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牢房裡的一個女孩漸漸和弗洛倫斯熟悉了起來,她就是昨晚回答過弗洛倫斯問話的那位女孩。她長相甜美,只比弗洛倫斯大一歲。聽說也是從羅馬尼亞境外被帶來的,兩人多少有點兒語言不通,必須通過動作相互進行交流。
她叫做莎吉,已經被送來近一個星期。所以她說:「今晚我一定會被當做犧牲品,還好我是個孤兒,死了也沒人會悲傷。」弗洛倫斯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她的意思。
弗洛倫斯問她,這座城堡的女王為什麼要不斷殘殺少女?她回答說,因為女王是吸血鬼。她還說,女王脫光了少女們的衣服後,再殺了她們,然後吸她們的鮮血。
莎吉出生的村子位於森林深處,和弗洛倫斯的故鄉瓦拉幾亞有幾分相似,兩人回憶起童年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弗洛倫斯十分慶幸自己可以在這種可怕的地方還能交到朋友。
時間又到了夜晚。聽說凡是把少女們拖出去殺死,一定是在晚上,所以當地下室的走廊裡照進來些許陽光,隱約能聽到雲雀的鳴叫時,她們暫時就安全了,因為白天絕對不會被殺掉。因此少女們在白天便恢復了平靜,像個正常的人了。弗洛倫斯因此可以和莎吉親切地交談。一旦太陽開始下山,少女們又變成一副野獸般的模樣,全身開始不停地發抖,臉色慘白得像紙一樣,她們像動物一樣弓著背蜷縮成一團,不斷發出既像哭泣又像呻吟似的聲音。
剛才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自己村裡的趣事的莎吉也一樣。不,莎吉比她們更驚慌。不管弗洛倫斯怎麼跟她說話,她甚至連一句話也不回答,只是嘴裡不斷發出像生病的小狗般的呻吟。弗洛倫斯這才知道,原來恐懼可以讓人變得和動物一樣。
夜更深了,四週一片死寂,聽不到任何聲響。但只要仔細聽,就能聽到牢房裡女孩們因恐懼而發出的呻吟越來越響。
弗洛倫斯抱著雙膝坐在籠牢的角落裡,雖然她也淚流滿面,但沒有哭出聲來。突然,旁邊啜泣著的莎吉號啕大哭起來,她的雙手各抓緊一根鐵欄杆,邊哭邊搖晃著,但鐵欄十分堅固,只看見她自己的身子在不停地搖晃。
弗洛倫斯也大吃一驚,一時弄不懂是因為什麼。但她很快就知道原因了,她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從走廊正往自己的方向過來。
隔著鐵欄和放聲大哭的莎吉站在對面的是個很面熟的男人,他蒼白的臉上長著粗硬花白的鬍鬚,身材十分矮小。弗洛倫斯認出來了,他就是第一次到自己家裡和她父親說過話的那個人。
衛兵也來了,他們粗野地打開門上的鎖,伴隨著一陣金屬的撞擊聲,他們彎身鑽進牢房裡。大鬍子男人隨手向一個女孩一指。他指的果然就是自己預感到會被殺害的莎吉。
莎吉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站起來後繞到弗洛倫斯身後,然後使盡渾身力氣抱住弗洛倫斯,放聲大哭起來。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幾乎要把弗洛倫斯的骨頭都掰折了。弗洛倫斯感到一股鑽心的痛楚,第一次體會到了人類對死亡的恐懼。
衛兵似乎早已對此熟視無睹,毫無表情地揪住莎吉的手。莎吉緊緊地抓著弗洛倫斯的手臂,大聲尖叫著狠狠咬了一口衛兵的手。衛兵疼得大叫起來,氣急敗壞地朝莎吉的臉扇了一記耳光。站在牢房外的大鬍子男子也嚇了一跳,趕緊進來給衛兵幫忙。其他女孩們眼看有機可乘,不約而同地擁到牢房門口想往外逃。門口的另一個男子趕緊關上了牢門。
莎吉在弗洛倫斯的背後胡亂掙扎。弗洛倫斯的手也被她抓破了,背上還挨了她幾腳。弗洛倫斯也慘叫起來。最後,莎吉的身子還是被衛兵抓住了,大鬍子男子又抓住了她的雙腳,倆人一起把她抬出了牢房。莎吉還在不停地掙扎。兩個男子好不容易才把她帶走,另一個看守趕緊把門關上後鎖了起來。
