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和外太空有關。我覺得這個說法很不可思議,可是真鍋先生說得合情合理,又舉了很多證據,所以我也漸漸相信他說的是事實。
    以前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透明人,不過,那是因為我的知識太過貧乏的關係吧!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科學無法說明的現象,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若非真鍋先生的教導,我對很多事情會一直盲目下去吧!在真鍋先生的教導下,我懂了許多事情,他讓我對這個世界大開眼界,而他教我的許多事情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這個世界上有透明人。
    真鍋先生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就有透明人了。因為老早以前就有一種藥會讓人吃了之後變透明,所以地球上早就有透明人,這些透明人存在於世界各地,只因為他們是透明的,所以大家才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
    「我們這個城市裡也有透明人嗎?」我問。
    「有。」真鍋先生很肯定地回答。
    我又問:「那你看過嗎?」
    「我沒有看過,因為他們是隱形的。可是,我知道他們應該是存在的。在日本就有很多透明人。」真鍋先生一臉正經地又說,「透明人如果自己不說,那麼誰也不會發現他的存在。不是嗎?他們是不會被人看見的呀!況且,自己是透明人的秘密一旦被人知道,就會有很多麻煩降臨吧?在這種顧慮下,他們是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個秘密的,即使是好朋友也不能說,因為說了就會有危險。所以現今的世人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透明人。」
    「可是,真鍋先生你為什麼知道呢?」我問。
    「這是秘密。」真鍋先生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訴你的。透明人的身上背負著極大的秘密,那與重大的任務有關。」
    「是什麼樣的任務呢?」我又問。
    「那任務就是讓全人類都能得到幸福。這世界上不是有許多非常貧窮,餓了沒有東西吃,生病了也沒有錢看醫生的可憐人嗎?透明人的任務就是讓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有得吃,並且得到醫生的照顧,不會因為貧窮而出賣自己的小孩子。」
    「哦?真了不起!」
    聽到我這麼說,真鍋先生便接口說道:「小陽,你長大以後,也要做那樣的人才好。」
    我「嗯」了一聲,接著說:「可是世界上並沒有透明人呀!」
    於是真鍋先生便說:「因為你還小,還不瞭解這個世界,才會這麼說。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你不知道的奇怪事情。例如有些人會莫名其妙就突然死了;這種事你聽說過吧?」
    「有呀!我還看過在沒有任何人動手的情況下,有人的手腕或額頭會莫名其妙地流血,或插入人背部的叉子會自己轉動。」我說。
    於是真鍋先生便說:「有人只要用手握著電線,電線上的燈泡就會發亮;握著連接馬達的電線,馬達就會轉動。只要意念專一,不用動手甚至可以讓時鐘上的指針停止不動;還有人可以暫時飄浮在半空中不掉下來。所以說,這個世界上就算有透明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那麼,透明人是怎麼來的呢?」我問。
    「如果要把普通的地球人變成透明人的話,就要給他吃讓細胞透明化的秘密藥方。」真鍋先生說,「那樣一來,地球人也會成為外星人。老實說,很久以前就有那種藥了。」※棒槌學堂精校E書※
    「現在哪裡有透明人呢?美國嗎?」我又問。
    真鍋先生卻說:「不。大家都以為美國是很了不起的國家,其實不是那樣,那個國家根本沒什麼了不起。那裡發生過很多暴力事件,處處可見以外貌輕蔑別的種族的歧視行為。在那個國家裡,有錢的人是越來越有錢,沒有錢的人幾輩子都翻不了身,根本別想往上爬。這種情形己經很久了,所以那個國家己經沒有中間階層,不是富人,就是窮人。」
