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奇先生每年都要在湖上舉行一次水上聚會。威利湖上有幾艘遊艇和幾隻舢板。客人們可以在宅院裡的帳篷中飲茶,或在湖邊停船房旁巨大的胡桃樹蔭下野餐。今年,請來了學校的教職員同礦上的官員們一起聚會。傑拉德和克裡奇家的晚輩們對這種聚會並不那麼感興趣,無奈每年聚一次已成慣例。父親喜歡聚歡,這是他唯一同附近的人一起樂一樂的機會。他喜歡給下人或比他窮的人帶來快樂,但他的孩子們卻喜歡和門當戶對的人一起聚一聚,他們不喜歡比自己身份低的人,那些人顯得謙卑,拘謹,還要露出感恩戴德的樣子來,那副德行令他們生厭。
不過孩子們還是樂意參加聚會的,因為他們從小就每每這樣聚會,更主要的是,現在父親的身體健康情況太不好了,他們不忍心讓他不痛快,否則他們就會感到些兒負疚。於是,勞拉高高興興地準備代替母親作聚會的女主人,傑拉德則負責安排人們在水上遊樂。
伯金給厄秀拉寫信說希望在聚會上見到她。戈珍儘管鄙視克裡奇家人居高臨下的樣子,但是,如果天氣好的話也會陪父母光臨盛會。
聚會這一天,晴空朗朗,陽光和煦,微微有點輕風。布朗溫家的姐妹倆都穿著雙縐綢衣,頭戴柔軟的草帽。所不同的是,戈珍腰上束了一條黑、粉紅和黃色寬寬的三色綵帶,襪子是粉紅的,帽沿上也裝飾著黑、粉、黃三種顏色的邊兒,帽子稍稍往下壓著一點兒。她胳膊上還搭著一件黃綢衣,那樣子看上去著實出眾,就像畫廊裡的畫兒似的。她這副模樣讓她父親心中不快,生氣地對她說:
「你是否再點上一掛鞭炮放一放呀?」
不管怎麼說,戈珍看上去就是漂亮,光彩奪目,她穿這身衣服純屬做出挑釁的姿態。人們盯著她在她身後竊笑時,她就抓住機會大聲對厄秀拉說:「瞧瞧這些人!怎麼這樣少見多怪的?」她嘴裡用法語叫著,回過頭去看著那些竊笑的人們。
「真是的,太不像話了!」厄秀拉的聲音很清晰。就這樣,姐妹倆戰勝了自己的敵手。可她們的父親卻為此越發生氣。
厄秀拉穿一身雪白衣服,帽子是粉紅色的,帽沿兒沒有鑲邊兒,鞋子是深紅色的,手上提著一件桔黃色的外衣,就這樣,她們跟在父母身後向肖特蘭茲走來。
她們在笑媽媽。媽媽今天穿了一件黑紫相間的條紋夏裝,頭戴一頂紫色草帽,拘謹地在丈夫身邊走著,那樣子比她的女兒們還靦腆。誠惶誠恐。丈夫像往常一樣,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皺皺巴巴的,似乎他的孩子們還小,妻子自顧打扮卻要他抱孩子。
「看看前面這對年輕的夫妻吧,」戈珍平靜地說。厄秀拉看看她媽媽和爸爸,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兩個姑娘站在路上笑得流出了眼淚,因為她們又一次看到這對靦腆、不諳世故的老夫妻在前面走著。
「我們喊你呢,媽媽,」厄秀拉叫著不禁追隨父母前行。
布朗溫太太轉過身來,表情有點迷惑,不悅地問:「我有什麼好笑的?我倒想知道。」
她不明白她的外表上有什麼地方不順眼。她對任何批評都報以十足的平靜與漠然,似乎她與此無關。她身上的衣服總有那麼點礙眼,不太整潔,可她穿著這些衣服總顯得隨隨便便,心裡覺得滿足。別管穿什麼吧,只要湊湊和和還算整潔,她就覺得沒什麼可挑剔的了,她天生就有貴族氣。
「你看上去很端莊,就像一位男爵夫人。」厄秀拉望著母親那天真、迷惑不解的樣溫柔地笑道。
「簡直就是一位男爵夫人嘛!」戈珍說。此時,母親變得傲慢起來,姐妹倆又叫喊起來。
「回家去,你們這一對兒傻瓜,嘿嘿笑的傻瓜!」父親生氣地喊著。
「——!」厄秀拉反感地拉長了臉道。
父親的黃色眼睛開始冒火,真有些怒了。
「別理這些傻瓜,」布朗溫太太說完轉身走自己的路。
「咱們身後怎麼跟著這麼一對嘿嘿笑的傻孩子!」他報復地叫道。
看到他如此動氣,姐妹倆禁不住靠在路邊的籬笆牆上笑得更歡了。
「你怎麼跟她們一樣犯傻?看她們幹什麼?」見丈夫動了真氣,布朗溫太太也生氣了。
「瞧那邊有人過來了,爸爸,」厄秀拉逗樂兒似地警告他。他四下裡掃了一眼,就跟上妻子一起氣哼哼地前行。姐妹倆跟在他們身後,笑得快斷氣兒了。
人們打身邊經過時,布朗溫傻乎乎地大叫道:
「要是再這樣我就回家去。在大庭廣眾之下拿我當猴兒耍,真該死,我可不幹!」
他真發火了,聽他這樣歇斯底里地叫喊,姑娘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心為之一縮,很看不起他。她們不愛聽他那句「大庭廣眾之下」。她們為什麼要在乎什麼「大庭廣眾」呢?戈珍和稀泥道:
「我們笑並不是要傷害你,」她的話雖然是在撫慰他,可說話的聲調太粗魯,讓她的父母不舒服。「我們笑,是因為我們愛你。」
「既然他們這樣愛生氣,我們在他們前面走好了,」厄秀拉生氣地說。就這樣他們四人來到了威利湖畔——威利湖水邊,陽光灑在斜坡草坪上,陡峭的山崖上覆蓋著茂密的林木。小小的遊船從岸邊緩緩駛向湖裡,船上坐滿了人,傳來陣陣-乃聲。朝停船房遠遠望去,可看到一群衣著鮮艷的人聚在那兒。大路上,籬笆牆邊站著些老百姓妒嫉地看著遠處的聚會,那妒嫉樣兒真像一些靈魂不被天堂接受的人。
「瞧啊!」戈珍壓低聲音道,「有那麼一大群人呢!想想看,咱們要是擠進去會怎麼樣吧。」
戈珍對人群的恐怖令厄秀拉很緊張。「看上去很可怕。」她不無焦慮地說。
「想想那都是些什麼人吧——想想!」戈珍仍舊壓低嗓門兒煩惱地說,但她毫不猶豫地向前走著。
「我想,我們是否可以躲開他們。」厄秀拉不安地說。
「要是躲不開,我們可就進退兩難了,」戈珍說。她對人群表現出來的極端厭惡與恐怖令厄秀拉很惱火。
「我們沒必要呆在這兒。」她說。
「我當然是不會在那堆人中呆上五分鐘的。」戈珍說。她們又朝前走了一程,直到看見了守在門口的警察。
「還有警察呢,把你圍在裡面!」戈珍說。「要我說這事兒可真有趣兒。」
「我們最好照看著爸爸和媽媽。」厄秀拉不安地說。
「媽媽可是完全能堅持到聚會結束的。」戈珍有點蔑視地說。
但厄秀拉知道父親感到不舒服,他生氣了,並不幸福,為此她深感不安。她們在門口等著父母的到來。高大,瘦削的父親衣服皺皺巴巴的,像個孩子一樣煩惱,氣乎乎的,他就要參加這次的社交活動了。他絲毫不感到自己是個紳士,沒什麼別的感覺,他只是感到憤憤然。
厄秀拉站在他身邊,他們把門票交給警察,四個人就並肩進門來到草坪上。父親高高的個子,紅光滿面,細細的眉毛生氣地緊鎖著;他妻子膚色很好,人很蕭灑,頭髮往一邊梳著;戈珍則睜大了又黑又圓的眼睛,柔和的臉龐上毫無表情,幾乎沉鬱著臉,所以,儘管她是在往前走,但似乎卻是在往後退著;厄秀拉則表情迷茫,每當她處於尷尬的處境時,她都露出這樣的表情。
伯金可真是個天使。他做出上等人的優雅姿態,笑著迎上來,可這種姿態總有那麼點做作。不過,他摘下帽子,對布朗溫家的人投來了真心的笑,為此布朗溫開懷笑道:
「你好啊?你病好了吧?」
「是的,好多了。你好,布朗溫太太。我同戈珍和厄秀拉很熟。」
他笑著,眼睛裡透著熱情的目光。對於女人,特別是不太年輕的女人他表現出一種溫柔,討好的態度。
「對,」布朗溫太太淡漠但滿意地說,「我常聽她們說起你。」
伯金笑了。戈珍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就把頭扭到一邊去。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聚在一起,一些女人手中握著茶杯坐在胡桃樹蔭下,一位身穿晚禮服的侍從忙得團團轉,幾位手持洋傘的女孩子在傻乎乎地笑著,一些剛劃完船上岸來的小伙子盤著腿坐在草地上,他們沒穿外衣,只穿襯衫,袖子很有男子氣地挽起來。手放在自法蘭絨褲子上,考究的領帶隨著他們跟年輕女子調笑而飄蕩著。
「怎麼回事?」戈珍想,「他們難道不會穿上外衣,禮貌點嗎?難道非要表面上做出這種狎暱之態嗎?」
她看到頭髮向後披著,輕浮狎暱的年輕男人就害怕。
赫麥妮-羅迪斯來了,她身著一件鑲白邊的漂亮長袍,長長的圍巾上繡著花朵,頭上頂著一隻素色的帽子。她看上去著實有點令人吃驚,幾乎令人害怕。那米色的繡花圍巾長長地在她身後拖著,一路拖過來,直垂到地上,顯得她更高大了。濃密的頭髮蓋住額頭直垂到眼睛上方,蒼白的長臉上表情奇特,週身閃爍著耀眼的色彩。