他們走出好遠後,還聽得到莎吉時高時低的尖叫聲。不久,一聲巨大的慘叫傳遍了整個地下室。弗洛倫斯知道,那些人正在殺害莎吉,吸乾她的血。一想到這裡,她的身體也開始發起抖來,牢房中的其他女孩也一起大聲痛哭。弗洛倫斯好不容易才和她成了朋友,沒想到僅過了幾小時就永遠地分別了。
慘叫很快就消失了。衛兵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了回來,又在原來的地方坐下了。過了很長時間後,也許已經過了幾個小時,才終於聽到走廊裡傳來兩個人凌亂的腳步聲。原來是兩個衛兵扛著什麼重物走了過來。
弗洛倫斯看清他們扛著的是什麼時,差點失聲尖叫了出來。那竟是全身赤裸的莎吉!白色的肌膚上到處是鮮血。牢房裡的女孩們好像見慣了,沒有人嚇得喊叫出來,但弗洛倫斯由於第一次見到這種慘狀,再加上白天剛剛和莎吉聊得十分投機,所以受到的刺激也更深刻。
牢門打開後,衛兵先站在門口嚴密地警戒著,防止其他女孩趁亂逃跑。
莎吉被慢慢放在昨晚那位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女孩躺過的地方。衛兵們沒有用毯子蓋住她赤裸的身子就迅速離開了。弗洛倫斯十分氣憤,這些人實在禽獸不如!她趕快跑到莎吉的身邊。
莎吉就像昨晚見過的那個女孩一樣,已經奄奄一息了。她痛苦地呻吟著,但好像意識不清了,連弗洛倫斯呼喊她的名字,對她說話都得不到回答。昏暗的牢房裡,只見得到莎吉雪白的身體上渾身是血,而且仔細一看能看到全身露出數不清的許多小孔,她的臉上也有很多傷口,眼窩裡也積滿了血。弗洛倫斯擔心她看不見,便用自己的衣袖擦乾她眼窩裡的血,但是莎吉的眼睛好像已經完全看不清東西了。
莎吉的身體開始發抖,也許她冷了,因為她赤裸著全身。弗洛倫斯又看了一眼莎吉的身子。雖然莎吉遭受了這種折磨,但還能看出她的身材長得非常苗條勻稱,只不過身上的血已經完全被搾乾了,腿部的皮膚也乾巴巴地佈滿了皺紋。
不能讓她就這麼躺著。弗洛倫斯心想。她拖過一條身邊的毯子想幫她蓋上,可是馬上被人使勁搶了回去。
「這是我的東西,別把血沾在上頭!」有人在黑暗中說道,「那邊還有毯子呢。」
弗洛倫斯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地上有兩條昨晚死去的兩個女孩蓋過的,被血浸後變得硬邦邦的毯子。沒辦法,弗洛倫斯只好站起來走過去取。
毯子散發著一股濃重的臭味。也許這裡靠近廁所,但毯子上的臭味大多是它本身帶著的。弗洛倫斯已經習慣了牢房裡的臭味,但毯子上的臭味特別濃。總不能讓莎吉這麼光著身體躺著,所以她還是挑了其中一條軟點兒的拿回來,輕輕地蓋在莎吉身上。莎吉的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
「你現在還有心思這樣做,等你習慣了就不會了。」還是剛才那個女孩的聲音。確實,除了自己,弗洛倫斯發現沒有誰想幫莎吉做點兒什麼。
「我們已經幫不上她什麼了。她很快就會死去的。」她說。
也許關在這裡的人已經經歷得太多了,而且知道這裡的規矩是按照進牢房的先後順序依次殺人,因此大家很明白明天會輪到誰,或者是後天該輪到誰。
「那個女孩本來應該死得更早點兒。」那個女孩又說了一句令人不解的話。
「你指的是什麼意思?」弗洛倫斯問道。但沒有得到回答。
今天和昨晚一樣,沒有任何水、食物或藥品可以幫莎吉解除痛苦。下午送餐時只送來一個稍大些的水瓶,但大家一擁而上搶著很快就喝光了,到晚上便沒有一滴水可喝了。
那個少女說得對,不到一個小時莎吉就安靜了下來,已經死了。
弗洛倫斯數了數牢房裡的人數,還剩兩個,連自己在內一共只有三個人,這意味著再過兩天就該輪到自己了。過了一會兒,一位少女又開始大聲痛哭起來,因為她知道,明天就該輪到自己了。
衛兵站起來睡覺去了。弗洛倫斯迫不及待地跑到鐵欄邊,取出鐵鋸又開始鋸了起來。一共只剩下三個晚上的時間了,就算第四天晚上把它鋸斷了,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也就是說,後天晚上,最遲大後天晚上天亮之前沒有把它鋸斷的話,自己就必死無疑了。