    真鍋先生又說,那個國家的人也會虐待女性。女醫生很少,女人絕對找不到好工作,永遠做不了大事,很多女人不得不做起夜間的工作。那個世界充滿矛盾,是什麼事情都只用錢來解決的污穢世界。那裡的人過著不平等的生活,也沒有希望。那個國家簡直糟透了。
    「噢。」我說,「可是那裡拍了很多好看的電影。」
    結果真鍋先生說:「美國人用好萊塢來欺騙世人。他們花錢在好菜塢製造美國的假象,讓世人以為美國就像電影裡一樣,其實那都是騙人的。真正的美國是一個內部已經腐敗的國家,是連靈魂都腐爛了的地方。那樣的國家不會有真正的發明。剛才說過的那些奇人,例如用念力讓叉子轉動、可以飄浮在半空中的人,都是在蘇聯或中國發現的。腐敗的美國絕對不可能有那種奇人。還有,會讓人變透明的藥,也是在蘇聯發現的,美國人根本還不知道這件事。」
    「哦?是發現的?不是發明的嗎?」我問。
    「嗯,是發現的。不過,也可以說是發明的。小陽,你知道馬達是怎麼來的嗎?」真鍋先生問。我說我不知道,他便接著說,「那是巴黎萬國博覽會時,有一次錯把電通到發電機上,造成發電機不尋常的轉動,才有了馬達這種機器。因為發電機是人類發明的,所以馬達也可以說是人類的發明吧。」
    哦?馬達和發電機原來是同樣的東西嗎?我這麼問時,真鍋先生便回答我是的,可以說是同樣的東西,所以說,透明人的藥也一樣,一半是發明的,一半是發現的。
    我叫做陽一,媽媽的名字叫千鶴,我沒有兄弟姊妹,是媽媽的獨子。我和媽媽住在F市外圍的一間平房裡,若用現在的話來形容我們的住處,可以說那是一間兩房兩廳的房子,而房子就坐落在一整片田地的一角。F市像是鄰近G市的附屬品,除了旱地、水田外,什麼也沒有;車站前一條約五十公尺長的老舊商店街,就是F市唯一有經濟活動的地方。這裡一到冬天,從日本海吹來的寒風,就會帶來大量的雪,厚重地堆積在商店街兩側的屋頂上,讓整條商店街在冬季的時候,像一條雪做的隧道。
    我家院子裡有柿子樹和無花果樹。可是,無花果樹是從屋子裡的地板下長出來的,所以後來請真鍋先生來把無花果樹砍掉了。
    我家的采光很不好,屋子裡老是陰陰暗暗的,其中最陰暗的地方就是廚房的位置。冬天的時候,那個地方特別冷,所以我很不喜歡在那裡吃飯。
    因為家裡陰暗,所以放學後我不喜歡待在家裡,老是喜歡跑到隔壁的真鍋印刷廠,在那裡待到天黑才回家。天黑才回家的原因是只要開了燈,就會覺得這個房子和別人家的沒什麼兩樣。那時雖然家裡空無一人卻不覺得特別寂寞,更棒的是沒有囉嗦的父母。然後我會在家裡寫作業,看點電視之後才睡覺。
    有時白天我也會在運轉個不停又吵雜的印刷機旁寫作業。真鍋先生的印刷室一角,有一套他接待客戶,和客戶談生意時用的沙發;那套沙發上雖然經常積了一層灰塵,但我還是喜歡趴在上面寫作業。印刷室的窗戶很大,采光非常充足,所以即使不開燈,也能清楚地看到印刷品上的小字,而且我很喜歡印刷機飄散出來的油墨味。那時,我經常想:等我長大了,也來開一家印刷廠吧!
    真鍋印刷廠的主要工作,是印製工商會議所的月報和業界的刊物,偶爾也接一些零星的單筆生意。印象中,真鍋先生的印刷機好像每天都在運轉,晚上聽到印刷機轉動聲的日子好像也不少。因此,我認為真鍋先生的生意很不錯,收入應該相當豐厚。
    不管我什麼時候去印刷廠,真鍋先生對我都是和顏悅色的。真鍋印刷廠除了真鍋先生外,還有一位年輕的助理,真鍋先生叫他卯月君,所以真鍋先生在工作的時候並不寂寞,可是每次我去,他都還是會露出高興的表情來迎接我。他不僅會特地買糖果給我吃,還會去買兒童漫畫雜誌,連真鍋先生幾乎每天帶我去吃晚飯,給我零用錢等事,也沒有不高興的表示。每天,當印刷廠的機器停止運轉,卯月君下班後,真鍋先生就會帶我去車站前的商店街逛逛,有時他會帶我去西餐廳吃咖哩飯或蛋包飯,有時也會帶我去小攤子吃關東煮,還曾經去海邊的小吃店,吃剛捕獲的、在熱石頭上燒烤的鮮魚。不過,我們最常吃的晚餐,是從外面館子叫來的豬排或雞肉蓋飯,然後就在印刷廠裡吃。
    通常晚餐時間只有我和真鍋先生兩個人,卯月君偶爾也會加入,三個人一起吃。我們坐在接待客戶的茶几吃飯。卯月君沉默寡言,用餐時間他幾乎都不說話,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真鍋先生在發言。真鍋先生在說話的時候,通常我都會隨聲附和,可是卯月君就是一言不發。媽媽總在吃晚飯前就出門了,所以我的晚餐就是這樣解決的。