「她這樣子真是莫名其妙!」戈珍聽到身後幾個姑娘在竊竊私語,她真想殺了她們。
「你好啊!」赫麥妮邊走邊和藹地招呼著,並向戈珍的父母投去一瞥。這對戈珍是個難堪的時刻,把她氣壞了。赫麥妮的階級優越感太強了,她純粹出於好奇心而結識別人,似乎人家是展覽會上供人參觀的動物。這種事戈珍也做得出來,可當別人這樣對待她時她就受不了。
赫麥妮給布朗溫家的人很大的面子,把他們領到勞拉-克裡奇接待客人的地方。
「這是布朗溫太太,」赫麥妮介紹說。身著挺闊的繡花亞麻衣的勞拉同布朗溫太太握了手表示歡迎。然後傑拉德來了,他今天穿著白褲子,上身著一件黑棕兩色的運動茄克,看上去很帥氣。他也認識了布朗溫夫婦,並跟他們攀談起來,不過他把布朗溫太太當作貴婦人對待,可沒把布朗溫先生當作紳士待,他的舉止太分明了。他的右手受傷了,不得不用左手同別人握手,右手纏著繃帶插在茄克衫的兜兒裡。戈珍沒見有人問起他的手怎麼回事,心裡暗自慶幸。
遊艇徐徐駛來,船上音樂聲大作,人們在甲板上興高彩烈地向岸上的人打著招呼。傑拉德去照顧人們上岸,伯金在為布朗溫太太端茶,布朗溫已經同學校的人們聚到一起了,赫麥妮坐在布朗溫太太身邊,兩個姑娘到碼頭上去觀看靠岸的遊船。
遊船響著汽笛歡快地駛來,然後輪槳停止了轉動,船員把繩子拋上岸,船一頭撞上了岸。遊客們你擁我擠地開始上岸。
「等一下,等一下嘛!」傑拉德扯著嗓子命令著。
他們得等繩子拴緊,跳板搭好才能上岸。都準備好後,人們就潮水般魚貫而出,吵吵嚷嚷著,好像剛到美國去了一趟似的。
「太好了!」姑娘們叫著,「太妙了。」
船上的侍者手提籃子跑進停船房裡,船長則在小橋上閒逛著。看到一切都安全,傑拉德這才朝戈珍和厄秀拉走來。
「你們不想乘下一班船玩玩兒,在船上吃喫茶嗎?」他問。
「不,謝謝。」戈珍冷漠地說。
「你不喜歡湖水嗎?」
「湖水?我很喜歡。」
他審視地看著她。
「你不喜歡坐坐遊船嗎?」
她一時沒有回話,然後才慢吞吞地說:
「不,我不能說我喜歡。」她的臉紅了,似乎正為什麼事生氣。
「人太多了。」厄秀拉解釋說。
「是嗎?」他笑道,「是太多了點。」
戈珍轉身神采奕奕地問他:
「你在泰晤士河上坐過汽船嗎?從威斯特敏斯特大橋一直坐到裡士蒙。」
「沒有,」他說,「我無法說我坐過。」
「噢,那可真是一種討厭的經歷,從來沒有這麼惡劣的事兒。」她紅著臉激動地說,吐字快極了。「簡直就沒坐的地方,沒地方。頭頂上一個男人一路上都在唱什麼『在海的搖籃裡搖呀搖』。這人是個瞎子,帶著一隻手提風琴,他彈唱是要人們付錢的,你可想見那情景如何了。下面總往上冒午飯味兒和機油味兒。這船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好幾個小時。岸上一些調皮的男孩子一直追著我們的船跑,他們在泰晤士河岸上的泥淖中奔跑,泥水沒到腰部,他們把褲子拋在身後,在泥水裡跑著,臉一直衝著我們,就像一群污爛的屍體,他們叫著『嗚,先生們,嗚,先生們,嗚,先生們』,真像一群爛臭的屍體,十分下流。甲板上的男人們看到孩子們在泥水中奔跑,就大笑著,時時扔半個基尼給他們。如果你看到錢扔出去時,孩子們是如何眼盯著錢跳進泥水中,你會覺得連禿鷲和豺狼做夢都不會接近他們。我再也不想坐遊船了,再也不了。」
傑拉德一直盯著她,目光閃爍著。倒不是她說的話令他激動,而是她本人令他心動。
「是啊,」他說,「每個文明的軀體內都有害蟲。」
「為什麼?」厄秀拉叫道,「我體內就沒有害蟲。」
「這還不算,我說的是整個事情的性質——男人們笑著把這些孩子當玩物,向他們扔錢,女人則攤開肥胖的膝蓋吃啊吃,沒完沒了地吃。」戈珍說。
「是啊,」厄秀拉說。「倒不是說這些男孩子們是害蟲;大人們自己才是害蟲,正像你說的那樣,這是個整體的問題。」
傑拉德笑了。
「沒什麼,」他說,「你們不坐船就算了。」
聽到傑拉德的指責,戈珍立即緋紅了臉。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傑拉德像一位哨兵一樣監視著人們走上船。他長得很漂亮,性格上又很有節制,可他的頭髮卻像武夫的頭髮一樣威武,令人看了心煩。
「你打算在這兒用茶還是到房子那邊用?那邊草坪上有一座帳篷。」他說。
「咱們劃一隻舢板出遊吧。」厄秀拉說,她總是這樣說話不假思索。
「出遊?」傑拉德笑問。
「你看,」戈珍聽了厄秀拉的直言,紅著臉說:「我們不認識這兒的人,幾乎全然是生客。」
「哦,不過我可以馬上介紹幾個熟人給你們。」他輕鬆地說。
戈珍盯著他,想看看他是否心懷歹意。然後她對他笑道:
「你知道我們的意思。我們能不能上到那兒去,看一看湖邊的景致?」她說著,手指指向湖邊草坪那邊山上的林子,那片林子著實美。「我們甚至可以在那兒沐浴,那兒的光線是多麼美啊!真的,那兒就像尼羅河流域中的一段,你可以想像那是尼羅河。」
對戈珍那種對遠方景物表現出的做作的熱情,傑拉德報之一笑。
「你覺得那兒夠遠嗎?」他調侃地說完又補上一句:「是的,如果我們有一條船,你就可以去那兒了,那兒似乎顯得遠離塵世。」
說著他環視了一下湖面,數著湖上停泊的船隻。
「那可太美了!」厄秀拉心馳神往地說。
「你們不要喝茶嗎?」他問。
「好吧,」厄秀拉說:「我們喝一杯就出發。」
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笑了。他有點不高興,但仍然開玩笑道:
「你會划船嗎?」
「當然,」戈珍冷冷地說,「劃得很好。」
「對,是的,」厄秀拉說,「我們倆都劃得很好。」
「可以嗎?我有一條獨木舟,我怕別人駕駛它會淹死,就沒推出來。你認為你也可以划獨木舟嗎?安全嗎?」
「哦,一點問題都沒有!」戈珍說。
「真了不起!」厄秀拉叫道。
「可別出事兒啊,為我想想,可別出事兒,我是負責水上遊覽的。」
「當然不會出事。」戈珍保證說。
「再說,我們都會游泳。」厄秀拉說。
「那好吧,我讓他們安排一下,帶上一籃茶點,你們可以野餐這主意如何?」
「太好了!要是能這樣可真讓人高興!」戈珍紅著臉叫道。戈珍對他的依戀表現得很微妙,這依戀中摻入了感激的成分,傑拉德深深地感到激動。
「伯金在哪兒?」他目光閃爍著問,「他可以幫我一把。」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傷著了?」戈珍默默地問,似乎是在避免什麼親暱的表現。她還是第一次提起他的手受傷的事。她如此奇怪地繞開這個話題,令傑拉德重又感到些慰藉。他把手從衣袋裡抽出來看看,手上纏著繃帶,然後又把手揣進衣袋中去。戈珍看到裹著的手,不禁感到一陣顫抖。
「哦,我一隻手也可以拉船,那只獨木舟鴻毛一樣輕。」他說,「還有盧伯特呢——盧伯特!」
伯金離開他的崗位,朝他們走來。
「你這隻手是怎麼傷的?」厄秀拉終於關心地提出這個問題。
「我的手嗎,」傑拉德說,「它給捲到機器裡去了。」
「天啊!」厄秀拉說,「傷的重嗎?」
「重,」他說,「當時很重,現在慢慢好起來了。手指頭粉碎了。」
「噢!」厄秀拉似乎痛苦地說,「我討厭那些自己傷害自己的人。我都感到疼。」說著她的手都抖了。
「你打算怎麼辦?」伯金問。
兩個男人抬來棕色的獨木舟,放入水中。
「你確信你乘這船安全嗎?」傑拉德問。
「當然了,」戈珍說,「要是有一點懷疑,我就不會要這船了,我才沒那麼下作呢。我曾在阿蘭代爾劃過獨木舟,請放心,我會很安全的。」
說著話,她像男人一樣下了保證,然後就和厄秀拉踏上纖小的船,悄然劃去。兩個男人站在岸邊看著姑娘們。戈珍在划船,她知道男人們盯著她,搞得她划船速度慢了,動作也笨拙了許多,臉漲得像紅旗一般。
「太感謝了,」她在水上衝他說。「太妙了,就像坐在一片樹葉上一樣。」
對她的怪念頭他報之一笑。她的聲音顫抖著,很奇特,一直從遠處傳來。他看著她把船划遠了。她身上很有一股孩子氣,她對別人的話很容易相信,對人也恭敬,就像個孩子一樣。他一直看著她划船。對戈珍來說,扮演成一位依賴傑拉德的孩子氣女人是一件真正快活的事,他站在碼頭上,穿著白衣,那麼漂亮,精幹,再說,此時此刻,他是她認識的最重要的男人。對站在傑拉德身邊的伯金,儘管他目光柔和地閃爍著,但她一點也沒注意他,他不過是個模糊不清,搖搖擺擺的人影兒罷了。她的注意力全讓一個人吸引去了。
