孩子的肥厚的小手裡,這隻小手把錢接著。
"那是……那是……為了貓貓!。"
嗚咽減低了,抽噎著。
"什麼貓貓,親愛的?"
等了一會,那握著六便士的羞縮的小手伸了出來,指著一叢荊棘。
"在那兒!"
康妮望著那兒。不錯,她看見了一隻大黑貓,身上染著血。獰惡地躺在那兒。
"啊!"她憎惡地叫道。
"這是一隻野貓,夫人。"那人嘲諷地說。
他向康妮眼裡望著,猛捷地,傲慢地,一點也不隱藏著他的感覺:康妮的臉色變紅了,她覺得她剛才發了他的脾氣,這個人並不尊敬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和氣地向孩子問道,"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孩子吸著鼻涕;然後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尖聲道:"康妮·梅樂士!"
"康妮·梅樂士!呵,這是個美麗的名字呢!你是和爸爸一同出來的嗎?他向那貓貓開槍是嗎?但那是一隻壞貓貓嗎?"
孩子用她那勇敢的黑眼睛望著她,探究著她,打量著康妮這個人和她的憐愛的態度。
"我本來要跟奶奶留在家裡的"女孩說。
"是嗎?但是你的奶奶在那兒?"
孩子舉起手臂,向馬路下邊指著:"在村舍裡。"
"在村舍裡?你要回到她那裡去麼?"
想起了剛才的哭泣,突然發抖地抽噎起來——"是的,我要去!"
"那麼來吧,我帶你去好麼?"把你帶到你奶奶那裡去好麼?這樣你爸爸便可以做他所要做的事情了。"——她轉過臉去向那人說道:"這是你的女孩,是不是?"
他行了一個禮。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想我可以帶她到村舍裡去吧?"康妮問道。
"如果夫人願意的話。"
他重新向她的眼睛望望著,用他那種冷靜的、探究的、不在乎的眼光望著她。這是一個很孤獨的人。只管著他自己的事的人。
"你喜歡同我到村舍裡,到你奶奶那裡去麼,親愛的?"
那孩子又通告著那尖銳的聲音,嬌媚地說:"是的!"
康妮並不喜歡她,這個嬌養壞了的陰險的小女性,但是她卻替她揩了臉,拉著她的手,守獵人行了個禮,不說什麼。
"早安!"康妮說。
到村舍裡差不多有一英里路。還沒有到那守獵的人富有風趣的村舍以前,康妮已經覺得太討厭那女孩了。那孩子是猴子創造的狡猾,而且是這樣的泰然。
村舍的門開著,聽得著裡面的聲響。康妮猶豫著,孩子撤開了手,向屋裡跑去。
"奶奶!奶奶!"
"怎麼,你已經回來了!"
祖母剛把火爐用黑鉛油過,那天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穿著粗布的圍裙,手裡拿著一個黑刷子,鼻子上染著黑灰,走到門邊來。她是有點乾枯了的小婦人。
"啊,怎麼!她叫道,當她看見了康妮在門口站著,急忙地用手臂擦著臉;
"早安!"康妮說,"她哭了,所以我把她帶回來的。"
祖母向孩子迅速地瞥了一瞥。
"但是,你爹爹在哪兒?"
女孩牽著她祖母的裙,癡笑著。
"他在那邊,"康妮說,他把一隻野貓打死了,把小孩嚇慌了。"
"呵,那不應該這樣麻煩你的,查太萊夫人;你太好了,但是真不應該這樣的麻煩夫人呀!"
"沒有什麼麻煩,這還可使我散散步呢。"康妮微笑著說。
"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呵,她哭了麼?我早知道他們倆走不了多遠就要生事的。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像是她的陌生人似的。完全陌生人,這父女倆。我看他們是不容易合得來的,她爸爸是個古怪的人。"
康妮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瞧,奶奶!"孩子作媚態說。
那老婦女望著孩子手中的六便士。
"還有六便士!呵,夫人啊,你真不應該,真不應該。你瞧,查太萊夫人對你多好!你今天真是運氣喲!"