這麼一想,弗洛倫斯更睡不著了。從今天的情況看來,白天似乎還可以睡覺,直到早上衛兵回來之前,足可以整整鋸上一個晚上,白天再睡覺就可以了。
自己無異於死刑犯,她想道。而且離執行死刑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不知道自己犯下什麼罪,但相當於已經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刑。正因為自己是無辜的,所以白天還可以在堅硬的地板上躺會兒,弗洛倫斯這麼想。
自己能有什麼罪呢?硬說有罪的話,頂多自己犯下的是貧窮的罪。這間牢房裡關的女孩們,個個被迫身負與生俱來的貧窮的罪。如果生為這座城堡的主人,自己也能把城外的女孩一個個抓來殺掉,吸乾她們的血,而且毫不擔心受到懲罰。而一旦生在貧窮的家裡,就只能默默地忍受被人宰殺的命運,連句怨言也沒處說。上帝啊,你為什麼在世間製造出如此不公的事呢?
以弗洛倫斯的力氣而言,不管多麼拚命拉動鐵鋸,花一兩個小時也不知道能不能鋸出一道一毫米深的溝槽。昨天足足花了一個晚上,也只在鐵欄上鋸出一條小溝而已。以這種速度來算,接下來的三個晚上要鋸斷這根鐵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
想到這裡,弗洛倫斯的頭髮恐懼得豎了起來。而且自太陽下山後,少女們的哭喊聲、呻吟聲、以及長長的悲歎聲,都幾乎要讓人發瘋。弗洛倫斯之所以能不哭不叫,是因為一門心思都撲在鋸斷鐵欄上,抱著有機會能逃出去的希望。她想,如果沒有這份希望,自己肯定也會大哭不止的。
弗洛倫斯什麼都不想,專心致志地拉動鋸條,還不忘把落在鐵欄外的鐵屑刮進牢房裡,以免被人發現了。不久,她的手指已經皮破血流了。手指的痛楚讓她想到莎吉所受到所遭受的酷刑,那該比這要不知痛苦多少倍。一想到這裡,她全身害怕得發抖,不管手上多麼疼痛也不敢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她用鋸子割下一塊上衣袖子上的布,再用布裹在鐵鋸的一端握住,這樣鋸起來就一下子快多了。她直懊悔自己怎麼早沒想到這麼做?鋸習慣了以後,也逐漸掌握了訣竅,這樣溝槽便越鋸越深。鋸刀固定得更緊了以後,速度也慢慢加快了。
但弗洛倫斯知道不能高興得太早,如果在有限的時間裡做不完這一切,性命也就保不住了。通過計算後得知,今晚之內至少要鋸掉鐵欄的超過三分之一部分,也就是必須接近一半,否則大後天晚上在天亮之前將來不及鋸斷。那樣的話,那天晚上衛兵還未撤走時,她就要被拖出牢房,剝光衣服後被殺死了。
開始鋸了之後才知道,鋸鐵條和鋸木頭完全是兩回事,雖然不算特別難,但也不那麼簡單。她已經不敢奢望在三個晚上之內能鋸斷兩處地方了,連能否順利地鋸斷一處都不敢太有把握。而且即使鋸斷鐵欄了,能不能弄彎它也不算很有把握。萬一無法弄彎鐵欄,自己還是無法逃生。
應該行,一定行,一定能弄彎它!只有相信能做到,並且努力去做才有希望。弗洛倫斯心裡這麼對自己說,同時手中拚命地繼續鋸著。
今天整天待在牢裡不動,身體根本不覺得累,而緊張和恐懼也讓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另兩個女孩似乎也不覺得困,只是一味哭著,讓人覺得她們的眼淚還真多。但奇怪的是她們倆都沒有提出要幫自己的忙。但仔細一想也難怪,如果今晚不能鋸斷鐵欄的話,她們倆就根本無法得救。她們一定是這麼想的。就算三人齊心協力一起鋸,但鋸子只有一把,總之,今天晚上之內根本不可能鋸斷,女人的力氣還是太小。即使她們肯幫忙,至少明晚要被殺害的那位女孩是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明天晚上能鋸斷的話,還可以多救出一個人。但即使三人同心合作,明天晚上也很難保證能鋸斷。雖然已經鋸得越來越順手,但進度反而比原來的慢。弗洛倫斯一邊專心鋸著,一邊想著原因。終於她想明白了,因為鐵欄杆的中間部分比較粗。相反,只要過了中間部分,接下來進度又會快起來。