小船沿著湖邊悠悠行進著,一路上經過了草坪上沿柳蔭架設的帳篷,再順岸邊劃下去,可見到夕陽照耀下斜草坪泛著金光。別的船隻在對岸岸邊樹蔭下航行,遠處傳來船上人們的歡笑聲。但戈珍卻朝金光照耀下的樹叢劃去。
姐妹二人發現有個地方有一股涓涓細流淌入湖中,小溪口上長著蘆葦和紅柳叢,岸邊鋪著礫石。她們在這兒下了船,脫掉鞋襪,悄然推著船向草叢移過去,把船靠了岸,然後興高采烈地四下裡張望著。她們在這荒無人煙的小溪口感到甚是寂寞。身後的小山丘上長滿了樹叢。
「咱們洗個澡,」厄秀拉說,「然後喫茶點。」
她們向周圍打量一番,發現沒有人能看得見她們或靠近這裡。不一會兒工夫,厄秀拉就甩掉衣服赤著身子下了水。朝湖裡游去。然後戈珍也游上來了。她們就圍著小溪口靜悄悄但卻是興致勃勃地游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們就爬上岸重又鑽入林子中,那樣子真像居住在山林澤國中的仙女兒。
「自由了,真美啊,」厄秀拉光著身子在樹林中飛快地東奔西跑,頭髮飄飄欲仙。林子裡生長著的是山毛櫸,高大健壯的樹幹,灰色的枝丫盤根錯節,綠色的枝條四處伸展著,朝北看去,可看到遠方的景物虛無縹緲,樹丫似乎搭成了一扇窗口。
兩個姑娘又跑又跳了一陣,把身上的水都抖干了,然後迅速穿上衣服坐下來品著茗香。她們坐在小樹林的北面,沐浴著金色的陽光,對面是綠草茵茵的小山,這兒可真是個僻靜,很有野味兒的去處。茶很熱,很香,還有夾著黃瓜,魚子醬的小三明治和酒餅。
「你高興嗎?」厄秀拉高興地看著妹妹問。
「厄秀拉,我太高興了。」戈珍望著西斜的太陽聲音低沉地說。
「我也一樣。」
當姐妹二人一起做些喜歡做的事時,她們的世界就是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世界。這一時刻太美好了,自由,歡樂,一切都像孩提時代的冒險一樣美妙,快活。
吃完茶點,兩位姑娘默默地坐得出神。厄秀拉有一副漂亮的嗓子,這時她開始輕柔地唱起《安金-馮-薩羅》。戈珍坐在樹下聽著,這歌聲激起了她的嚮往。厄秀拉一個人自我陶醉著,那麼安祥、滿足,自然而然地哼著歌兒,自我感覺很好,她這樣子讓戈珍感到受了冷落。戈珍總感到自己脫離了生活,是個局外人,而厄秀拉則是個參與者,為此戈珍很痛苦。她感到自己被否定了,不得不要求別人注意自己,與自己建立聯繫,這讓她十分難受。
「我來跳達克羅瑟,你唱,好嗎?」戈珍囁嚅道。
「你說什麼?」厄秀拉抬起頭驚訝地問。
「你唱支歌兒,我跳達克羅瑟,好嗎?」戈珍痛苦地重複道。
厄秀拉絞盡腦汁想著。
「你跳——?」她不明白地問。
「跳達克羅瑟舞,」戈珍說,她讓姐姐問得很難受。
「哦,達克羅瑟!我一時想不起來這個名字了。跳吧,我很喜歡看你跳。」厄秀拉象孩子一樣驚喜地大叫,「那我唱什麼呢?」
「唱你喜歡的任何曲子都行,我按照曲子的節奏跳。」
可厄秀拉怎麼也想不起該唱什麼來。但她還是戲謔地笑著唱起來:
「我的愛人——是一位高貴的婦人——」
戈珍開始伴著歌聲以和諧的舞姿跳起來,她跳得很慢,似乎有看不見的鏈條拴住了她的手腳。她伸開雙臂做飛翔狀,腳步緩緩移動著,手和胳膊做出有規律的動作。然後張開雙臂,高舉過頭,款款地分開下來,微微昂起頭。她的腳一直在踢打著拍子,和著歌曲游動,像什麼奇妙咒語一般。她著白色衣服的身軀四處蕩來蕩去,做著奇特、狂烈的動作,似乎隨一陣咒語似的風上升起來,又邁著小碎步兒震顫著跑開。厄秀拉坐在草地上唱著歌兒,笑著,似乎這是一個大玩笑。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戈珍做著複雜的顫動,飄舞與蕩漾的動作,只見她伴著跳動的節奏毫無意識地縮成一團,在某種催眠作用下表現出一種堅強的意志,這一切令厄秀拉產生了宗教儀典的聯想。
「我的愛人是一位高貴的婦人,她是一位黑美人」厄秀拉嘲諷地邊笑邊唱,戈珍則越舞越快、越狂,她用力跺著腳,似乎要甩掉什麼束縛。只見她甩著胳膊、跺著腳,然後昂起頭、袒露著漂亮的脖頸、微閉著雙目奔跑起來。金黃的夕陽正在西沉,天上漂浮起一圈淡淡的月影。
厄秀拉正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中,突然戈珍停止了舞步,輕聲地、調侃地叫道:
「厄秀拉!」
「哦?」這聲呼喚把厄秀拉從沉迷中驚醒。
戈珍佇立著,臉上掛著嘲弄的笑容,手指著邊上。
「噢!」厄秀拉突然驚叫著站起身來。
「它們沒什麼嘛。」戈珍譏諷道。
左首兒有一群高地牛,晚霞暉映著它們的身軀,色彩斑斕,皮毛亮閃閃的。它們的角伸向空中,口鼻嗅著想瞭解周圍發生的一切。它們的眼裡閃爍著光芒,裸露的鼻孔下全是陰影。
「它們不幹點什麼事嗎?」厄秀拉害怕地叫道。
戈珍平日裡很怕牛,現在卻搖搖頭,將信將疑、露出嘲諷的樣子,嘴角上帶著一絲兒笑說:
「厄秀拉,這些牛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嗎?」那聲調很高,很刺耳,就像一隻海鷗在叫。
「漂亮,」厄秀拉抖著聲音說,「可是它們不會對咱們怎麼樣吧?」
戈珍再一次不可思議地看看姐姐,搖搖頭。
「我敢說它們不會的,」她說,那話音,既像是在說服自己,又似乎表明她堅信自己有某種秘密力量,她要檢驗一下這股力量。「坐下接著唱吧,」她聲音又高又刺耳地說。
「我害怕,」厄秀拉望著牛群叫著。只見這群粗壯的牛默立著,黑色的眼睛露出刻毒的光芒。最終厄秀拉還是以原先的姿式坐了下來。
「它們不會怎麼樣的,」戈珍高聲道,「唱點什麼吧,你唱唱就沒事了。」
很明顯,戈珍滿懷激情,要在這些粗壯、剽悍的牛跟前跳舞。
厄秀拉開始用假嗓子顫抖地唱起來:
「通往田納西的路上——」
厄秀拉的聲音很緊張。戈珍不管這些,舒展雙臂,昂起頭,劇烈顫抖著向牛群舞過去。她著了魔似地衝著牛群聳起身體,似乎有點瘋狂地跺著腳,她的雙臂、手和手腕伸開又放下,放下又伸開。她向牛群高高顫抖地挺起胸,喉頸也似乎在某種肉慾中變得興奮起來。她毫無意識地蕩過來,那不可思議的白色軀體在狂喜中向著牛群衝撞過來,把正低頭等待的牛嚇得躲到一邊去。牛著了迷似地看著她,光光的牛角高聳著,任這女人白色的軀體緩緩地抽搐著衝撞。戈珍可以觸摸到面前的牛了,她感到牛的胸膛裡放射出一道電流直衝向她的手掌。她撫摸著它們,真正地撫摸,一陣恐懼與喜悅的熱流傳遍全身。厄秀拉則一直著了迷似地高聲唱著與這無關的歌,那尖細的聲音象咒語一樣刺破了夜空。
戈珍能聽到牛沉重地呼吸著,它們無法控制自己,既對這歌聲著迷,又感到害怕。哈,這些蘇格蘭公牛,皮毛光滑,野性的公牛!突然一頭牛打了個響鼻兒,低下頭向後退著。
「嗚——嗚!」林子邊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叫。牛群立即自動地散開向後退去,然後向山上跑去,它們身上的毛隨著它們跑動火一樣地閃爍著。戈珍呆立在草地上,厄秀拉站起身來。
原來是傑拉德和伯金來找他們,是傑拉德大叫一聲驅走牛群的。
「你們這是幹什麼呢?」他有點惱火地高聲叫道。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戈珍生氣地叫了起來。
「你知道你們做的這是什麼事嗎?」他重複道。
「我們做韻律體操呢。」厄秀拉顫抖著笑道。
戈珍漠視著他們,黑色的大眼睛裡透著不滿,盯了他們好一會兒。然後她隨著牛群向山上走去,牛群這時已經在山上聚作一團。
「你去哪兒啊?」傑拉德衝著她的背影喊道,隨後也隨她上了山。太陽已落到山後去了,陰影漸漸向地面壓下來,天上儘是晃動著的夕霞。
「那支歌兒伴舞可不怎麼樣。」伯金臉上透著嘲笑對厄秀拉說。說完他又喃喃地自唱自跳起來,那舞姿很奇怪,四肢和全身都放鬆了,雙腳疾速地踢蹋著。他的臉像平時一樣蒼白,身體象影子一樣鬆弛、顫動著。
「我覺得我們都瘋了。」她有點恐懼地笑道。
「很可惜,我們無法更瘋狂,」他邊舞邊說。突然,他向她傾斜過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臉對著臉凝視著她,蒼白地笑了。她感到受了侮辱,向後退去。
