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吉敷在昭和六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獨自一人到達鹿兒島。鹿兒島機場和市裡離得很遠。在巴士上顛簸了一個小時後,終於到了鹿兒島西站。鹿兒島西站的前面就是鹿兒島的城市。西站被稱作鹿兒島的門面。鹿兒島西站與鹿兒島站是相鄰兩站。因為事先知道吉敷抵達的時間,留井趕到巴士站接吉敷。
吉敷對留井的相貌氣質感到很意外。原本以為留井氣質幽默,但他本人看起來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一對吊眉,雙眼皮,眼神銳利,很誇張的鷹鉤鼻,嘴角往下撇成一個「八」字。頭髮向後梳著,兩頰向裡凹陷。但他並不瘦,體型很強壯。一副平肩,脖子很短。
留井站在馬路上,看起來對人愛答不理的。風吹起他身上那件過時的外套。吉敷看到他時根本沒想到這就是和他多次通過電話的留井。
而留井也沒認出吉敷。吉敷走近他時,他卻把頭轉向了另一邊。吉敷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留井愣了一下,長長的眼睛立刻變圓了:
「啊,您到了啊,遠道而來,您辛苦了!」說這話的時候,留井那一臉愁容頓時變成了可親的笑臉。這一瞬間的表情變化使吉敷心裡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我來幫您提行李吧?」留井說。吉敷說沒關係,然後自己提著行李和留井一起走。
親眼見到留井時,吉敷感到他所散發出來的氣質和電話裡判若兩人。電話裡他總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但一見面就能感覺到他是個很厲害的刑警。雖然小谷也屬於嚴厲的風格,但可能因為年齡不同,他們兩人給人的感覺還是相差很多。
「您想先去哪裡?」留井問道。
「茂野惠美的公寓。」吉敷立馬回答道。她是此案的關鍵,可以說吉敷是為了見她才到鹿兒島來的。「她是住在山下町來著吧?」
「是的,但不知道她在不在家。現在快四點了,她可能已經睡起來,又到哪裡晃悠去了。」
鹿兒島西站前像東京池上站前一樣繁華,但又有南方的特色,顯得乾淨大方。可能因為颳風的關係,按南方來說,這裡有一點冷。
留井說有警車在等他們。他領著吉敷沿著交通環島向左走去。
「您是第一次來鹿兒島嗎?」留井邊走邊問道。
「不是,以前來過一次。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這裡變化很大啊,漂亮多了。」
的確,車站前整潔而有序,空氣也很清新。一時很難相信這裡每年都有火山灰降落。
「兩年前那時候,這裡落了很多灰吧?」
「是啊是啊。」留井回過頭去看著吉敷,大聲說道。留井不僅嗓門大,動作也很誇張。每當他做出誇張的手勢時,那雙大眼睛就睜得更圓了。
「那一年火山灰落的特別厲害,從這裡看過去,整個一片都是雪白雪白的。這一帶的樹啊樓啊都變成白的了,就連空氣都是白的,像下了霧一樣。不用說,地上也是一片白。當時這裡還像堆雪人一樣,用火山灰堆了一個大大的『灰人』。」
吉敷點了點頭。
兩人一走近停靠在路邊的警車,駕駛座那側的車門就開了,一個身著制服的警察急忙從車上下來。他摘掉帽子,向吉敷低下頭,說道:
「在下是鹿兒島警署的川上。您受累了!」
「沒有沒有,我坐飛機來的,一點兒也不累。」吉敷回答道。
「啊,您坐飛機來的啊。」川上好像有點意外。
留井打開車門,讓吉敷先上車。等吉敷上了車,留井也匆忙鑽進車裡,關上了車門。
「去山下町獵戶公寓。」留井用有些傲慢的口氣命令道。
車子開起來了。吉敷一直看著窗外。上次他走這條路時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這條街真的是舊貌換新顏——新蓋了很多高樓,道路也更整潔了。但這裡和東京不同,當你覺得自己正走在一條大廈街的時候,又會突然看到大片的空地。
「前面是天文館路。」留井突然說道。
「天文館路?」吉敷把視線轉回車內,問道。
「是的,您沒聽說過嗎?」