她感到頭皮一陣陣發麻,右手的肘部和肩膀開始酸痛起來,漸漸快失去知覺了。弗洛倫斯一抬頭,才發現走廊裡已經透進一絲朦朧的晨光。時間過得真快,她心裡咒罵著春天這個季節,因為春天的夜晚短,天已經快亮了。
其中的一個女孩已經睡著了,那位知道自己今晚將要被殺掉的女孩仍然醒著。這很自然,如果她是自己的話一定也一樣,弗洛倫斯想道。可是最可怕的倒是還沒鋸斷鐵欄天就亮了——那樣自己會懊悔得發狂,一定無法像那個女孩似的默默地哭泣。
她趕緊伸手把鐵屑撥進牢房裡,然後稍微放慢點速度繼續鋸著。牢房裡因為有個女孩睡著了,因此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下來,她擔心衛兵可能會聽到鋸子的響聲,但也無法因此而停下手裡的活睡覺去。
外頭終於響起了衛兵的腳步聲。她趕緊清理完鐵屑趴在地上,拉過毯子假裝睡覺。衛兵走下石階後打開門看了看,然後又很快回到走廊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
石階旁的門似乎還是沒有上鎖,這說明只要能逃得出牢房至少可以爬上那段石階。她總算還認得這裡到馬廄所在的後院那條道。但是只逃到後院並沒有意義,因為馬廄那裡的後院四周還圍著高高的牆,找不到一個出口能出去。必須從一樓爬上石階到圍牆上,或到更高的地方尋找窗戶爬下去才能逃生。
但是完成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所以快天亮時才逃出牢房還不行,至少得在天亮前一小時把欄杆鋸斷。弗洛倫斯躺在地上怎麼也睡不著,就這樣想來想去地盤算著。她抬頭看了看鐵欄的鋸口,發現了最讓人害怕的事——直到現在居然只鋸了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這讓她僅有的一點睡意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天下午,莎吉的屍體剛被運走,那位臉色蒼白的大鬍子男人又帶進來一個新的女孩。他奪走那個女孩的行李後,把她推進牢房裡就迅速離開了。那位新來的女孩茫然地一直站在牢房裡,她問弗洛倫斯這是怎麼回事。弗洛倫斯明白地告訴她,你被騙了。
弗洛倫斯看著眼前這個新來的女孩。自己要是逃不出去,這個女孩至少能比自己多活一個晚上。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被抓到這裡的女孩竟然個個都長得很漂亮。
一到夜裡,另兩個女孩又開始哭起來,被她們的絕望所感染,弗洛倫斯也哭了。但是新來的女孩依然滿臉迷茫,也沒有哭,因為她根本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個臉色蒼白的大鬍子男人帶著兩名士兵出現了,是來執行死刑的。三個男人打開鎖後進入牢房裡,抓住那位已經自知難逃一死而大哭不停的女孩。女孩拚命地尖叫著掙扎,但這一切只是徒勞的抵抗,男人們抱住她的身子和腿,把她抬了出去。
不久,就傳來一聲巨大的慘叫聲。沒有人確實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確實的結果是,那個女孩已經被殺了,鮮血也被吸乾了。
那位新來的女孩渾身發抖,看著弗洛倫斯問道:「她怎麼了?」
弗洛倫斯覺得還是不讓她知道更好些,但是過一會兒只要看到被抓走的女孩送回來的慘狀,即使不想知道也瞞不過她。弗洛倫斯猶豫著該不該把真相告訴她。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她只好簡單地回答道。自己也一步步接近死亡了。還不能說一定能順利地逃出去,這種絕望似乎奪走了弗洛倫斯平時的親切和耐心。
赤裸著身子渾身是血的女孩被抬回了牢裡,照例被放在靠裡面的地上。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干如此慘無人道的事呢?