「被我冒犯了?」他調侃道,一下子變得緘默、拘謹起來。
「我覺得你喜歡輕微怪誕的東西。」
「可並不像那樣啊,」她迷惑不解地說,幾乎像受到了辱沒一樣。可她的內心處,有個地方被他蕭灑、震顫著的軀體所吸引。他全然放縱自己,起伏、晃動著,他臉上掛著微微嘲諷的表情。儘管被他吸引著,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躲避著他。
一個平時言談舉止那樣嚴肅的人今天這種舉動似乎有點下流。
「為什麼不像那樣呢?」他打趣道。說完他又跳起那種莫名其妙的舞,他身體蕩著、晃著,舞得很快,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她。他就這樣時跳時停,離她愈來愈近,臉上露著嘲弄的笑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向她湊過來,如果她不向後躲的話,他還會再次吻她。
「不,別這樣!」她真正怕了,大叫一聲喝住他。
「不管怎樣,你仍是一個科迪麗婭1,」他調侃道。她被這句話刺痛了,似乎這是對她的污辱。她知道他故意這樣說,這樣做,真令她難堪——
1莎士比亞《李爾王》中李爾王最小的女兒,她真心愛父親。
「那你呢?」她回敬道,「你為什麼總要把你的心掛在嘴邊上?」
「這樣我就可以更容易地把它吐出來呀,」他對自己的反唇相譏很滿意。
此時傑拉德-克裡奇正全神貫注地跟在戈珍身後大步流星地追上山去。斜坡上那群牛正俯視著他們:身穿白衣服的男人在追趕身著白衣的女人,那女人正緩緩地朝它們這兒走上來。她停下來,先回頭看看傑拉德,又看了看牛群。
她突然高舉起雙臂,直向那群頭上矗著長角的公牛撲過去。她腳步微顫著跑了一程,然後停下來看看它們,繼而又張開雙臂直衝過去。公牛們嚇得噴著響鼻兒讓開一條路來,抬起頭,飛也似地消失在暮靄中,遠遠望去,身影愈變愈小,但仍在飛奔。
戈珍仍然凝視著遠去的牛群,臉上露出挑戰般的神情。
「你為什麼要讓它們發瘋?」傑拉德追上來問。
她把頭扭到一邊去不理他。
「這樣不安全,你知道嗎?」他堅持說,「它們要是轉過身來,可凶狠了。」
「轉身,轉到哪兒去?轉身逃走嗎?」她譏諷道。
「不,」他說,「轉過身來對付你。」
「對付我?」她嘲弄道。
他弄不清她這話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吧,反正那天它們把一位農夫的母牛給頂死了。」
「我管那些幹什麼?」她說。
「可我得管,」他說,「因為那是我的牛。」
「它們怎麼成了你的?!你並沒有把它們吞到你肚子裡去。
給我一頭好了。」她伸出手說。
「你知道,它們在那兒呢。」他指指山頭說,「如果你要一頭,以後可以送一頭給你。」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
「你是不是以為我怕你和你的牛?」
他陰鬱地瞇起眼睛,臉上堆起霸道的笑容。
「我為什麼那麼想呢?」他說。
她細小的黑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他,身體微微前傾。揮動著手臂。她用手背遮住眼睛,透過指縫看他時,發現他臉上閃爍著一道光芒。
「就為那個。」她打趣說。
她心裡湧上一股強烈的慾望,要跟他狠鬥一場。她排除了一切恐怖與驚慌,要按自己的意願做事,她什麼都不怕。
他臉上的光澤變鈍了,臉色蒼白,眼裡升起一團可怕危險的烈火。一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感到怒火中燒,心都要迸裂開來,他無法控制自己洶湧的感情洪流。似乎黑色情感的水庫在他內心崩塌、淹沒了他。
「這可是你先出擊的。」他壓低嗓門兒,柔和地說,那聲音似乎是她心中的一個夢,而不是外界傳來的話音。
「我還會打最後一拳,」她自信地說。他沉默了,沒有反駁她。
她站立著,漫不經心地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到遠處。在她意識的邊緣,她在問自己:
「你為什麼表現得如此無禮、如此可笑?」但她陰鬱地把這個問題從頭腦中打發掉了。可她又無法徹底擺脫掉這個問題的糾纏。
傑拉德面色蒼白,專注地凝視著她,他的眼睛裡聚著凝重的光芒。她突然轉身衝他叫道:
「是你讓我這樣的,你心裡明白。」她的話裡有話。
「我?怎麼了?」他問。
她轉過身朝湖邊走去。山下,湖水上亮起了燈光,薄暮中淡淡的燈光在水上流曳。夜象黑漆一樣在大地上塗抹著,天空倒顯得蒼白,櫻草花兒和湖水看上去也是那樣蒼白。浮碼頭那邊,薄薄的暮色中點點燈火連成了串兒在水上流瀉,遊船上一片燈光輝煌。四下裡陰影開始聚攏過來。
傑拉德身著白色夏裝,像一個白色的精靈一樣隨著戈珍走下草坡。戈珍等待著他跟來。等他上來以後,戈珍伸出手觸到他,柔聲地說:
「別生我的氣。」
他只覺得心頭一熱,懵懵懂懂打著磕巴說:
「我並沒生你的氣呀,我愛你。」
他失去了理智,他要抓住什麼東西以此來拯救自己。她響亮地發出一聲嘲笑,不過這笑聲很能撫慰人心。
「這也是一種解釋。」她說。
可怕的眩暈象沉重的負擔壓著他的頭腦,他失去了一切控制,他無法忍受了,於是一把揪住她,他的手象鐵爪一樣。
「這樣很好,是嗎?」他說著抱住她。
她看著面前鑲著一雙凝眸的臉,血液變冷了。
「是的,這樣很好,」她的聲音很輕柔,像服了麻醉藥一般,像個巫婆在低吟。
他毫無意識地在她身邊走著。越往前走,他的意識愈有所恢復。他太痛苦了。他小時候曾殺害了自己的弟弟,像該隱那樣。
他們發現伯金和厄秀拉坐在船邊談笑著。伯金在逗厄秀拉。
「你嗅出這片沼澤地的味道來了嗎?」他吸一吸鼻子問。他的味覺很靈敏。
「有一種很好聞的味兒。」她說。
「不,」他回答,「要提防著點。」
「為什麼要提防?」
「它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是一條黑暗的河,」他說,「這兒生長著百合花,也有毒蛇出沒,總在滾動著鬼火。我們從沒注意過,鬼火總在向前滾動著。」
「怎麼會有鬼火?」
「有一條河,一條黑色的河。我們總注意銀色的生命之河在奔流,推動著世界走向光明,走向天堂,奔向一個光輝燦爛的永恆世界,一個聚集著天使的天堂。可只有另一條黑色的河才是我們真正的現實——」
「什麼樣的另一條河?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什麼另一條。」厄秀拉說。
「它是你的現實,」他說,「那是死亡的黑色河流,你可以看到它就在我們體內流淌,如同其它河流一樣地流著——黑色的腐爛河流。而我們的花朵是出生於大海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她代表著我們今日的現實,是閃著磷光的十全十美的白色花朵。」
「你的意思是說,阿芙洛狄特代表著真正的死亡?」厄秀拉問。
「我的意思是,她是代表死亡過程的神秘花朵,是的,」他說,「當整個造物主的河流消逝以後,我們發現自己處在倒退的過程中,我們成了毀滅性創造的一部分。阿芙洛狄特是在整個世界消亡的第一次振顫中出生的——然後是蛇、天鵝和荷花這些沼澤花朵——戈珍和傑拉德也出生於毀滅性創造中。」
「你和我呢?」她問。
「很可能也是,」他說,「在某種程度上說當然如此。至於是否全然如此,我說不準。」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是死亡的花朵——惡之花了?我並不覺得我是這種花朵。」她抗議說。
他沉默了片刻。
「我並不覺得我們完全是,」他說。「有些人純粹是黑色的腐爛花朵——百合。但也會有一些火一般熱烈的玫瑰。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說過『枯乾的靈魂最美妙』。我很理解他指的是什麼。你呢?」
「我不太肯定,」厄秀拉說,「可是,如果人們都是死亡之花——不管他們是不是花,那又怎麼樣呢?死亡之花與花有什麼不同呢?」
