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明顯佔了下風。
王太后對此完全出乎意料;在她的一生中,這種屈辱極為罕見,以致她不由得在心裡暗暗揣摩,她兒子的拒絕,究竟是否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堅決。這時,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突然間改變了整個事件的面貌。
我們曾經見到過無數這樣的戰役:由於風向一轉,戰爭的一方功敗垂成,反勝為敗,或者相反,反敗為勝。馬朗戈戰役[注]和滑鐵盧戰役[注]就是兩個例子。
一粒沙子也可以使最強大的機器改變運行的速度。
比西就像我們前面說過的那樣,從一道秘密走廊來到安茹公爵的密室,站在只有親王才看得見的地方。一旦他認為談話危及他的利益,他就從帷幔縫隙中露出腦袋,暗中給親王使眼色。
他的利益就是無論任何代價也要使雙方兵戎相見:因為蒙梭羅一天不走,他就要堅持留在昂熱,一方面監視丈夫,另一方面和其妻子幽會。
他的這種目的雖然簡單得很,卻使法國整個政壇變得更加錯綜複雜。原因雖微,後果巨大。
這就是比西忽而拚命眨眼,忽而怒形於色,忽而裝模作樣,忽而雙眉深鎖的原因,總之,他一個勁兒鼓動親王採取冷酷無情的立場。
安茹公爵對比西向來有點敬畏,因此也就對他言聽計從,變得對太后也毫不通融。
卡特琳一再碰壁,全面失敗,只想快點找個體面的退路。這時,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安茹公爵採取毫不妥協的立場一樣出人意料,突然發生了,從而解了她的圍。
就在母子倆唇槍舌劍戰到白熱化程度,安茹公爵堅守陣地絕不退讓的關頭,比西突然感到他的斗篷的一角被人拉了一下。
比西不願漏掉一句他們的對話,因此沒有轉身,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碰到了一隻手腕,然後摸到手臂、肩膀,最後他摸到一個人。
他覺得有必要回頭看看,於是轉過身來。
來人是雷米。
比西剛要開口說話,雷米立即將手指撂在嘴唇上,示意他別開口,然後輕輕地把他的主人拉到隔壁房間。
伯爵極不耐煩地問道:「什麼事,雷米?為什麼在這種時候來打擾我?」
雷米低聲說:「有一封信。」
「見鬼去吧!為了一封信,你居然把我從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中拉出來,這場談話同我與公爵大人的談話一樣,可都是一言九鼎,非同兒戲。」
伯爵的話並沒有堵住雷米的嘴巴。
雷米又說:「信有種種,有的事關重大,有的無足輕重。」
比西想:「也許確是如此。」於是他問道:「哪兒來的信?」
「梅裡朵爾。」
比西叫了起來:「噢!梅裡朵爾來的信,謝謝啦,我的好雷米,太謝謝啦。」
「那我做得不錯了?」
「你什麼時候會做錯事?信呢?」
「啊!正因為送信人非要親手把信交給您本人我才斷定這封信至關重要。」
「他做得對。那麼他人呢?」
「來了。」
「快把他帶進來。」
雷米打開門,示意叫一個馬伕模樣的人進來。
雷米指著伯爵說:「這位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說道:「快把信給我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說畢,比西將一個值五個利弗爾的金幣,塞進那人的手心。
馬伕把信遞給比西,說:「噢,我認得您。」
「是她讓你送給我這封信的嗎?」
「不,不是她,而是他。」
比西邊看字跡邊急急地問道:「他?誰?」
「德-聖呂克先生。」
「啊!啊!」
比西臉色有點泛白,因為他聽到說「他」,便以為不是指夫人,當然就是指丈夫。而每次比西想到蒙梭羅,他都會臉色發白。