見到這種慘狀後,新來的女孩才尖聲驚叫起來,然後戰戰兢兢地靠近她看著。
「沒有藥嗎?連水也沒有?」她大聲喊道。當然不會有的。只要不管她,她很快就會死去。
另一個女孩一想到明天自己也將是這副模樣,就不斷放聲哭叫起來。弗洛倫斯也因為後天正一步步逼近自己而幾乎要發瘋了,根本顧不上回答新來的女孩。
「你們倆怎麼這麼冷酷!她就快要死了!把毯子給我!」她想抓弗洛倫斯的毯子,弗洛倫斯一狠心搶了回來。
「用那條浸血的毯子!」弗洛倫斯告訴她。
「那條毯子已經被血浸得硬邦邦的了……」
「好了,沒別的辦法,她馬上會死的。」弗洛倫斯回答道。恐懼、絕望,以及想盡快鋸斷鐵欄的焦躁感,使她一切都顧不上。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精神緊張得已經快瘋了。
黑夜降臨了,弗洛倫斯心裡拚命祈禱衛兵趕快回去睡覺。新來的女孩想好好照料一番傷者,但也拿不出辦法能為她做點什麼。弗洛倫斯覺得今晚衛兵回去睡覺的時間似乎特別晚。她覺得很奇怪,抬頭一看,原來他居然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他如果就這樣睡到天亮,那就無法再鋸鐵欄了。她見衛兵睡得正香,恐懼和憤怒瞬間襲上心來。等她發現時,已經情不自禁地高聲尖叫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已經猛地撞在鐵欄上,連續撞了兩三次後,新來的女孩才緊緊地抱住她,兩人就這樣抱頭痛哭了好久。
幸好哭鬧聲吵醒了衛兵。他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趴在地上痛哭的弗洛倫斯一眼後,慢慢轉身回自己的屋子睡覺去了。
「謝謝!」弗洛倫斯向新來的女孩表示了謝意,「我叫弗洛倫斯,你呢?」
「我叫威娜。」女孩回答。
「剛才我太害怕了。不過現在沒事了,你去好好看護她。」弗洛倫斯說。
威娜向受傷的女孩身邊走去了,弗洛倫斯馬上拿出鐵鋸開始鋸了起來。今晚只有一個女孩在哭,所以鐵鋸的聲音顯得格外響。她有點擔心,但現在還不是害怕的時候,如果在今晚和明天之內不能把鐵欄鋸斷的話,自己將必死無疑了。
她用昨晚割下來的布把鋸子的一端包起來,握住之後專心鋸起了鐵欄。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回頭一看,發現威娜正站在自己旁邊。
「我來幫你。」威娜說。弗洛倫斯稍稍猶豫了一下後,就把鐵鋸交給了她。兩人使盡渾身力氣輪流鋸了起來。
「讓我也鋸一會兒。」另一個女孩也過來了。
弗洛倫斯的心情十分複雜,但還是讓她也參加了。或許她還不知道這是要幹什麼,但她能做的也只有幫助弗洛倫斯和威娜倆人逃脫了,三個人就這樣輪流一直鋸到天亮。
即使這樣,鐵欄也剛剛鋸了一半,原來預計今天晚上至少必須鋸到三分之二以上,否則後天天亮前就無法鋸斷鐵欄了。想到這裡弗洛倫斯真想哭出來,但比她更難過的卻是那位輪到明天被殺的女孩。她雖然手指上到處是血,但還是專心致志不停地鋸著。但是,朦朧的曙光已經漸漸照亮了地下室的走廊。
女孩雙手抓住還未鋸斷的鐵欄,一邊大聲哭叫,一邊用力地搖晃。但這麼做並沒有任何實際意義,這麼做還不如多鋸個兩三下。
弗洛倫斯從背後抱住女孩的雙臂,威娜上前奪下她手中的鋸。等女孩冷靜下來後,弗洛倫斯放開她,彎腰把鐵屑清理進牢房裡。從台階那裡傳來了衛兵陰沉的腳步聲,三個女孩趕緊趴在地上裝睡。
當天白天又新送進來一個女孩。這些每天送來的女孩到底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位新來的女孩似乎也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什麼,一直處於惶恐之中。不管弗洛倫斯對她說些什麼,始終一句話也不回答。