她把"查太萊"這個字像一般平民似的讀成"查萊"——"你瞧,查太萊夫人對你好不好!"——康妮不由得望了望那老婦人的黑鼻子,老婦女重新用著腕背擦著臉,但是沒有擦著那黑灰。
康妮正要離開她們……"啊,多謝得很,查萊夫人!一一說謝謝查萊夫人?"——最後這句話是向小孩說的。
"謝謝你。"孩子尖聲地說。
"好孩子!"康妮笑著說。她說著"早安"走了。走遠了以後,心裡覺得很高興已經離開她們了。她覺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驕傲的人的母親,會是這個乾枯的小婦人。
當康妮走了以後,那老婦人連忙跑到廚房後間裡,向一塊小鏡子照著。她看見了自己的臉孔,忍不住頓起腳來。"自然啦,穿著這圍裙,骯髒著這個臉鼻,便給她碰著了!她定要說我是多漂亮了!"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家!……用這個溫暖的字眼去稱這所愁悶的大房子。但是這是一個過了時的字了,沒有什麼意義了。康妮覺得所有偉大的字眼,對於她的同代人,好像都失掉了意義了:愛情、歡樂、幸福、父、母、丈夫,報有為有權利的偉大字眼在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過是一個生活的地方,愛情是一個不能再愚弄人的東西,歡樂是個"卻爾斯登"舞酣時用的詞,幸福是一個人用來欺騙他人的虛偽的語調。父親是一個享受他自己的生涯的人,丈夫是一個你和他同住而要忍心靜氣和他住下去的人。至於"性愛"呢,這最後而最偉大的字眼,只是一個輕佻的名稱,
用來指那肉體的片刻銷魂——銷魂後使你更感破碎——的名稱,破碎!好像你是一塊廉價的粗布做成的。這塊布漸漸地破碎到無物了。
剩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倔強的忍耐。而倔強的忍耐中,卻有某種樂趣。在生命之空虛的經驗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著某種可驚的滿足,不過就是這樣!這常常是最後一句話;家庭、愛情、結婚,蔑克裡斯,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到瞑目長眠的時候,向生命分別時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不過就是這樣!
至於金錢呢?也許我們便不能這樣說。人總是需要金錢的。金錢,成功,這"財神"——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士的說話,常常拿來象徵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東西。你不能把你最後的一枚銅子花光了,結尾說:不過就是這樣!不,甚至你還有十分鐘生命,你還是需要幾個銅子。若要使生命的機械運轉不停,你便需要金錢,你得有錢。錢你得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你實在不需要。不過就是這樣!
當然,你在世上生活著,這並不是你的過錯,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絕對的需要品,其餘一切都可以不要,你看,不過就是這樣!
她想著蔑克裡斯,想著她要是跟他時所能有的金錢,甚至這個,她還是不想要他,她寧願幫助克利福用著作去內部矛盾來的小錢。因為這個錢實在是她幫助他賺來的。下-"克利福和我,我們用著作一年賺一千二百英鎊。"她對自己這樣說。賺錢!賺錢!從無中賺得!從稀薄的空氣中賺得!這是一個人可以自誇的唯一的了!此外一切都管它的!
這樣。她緩緩地回到克利福那裡去,重新和他合力,從虛無中找出篇把小說:所謂小說,那便是金錢。克利福好像很關心著他的小說是否被人認為第一流的文學,但是她,她卻滿不在乎。雖然她的父親常說:"克利福的作品裡空洞無物。"但是她的簡單堅決的回答是:"去年賺了一千二百英鎊!"
要是你年輕,你只要咬緊著牙;忍耐著,等到金錢從無中開始擁來,這是力量的問題,這是志願的問題,一種微妙的、有力量的南願從你身體裡進發出來,使你感覺得金錢之神秘的空虛:一張紙上的一個字,它是一種魔術,無疑地它是一個勝利。財神!要是一個人不得不出賣自身的話,還是賣給財神去好!我們甚至正在獻身與他的時候,還可以輕蔑著她以求自慰。
克利福當然還有許多孩子氣的想頭。他要人家視他為"真正好作家",這是愚蠢的想頭。真正好作家,是個能攫著許多讀者的人。做一個"真正好作家"而沒有讀者,那有什麼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像趕不上搭公共汽車的人,究竟呢,你不過活一回要是你趕不上搭公共汽車,你便只好留在街頭,和其他沒有趕上車的失敗者們在一起。
康妮計劃著冬天來了時,要和克利福到倫敦去過一個冬。她和他都是好好地趕上了公共汽車的人。所以他們很可以驕傲地坐在上層炫耀一番。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福日趨見不著時,分心,而陷於空洞抑鬱的病態中。這是他的靈魂的創傷外發了的緣故。可是這卻使康妮覺得窮迫。啊,上帝呀!要是意識的運用不靈活了,這怎麼好呢?由它罷,我們盡力做去好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讓自己失盡了勇氣麼?