吉敷搖了搖頭。
「這是鹿兒島最繁華的一條街。嗯,就好比是鹿兒島的銀座。」留井面無表情的說。
「哦,是嗎。」
「那個『城堡』也在這條路上。不過不知道現在開沒開門。」
「那麼即使我們去『城堡』,也不一定能見到茂野惠美囉。」
「是啊。所以我們還是向公寓『進攻』吧。」
「那山下町在哪裡呢?」
「山下町啊,就在天文館路裡面。那邊相對來說比較安靜。」
果然如留井所言,警車一拐過街角,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座宏偉的寺廟。叫西本願寺。經過寺廟之後,接連可以看到市文化中心、市民館、圖書館等建築。獵戶公寓就是這些建築中的一座。公寓門口是氣派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並排著兩扇電梯門。吉敷邊下車邊暗暗感歎:這茂野住的地方可真不錯啊。
「就是這兒了。」留井邊說邊趾高氣昂地率先走了進去。川上留在警車裡。
公寓設有值班室。但從值班室的小窗戶朝裡看去,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走進電梯,留井邊按「關門」的按鈕邊說道:「不過她很有可能不在家,這種漂泊不定的女人。」他用胖胖的手指按下了六樓的按鈕,電梯開始升向六樓。
他們走出電梯,一直走到頭又向右拐,進入了一個走廊。走廊一邊是住戶,另一邊可以看到樓下的庭院,石子鋪就的台階和石頭燈籠盡收眼底。
留井停在六零七室門前,按下了門鈴。不幸被留井言中,按了好幾次,都沒有人來應門。
「果然不在家,肯定是到哪個男的那裡去鬼混了。」留井正要從門前走開,旁邊一戶人家的門細細地開了一條縫。
「啊,這是……」留井回過頭去,很熟練的從懷裡掏出記事本並快速的打開。吉敷還沒見過做這個動作這麼熟練的人。
「茂野小姐好像不在家啊?」留井用粗啞的聲音問道。
「嗯,茂野小姐,那個……」隔壁的女性從裡面抓著門把手,吞吞吐吐地說,「昨晚之後就沒見過她了。」
「這樣啊。好的,謝謝。」留井麻利地收起記事本,回身向電梯走去。吉敷跟在後面。茂野的鄰居緩緩關上了門。
「哎,這個女的就是這樣。既然不在家,只能是在店裡等著接客呢吧?」留井氣呼呼地說道,同時按下了叫電梯的按鈕。
「那接下來我們就去店裡吧。」留井在電梯裡說。
「還是去佐佐木家吧,我有事想問他妻子。」
「明白了。」
他們回到一樓。坐進警車,留井對川上命令道:「去池上町佐佐木家。」
第二節
警車一開動起來,吉敷就說:
「佐佐木家現在正忙著準備葬禮吧?」
「應該是吧。」留井回答道。
「我記得葬禮是在明天。」
「那今天應該是最忙的時候了。」
「說的是啊。」
「但葬禮辦的也夠晚的了。」
吉敷也點頭說道:「是啊,不過也是由於情況特殊吧,而且現在還是冬天。」
此後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吉敷猜留井會先開口說話。果然,留井蹦出一句:「不過,東京人就是不一樣吶。我本來……覺得您肯定是……中年人。」
「我的確是中年人。」
「啊,您只是年齡到了中年,但肯定常有人說您看起來很年輕、不像刑警吧。」
「啊這個嘛……」
佐佐木家果然正為準備葬禮忙得不可開交。一大家子人在並不寬敞的房子裡穿梭於木牆之間。吉敷和留井走進去,向身邊的人打聽佐佐木佳子在哪。
可是問了兩三個人,他們都不知道。有人說她可能在廚房後門。於是吉敷和留井來到廚房,終於找到了她。
吉敷走上前去,低頭致意。佐佐木佳子認出了吉敷,大吃一驚:
「啊,您什麼時候來的?」
「我今天到的。」吉敷回答,「我們知道您肯定很忙,但關於佐佐木德郎先生,我們還有一些事情想請教您……十分鐘就夠了,您看可以嗎?」
佐佐木佳子帶吉敷和留井進了正門旁邊的小客廳。她正要回廚房給他們沏茶,吉敷攔住了她。估計這時廚房也處於忙亂之中吧。
「兩年前的八月十九日,您家二樓的屋頂掉下來了是嗎?因為火山灰的堆積。」
吉敷這麼一說,佐佐木佳子露出了苦澀的笑容,好像覺得這件事是家醜:「嗯,是的。那時候火山灰落得很厲害,而且您也看到了,我們家的房子已經很舊了。」
「是那間屋子的屋頂掉下來了嗎?」吉敷指著窗外說。透過客廳狹小的窗戶,可以看到二樓一間屋子的屋頂明顯有翻新的痕跡。吉敷在進屋前就一直注意著那裡。
