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光流逝,厄秀拉變得不那麼有生氣了,她心胸空虛,感到極端失望。她的激情之血流乾了。她陷入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虛無中,對此,她寧可死也不要忍受。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她懷著結束痛苦的想法自言自語道,「我將去死,我的生命快完了。」
她置於一片黑暗之中,她已經心厭意懶,不為人注目,這黑暗瀕臨著死亡。她意識到自己一生都在向著這個死亡的邊界靠近,這裡沒有彼岸,從這裡,你只能像薩福1一樣躍入未知世界。對即將降臨的死亡的感知就像一帖麻醉藥一樣。冥冥中,不假什麼思索,她就知道她接近死亡了。她一生中一直在沿著自我完善的路旅行,現在這旅程該完結了。她懂得了她該懂得的一切,經過了該經過的一切,在痛苦中成熟了,完善了,現在剩下的事就是從樹上落下來,進入死亡的境界。一個人至死非練達,非要冒險到底不可。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的界線,進入死的領域。就是這麼回事!在領悟了這一切後,人也就平靜了——
1古希臘著名女詩人。
歸根結底,一個人一旦得到了完善,最幸福的事就是像一顆苦果那樣熟透了落下來,落入死亡的領域。死是極完美的事,是對完美的體驗。它是生的發展。我們還活著的時候就懂得了這一點。那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思考什麼呢?一個人總也無法超越這種完美。死是一種了不起的,最終的體驗,這就夠了。我們何必還要問這種體驗之後會是什麼呢,這種體驗對我們來說是未知的。讓我們死吧,既然這種了不起的體驗就要到來,那麼,我們面臨的就是一場大危機。如果我們等待,如果我們迴避這個問題,我們不過是毫無風度地在死之門前焦躁地徘徊罷了。可是在我們面前,如同在薩福面前一樣,是無垠的空間。我們的旅程就是通向那兒的。難道我們沒有勇氣繼續走下去嗎,難道我們要大呼一聲「我不敢」嗎?我們會繼續走下去,走向死亡,不管死亡意味著什麼。如果一個人知道下一步是什麼,那麼他為什麼要懼怕這倒數第二步呢?再下一步是什麼我們可以肯定,它就是死亡。
「我要死,越快越好。」厄秀拉有點發狂地自語道,那副鎮定明白的樣子是一般人無可比擬的。可是在暮色的籠罩下,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感到絕望。不管它吧,一個人必須追隨自己百折不撓的精神,不要因為恐懼就迴避這個問題。如果說現在人最大的意願就是走向未知的死亡境地,那麼他會因為淺薄的想法而喪失最深刻的真理嗎?
「結束吧,」她自言自語道,下定了決心。這不是一個結束自己性命的問題——她斷乎不會自殺,那太令人噁心,也太殘暴了。這是一個弄懂下一步是什麼的問題。而下一步則導致死的空間。「是嗎?或許,那兒——?」
她思緒萬千,神情恍惚起來,似乎昏昏欲睡地坐在火爐邊上。一坐下那想法又在頭腦中出現了。死亡的空間!她能把自己奉獻給它嗎?啊,是呀,它是一種睡眠。她活夠了,她一直堅持,抵抗得太久了。現在是退卻的時候了,她再也不要抵抗了。
一陣精神恍惚中,她垮了,讓步了,只覺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感到自己的肉體也可怕地發出了宣言。那是難以言表的死亡的憤怒、極端的憤怒和厭惡。