比西轉過身去讀信,以避免被人看出他的情緒,每個人在收到一封重要信件時,都擔心自己表露出情緒激動,因為他到底不是魔鬼,也不是愷撤-博爾吉阿[注],馬基雅弗利或者卡特琳-德-美第奇。
他轉過身去讀信倒是做對了,這個可憐的比西。因為他才粗粗地瀏覽了一遍那封我們已知內容的信,就感到熱血一下子衝上了腦子,眼前似乎激盪起驚濤駭浪,以致本來蒼白的臉驀地也漲得紫紅。他目瞪口呆地愣了一會兒,感到自己快要跌倒了,不得不趕緊在靠窗的一把扶手椅上癱坐下來。
馬伕見自己帶來的這封信竟產生如此反應,不由得大為震驚。雷米對馬伕說:「你走吧。」
雷米推著他的肩膀叫他出去。
馬伕認定自己一定帶來了壞消息,生怕人家因此又收回那枚金幣,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
雷米回到比西身邊,搖著他的臂膀叫道:
「見鬼!快告訴我信裡說了些什麼,不然,我憑著醫神聖埃斯居拉普的名義發誓,我要給您四肢放血。」
比西重新站了起來,不再臉紅,也不再感到頭暈腦脹,而變得神色陰沉。
他說道:「你自己看吧,聖呂克為我幹了些什麼!」
他說著,把信遞給雷米。
雷米急急忙忙地讀起來。
他說道:「好啊!我覺得這一切都很不錯。聖呂克先生不愧是個豪俠之士。我要為所有將一個靈魂送入煉獄的有識之士高呼萬歲,因為他們不必再來一次決鬥了。」
比西結結巴巴地說:「真叫人難以置信。」
「確實令人難以置信。不過這並沒有什麼,我們的處境完全改變就是了。九個月以後,我就有一位比西伯爵夫人做我的病人。放心吧!我接生的本事可以和昂布瓦茲-巴雷媲美。」
比西答道:「你說得不錯,我要娶她為妻。」
雷米說道:「我覺得這件事不怎樣費事。她早就是您的妻子,而不是她丈夫的妻子了。」
「噢!蒙梭羅死了!」
奧杜安老鄉說道:「死了!白紙黑字,還會錯嗎?」
「噢,我好像覺得自己在做夢,雷米!那個傢伙像個幽靈一般,時時刻刻擋住我通往幸福的道路,我難道真的擺脫它了嗎?不,雷米,我們肯定弄錯了。」
「我們絲毫也沒有弄錯。您再讀讀信看,真是見鬼了!倒在麗春花叢中,看清沒有,摔得很重,倒地就死了。我已經注意到倒在麗春花叢中是非常危險的,不過我以前以為這危險只是對女人而言。」
比西對雷米開玩笑的話充耳不聞,他一心循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不由得思緒萬干。他說道:「狄安娜不可能再留在梅裡朵爾了。我也不願意她繼續留在那裡。她必須換個地方,換個她可以忘記這一切的地方。」
奧杜安老鄉說:「我認為去巴黎比較合適。巴黎這地方,人一到那裡就會忘記過去的一切。」
「你說得有道理,她還可以住回日內勒大街的那所小房子裡去。如果幸福真能秘而不宣的話,我們就要悄悄地、幸福地度過這十個月的孀居期,等到度過以後,結婚就像瓜熟蒂落一樣了。」
雷米說道:「這話很對,不過如果要到巴黎去……」
「怎麼啦?」
「我們還必須做一件事。」
「什麼事?」
「我們必須使安茹省安定下來。」
比西說道:「對,你說得對極了。噢!我的天主!我浪費了多少時間啊,真是白白地浪費了許多時間。」
「您的意思是說,您要立即上馬趕往梅裡朵爾去。」
「不是我,不是我去,而是你去。我現在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身。再說,在這種時候,我出現在她面前也不太合適。」
「那我怎麼會見她?直接到城堡裡去自我介紹?」
「不,先到矮樹林子那邊去,也許她會在那裡邊散步邊等待著我。如果你在那裡沒見到她,那就到城堡會。」
「我跟她說什麼呢?」
「就說我高興得幾乎瘋了。」
比西緊緊握了握雷米的手。他的經驗告訴他,他可以像信賴自己一樣信賴這個年輕人。比西又回到他原來藏身的那間帷幔後面的密室裡去了。
就在比西讀信的時候,卡特琳躍躍欲試,想奪回比西在場時自己失去的地盤。
她說道:「我的孩子,我覺得從來沒有母親和兒子這麼格格不入的。」
安茹公爵說道:「可是您看,母親,有時也會發生這種事的。」
「只要媽媽願意,就不會發生……」