這座房子的構造很特別。中間有一個很小的庭院,以前好像是花園,但現在僅殘留下幾棵乾枯的灌木。土是白色的,可能因為裡面還有之前降落的火山灰吧。房屋環繞著院子,形成一個U字。吉敷他們所處的客廳在一樓。
「是啊,是那一間。」佐佐木佳子面帶憔悴地回答道。
「那是不是佐佐木先生的書房啊?」吉敷滿懷期待地問道。如果是佐佐木自己書房的屋頂掉了下來,那就值得注意了。
但佐佐木佳子說:「不是,那是浩一的房間。」
「啊,是嗎……」
「他的書房在這間客廳隔壁。」
「就是現在我們的隔壁?」
「對。」
「那就是在一樓了?」
「是的。這邊的房子只有一樓,沒有二樓。」
「您家房子的構造真的很特別。房間圍繞著院子,成了一個U字啊。」吉敷指著窗外說道。
「您說的沒錯。本來只有那邊那棟房子,就是現在浩一讀書的房間和廚房所在的那棟。但那時候我公公婆婆還健在,這麼多人住就有點擠,而且那棟房子也很舊了,所以就在這邊增蓋了一棟,把正門、客廳和我先生的書房蓋在了這邊。最後又建了那條走廊,連接這兩棟房子。」
「啊,原來是這樣。那麼那邊只有走廊是嗎?」
「是的。」
「這樣啊。」
「對面那棟房子蓋的時候,我先生也還小,房子是座老宅了。我先生也經常說房子很危險。但丟人的是,兩年前夏天的那次降灰把屋頂都壓垮了。」
「那當時您兒子浩一沒受傷吧?」
「啊,浩一沒事。屋頂掉下來的時候,他正好在一樓廚房,和我一起。」
「啊,那就好。」
「嗯,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吧。要是他當時在二樓的話……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您肯定受驚了吧。」
「是啊,發生這種事……」浩一母親回想起恐怖的過去,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了,「出事的時間好像是接近晚上七點,因為當時我先生已經在家了。」
「哦,您先生那時已經回家了啊?」
「是的。」
「當時您先生在哪裡?」
「他在書房,我在廚房準備晚飯,浩一在我身邊看參考書。」
「在廚房看啊。」
「是的。」
「浩一經常在廚房看書嗎?」
「不是的。我先生生前也經常嘮叨浩一,讓他回自己的房間學習。但那一天,我先生卻沒管浩一,自己一直待在書房裡沒出來。」
「這樣啊,然後呢?」
「然後我聽到轟隆一聲巨響,我和浩一都嚇了一跳,覺得肯定是出什麼事了。」
「嗯,的確會這麼覺得。」
「當時我們以為是附近有瓦斯爆炸了。」
「這樣啊。」
「當時您家房子都晃了吧?」留井插話說道。
「是啊,整個房子都在晃,灰塵嘩啦嘩啦地從天花板上往下掉,玻璃也都破了,特別可怕。」
「浩一的房間就在廚房的上面嗎?」吉敷說道。
「是的,不過不是正上方,而是廚房隔壁房間的上面。要是在正上方,情況肯定更嚴重。」
「您先生也嚇了一跳吧?」
「是啊。外面塵土飛揚的,他卻把朝著院子的窗戶打開,在那裡發愣。」
「他沒有喊『快跑啊』、『危險』這些話嗎?」
「沒有,他好像被嚇過了頭,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是站在那扇窗戶前面發呆,抬頭看看垮掉的二樓屋頂,又看看積在院子的火山灰。」
「啊,院子裡肯定落滿了厚厚的灰吧。」
「是的,不過……」
「不過?」吉敷稍稍追問道。
「後來他好像說過『腳印』還是什麼的,所以我覺得他在院子裡看到了腳印。」
「腳印?誰的腳印?」
「這個嘛……這個我也沒問。」
「那您先生之後就再沒說過?」
「對,沒說過。他性格內向,跟我說話也說的不多。」
「嗯,是嗎……」不知怎麼的,吉敷對剛才那些話很是在意,「當時,火山灰是不是連續不斷地向下落啊?」
「是的,落了一陣子。」
留井也從旁邊接話說「是的是的」。
「那就說明那腳印是新踩上去的了?」吉敷說道。
佐佐木佳子聽後好像恍然大悟:「啊,對,對啊。我之前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應該是新踩的腳印吧。」她頻頻點頭,流露出佩服之情。
也就是說,「腳印」的主人不久之前就在佐佐木德郎書房的窗戶外面?!