有時她悲痛地哭著,但是,她一邊哭著,一邊對自己說:"傻子把一些手絹哭濕了;好像哭了就有什麼用處似的!"
自從她和蔑克裡斯發生關係以後,她已下了決心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沒有辦法解決時,這似乎是最蠢的解決方法。除了她自己已得到的東西外,她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她只願把她已得到的東西好好地料理下去。克利福,小說,勒格貝,查泰萊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錢,名譽。她要把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愛情、性慾這一類的東西,只是糖水!吞了它而把它忘記就是。如果你心裡不牽掛著它,它是沒有什麼的,尤其是性慾……更沒有什麼!決心忍耐著,問題便解決了,性慾和一杯醉酒,都是一樣地不能持久的東西,它們的效力是一樣,它們的意義也差不多。
但是一個孩子!一個嬰兒,那卻是令人興奮的事情。她決不能冒昧從事。首先得要找到那個男子。說來也奇怪,世界上競沒有一個男子是她喜歡跟他生個孩子的。和蔑克生孩子嗎?這是多麼可憎的想法!那等於想跟兔子生孩子一樣!唐米·督克斯?……他是一個在自己身上完結的人。此外,在克利福的許多友人中,沒有一個人不使她想到要和他生孩子便使她感到可鄙。其中雖然也有幾個,如果拿來做情人還算可以過去,甚至和蔑克!但是若要和他們生個孩子,咳!那是屈辱而可憎的!
就是這樣!
雖然,康妮的心靈深處,卻想著孩子。等待吧!她要把這些同代的男子們,在她的篩子上細篩一遍,看看有沒有一個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到一個-男子-不。"在這預言者的耶路撤冷,找不著一個男子,雖然那麼雄性的人類多著,但是一個"男子",那是不同的東西呵!
她想,也許,那得要一個外國人:不是英國人,更不是愛爾蘭人,得要一個真正的外國人.
但是等待吧!等待吧!冬天來了她要帶克利福到倫敦去,下一個冬天,她要帶他到法國南部,或意大利去。等待罷!孩子和問題是不著急的。這是她的私事。對婚事她是怪女性的,她是十分鄭重其事的。她決不會冒險、隨便,她決不!一個人差不多隨時都可以找到一個情人;但是找個使你生孩子的男人……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情——"那耶路撤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這並不是愛情的問題,那是找一個"男子"的問題。呵,你私下也許要恨這個男子。但是,如果他是個你所要的男子,那麼一點私人的恨有什麼重要!這並不是恨與愛的問題喲。
天下著雨,和通常一樣,園裡的路太濕了,克利福不便坐著車子出去,但是康妮還是想出去。現在她天天一個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樹林裡。那兒,她是真正的孤寂。愚不見半人影。
這天,克利福有什麼話要吩咐守獵的人,而僕人卻因患著流行感冒,不能起來——在勒格貝好像總有誰在患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說她可以到村舍那邊去。
空氣是軟的,死的,好像世界就要斷氣了。一切都是灰色的。滑濕、靜寂。煤礦場的聲音也聽不著,因為今天停工了,好像世界之末日到了!