「沒什麼不同——但又完全不同。死一直在持續,如同生一直在持續一樣。」他說,「這是一個進步的過程,它的終極是整個宇宙的無——世界的末日。為什麼世界的末日同世界的開端不同樣美好呢?」
「我認為就是不一樣。」厄秀拉生氣地說。
「當然一樣,最終是一樣的,」他說。「它意味著新的一輪創造又開始了——當然不是指我們。世界的末日,我們是末日,是惡之花。如果是惡之花的話,我們就不會是幸福的玫瑰。」
「可我覺得我是,」厄秀拉說,「我覺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天生的嗎?」他嘲弄地問。
「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傷害。
「如果我們是末日,我們就不會是開端,」他說。
「不,我們是開端,」她說,「開端是從末日開始的。」
「是在它之後,而不是從它本身產生。是在我們之後,而不是從我們本身產生。」
「你是個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說,「你要毀滅我們的希望。你想要我們都死。」
「不,」他說,「我只想讓我們知道我們是怎麼一回事罷了。」
「你說的很對,」夜幕中傳來傑拉德柔和的聲音。
伯金站起身。傑拉德和戈珍走上前來。沉靜中大家都開始吸煙,伯金為大家逐個兒點上煙,薄暮中亮起了火柴的火星,他們幾人靜靜地在水邊吸著煙。湖面變得暗淡下來,湖周圍的陸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漸漸隱去了。周圍的空氣神秘莫測,不知何處傳來班卓琴一類的音樂聲。
天上金色的光芒褪去了,明月升上來了,似乎微綻著笑靨。對岸黛色的林子隱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時而流曳著幾道光線。湖面上,遠遠地閃爍著魔幻般的幾縷光芒,像蒼白的珠光,淡綠、淡紅、淡黃三色兼而有之。隨著遊船駛進巨大的陰影中,隨著燈火的閃動,光芒四射的船上奏出的樂曲聲,遠遠飄過來。
一切都讓燈光照亮了。這邊,那邊,無論是在朦朧的水面上還是在湖的盡頭,都閃著燈光。湖水在白日的最後一縷光線照耀下呈現出奶白色,沒有一絲陰影,只有從看不見的船上流瀉出的孤獨、細弱的燈光。沒有槳聲,小船悄悄地從慘淡的光線下駛入叢林籠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燈籠似乎要燃起大火來,紅樸樸、圓圓的,煞是可愛地懸掛在船頭。湖水中映出點點跳躍著的燈光。水面上,到處都倒映著這些無聲的流火。
伯金從大船上取來幾隻燈籠,四個人湊上去點亮它們。厄秀拉打起第一盞燈籠,伯金劃亮火柴,從紅色的燈籠口探進去,點亮了底部的蠟燭。燈籠亮了,大家都後退一步,觀看從厄秀拉的手邊垂下的綠色的燈籠,像一盞綠色的月亮在閃光,燈光輝映著她的面龐。燈光搖曳著,伯金彎腰湊到燈籠口去察看,燈光映得他的臉象幻影一樣,沒有意識,像魔鬼的臉。厄秀拉暗淡的身影靠近了伯金。
「挺好的,」她柔聲地說。
說著她舉起燈籠,燈光驚動了一群鸛,群起飛離黑——的大地,飛掠過深藍色的天空。
「真美。」她說。
「好可愛呀,」戈珍附和道。她也想優美地打起一盞燈籠。
「給我點一盞,」她說。傑拉德無能為力地站在一旁。伯金點亮了她舉著的燈籠。她的心焦慮著等待看燈籠的風姿。這是一盞櫻花草色的燈籠,上面插著高高的花朵,花朵襯著墨綠色的葉子,蝴蝶在清純的燈光中圍著花兒盤旋。
戈珍激動地大叫道:
「太美了,啊,真是太美了!」
她的心確實陶醉在美之中了,她高興得無法自己。傑拉德傾斜過身子,探進燈光中來,似乎是要看燈籠。他靠近她,挨著她,同她一起觀賞著燈籠。她的臉轉向他,燈光暉映著他們肩並肩站在一起,為他們的身影罩上了一層光圈,別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金朝旁邊看看,走過去為厄秀拉點燃第二盞燈籠裡的蠟燭。這盞燈籠底部是淺紅的,繪著螃蟹和海草的圖案,燈光照耀著螃蟹和海草在透明的海水中緩緩蠕動,似乎要上到熊熊的紅色光焰中來。
「你既有了天,又有了海水。」伯金對她說。
「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大地。」她望著他照管燈火的手說。
「我一看我這第二盞燈籠就氣得要死,」戈珍聲音刺耳地叫道,那腔調似乎要把大家都嚇跑。
伯金走過去點燃這只燈籠。它塗著可愛的深藍色,底座是紅色的,一條白色的大墨魚正捲起細小的白色浪花兒來。墨魚正從燭光中神情專注地漠視外面。
「真是太可怕了!」戈珍害怕地大叫起來。她身邊的傑拉德忍不住輕聲笑了。
「就是太可怕了嘛!」她驚叫道。
傑拉德又笑道:
「跟厄秀拉換換,換那只螃蟹的。」
戈珍沉默了一會兒說:
「厄秀拉,你能要這個嚇人的東西嗎?」
「我覺得這種顏色很好看。」厄秀拉說。
「我也是這麼想,」戈珍說,「可是,你能把它甩到你船上去嗎?你不想立即毀掉它嗎?」
「哦,不,」厄秀拉說,「我不想毀了它。」
「那你拿那只螃蟹的換這一盞行嗎?你真地不介意嗎?」
戈珍說著上前來交換。
「不介意,」厄秀拉說著就讓出了自己的燈籠,換回了那只繪有墨魚的。
可是,對於戈珍和傑拉德流露出來的優越感她很反感。
「來,」伯金說,「讓我把燈籠掛在船上。」
說著他和厄秀拉就向大船移過去。
「盧伯特,你要把我送回去。」傑拉德在黑暗中說。
「你不同戈珍一起划獨木舟嗎?」伯金說,「那更有意思。」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伯金和厄秀拉提著晃來晃去的燈籠站在水邊的陰影中。整個世界像一個幻影一般。
「這樣行嗎?」戈珍問傑拉德。
「對我來說很合適,」傑拉德說,「可是你行嗎?會劃嗎?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拽我?」
「為什麼不行呢?」戈珍說,「我拽你跟拽厄秀拉是一樣的。」
從她的語調中他聽得出來,她想坐獨木舟,在獨木舟裡她就可以獨自佔有他了,人和船都得聽她指揮。他莫名其妙地順從了戈珍。
她把燈籠遞給他,然後把燈籠上的竹竿固定在船尾。他隨她上船,背衝著搖曳的燈籠站著,在四周投下重重的陰影。
「吻我一下再走,好嗎?」他溫柔的聲音來自陰影中。
她對這話著實吃了一驚。
「為什麼?」她問。
「你說為什麼?」他反問。
她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傾過身體,長久、富有韻味地吻了他,雙唇在他的唇上逗留了好一陣子。在他仍然神魂顛倒、渾身各個骨節都燃著火的時候,她從他手中拿過了燈籠。
他們抬起獨木舟放到水中,戈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傑拉德撐船離了岸。
「你划船手不疼嗎?」她關切地問,「其實我劃得也很好。」
「我不會讓手疼的,」他壓低嗓音柔和地說,那聲音讓她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美。
他靠近她坐著,離她非常近,就坐在船尾,他的腿伸過來,腳碰到了她的腳。她搖著櫓,搖得很慢,很悠然自得,她啟望著他對她說幾句意味深長的話。可他卻一言不發。
「你喜歡這樣嗎?」她溫柔關切地問他。
他微微一笑。
「咱們當中隔著一個空間,」他低沉、默默地說,似乎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身上什麼東西在說。她似乎憑著什麼魔力感覺得出,他和她是若即若離地坐在獨木舟上。她理解他,為此很高興,神魂顛倒。
「可我離你很近啊。」她愉悅地說。
「可是有距離,有距離啊。」他說。
她心中高興,沉默了一陣子才回答,聲音又細又尖。
「可是我們是在水上,不能有什麼變動呀。」她的話給了他神奇、微妙的慰藉,顯得很憐惜他似的。