吉敷用食指頂著額頭,閉目思考了片刻。是什麼呢?解開謎團的線索究竟是什麼呢?
「您先生的書房因為屋頂掉落受到什麼損壞了嗎?」
「倒沒有大的損壞,只是窗戶玻璃碎了而已。」
「啊這樣啊,真是萬幸。」
就是說,佐佐木德郎並沒有因為兒子房間的屋頂掉落受到傷害——
「您先生書房的玻璃,很多都碎了嗎?」
「不是,只有一塊壞了。而且只是碎了一點,貌似是有小石子什麼的飛進來,把玻璃砸穿上了。」
「嗯……」吉敷陷入了思考。
這時留井插話問道:「附近的鄰居怎麼樣?屋頂掉下來,大家都嚇得不輕吧?」
「是啊,都嚇壞了。」
「也是啊,那大家有什麼反應?」
「鄰居們趕忙到我家來,問我們有沒有傷到之類的。」
「嗯,來的人多嗎?」
「是的,當時人越來越多。」
「那院子裡也有很多人吧?」
「對。但我總覺得這件事其實挺丟人的……」
「啊,是嗎。不過倒也是啊。」
之後是片刻的沉默。吉敷又思索了一會兒,換了個話題問道:
「關於那則剪報……」
「嗯?」聽吉敷一說,佐佐木佳子面露困惑之情。
「為什麼您先生要把它放在抽屜裡、他又是什麼時候有的那則剪報等等,關於這類事情,您問過嗎?」
「問他嗎?嗯,我已經跟這位警官說過了,關於剪報,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是在我先生去世後我才發現的,他生前從沒說過剪報的事情,一句也沒說過。」
「是嗎。您的推測也可以,關於剪報,您是怎麼想的?」
「雖然您這麼問……」佐佐木佳子打心眼裡覺得為難,「但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保存那種剪報……」
「您先生生前對賽馬感興趣嗎?」
「一點也不。」佐佐木佳子肯定的說道,彷彿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不光是賽馬,他對賽船、賽艇這種賭博性的事情也沒有興趣,包括扒金庫、麻將等等。」
「那您先生的業餘愛好是?」
「愛好嘛,可能就是看書了吧……」
「看書嗎?」
「對,看看書、聽聽音樂,也打點高爾夫或者棒球……」
「哦。」吉敷想,這些事情能稱得上愛好嗎,大家都喜歡讀書、聽音樂什麼的。換句話說,佐佐木德郎是個沒什麼愛好的人。
「那您先生喝酒嗎?」留井問道。
「他好像挺喜歡喝酒的。」佐佐木佳子說。
「那,對女人呢……」
「啊,這個……我不清楚。」
「您先生有很強的出人頭地的願望嗎?」吉敷覺得難以啟齒的事情,留井都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了。
「這個嘛,和普通人差不多吧。」
「這樣啊。那他在乎錢嗎?」
「嗯?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哦,比如是不是想發財啊等等。因為您先生的工作都是和巨款打交道嘛。」
「我想世界上沒有人不喜歡錢吧。」面對留井口無遮攔的問題,佐佐木佳子有點不高興了。
吉敷看出這是辦事老練的留井在催自己問想問的事情。於是,吉敷開口說:
「夫人,其實有些事情我們不好開口……」
佐佐木佳子聽後,顯得有些不安。她微微皺起了眉,聽吉敷到底想說什麼。
「我們剛剛逮捕了往巴士上倒汽油的縱火犯。」吉敷一邊說,一邊盯著佐佐木佳子的臉。但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她並沒有在預測什麼,只是緊張地等吉敷說話。吉敷想,這應該是因為她尚不知情吧。
「那個犯人交代說,是佐佐木先生托他放火的……」
佐佐木佳子好像沒明白吉敷的話,從她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的變化。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嘀咕著說了一句:「什麼?」