「難道說肉體竟是如此之快地回應精神嗎?」她詢問自己。憑借她最大限度的知識,她知道肉體不過是一種精神的表現,完整的精神嬗變同樣也是肉體的嬗變,除非我有一成不變的意志,除非我遠離生活的旋律、人變得靜止不動、與生活隔絕、與意志溶為一體。不過,寧可死也不這樣機械地過重複又重複的生活。去死就是與看不見的東西一併前行。去死也是一種快樂,快樂地服從那比已知更偉大的事物,也就是說純粹的未知世界。那是一種快樂。可是機械地活著,與生活隔絕,只生活在自己的意志中,只作為一個與未知世界隔絕的實體生活才是可恥、可鄙的呢。不充實的呆板的生活是最可鄙的。生活的確可以變得可鄙可恥。可死決不會是可恥的。
死之本身同無限的空間一樣是無法被玷污的。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是另一個教學周的開始!又一個可恥、空洞無物的教學周,例行公事、呆板的活動又要開始了。難道冒險去死不是很值得稱道嗎?難道死不是比這種生更可愛、更高尚嗎?這種生只是空洞的日常公事,沒有任何內在的意義,沒有任何真正的意義。生活是多麼骯髒,現在活著對靈魂來說這是多麼可怕的恥辱啊!死是多麼潔淨,多麼莊嚴啊!這種骯髒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虛無給人帶來的恥辱再也讓人無法忍受了。或許死可以使人變得完美。她反正是活夠了。哪兒才能尋到生活呢?繁忙的機器上是不會開出花朵來的,對於日常公事來說是沒有什麼天地的,對於這種旋轉的運動來說是沒有什麼空間可言的。所有的生活都是一種旋轉的機械運動,與現實沒有關係。無法指望從生活中獲得點什麼——對所有的國家和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人盡可以懷著深情仰望死亡的無垠黑夜,就像一個孩子朝教室外面觀看一樣,看到的是自由。既然現在不是孩子了,就會懂得靈魂是骯髒的生活大廈中的囚徒,除了死,別無出路。
可這是怎樣的歡樂了啊!想想,不管人類做什麼,它都無法把握死亡的王國,無法取消這個王國,想想這個道理該是多麼令人高興啊!人類把大海變成了屠殺人的峽谷和骯髒的商業之路,為此他們象爭奪每一寸骯髒城市的土地一樣爭吵不休。連空氣他們都聲稱要佔有,將之分割,包裝起來為某些人所有,為此他們侵犯領空、相互爭奪。一切都失去了,被高牆圍住,牆頭上還佈滿了尖鐵,人非得可鄙地在這些插了尖鐵的牆中爬行,在這迷宮似的生活中過活。
人類卻偏偏蔑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的死亡王國。他們在塵世中有許多事要做,他們是一些五花八門的小神仙。可死亡的王國卻最終讓人類遭到蔑視,在死亡面前,人們都變得庸俗愚蠢。
死是那麼美麗、崇高而完美啊,渴望死是多麼美好啊。在那兒一個人可以洗涮掉曾沾染上的謊言,恥辱和污垢,死是一場完美的沐浴和清涼劑,使人變得不可知、毫無爭議、毫不謙卑。歸根結底,人只有獲得了完美的死的諾言後才變得富有。這是高於一切的歡樂,令人神往,這純粹超人的死,是另一個自我。
不管生活是什麼樣子,它也無法消除死亡,它是人間超驗的死亡。哦,我們別問它是什麼或不是什麼這樣的問題吧。瞭解欲是人的天性,可在死亡中我們什麼都不瞭解,我們不是人了。死的快樂補償了智識的痛苦和人類的骯髒。在死亡中我們將不再是人,我們不再瞭解什麼。死亡的許諾是我們的傳統,我們象繼承人一樣渴望著死的許諾。
厄秀拉坐在客廳裡的火爐旁,嫻靜、孤獨、失神落魄。孩子們在廚房裡玩耍,別人都去教堂了,而她則離開了這裡進入了自己靈魂的最黑暗處。
門鈴響了,她吃了一驚,隔著很遠,孩子們疾跑著過來叫道:
「厄秀拉,有人找。」
「我知道了,別犯傻。」她說。她感到吃驚,幾乎感到害怕。她幾乎不敢去門口。
伯金站在門口,雨衣的領子翻到耳際。在她遠離現實的時候,他來了。她發現他的身後是雨夜。