樹林裡,一切都是毫無生命似地靜息著。僅有無葉的樹枝上落下來的雨滴,發著空洞的微音,在老樹叢中,只有無邊的灰色,絕望的靜止,寂默,虛無。
康妮朦朧向前走著。這古老的樹林發出一種古代的憂鬱,這卻使她覺得有點安慰。因為這憂鬱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種頑固的麻痺狀態還要好些。她喜歡這殘餘的森林的"內在性"和那些老樹的列盲的陳忍。它們像是一種靜默的力量,卻又是一種有生命的現實。它們也是等待著,固執著,含忍著,等待著而發揮著一種斯默的權能。也許它們只等著他們的末日——被人所伐,被人運走!森林之末日,對於它們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許它們的高傲的有力的靜默,那大樹的靜默,是含有其它的意義的。
當她從樹林的北邊出去時,她看見了守獵人的村台。這是一個有些灰暗的、棕爭的石砌的屋,有著尖角的屋翼和雅致的煙囪,冷靜孤僻,好像是沒有人住似的。但是煙囪裡卻冒著一縷輕煙,而屋晨前的圍著欄杆的小花園,也修理得很是清潔。門關閉著。
現在她到門前了,她覺得那人,那有著奇特銳敏的眼睛的人,使她有些羞縮。她不喜歡對他傳達命令,她輕輕地拍著門,也沒有人答應,她從窗口向內窺視,看見了裡面的陰沉沉的小房子;那種差不多不祥的隱秘情形,好像不願被人侵犯似的。
她站在那裡聽著,好像聽見了屋後有些聲響。因為沒有人聽見她,所以她氣忿起來,她不願就此干休。她繞著屋子走了過去,在村舍後邊,地面是高凸的,所以後院子是陷在裡面,四周圍著矮矮的石牆,她再繞過去,站著了,在那小院子裡,離她有兩步遠的地方,那人正在洗著他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有外人來了。他的上身全裸著,那棉褲子在他的瘦小的腰際懸著,他的細長的自哲的背部,在一盆盛著肥皂水的盆上彎曲著,他把頭浸在水裡,用一種奇異的迅捷的小動作搖動著他的頭,舉起他瘦長的白皙的兩臂,把耳朵裡的肥皂水擠出來。又迅捷又靈敏,好像一隻鼬鼠在玩著水似的,完全地孤獨著。康妮繞著回到村舍前面去,急忙地向樹林裡走開了。她不由自主地,很為感動。畢竟這只是一個男子在洗身罷了,一點也不值得驚怪的。
但是那種印象,於她卻是一個奇異的經驗:她和身體的中部好像受了打擊似的,她看見了那沉重的褲子在他腰際懸著,那純潔的、白皙的、細弱的腰,骨路在那兒微徽顯露著,這樣一種純粹地寂寞著的男子的孤獨的感覺,使她改正仲不安。那是一個獨居著而內心也孤獨著的人的完全的、純潔的、孤獨的裸體,不單這樣那是一個純潔的人的美。那不是美的物質,更不是美的肉體,而是一種光芒,一個寂寞生活的溫暖的白光,顯現而成的一種可從觸膜的輪廓:肉體!
這種印象深入到了康妮的肺腑裡,她知道的,這印象嵌在她的心裡面了,但是她的心裡卻覺得有點可笑:一個在後院裡洗身體的男子!無疑地他還用著惡臭的黃色的肥皂呢!——她覺得有點討厭;為什麼她偏偏碰著了這種不高尚的私事!
她一步一下地走開,忘記了自己在走著。過了十會,她坐在一棵樹樁上。她的心太亂了,不能思索什麼了,但是在迷亂之中,她仍然決意要去把克利福的話送給那人。無論如何她得送去。不過還得讓那人穿衣服的時間。只是不要讓他出去就得了,因為大概是準備著出去的。她向著村舍慢慢地走回去,耳朵探聽著。當她走近了村舍時,那村舍還是和剛才一樣。一隻狗吠了起來,她拍了拍門,心裡不由自主地跳著。
她聽見了那輕輕地下樓的聲音。他敏疾地把門打開了,使她吃了一驚。他自己也好像不安的樣子,但是他立刻露出了笑容。
"查太萊夫人!"他說,"請進來嗎?"