「這是騙人的吧。」她終於說話了,但語氣裡含著一絲笑意,「這太荒謬了,怎麼可能呢,您肯定又弄錯了。」
「又弄錯了?」
「之前在東京見面的時候您也說過這事,但這一次我說您弄錯了,是有根據的。」
「什麼根據?」
吉敷說話的方式好像讓佐佐木佳子生氣了,她馬上回擊道:「我不能說。」
「但是……」吉敷像挨了一個耳光似的。
佐佐木佳子又笑著說道:「也不是永遠不能說,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說。這件事我仍在調查,現在還是個秘密。」
片刻沉默之後,佐佐木佳子開口問道:「但我先生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我們也不知道,所以才來問您的。」吉敷說道。
「我也不知道。這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呢。」說完後她就閉口不言了,那表情好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一秒,又一秒,尷尬沉默的氣氛籠罩著他們。過了一會,佐佐木佳子開口了,吉敷這才知道方纔她在忍耐什麼了——她在猶豫要不要把這話說出來。
「但二位警官和我不一樣,你們肯定知道些什麼吧?剛才你們問我錢啊出人頭地啊什麼的。」
「啊,夫人,不是這樣的。」留井插話說道,「您不要這麼聯想。」
「那你們為什麼那麼問呢?我先生雖然有點神經質、愛挑剔,但他不是那種做壞事的人,也做不出壞事。如果他是那種人,肯定之前會撈很多錢,公司那邊早就出事了。」
吉敷心想:不對,不是這樣。這是小流氓才幹的事情,凡是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做這種蠢事。吉敷想的是——一個很貪財的人,常年面對大量的現金、看著別人發大財,心裡可能很不痛快。考慮到他作為東大畢業生的精明,如果有不容易暴露的賺錢手段,他可能會下決心行動的。但到底是什麼手段,他又犯了什麼罪?這是讓吉敷發愁的地方。
但吉敷看出來,佐佐木佳子已經在賭氣了。即使繼續問下去,她也不會說什麼有幫助的話。
「您先生在陪兒子去東京考試之前,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沒有,和平時一樣。」佐佐木佳子愛答不理的說。
「您有沒有注意他帶了什麼特殊的行李,或是有什麼特殊的行為?」
「沒有,和平時一樣。」
「唔。」吉敷點了點頭,他可以理解佐佐木佳子的態度——她正為準備葬禮忙得焦頭爛額,吉敷他們卻上門打擾,而且還對死者本人的人格評頭論足,她心裡當然會不高興了。
「那我們換個話題吧,您認識這個男的嗎?」吉敷邊說邊拿出壺井合三的照片,「他和您先生在鹿兒島應該有來往。」
佐佐木佳子看到了壺井的遺容。因為他的遺容很安詳,所以應該只以為照片上的人是
睡著了。佐佐木佳子伸出手,把照片拿在手裡仔細看了一會兒,緩緩地搖了搖頭說:「不認識,我沒見過這個人」,然後把照片還給了吉敷。
「您肯定嗎?這個人和佐佐木先生的確認識啊。」
「是嗎?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工作嘛,原來在印刷公司幹活兒。」
「那是什麼時候?」
「至少兩年前。」
「兩年前……反正我是不認識。」
「啊,是嗎。」
看來壺井沒來過佐佐木家。
「您先生的朋友圈是不是不大啊?」
「朋友圈,是嗎?」
「對,您先生朋友多嗎?」
「我覺得不算多。要說來過我們家的,也只有他公司的下屬而已。」
「哦。除此之外的朋友呢?」
「我想沒有。」
「您先生有沒有以前的同學或是小時候的朋友?」
等一下!吉敷突然想到,看起來好像完全沒有交集的佐佐木德郎和壺井合三會不會是兒時的朋友?只是年齡上稍有出入——佐佐木德郎四十五歲;壺井合三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有五十多歲了。