「啊,是你嗎?」她說。
「你在家,我很高興。」他聲音低沉地說著走進屋裡。
「他們都上教堂去了。」
他脫下雨衣掛了起來。孩子們在角落裡偷偷看他。「去,脫衣服睡覺去,比利,朵拉,」厄秀拉說,「媽媽就要回來了,如果你們不上床她會失望的。」
孩子們立刻像天使一樣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伯金和厄秀拉進到客廳裡。火勢減弱了。他看著她,不禁為她丰采照人的嬌美所驚歎,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看著她,心裡直歎服,她似乎在燈光下變了個樣兒似的。
「你這一天裡都做些什麼?」他問她。
「就這麼乾坐著無所事事。」她說。
他看看她,發現她變了。她同他不是一條心了,她自己獨自一人顯得很有丰采。他們兩人坐在柔和的燈光裡。他感到他應該離去,他不該來這兒。可他又沒勇氣一走了之。他知道他在這兒是多餘的人,她心不在焉,若即若離。
這時屋裡兩個孩子羞澀地叫起來,那聲音很柔、很細微。
「厄秀拉!厄秀拉!」
她站起來打開了門,發現兩個孩子正身穿睡衣站在門口,大睜著眼睛,一副天使般的表情。這時他們表現很好,完全像兩個聽話的孩子。
「你陪我們上床好嗎?」比利大聲嘟噥道。
「為什麼呢?你今天可是個天使啊。」她溫柔地說,「來,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好嗎?」
兩個孩子光著腳靦腆地挪進屋裡來。比利寬大的臉上帶著笑容,可他圓圓的眼睛顯得他很嚴肅,是個好孩子。朵拉的眼睛在劉海後面偷看他,像沒有靈魂的森林女神那樣向後躲閃著。
「跟我道晚安再見好嗎?」伯金的聲音奇怪得溫柔和藹。朵拉聽到他的話立即像風吹下的一片樹葉一樣飄走了。可比利卻慢慢地悄然走過來,緊閉著的小嘴湊了上來很明顯是要人吻。厄秀拉看著這個男人的嘴唇異常溫柔地吻了小男孩兒的嘴巴。然後,伯金抬起手撫愛地摸著孩子圓圓的、露著信任表情的小臉兒。誰都沒有說話。比利看上去很像個天真無邪的天使,又像個小待僧。伯金則像個高大莊重的天使那樣俯視著孩子。
「你想讓人吻嗎?」厄秀拉衝口對女孩兒說。可朵拉像那小小的森林女神一樣躲開了,她不讓人碰。
「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再見好嗎?去吧,他在等你呢。」厄秀拉說,可那女孩兒只是一個勁兒躲他。
「傻瓜朵拉!傻瓜朵拉!」厄秀拉說。
伯金看得出這孩子有點不信任他,跟他不對眼。他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來吧,」厄秀拉說,「趁媽媽還沒回來咱們上床去吧。」
「那誰來聽我們的祈禱呢?」比利不安地問。
「你喜歡讓誰聽?」
「你願意嗎?」
「好,我願意。」
「厄秀拉?」
「什麼,比利?」
「『誰』這個字怎麼念成了Whom?」
「是的。」
「那,『Whom』是什麼?」
「它是『誰』這個詞的賓格。」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思忖一下後表示信任地說:
「是嗎?」
伯金坐在火爐邊笑了。當厄秀拉下樓來時,他正穩穩地坐著,胳膊放在膝蓋上。她覺得他真像個紋絲不動的天使,像某個蜷縮著的偶像,像某種消亡了的宗教象徵。他打量著她時,蒼白如同幻影的臉上似乎閃爍著磷光。
「你不舒服嗎?」她問,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不快。
「我沒想過。」
「難道你不想就不知道嗎?」
他看看她,目光很黑、很迅速,他發現了她的不快。他沒回答她的問題。