夜晚又來臨了,這是弗洛倫斯到這裡後的第三個夜晚。就像其他已經遇害的女孩一樣,知道自己即將被殺害的那個女孩從太陽落山之後就大哭不止。弗洛倫斯的心也一陣陣跳個不停。她知道,即使今晚還輪不上,可是明天就該輪到自己了。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那根鐵欄,怎麼竟然進展得這麼慢?好不容易才鋸到一半,今天晚上真能鋸得完嗎?想到這裡弗洛倫斯的心跳得更快了,幾乎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全身像掉到冰窖裡一樣抖個不停,五臟六腑都揪緊了似的,眼前開始天旋地轉起來,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了。
夜更深了,知道自己今晚要被殺的女孩還在號啕大哭。弗洛倫斯只能戰戰兢兢地等待著死刑執行者的腳步聲。
她想起了許多事。難道是父母明知我會遭遇到什麼,還要把我賣掉的嗎?如果真是那樣,那麼父母親和兒女之間的關係到底又是什麼?難道就因為父母生了我,養了我,做女兒的就必須連自己的性命也該乖乖地聽憑他們處置嗎?
死刑執行者陰森森的腳步聲已經確實聽到了。難道是幻覺?不,確實聽到了。輪到今晚要死的那個女孩開始發瘋似的哭鬧,就是最好的證明。
鐵欄外那個臉色蒼白的大鬍子男人又出現了,身後還帶著三名士兵。弗洛倫斯在牢房裡雙手抱著膝蓋,呆呆地看著他們。弗洛倫斯像是做夢似的視線中,大鬍子男子居然做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舉動。他隨意地舉起的右手,竟然指的是弗洛倫斯!
究竟是怎麼回事?弗洛倫斯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句話。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做了個噩夢,這一定是夢。
她瞪大雙眼。只見衛兵和往常一樣掏出鑰匙打開牢門。門吱地一聲打開了,那個臉色蒼白的大鬍子男子彎身走入牢裡。
真的!這竟然是真的!弗洛倫斯想到這裡完全失去了理智,跑到昨天新來的女孩身後,使勁地抱住她。弗洛倫斯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她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拚命又推又撓大鬍子男子伸過來的手。
「錯了!你弄錯了!不該是我!今天晚上該是她!」弗洛倫斯不顧羞恥地大叫著,相同的話連說好幾遍。
然而她轉身一看,今晚該輪到的那個女孩的雙手已經被大鬍子男子帶來的兩個士兵緊緊擰在背後,聲嘶力竭地在一旁掙扎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鬍子男子說:「兩個人都帶走!今晚要兩個。」
聽到這句話,弗洛倫斯幾乎要暈過去了,強烈的恐懼讓她毛髮都豎起來,更加大聲地慘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啊!上帝!」
另一個女孩已經被帶到走廊上,在鐵欄外微弱的亮光下拚命地掙扎。接下來該輪到弗洛倫斯了。
突然,抓住弗洛倫斯的大鬍子男人停下了手。弗洛倫斯一看,被帶到走廊上的女孩也停止了掙扎,用她那雙哭得紅腫的充滿恐懼的眼睛一直瞪著這邊。大鬍子男人抱著弗洛倫斯的身子,隔著鐵欄和另一名男子正在說話,她不知道還有一個男子在外頭,也許是剛剛進來的。但弗洛倫斯還沒冷靜到顧得上注意那種事,只是不停地哭鬧著、掙扎著。