湖面上有十來只船在划行,船上玫瑰色和月亮一樣白亮的燈籠貼近水面閃爍著,燈光倒映在水裡,恰似水中燃著一團團火苗兒。遠處,那條汽船嗚嗚駛過,汽輪捲起些兒水花,船過之處,但見水上亮起一串彩色燈光。時而船上鞭炮、羅馬焰火噴射,天上群星閃耀與燈光交相暉映,照得湖面一片火紅、明晃晃的,藉著亮光,可看到數只小船緩緩漂蕩著。然後又是一片黑暗,只有燈籠細微的光線柔和地眨動著眼睛,湖上只留下一片低緩的-乃聲與悠悠的音樂聲。
戈珍毫無知覺地搖著槳。傑拉德可以看到前面不遠處厄秀拉的綠燈籠和玫瑰紅燈籠相挨著搖曳,伯金在搖船,那彩虹色的尾光轉眼即逝。他同樣可以意識到,他自己船上微弱的燈光也在他身後撒下一片溫柔的影子。
戈珍停下櫓,朝四周觀望了一下。獨木舟隨著潮水湧來微微起伏。傑拉德的膝蓋離她很近。
「這太美了!」她輕柔、崇敬地說。
她看看他,他身子正向後面微微閃光的燈籠靠去。儘管他的臉只露出一個輪廓,但她能看得清這張臉,它被夜光籠罩著。她心中對他充滿了激情,他那麼象男子漢般地沉穩、神秘,這給他憑添了幾分英氣。他身上洋溢著一股子陽剛之氣,那剛柔兼備的身軀側影散發著這種氣韻,那完美的身姿令她興奮、激動、陶醉。她喜歡這樣看他。現在她還不想撫摸他,還不想認識他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還不想從他的實體中獲得進一步的滿足。他實在難以捉摸,可他又近在咫尺。戈珍的手漠然地搭在槳上,她一個心眼兒要看他,他像一個透明的影子,她要觸到他的實際存在。
「是的,」他應付道,「是很美。」
他正在傾聽附近細小的聲音:水花兒從槳上滴落,身後的燈籠相互碰撞著發出聲響,還有時不時戈珍的長裙發出的——聲,真像另一個世界裡的聲音。他的意識在下沉,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神落魂,對外界的事物全神貫注起來。以前他總能夠集中精力,不讓自己失態。可現在他卻放鬆了自己的意志。不知不覺中與外界溶為一體了。這真像一場純粹的睡眠,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偉大的睡眠。他一生中太固執又太警覺了。可是現在,卻有了這樣的休眠、安寧與完美的放鬆。
「把船搖到碼頭去好嗎?」戈珍充滿渴望地問他。
「哪兒都行,」他說,「任它漂吧。」
「那你說,要是碰觸到什麼東西怎麼辦?」她沉靜、不無親暱地說。
「有燈光照著,沒事。」他說。
於是他們就默默地任船兒漂流。他需要純粹的安寧,可她卻很不安,想說點什麼、想得到點什麼保證從而不再擔心。
「沒人記掛你嗎?」她急切地要同他交流思想。
「記掛我?」他重複道,「不會的!為什麼?」
「我想或許會有人找你。」
「他們為什麼要找我呢?」說完他又想起對她應該有禮貌,於是又說:「或許,你想回去了吧?」
「不,我不想回去,」她說,「你放心好了。」
「你覺得這樣沒什麼嗎?」
「很好,這樣極好。」
他們又沉默了。遊船鳴著汽笛,船上有人在唱歌兒。突然一聲大叫劃破了夜空,隨之水面上一片混亂,傳來輪機倒轉、劇烈攪動湖水的可怕聲音。
傑拉德坐起來,戈珍害怕地看著他。
「有人落水了,」他氣憤、絕望地說。然後他警覺地掃視著夜幕籠罩下的水面問:「你能劃過去嗎?」
「去哪兒?到碼頭嗎?」戈珍緊張地問。
「是的。」
「如果我無法直線劃過去你就提醒我。」她仍舊緊張、恐懼地說。
「保持船身平穩。」他說。獨木舟徑直朝前駛去。
可怕的叫喊聲和響聲仍舊穿過夜幕從水面上傳過來。
「發生這事兒不會是老天注定的吧?」戈珍不無惡意地嘲弄道。可他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戈珍回過頭看路。半明半暗的水面上流瀉著好看的燈光,遊船似乎離這裡不遠了,船上的燈光在水面上飄搖。戈珍盡力搖著櫓。可現在看起來事關重大了,為此她心裡沒把握,手也就跟著笨了,怎麼也劃不快。她瞟了他的臉一眼,發現他警覺地凝視著夜色,那樣子很獨特。她的心一沉,似乎要死了。「其實呀,」她自語道,「不會有人淹死的,當然不會的。那也太聳人聽聞了。」可一看到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她的心就發涼,那樣子看上去似乎他天生就屬於死亡與災難,他又成為以前的那個他了。
這時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
「迪,迪,迪,迪,哦,迪,哦,迪!」
戈珍只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涼了。
「是迪安娜,就是她,」傑拉德嘟噥著,「這個小猴子,她真會耍把戲。」
說著他又瞟了一眼船櫓,船行得不太快。戈珍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划船,感到無所適從了。她一直在盡最大努力。遠處仍舊傳來叫喊聲和回答聲。
「在哪兒呢,哪兒呢?在那兒,對,是那兒。哪個?不,不,不。該死的東西,這兒,這兒——」數條小船從四面八方急匆匆向出事地點劃去,但見各色綵燈籠貼近水面搖曳著,留下一串串倒影在漣漪中起伏。汽船不知何故又鳴起了汽笛。
戈珍的獨木舟也加快了速度,船燈在傑拉德身後飄搖著。
那孩子又高聲尖叫起來,這次的叫聲中帶著哭腔,有點不耐煩了。
「迪,哦,迪,哦,迪,迪——!」
這可怕的叫聲穿透黑夜傳了過來。
「溫妮,你最好上床去睡吧。」傑拉德自言自語道。
說著他彎下腰去解鞋帶,脫掉鞋,然後把頭上的軟帽摘下甩到船底。
「你的手上有傷,你不能下水。」戈珍恐怖地說,忍不住大喘著氣。
「什麼?沒事兒。」
他掙掉夾克衫,把它扔到腳下。現在,他光著頭,全身都穿著白衣服。他用手摸摸腰帶。他們現在靠近碼頭了,碼頭影影綽綽聳立著,碼頭上五光十色的燈在陰影籠罩下的黑色水面上投下一片片紅、綠、黃的色塊,既可愛、又醜陋。
「把她弄出來!噢,迪,親愛的!噢,把她弄出來,噢,爸爸!爸爸!」孩子發瘋般地呻吟著。有人抓著救生圈跳進水中。兩條小船划近了,船上的燈照來照去一點都不管用。其餘的船也圍上來了。
「嘿,在那兒——羅克利!嘿,在那兒!」
「克裡奇先生!」船長恐怖地叫道,「迪安娜小姐落水了。」
「有人下去救她嗎?」傑拉德厲聲問。
「年輕的布林德爾醫生下去了,先生。」
「在哪兒呢?」
「看不清,先生。大家都在找,可眼下什麼也看不見。」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似乎有什麼不祥的徵兆。
「她在哪兒落水的?」
「我覺得是在那兒,」那人不明確地說,「就是亮著紅綠燈的那條船。」
「往那兒劃。」傑拉德平靜地對戈珍說。
「把她救出來,傑拉德,哦,救出她來,」那孩子焦急地叫著。但他並不在意。
「再往後靠靠,」傑拉德站在搖搖晃晃的船上說。「船不會翻的。」
說話間他一下子躍入水中。戈珍在船裡劇烈地晃動著,翻滾著的水波中蕩漾著燈光,她知道那是月光,他死了,他很可能死了。一陣絕望感襲上心頭,令她失去了感覺和意識。她知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世界還照舊,可沒有他了。黑夜似乎很空曠。燈籠晃來晃去,人們在遊船上和小船上竊竊私語著。她聽見溫妮弗萊德在呻吟:「哦,一定要找到她,傑拉德,找到她呀,」好像還有人在安慰她。戈珍划著船在湖上東搖西晃,毫無目標,這可怕、冷漠、無邊無際的湖水讓她感到說不出來的恐怖。他不會再回來了嗎?她感到她也應該跳進水中去,親身領略一下水中的恐怖。
聽到有人說「他在那兒」,她不禁一驚。她看到他像一隻水老鼠一樣在水中游著,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邊劃過去。儘管他這時離一艘大船很近了,但她仍然向他劃過去,她一定要靠近他。她看到他了,他就像一頭海豹。他像海豹一樣抓住了船眩。濕漉漉的頭髮從頭上披下來,他的臉看上去很柔和。她可以聽到他在大口地喘息。
他爬進船艙。噢,他往船上爬時,腰部的肌肉在用力,白皙皙地閃著光,真美呀,她看到這腰真想去死、去死。閃光、美好的腰臀,他的肩背渾圓又柔韌,啊,這景象對她來說可太刺激了,太美妙了。她知道,這是對她命運的宣判。可怕的,無援無助的命運,多美呀,這麼美!