「你如果不想的話難道就不知道自己身體健康與否嗎?」
她堅持問。
「並不總是這樣。」他冷漠地說。
「可你不覺得這樣太惡毒了點兒嗎?」
「惡毒?」
「是的。我覺得當你病了你都不知道,對自己的身體這樣漠不關心就是在犯罪。」
他的臉色變得很沉鬱。
「你說得對。」他說。
「你病了為什麼不臥床休息?你臉色很不好。」
「讓人厭惡嗎?」他嘲弄地說。
「是的,很讓人討厭,很討人嫌。」
「啊,這可真太不幸了。」
「下雨了,這個夜晚很可怕。真的,你真不該這樣糟踐自己的身體——一個如此對待自己身體的人是注定要吃苦頭的。」
「如此對待自己的身體,」他呆板地重複著。
她不說話,沉默了。
別人都從教堂做完禮拜回來了,先是姑娘們,而後是母親和戈珍,最後是父親和一個男孩兒。
「晚上好啊,」布朗溫有點吃驚地說,「是來看我嗎?」
「不,」伯金說,「我不是為什麼專門的事來的。今天天氣不好,我來您不會見怪吧?」
「這天兒是挺讓人發悶的,」布朗溫太太同情地說。這時只聽得樓上的孩子們在叫:「媽媽!媽媽!」她抬起頭向遠處溫和地說:「我這就上去。」然後她對伯金說:「肖特蘭茲那兒沒什麼新鮮玩意兒?唉,」她歎口氣道,「沒有,真可憐,我想是沒有。」
「你今兒個去那兒了?」父親問。
「傑拉德到我那兒去喫茶,吃完茶我陪他步行回肖特蘭茲的。他們家的人過分哀傷,情緒不健康。」
「我覺得他們家的人都缺少節制。」戈珍說。
「太沒節制了。」伯金說。
「對,肯定是這麼回事。」戈珍有點報復性地說,「有那麼一兩個人這樣。」
「他們都覺得他們應該表現得有點出格兒,」伯金說,「說個悲痛,他們就該像古代人那樣捂起臉來退避三舍。」
「是這樣的!」戈珍紅著臉叫道,「沒比這種當眾表示悲哀更壞、更可怕,更虛假的了!悲哀是個人的事,要躲起來自顧悲傷才是,他們這算什麼?」
「就是,」伯金說。「我在那兒看到他們一個個兒假惺惺悲哀的樣子我都替他們害羞,他們非要那麼不自然,跟別人不一樣不行。」
「可是——」布朗溫太太對這種批評表示異意說,「忍受那樣的苦惱可不容易。」
說完她上樓去看孩子。
伯金又坐了幾分鐘就告辭了。他一走,厄秀拉覺得自己恨透他了,她整個身心都恨他,都因為恨他而變得鋒芒畢露,緊張起來。她無法想像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這種深刻的仇恨完全攫住了她,純粹的仇恨,超越任何思想的仇恨。她無法思考這是怎麼回事,她已經無法自持了。她感到自己被控制住了。一連幾天,她都被這股仇恨力量控制著,它超過了她已知的任何東西,它似乎要把她拋出塵世,拋入某個可怕的地方,在那兒她以前的自我不再起作用。她感到非常迷惘、驚恐,生活中的她確實死了。
這太不可理解,也太沒有理性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恨他,她的恨說不清道不明。她驚恐地意識到她被這純粹的仇恨所戰勝。他是敵人,像鑽石一樣寶貴,像珠寶一樣堅硬,是所有敵意的精華。
她想著他的臉,白淨而純潔,他的黑眼睛裡透著堅強的意志。想到這兒,她摸摸自己的前額,試試自己是否瘋了,她怒火中燒,人都變樣了。
她的仇恨並非暫時,她並不是因為什麼這事那事才恨他的;她不想對他採取什麼行動,不想跟他有什麼瓜葛。她跟他的關係完結了,非語言所能說得清,那仇恨太純潔、象寶玉一樣。似乎他是一道敵對之光,這道光芒不僅毀滅她,還整個兒地否定了她,取消了她的世界。她把他看作是一個極端矛盾著的人,一個寶玉一樣的怪人,他的存在宣判了她的死亡。當她聽說他又生病了時,她的仇恨立時又增添了幾分。這仇恨令她驚恐,也毀了她,但她無法擺脫它,無法擺脫變形的仇恨攫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