奇跡竟然發生了!大鬍子男子把弗洛倫斯狠狠地向牆上一推,她的腰重重地撞到地上。她睜開被淚水模糊了的眼睛一看,大鬍子男子正在走出牢房。衛兵隨即關上牢門,急忙上了鎖。
「到底是怎麼回事?」被拉到走廊裡的女孩邊掙扎邊喊叫著,她雙腳亂蹬,另一名男子過去把她的腿抬起來。
「怎麼回事?她怎麼又放回去了?」
「今晚只要一個人就夠。」大鬍子男子小聲地說。
聽到這句話後,弗洛倫斯心一下子鬆弛了下來,流下了眼淚。但緊接著,一句話把弗洛倫斯驚呆了。那個被抬走的女孩叫喊著:「她想逃跑!她想鋸斷鐵欄逃跑!真的,相信我!」
弗洛倫斯停止了流淚,從石板地上坐了起來,她全身僵硬,想馬上把鐵鋸藏起來。不見了!鐵鋸不見了!她在衣服上到處找,哪裡都摸不到。
「相信我!她想逃跑!她在鋸欄杆,我告訴你們了,你們得放我走!」她不停地尖叫呼喊,但聲音越來越遠。
弗洛倫斯緊張得僵直著躺在地上,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她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衛兵們聽信這些話會回頭找她。趕快得把鋸子藏起來!可是,那把最要緊的鐵鋸卻不見了。
過了好久,聽不到衛兵回來的動靜。不久就聽到那個女孩尖厲的慘叫聲傳來,然後越來越小了,周圍又恢復了死一樣的沉寂。弗洛倫斯茫然地坐了好久,接著就默默地哭了起來,眼淚怎麼也停不住,她不斷地抽搐著。
既不是因為暫時放下心來,也不是出於對那個女孩的同情,弗洛倫斯之所以感到絕望,是暗暗埋怨自己危急時的不理智。現在多少因為那個女孩已經說不出話了而放下心來。不,說不放心是假話,因為堅持告發自己逃跑計劃的人死了,這讓她心裡鬆了一口氣。即使明天自己也要面臨同樣的慘劇,今天卻為暫時能撿條命而感到高興。因為別人丟了性命而感到高興,弗洛倫斯為自己的可悲而哭泣。
當天晚上,被殺害的女孩沒有被送回牢房來。他們改變做法了。即使送回牢房也只能丟下不管,只能看著她死去。知道她告發過自己,還要面對她瀕死的模樣,這對弗洛倫斯而言實在很痛苦。所以女孩沒被送回來,倒免得再讓她悲傷。無論如何,一想到那位女孩今晚不知在哪個地方靜靜地等待死亡,這讓弗洛倫斯痛苦萬分。
士兵和大鬍子男子也許以為那位女孩的話是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說的,並沒有到牢房來檢查鐵欄或對弗洛倫斯進行搜身。這也使弗洛倫斯略微感到放心。經過這場虛驚,弗洛倫斯也多加了點小心。每當衛兵在走廊裡待著時,她就坐著不動,咬緊牙關像在和他比耐心。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稍微有點舉動就可能引起他的懷疑而送了命。實現這個計劃還需要必要的準備時間。
衛兵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伸了伸懶腰,從籠房前走了過去。弗洛倫斯聽到他打開台階旁邊的門,爬上石階離開了的腳步聲後,馬上從地上一躍而起,趴在地板上拚命尋找起鐵鋸來。
可找到了!原來它掉在牆角的暗處。一定是剛才被抓住手臂要被拖出牢房時,自己使勁掙扎才讓藏在衣服裡的鐵鋸掉下來的。落地的時候應該有聲音,只是因為當時幾個人又哭又叫,才沒讓他們聽見了。
她把鐵鋸撿起來,伸進鋸了很深的鐵欄杆中間繼續鋸起來。威娜走了過來,也想幫點忙,因此她只要累了就讓威娜接著干。但沒過多久弗洛倫斯就開始煩躁起來,一把將威娜手中的鐵鋸奪了回來。