在她看來,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種生命的化身。她看到他抹去臉上的水,看著自己手上的繃帶。她意識到這沒什麼好,她無法超越他,對她來說他是生命的終極。
「把燈熄了,這樣反倒看得更清楚些。」他的聲音突兀、生硬、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簡直難以相信有一個什麼男性世界。她斜過身子,把燈熄滅了,這些燈籠是很難熄滅的。除了遊船兩側的彩色燈影以外,別處的燈火全消失了。藍灰色的夜漸漸瀰漫開來,月上中天,到處都有船影在晃動。
隨著一陣擊水聲他又潛入水底中。戈珍心煩意亂地坐著,面對寬廣、凝重、死靜的水域,她心裡著實怕,她跟腳下這平緩、毫無生氣的水在一起,感到很孤獨。這還不是什麼孤單的問題,這是一種可怕的分離、可怕、冷酷的懸念。她就高懸在可惡的現實之上,直到她也沉入底層為止。
然後,她又聽到人們在喊,於是她知道他爬出了水面上了船。她坐等著與他取得聯繫。隔著水面上巨大的空間,她仍然認為她與他有聯繫。可她的心卻承擔著難以忍受的孤獨,任什麼也無法穿透這包圍著心的孤獨。
「讓遊船靠港吧。讓它停在那兒一點用也沒有。準備好纜繩拉船。」傳來了決定性的命令聲。
「傑拉德!傑拉德!」溫妮弗萊德發瘋般地叫著。傑拉德沒有回答。遊船慢慢笨拙地繞了一個圈子然後悄然靠岸,隱入黑暗之中。輪機的旋轉聲減弱了。戈珍的小船一陣搖晃,她不由自主地把櫓插入水中以保持船身平衡。
「是戈珍嗎?」厄秀拉問。
「厄秀拉!」
姐妹二人的船相會了。
「傑拉德在哪兒?」戈珍問。
「他又跳進水裡去了。」厄秀拉抱怨說,「我覺得,他的手傷成那樣,就不該下水。」
「這次我可要把他送回家了。」伯金說。
汽船駛過,掀起的浪頭使得小船又晃起來。戈珍和厄秀拉一直在尋找傑拉德。
「他在那兒呢!」厄秀拉的眼尖,看到了他。傑拉德在水下並沒呆多久。伯金把船向他劃過去,戈珍也划船跟上。傑拉德慢慢游過來用傷手扒住船舷,手一滑,人又落下水去。
「你怎麼不幫他一把?」厄秀拉厲聲問。
傑拉德又游了過來,伯金彎下身拉他上了船。戈珍又看到他往船上爬了,可這一次他顯得遲緩、沉重,像一頭水陸兩棲動物那樣笨拙地爬了上來。月光朦朧地灑在他白皙濕淋淋的身體上,照耀著他彎曲的背和健壯的腰臀。可這具肉體現在看上去卻是一副慘敗相兒:他爬上來,緩緩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像一頭痛苦的動物那樣喘著粗氣。他癱坐在船裡,紋絲不動,他的頭象海豹那樣僵硬地挺著,他整個兒看上去不成人樣,令人無法理解。戈珍不由自主地划船跟在他們那隻船後面,一個勁兒打寒顫。伯金一言不發地把船划向碼頭。
「你往哪兒劃?」傑拉德如夢初醒般地突然問。
「回家,」伯金說。
「噢,不!」傑拉德急切地說,「他們還在水中,我們怎麼能回家呢?往回劃,我要找到他們。」女人們讓他的聲音嚇壞了,那語調太專橫、可怕,幾乎是瘋狂的聲音,讓你無法反駁。
「不,」伯金說,「你不能去了。」他的話中流露出強迫的意思。傑拉德沉默了,心裡在鬥爭著。似乎他要殺了伯金才算拉倒。可伯金依舊平緩地划著船,並不回答他的話,心裡自有自己的招術。
「你憑什麼干涉我的事?」傑拉德仇視地問。
伯金沒回答,直朝岸邊劃去。傑拉德沉默地坐在船上,像一頭聾啞動物喘著粗氣,牙齒打顫,胳膊僵住了,頭象海豹的頭一樣僵直。
他們來到了碼頭。傑拉德渾身水濕,像個裸體人一樣沿台階往上走。他父親就立在那兒。
「爸爸!」他叫道。
「哦,我的兒。回家去,換換衣服吧。」
「我們救不了他們了。」他說。
「還有希望,我的兒。」
「我看怕不行,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怎麼也找不到他們。
湖裡還有一股刺骨的寒流。」
「我們將把水排干,」父親說,「回家去安頓一下。盧伯特,幫助照看照看他。」他又不痛不癢地補了一句話。
「爸爸,真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錯兒。可無法挽回了,我已盡了最大努力。我還可以再潛下水,不過沒什麼用了。」
他光著腳在木製地板上走了幾步,踩到了什麼尖東西。
「你沒穿鞋呀。」伯金說。
「他的鞋在這兒呢!」戈珍在碼頭下面說,邊說邊加快速度劃過來。
傑拉德等別人把鞋帶過來。戈珍把鞋遞給他,他接過穿上了。
「如果你死去的話,」他說,「死了就算了。幹嗎又要活過來?水下有藏身的地方,可以容幾千人呢。」
「兩個人就夠了。」她喃言道。
他穿上另一隻鞋。他渾身顫抖著,說話時牙齒都打顫了。
「是的,」他說,「也許是吧,可奇怪的是,那兒的藏身之地太大了,那是一個大世界。那兒象地獄一樣陰冷,你在那兒孤立無援,好像你的頭被人砍掉了一樣。」他顫抖得太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可知道,我們家有個特點,」他繼續說:
「一旦什麼事出了差錯就再也無法矯正過來了。我這一生一直注意著這一點——一旦什麼事出了差錯,你就無法糾正它了。」
他們說著話穿過公路向家中走去。
「你可知道,一下了水,那兒是何等陰冷,跟水面上大不一樣,深不見底。你可以想想,咱們怎麼沒死,上到岸上來了。這就走嗎?我送送你,好嗎?那,再見,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兩個姑娘又等了一會兒看是否還有希望。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空中,亮得出奇,水面上聚集著小船,各種各樣的聲音匯在一起,有人在壓低嗓門兒喊話,都是些沒用的話。伯金一回來,戈珍就回家了。
伯金奉命打開水閘把湖裡的水放乾淨。威利湖在大路附近設了一個水閘,從而它就成了一個水庫,在急需的情況下為遠處的礦區供水。「跟我來,」他對厄秀拉說,「等我做完這件事我陪你一起步行回家。」
他來到管水員的屋裡,要來水閘的鑰匙。然後他們穿過路旁的一座小門來到水站的水頭,下面是一個蓄水的石坑,還有一條台階路直通向水底。石級頭上的門就是水閘。
夜色呈現出銀灰,若沒有一陣陣焦慮的喊聲,這夜晚該是十分安寧的。銀灰色的月光灑在湖面上,影影綽綽的船隻在一片-乃聲中漂動。可厄秀拉的頭腦卻僵住了,她覺得什麼都不那麼重要,都不真實。
伯金抓住水門的鐵把手,用力扭起來。齒輪開始慢慢鬆動了。他扭啊扭,像個奴隸在勞作,白色的身影變得明晰起來。厄秀拉扭頭向旁邊看去。她不忍心看著他沉重地扭動,又彎腰又直腰地像個奴隸一樣扭動鐵把手。
真正讓她吃驚的是,路那邊堵滿了樹木的洞口嘩嘩湧出水流來,這嘩嘩的流水聲隨即變成怒吼,然後只聽得隆隆的水柱降落下來,沉重地砸下來。這巨大的水流充溢了整個黑夜,隆隆轟鳴著,一切都隨之沉沒、消失了。厄秀拉似乎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著。她用手摀住耳朵,眼睛卻看著高掛中天的一彎月亮。
「咱們可以走了嗎?」她沖站在台階上的伯金喊著,伯金正在那兒觀察水位下降的情況。他對此似乎著迷了。他看看厄秀拉點了點頭。
一艘艘小船駛近了,人們擠到大路上的籬笆前好奇地觀望著。伯金和厄秀拉帶著鑰匙進屋去,不再觀望湖水了。厄秀拉走得很快,她不敢聽那水流落下時發出的可怕轟鳴聲。
「你覺得他們死了嗎?」她大聲問。
「是的。」他說。
「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他並不在意她的話。他們走上山去,遠離這嘈雜的聲音。
「你怕嗎?」她問他。
「我並不怕死人,」他說,「既然死了就死了。最麻煩的是,他們纏著活人不放!」
她思忖著。
「是啊,」她說,「死並沒什麼,不是嗎?」
「是的,」他說,「迪安娜-克裡奇是死是活有什麼關係?」
「真的嗎?」她吃驚地說。
「沒關係,為什麼要這麼舉足輕重呢?她最好是死,那才更真實些。在死亡中她是個實在的人,而在生活中她是個沒用的東西。」
「你這人很可怕。」厄秀拉喃言道。
「不!我巴不得迪安娜-克裡奇死。她活著是一個錯誤。至於那年輕小伙子,可憐的東西,他會盡快死去的。死挺好,沒比死更好的了。」
「可你並不想死。」她逗他說。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他用一種嚇人的聲調說:
「我願意結束這一切,死了算。」
「是嗎?」她緊張地問。
他們在樹下沉默著走了一程,然後他似乎有些膽怯地說:
「有一種屬於死的生,也有一種不屬於死的生。人對前一種生都厭煩了,我們的生即是這樣。只有天知道這種生是否已經結束了。我需要一種愛,它像睡眠,像再生,像一個剛剛降世的嬰兒。」
厄秀拉聽著他說話,一邊認真聽一邊試圖不把他的話往心裡去。她似乎剛剛抓住一點他話中的線索就迴避了。她想聽他的話,可又不想介入。他想讓她屈就他,但她很不情願,不願意接受這種身份。