    早餐則是和媽媽一起吃。但是,早晨時的媽媽總是一臉沒睡飽的樣子,她會對我說:啊——剛剛只睡了三個小時,為了我的皮膚好,等你去學校以後,我一定要馬上回床上睡覺才行。媽媽說話的時候很喜歡損人,即使在和我開玩笑,也愛用嘲笑的口吻。那種時候,我雖然表面上陪笑,心裡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她也經常指著我說我笨,然後轉過身偷笑。因為她說為了我,才會做這個那個,所以我並不喜歡和她一起吃早餐。
    媽媽和我獨處的時候幾乎是不笑的;但只要真鍋先生也在,她就變得笑瞇瞇的,所以,我在媽媽身旁的時候,總希望真鍋先生也能和我們在一起。媽媽好像對真鍋先生很有好感,和真鍋先生說話的時候,總是輕聲細語的,不過,她卻從不進入真鍋先生的印刷廠,頂多只站在印刷廠外的柵欄或門口說話。
    可能是謝謝他照顧自己的兒子吧?媽媽偶爾也會邀請真鍋先生來家裡吃早餐,那時家裡就會變得明亮起來,不僅媽媽的臉上會出現笑容,真鍋先生也會變得比平日更活潑、更多話,也會講笑話逗我們笑。所以我很喜歡真鍋先生來家裡吃早餐。
    有一天黃昏,真鍋先生告訴我一個秘密。他說:「聽說小陽的媽媽和爸爸分手了。」
    我不知道媽媽和爸爸分手的詳細情形,只知道爸爸好像是一個愛喝酒的人。不過,這些並不是媽媽告訴我的,而是真鍋先生告訴我的。
    真鍋印刷廠偶爾還會出現一位名叫辛島真由美的女人。這個人就像真鍋先生的妹妹,和真鍋先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每次看到我坐在沙發上,她就很明顯地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然後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地方,不以為然地對真鍋先生說:「那個小鬼還在這裡!」
    真鍋先生好像並不喜歡她,對她總是不太客氣,有時還很凶。我經常遠遠地就聽到夾雜在印刷機運轉聲裡的咒罵聲。真鍋先生對真由美小姐說:「囉嗦!不要再來這裡了!」
    「可是,是那個孩子耶!他是那個壞女人千鶴的孩子。你知道嗎?」她說。
    我很訝異。我見過真由美小姐好幾次了,但並不知道她認識媽媽。
    「哥哥,你被騙了,快點醒醒呀!」
    她發出笑聲,嘲弄地說著。有時媽媽也是這樣,所以我最討厭裝得很開明,卻一肚子壞心眼的女人。
    真鍋先生快步從機器那邊走出來,他抓住真由美小姐的手,想把她拖到外面。
    我聽到他們在外面爭吵了一會兒。爭吵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傳進來,可是在印刷機的運轉聲中,根本聽不清楚他們爭吵的內容。因為他們在外面爭執的時間相當久了,卯月君好像不知道接下來的工作該怎麼處理,所以跑到門口,從玻璃門窺視外面的情勢。看了一會兒後,他才回頭看著我輕輕一笑,然後回到工作的崗位。從他的動作看來,他似乎也在為我操心。
    又過了一陣子,真鍋先生終於回到印刷室了,他沒有先去檢視卯月君的工作,反倒走到我身邊來。
    「小陽,對不起。」他抱歉地說,「真由美把你當成情敵了。」
    「唔?什麼是情敵?」
    我正想問清楚,卯月君卻叫了一聲,真鍋先生只好對我說「等一下」,然後走到裡面去。真鍋先生進去很久,我被漫長的時間壓迫著,心裡於是有「還是回家吧」的念頭。但是,我一站起來,真鍋先生就從印刷機佳面走出來,帶我走到門外。
    我們走過院子,繞到後面的小屋那邊。真鍋先生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小屋門上的皮包形鎖,讓我進入小屋裡。他知道我很喜歡這間小屋,所以常讓我進去。這是真鍋先生的秘密工作室,中央的桌子上,有一座黑色的大機器,機器上面有地球儀和天體儀。我曾經問過真鍋先生那是什麼機器,卻沒有得到回答。另外,不知道為什麼,牆壁上還掛著人體解剖圖和全身肌肉解說圖。
    小屋的牆角有一個架子,架上擺著許多模型飛機,其中有些是真鍋先生自己組合的。除了模型飛機外,架上也有模型船、機車、汽車,甚至還有小小的人體骨骼標本和人體模型,此外還有許多書。架上的那些書大多是雜誌,有鐵路模型雜誌、電影雜誌,和戰鬥機、外國汽車的圖鑒。那一陣子真鍋先生比較忙,沒辦法花太多時間在這些興趣上,平常他只要一有空閒,就會來這間工作室做模型玩具。我對那些東西也很有興趣,所以才會每天都泡在印刷廠裡。