她拚命地鋸著鋸著,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萬一今天晚上鋸不斷,就讓威娜明天繼續干就行了,因為自己就要被殺了。如果現在不抓緊時間拚命幹,不管自己是否情願,最終都要被殺死了。
想到這裡,弗洛倫斯才有點兒理解了,剛才那個女孩被帶走時為何要拚命把自己的逃跑計劃說出去。原來她根本無法理解,明明自己要死了,為什麼還要把別人的秘密說出去呢?而這時她才深深地體會到那種心情了。
今天晚上,要是天亮之前無法鋸斷鐵欄的話,自己究竟會怎麼辦?天亮後,笑著把鐵鋸遞給威娜,告訴她,我跑不了了,你來接著把它鋸斷,逃出去後請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告訴給家鄉的人們。你逃到附近森林裡時,會有個叫盧迪的男孩等著救你。你要加把勁!自己能夠這麼對她說嗎?
上帝正在考驗我,弗洛倫斯想道。她思來想去,發現自己並不能保證完全能做到。也許我也會懊悔、恐懼、不顧一切地哭喊吧?然後埋怨為什麼只有我被殺,氣得把鐵鋸扔在衛兵面前的吧?我怎麼也會這麼怕死,做這種罪惡深重的事呢?弗洛倫斯想著。
她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繼續拉動著鐵鋸。已經鋸到一多半了,大概總有三分之二了吧。再來幾下,再來幾下,她告訴自己,一邊不停地鋸著。
已經過了四分之三了,即使威娜催她換一換,她也不想鬆手。因為今天晚上是最後的機會了,是上帝給予自己的機會,本來自己今天就已經被殺了。天亮之前是留給自己的最後可能。如果太陽出來之前不能鋸斷它,自己就活不了了。
正如她自己想像的一樣,越接近最後。速度眼看著就越快起來。弗洛倫斯鋸得越來越順手,即使是個男人,或許也就不過如此。威娜也勤快地幫著清理乾淨落在地上的鐵屑。這也理所當然,因為她也可能因此而得救。
只剩一點兒了,就一點兒了!弗洛倫斯焦躁了起來,只剩兩三毫米就完全鋸斷了。鋸子已經快鋸到頭了。還有最後一點兒,只有一點兒了我就得救了!我不會死了!
就在這時,就在她滿心歡喜得想大喊出來的時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弗洛倫斯的雙臂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扭到身後,按倒在地。
「你在幹什麼?」弗洛倫斯大聲喊道,「只要再鋸幾下就行了!」話未出口就已被人摀住了嘴。那是威娜的手。哦!我知道了!威娜,你是內奸!
「噓!」威娜的聲音在弗洛倫斯的耳邊響了起來。
接著,弗洛倫斯聽到了讓她絕望的響聲。那是走路的聲音!衛兵走路的聲音!下台階的腳步聲。那不是自己的耳鳴。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今天衛兵又回來了?
然而,這時弗洛倫斯見到了,見到了照到走廊裡的朦朧的曙光。天亮了!天已經亮了!她卻完全沒發現。
接著,一陣徹底的絕望向她襲來,眼前微亮的景色變成一片黑暗。
我完了!沒有鋸斷鐵欄,還沒鋸斷鐵欄天就亮了。我為什麼這麼不走運?上帝啊,你為什麼這麼無情!我逃不出去了,我今天晚上要被殺死了!
弗洛倫斯拚命咬牙忍住哭聲,她感覺到威娜柔軟的身軀正從身後摟住自己。她聽見衛兵坐在老位置上的聲音。弗洛倫斯傷心地哭了。完了,我一定活不成了。盧迪也白白指望了一場,多麼可悲啊!可是,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的生命算起來只有幾個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