安茹公爵反唇相譏:「夫人,您是想說只要母子雙方都願意就不會發生吧。」他對自己這番傲慢的話不禁有點飄飄然,於是趕緊張望比西,希望能從他那裡得到讚許的目光。
卡特琳卻喊道:「可是我願意!您聽見了嗎,弗朗索瓦?我願意。」
她的喊聲恰恰與她的話形成對比,她的話蠻橫無比,她的聲音卻。幾乎帶著懇求的味道。
安茹公爵笑瞇瞇地重複卡特琳的話:「您願意?」
卡特琳說道:「是的,我願意。我為此作出任何犧牲也在所不惜。」
弗朗索瓦說道:「啊!啊!真見鬼了!」
「是的,是的,親愛的孩子,說吧,您的條件是什麼?您願意要什麼?說吧,下命令吧!」
弗朗索瓦說道:「噢!我的母親!」他幾乎被自己獲得如此大捷弄得不知所措,他母親的退讓使他無法扮演一位苛刻的勝利者。
卡特琳忽而又盡可能和顏悅色地說:「聽我說,我的孩子,您總不會期望整個國家浸透鮮血吧?不可能。您不是亂臣賊子,也不會對您哥哥翻臉無情。」
「我哥哥侮辱了我,夫人,所以我再也不欠他任何情了。我既不欠哥哥的情,也不欠國王的情。」
「那我呢,弗朗索瓦,我呢?您對我沒有什麼抱怨吧?」
公爵說道:「恰恰相反,我抱怨您,夫人,因為您曾經拋棄了我,您!」他以為比西還在那裡,一定聽到了他的話。
卡特琳陰沉地說:「啊!您是想氣死我啦?好吧,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親骨肉自相殘殺的母親怎能不氣死!」
當然,卡特琳絲毫沒有去死的念頭。
弗朗索瓦叫道:「噢!別這麼說,夫人,您叫我心裡難受。」當然,他也絲毫沒有心情沉痛。
卡特琳這時淚如泉湧。
公爵握起她的手,想對她好言相慰;同時,又不安地頻頻向密室張望。
她說道:「您到底想要什麼?最起碼您要說出來,好讓我們心中有數周。」
弗朗索瓦說道:「那您又想要什麼呢?母親,讓我看看您要什麼吧。您說,我洗耳恭聽。」
「我希望您重返巴黎,親愛的孩子,我希望您回到您王兄的宮廷裡去。他正張開雙臂來歡迎您呢。」
「嘿,見鬼!夫人,我看得一清二楚,張開雙臂來迎接我的,不是我的王兄,而是巴士底獄的吊橋。」
「不會的。回來吧,回來吧,我以名譽擔保,以一個母親的愛來擔保,以我主耶穌基督的血來擔保(說到這裡,卡特琳劃個十字),國王會歡迎您的,就像您是國王,他是安茹公爵一樣。」
公爵只是一味地往密室的方向張望。
卡特琳繼續說:「您就接受了吧,我的孩子,接受了吧。您是不是還想要別的采地?您就直說吧,您是不是要衛隊?」
「哼!夫人,您的兒子已經給過我衛兵了,甚至是很體面的衛兵,因為當中就有他的那四個嬖倖。」
「唉,別這麼頂撞我。您可以自己挑選他委派給您的衛兵,必要的話,您可以任命一名隊長,如果您還不放心,您可以讓德-比西先生擔任隊長。」
公爵被最後的這個小甜頭弄得心神不定,他想比西對此一定很感興趣。於是他又轉眼向密室望去,心裡害怕會在黑暗中看見一對噴出怒火的眼睛和一副恨得咯咯作響的白牙。
可是,事實卻叫公爵納罕不已。比西不但沒有反對,反而笑逐顏開地拚命點頭示意,表示可以應允。
公爵暗想:「這是什麼意思?比西難道為了當這個侍衛隊隊長而一心想打仗?」於是,他提高嗓門,像是自己問自己似地說道:「那麼,我應該接受這個建議-?」
比西又是揮手,又是聳肩,又是點頭表示同意。
公爵繼續說:「那麼就是說,我必須離開安茹重返巴黎-?」
比西越來越激烈地連連做出贊同的動作。
卡特琳說道:「毫無疑問,我親愛的孩子,難道回巴黎就那麼艱難嗎?」
公爵心想:「我的天,我實在不明白。我們說好了我要拒絕一切,可現在卻又勸我要和平,要互相擁抱!」
卡特琳惶惶不安地問道:「那麼,您準備怎麼回答呢?」
公爵說道:「母親,我還要想一想,明天再給您回音……」他想和比西研究一下為什麼比西要自相矛盾。
卡特琳心裡說:「他投降了,我終於贏了這一局。」
公爵則自言自語道:「事實上,也許比西有道理。」
母子倆又擁抱了一番,然後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