「為什麼愛要象睡眠一樣呢?」她沮喪地問。
「我不知道。那樣的話它就如同死亡一樣了——我是想以一死而告別這種生活的——這比生活更豐富,從而一個人就像一個赤裸的嬰兒一樣被接生出母腹,故有的保護和原來的軀體都不存在了,他被一層新的空氣所包圍,他以前從來沒有呼吸過這種空氣。」
她傾聽著,要弄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語言本身並不能表達什麼意思,語言不過是我們打出的手勢,就像其它啞劇一樣。她似乎是通過自己的血液來領會他的手勢,儘管她有撲向前面的慾望但她還是後退了。
「但是,」她嚴肅地說,「你是否說你需要某種不是愛的東西——某種超越愛的東西。」
他變迷惑了。說話時總有迷惑的時候,可又不吐不快。不管你走哪條路,只要你是往前走,你就得衝破點什麼,衝出自己的路來。而理解、講話就是要衝破牢獄的大牆,就像分娩時的嬰兒奮力衝破母腹的牆一樣。如今,不打破舊的軀殼,不刻意通過追求知識尋找出路就不是什麼新的運動。
「我不需要什麼愛,」他說,「我並不想瞭解你。我想脫離自身,而你也要失去你的自我,我們的區別就在於此。當你疲憊、可憐不堪時,就不要說話。一個人要學哈姆雷特,那似乎是在說謊。只有當我表現出一點健康的驕傲和散淡時你再相信我,我厭惡我嚴肅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嚴肅呢?」她問。
他裡忖了一會兒才陰鬱地說:
「我不知道。」然後他默默前行。有點話不投機。他感到迷惘。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突如其來地懷著摯愛的感情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們怎麼總是這樣交談呢!我想我們的確相愛著。」
「是的,」他說,「很愛。」
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笑了。
「你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愛,是嗎?」她打趣說,「你是不會隨便接受別人的愛的。」
他轉而溫和地笑了,站在路當中轉身抱住了她。
「對的。」他聲音柔和地說。
說著他帶著一種細膩的幸福感、緩緩地、輕柔地吻她的臉和眉毛,這讓她吃驚不小,一時手足無措了。這是些溫柔但盲目的吻,吻得很實在,美妙極了。可她卻躲著他的吻。這吻真像一些奇怪的蛀蟲,非常柔和、安寧地落在她的臉上,她在冥冥中承受著它們。她感到不安、躲開了。
「是不是有什麼人過來了?」她說。
他們向黑乎乎的路上掃視過去,然後又回頭向貝多弗走去。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淺薄、假裝正經的女人,她停住腳步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滿懷激情地在他臉上布下一個個狠命的重吻。他顧不得什麼另一個自我,只覺得滿腔的熱血沸騰起來。
「不是這個樣,不是這樣。」他喃喃自語著。她把他拉過去時,激情立時充溢了他的四肢,他漲紅了臉,隨之他進入了一種完美的溫柔與睡眠的狀態。他變成了一團火,對她充滿了激情和慾望。可在這烈火的中心,卻有一個不屈、憤怒的東西。現在,就連這東西也失落了,他只是需要她,這極端的慾望就像死亡一樣不可避免、無可置疑。
他滿足了但也粉碎了,充實了但也被毀滅了,離開她,向家中走去,在黑夜中行,又投入了激情之火中。遠方,在遠方,黑暗中似乎有一絲小小的悲愁之情。可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除了這至高無上,凱旋般的肉體激情以外——它像生活的新咒語一樣在燃燒——還有什麼別的更重要的呢?「我現在變成了一個會說話的行屍走肉,僅此而已,」他極為蔑視他的另一個自我,可他的另一個自我卻遠處在遊蕩著。
他回來時,人們仍在排放湖中的水。他站在岸上,聽到傑拉德的說話聲。水聲仍舊隆隆作響,月光銀白,遠方的山巒神秘莫測。湖水在下降,晚上的空氣中散發著湖岸上陰冷的氣息。
在肖特蘭茲,窗口中透著燈光,似乎沒有人入睡。碼頭上站著那位老醫生,他兒子失蹤了,他就這麼默立著等兒子回來。伯金也站在這裡觀察著,這時傑拉德劃著一條船過來了。
「你怎麼還在這兒,盧伯特?」他說,「我們無法把他們撈上來,湖底的坡太陡了,兩個斜坡之間全是水,還有許多小水溝,天知道會把你衝到哪兒去,這可跟平底不一樣啊。隨著湖水往外排,你都弄不清你自己的位置。」
「那你還在這兒做什麼?」伯金說。「去睡覺不是更好嗎?」
「去睡?天啊,天啊,你認為我應該去睡嗎?找不到他們我哪兒也不去。」
「可是沒有你別人也會找到他們的,你何必還呆在這兒呢?」
傑拉德看看他,然後充滿感情地拍拍伯金的肩膀說:
「別管我,盧伯特。如果說有誰的健康需要關心,那就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感覺如何?」
「很好,可你,你是在毀你自己的生命,是在浪費你自己。」
傑拉德沉默了一會兒說:
「浪費?不這樣我能怎樣呢?」
「別做這事兒了,好嗎?你強迫自己幹這些可怕的事,給自己留下殘酷的記憶,走吧。」
「殘酷的記憶!」傑拉德重複道。然後他再一次很有感情地拍拍伯金的肩膀說,「你也說話太生動了,盧伯特,真是天曉得。」
伯金的心一沉。他討厭別人說他說話生動。
「離開這兒,到我那兒去,好嗎?」他像催促一個醉漢一樣催他。
「不,」傑拉德摟著伯金的肩哄他的。「謝謝你,盧伯特。明天我會去的,行嗎?你明白,不是嗎?我想把這件事幹完。不過,我明天一定會去的。哦,我最喜歡跟你聊天了,它比我做什麼事都更有趣兒。會的,我會去的。你對我來說很重要,盧伯特,你對此也許沒有意識到。
「我何以對你來說很重要?」伯金有點氣惱地問。他異常敏感地意識到傑拉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不過他並不想跟他吵,只想讓他擺脫目前這種痛苦狀態。
「我下次會告訴你的。」傑拉德哄他道。
「跟我走吧,我要你來。」伯金說。
一陣沉寂,緊張但又真實的沉寂。伯金不明白自己的心何以跳得這樣沉重。傑拉德的手指緊緊掐入伯金的肩,似乎在表白什麼。
「不,我要把這件事做完,盧伯特。謝謝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沒什麼不舒服,咱們都沒什麼不舒服。」
「我或許沒什麼,可我敢說你在這兒胡言亂語一定是病了。」說完伯金走了。
直到黎明時分,死者的屍體才找到。迪安娜雙臂緊抱著那年輕人的脖子把他憋死了。
「她害死了他。」傑拉德說。
月亮斜落下去,最終沉沒了。湖水只剩下四分之一了,陰涼的泥岸裸露出來,散發著腐朽味兒。東邊的山後微微露出黎明的晨曦。湖水仍舊轟鳴著從水閘中瀉落。
清晨,鳥兒發出第一聲鳴囀,荒蕪湖畔上的山巒籠罩在霧靄中時,一隊散亂的人群開始向肖特蘭茲走去。人們用擔架抬著死者的屍體,傑拉德走在一旁,兩位花白鬍子父親默默地跟在後面。家裡的人都坐在屋裡等待著。母親坐在自己屋裡,自會有人稟報她。那位醫生還偷偷地巴望著兒子回來呢,兒子沒等回來,人早就疲憊不堪了。
星期天的早晨,整個礦區變得死一樣沉寂。人們似乎覺得這災難是直接發生在自己頭上的,說實在的,即便是他們自己的人遭了災難他們也不會這麼驚恐。肖特蘭茲發生了這麼悲慘的事兒,這礦區裡的大戶人家出了這樣的事兒!他家的一位小姐非常任性,堅持要在遊船的屋頂上跳舞,同那年輕醫生一起落水淹死了!星期天的早上,礦工們都議論著這樁慘事,奔走相告著。星期天,人們飯桌上似乎糾纏著一個奇特的幽靈,似乎死亡的天使離人們很近了,天空中遊蕩著某種超自然的感覺。男爺們兒們露出驚恐的臉色,女人們看上去很沉鬱,不少人都哭了。一開始,孩子們覺得這種驚恐場面極好玩兒,空氣中瀰漫著緊張感,幾乎有點魔力。人們都覺得這好玩兒嗎?都覺得這種刺激好玩兒嗎?
戈珍大膽地設想去安撫傑拉德。她編造著最好聽的話想去安慰他。她很是驚恐,但她對此毫不在乎,一個勁兒想著該怎麼在傑拉德面前表現得恰如其分:扮演自己的角色。這才是最令人驚恐的事——她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厄秀拉現在愛伯金愛得極深,很有激情,但她又是個對什麼都無能為力的人。對於湖上的事件,別人怎麼議論她都無動於衷,那冷漠的態度真讓人不舒服。她只會一個人乾坐著,渴望見到伯金。她想要他來家裡,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他必須馬上就來。她在等他,整天都在屋裡徘徊,等他來敲門。每隔一分鐘她都會機械地朝窗戶望去。他會出現在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