    真鍋先生的左手總是戴著手套。冬天的時候,他戴著黑色皮手套,夏天就戴灰色布手套。他曾經對我說:因為以前出過車禍,所以現在左手不大能動。還說因為那個車禍,只好放棄工程師的工作。因為這個緣故,不管多熱的夏天,他也絕對不會穿T恤。他總是穿長袖襯衫,然後捲起右手的袖子。
    雖然如此,真鍋先生的手仍然十分靈巧,他所做的木工,足以媲美木匠,模型工作中再細微的作業也難不倒他。而且,他還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我常常請他教我算數。他比學校的老師更會教書,讓我覺得跟他學習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我想:如果他能當老師就好了。
    我很尊敬真鍋先生的這些才華,我想他如果雙手健全的話,一定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偉人。他說小時候曾經想當火箭工程師或發明家,我覺得他是有那種能力的人。※棒槌學堂精校E書※
    真鍋先生也知道,只要一讓我進入小屋,不管是什麼樣的情況,我的心情都會好轉;所以每當我情緒低落,或為了某些事情而不高興時,他就讓我進小屋玩。這一天,他讓我看他組合到一半的模型飛機,並且告訴我:等飛機組合好了,就帶我去海邊試飛。
    真鍋先生坐在他偶爾在這裡睡覺的床上,並且叫我坐在鐵管摺疊椅上。平日真鍋先生並不會在小屋裡睡覺,但是,只要他高興,他也會在這裡睡。他拿起枕頭旁邊的汽車模型玩具給我,看著我玩了一會兒才說:「真由美的事,真對不起呀。」
    我抬頭看他,然後點了一下頭。
    「她實在太過分了,竟然對無辜的你那麼說,真是個愚蠢的傢伙!」
    那時真鍋先生的眼神裡,有我從未見過的憎惡眼光。
    「嘖!真想殺了她。」
    真鍋先生的口中說出這樣的話語,讓我嚇了一跳。
    「她很嫉妒你媽媽。」
    「她認識媽媽嗎?」
    當我這麼說時,真鍋先生的視線終於回到我身上。
    「嗯,她和你媽媽都在『鈴井』工作。大概是店裡的事情讓她們有一些不愉快吧!不過,大都和搶客人有關。小陽,你能瞭解這些嗎?每個人都在為生存而奮鬥哪!」
    「和我媽媽搶客人?」
    我問。但是真鍋先生卻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好像在思索什麼。看了他的樣子我還以為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幸好真鍋先生很快就恢復正常,開口說:「用搶客人來形容,或許不是很恰當……」真鍋先生說,「真由美很想嫁給一位筱崎先生。他是『鈴井』的客人之一,是我們這一帶一家小酒吧連鎖店的小開,相當有錢。」
    「哦?」
    「這個人去過『鈴井』幾次,但是真由美卻認真地把他視為目標。」
    「嗯。」
    但是,這和我或媽媽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明白。
    「真由美說那位筱崎先生對你媽媽很有好感……她就因為這樣而生氣。其實有什麼好生氣的呢?小陽的媽媽確實是個美人,是她自己不如人呀!」
    「嗯。」
    我除了「嗯」之外,實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只好靜默不語。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應該要有「媽媽要被別的男人搶走了」的不安感才對,可是,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為什麼我會那樣呢?大概是小孩子總是相信媽媽,認為她不會為了別的男人,就放棄自己的孩子吧。而且,我當時還是小孩子,根本看不透母親。
    「真由美太笨了,老實說出這件事絕對會有麻煩的。那傢伙的個性固執,根本不會聽別人的。」接著,真鍋先生用我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輕聲說道,「能破壞的,就要破壞!那傢伙本來就是一個背叛者。和那種傢伙在一起是墮落的開始,絕對會完蛋的。」

《透明人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