他的樣子是這樣的斯文而自然,她只好跨過了門檻。而進到那間有點沉鬱的小屋裡。
"克利福男爵有點話吩咐你,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她用她的溫柔的、有點喘急的聲音說道。
他用他那藍色的、洞視一切的眼睛望著她,這使她的臉微微地向旁邊躲開。在她的羞懼中,他覺得她是可愛的,而且可以說是美麗的。他馬上佔了上風。
"請坐坐好嗎?"他問道,心裡想著她是不會坐下的。門還是開著。
"不坐了,謝謝,克利福男爵想問你,如果……"她把吩咐的話對他說,無意地向他的眼睛望著,現在,他的眼睛是溫暖的,仁慈的,一種特別地對婦人而有的仁慈,無限的溫暖,仁慈,而且泰然。
"好的,夫人,我就去看去。"
答應著她吩咐的話時,他完全變了,他給一種堅硬和冷淡的神氣籠罩著了,康妮猶豫著。她應該走了,但是她用著一種頹喪的樣子,向這所整潔的,有點憂鬱的小屋子四下打量著。
"你只一個人住在這兒嗎?"她問道。
"是人,夫人,只一個人。"
"但是你的母親呢?"
"她住在村中她自己的村舍裡。"
"和孩子在一起麼?"康妮問道。
"和孩子在一起!"
他的平凡的、有點衰老的臉孔,顯著一種不可解的嘲笑的神氣。這是一個難於捉摸的、不住地變換的臉孔。
當他看見了康妮的莫名其妙的樣子時,他說道:
"晤,我的母親每星期六上這兒來收拾一次。其餘的時間都是我自己料理。"
康妮再望著他。他的眼睛重新笑著。雖然帶點嘲諷的神氣,但是很藍,很溫暖,而且慈祥。她驚異地望著他。他穿著長褲和法蘭絨的襯衣,結著灰白色的領帶,他的頭髮柔軟而潤濕,他的臉孔有點蒼白而憔悴。當他的眼睛不帶笑的時候,顯得很苦痛前的樣子,但是總不會把熱力失掉了。突然地,一種孤獨的蒼白色呈現在他的臉上:她在那兒並不是為了他呵。
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來,她只向他望著,說:
"我希望沒有打擾你吧?"
一個輕輕的譏諷的微笑,把他的眼睛縮小了。
"不,我剛才正在梳頭髮,請你原諒我沒有穿上外衣,但是我並不知道是誰在敲門。這兒是從來沒有人來敲門的。意外的聲音是使人覺得不祥的。"
他在她面前走著,到了園路的盡頭,把門打開了。他只穿著襯衣,沒有那笨重的棉絨外衣,她更看出了他是多麼的細瘦,而有點向前頌曲,但是,當她在他面前走過的時候,她覺得他的生動的眼睛和淺褐色的頭髮,有點什麼年輕活潑的地方,他大約是個三十七八的人了。"
她侷促地走到了樹林裡,她心裡知道他正在後面望著她。她使他這樣的不安而不能自抑。
他呢,當他走進屋裡時,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守獵的人,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個工人,雖然他有些地方象本地的平民,但他也有些和他們很不相同的地方。
那個守獵人,梅樂士,是一個奇怪的人。"她對克利福說,"他差不多像一個上流階級的人。"
"真的嗎?克利福說,"我倒沒有注意。"
"但是他不是有點特別的地方麼?"康妮堅持著說。
"我想他還不壞,但是我不太知道他。他是舊年才離開軍隊的——還沒有到一年。我相信他是從印度歸來對,他也許在那邊得了一些什麼怪癖。他也許是一個軍官的傳令兵,這把他的地位弄好了一些。許多士兵都是這樣的。但是這於他們是沒有好處的。當他們回到了老家的時候,他們便只好恢復舊態下"
康妮凝望著克利福,心裡沉思著。她看見了他對較下階級的稍有上升希望的人所生的那種狹窄的反感,她知道這是他那一類人的特性。
"但是,你覺得他是有點什麼特別的地方麼?"她問道。
"老實說,我不覺得,我毫沒有注意到什麼。"
他奇異地,不安地,半猜疑地望著她。她覺得他並沒有對她說真話。說真切點,他並沒有對他自己說真話。他厭惡人家提起什麼有特別地方的人。人得站在他的水平線邊,或以下,而不應該超出。
康妮又感覺到她同代的男子們的狹隘和鄙吝。他們是這樣地狹隘,這樣地懼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