「您先生是哪裡生人?」
「他是土生土長的鹿兒島人。」
「有沒有離開過鹿兒島呢?」
「我知道的只有大學四年和工作的前兩年。」
「有沒有去別處復讀或其他不在鹿兒島的時候?」
「他沒復讀過。」
「這樣啊。」
看來這條線也沒什麼希望。壺井合三在大連出生長大,成人後一直在大分縣生活,結婚後又過了好幾年才搬到鹿兒島來。
「我明白了。還有一個問題,在東京我也問過您,為什麼您先生去中野那邊?關於這一點,那之後您有沒有想到什麼?」
「我嗎?沒有。」
「夫人沒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
「是嗎。那麼,雖然這話不好聽,我還是實話實說吧。佐佐木先生並不是要去中野,他卻坐上了開往中野的巴士。而七年前,就是開往中野車庫的K帝都巴士,一個變態狂拿著汽油上車放火,造成六人死亡。這次的縱火案和七年前的案件如出一轍。而這次的縱火犯說是佐佐木先生花錢雇他放火的。這樣一來,這個流浪漢的話一下子變得真實可信了。」
佐佐木佳子低頭聽著,聽完後只說了一句:「那人說我先生給了他多少錢?」
「本來說的是五十萬,不過那人只拿到了二十五萬預付款。」
佐佐木佳子聽後,付之一笑:「這不可能。他出五十萬?絕不可能。」
吉敷面不改色地聽著:「是嗎?」
「我先生很在乎錢,也可以說是個小氣鬼。他這種人怎麼可能把五十萬,不是,二十五萬給那個人呢?他絕不會出這麼多錢的。」
「說的也是。」這次吉敷微微笑了一下,「願出這麼多錢的話,意味著接下來要賺更多的錢吧。」
佐佐木佳子不說話了,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那最後,我們能看一看佐佐木先生的書房嗎?就在隔壁吧。」吉敷說完就自己站起身來。佐佐木佳子也很不情願地站起來。
隔壁書房沒有鎖門,聽說佐佐木德郎生前在書房時也從不鎖門。
書房和客廳一樣,有面朝院子的窗戶,鋁制窗框裡鑲著一塊透明玻璃。
一進書房,左手邊的牆上是高達天花板的書櫥,書架上擺滿了書,不過大都是股票、金融市場和經濟方面的。從藏書的內容來看,佐佐木的確是一個只關心金錢的人。
寫字檯在書櫥的左邊,面朝院子的那扇窗戶在寫字檯的右後方。吉敷打開寫字檯左邊抽屜,裡面沒有A報紙的簡報。
「那則剪報在我那裡。」留井站在吉敷身後說道。
「嗯。」吉敷簡短地回答了一句,關上了抽屜。
寫字檯上放著一隻萬寶龍鋼筆和一隻木製煙斗,煙斗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的。
「哦,這只煙斗好像是手工做的吧?您先生親手做的嗎?」
「不是,這是浩一做的,是送給他爸爸的禮物。」
「浩一做的?」
「是的。先生以前常嘮叨浩一,不讓他做這些事情,只讓他好好學習。但浩一手很巧,喜歡做木工手工,經常在房間做帆船模型,或者鴨子造型的擺設。這只鴨子也是他的作品。」
吉敷湊近書架上放著的鴨子擺設,說道:「這個做的太好了,真以為是外面買來的工藝品呢。」
「這個煙斗也是,因為他爸爸總嚷著讓浩一好好學習,浩一想用這個煙斗來討好他爸爸。」
「這個興趣真不錯啊。他開始做手工的時間長嗎?」
「嗯,是從小學時候開始的。自從他從附近的工廠得到了一把老虎鉗,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哦,他的屋子裡有老虎鉗啊?」
「是啊,」佐佐木佳子倚著書房的窗戶,指著兒子房間的窗戶說道,「那個窗戶旁邊有個小的操作台,老虎鉗就放在那裡。」
「這樣啊。嗯,那麼我這邊沒有什麼問題了。留井先生,您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我這邊也可以了。」留井用沙啞的嗓音回答說。
「您先生去東京的前一天,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是吧?」
「去東京前的那幾天,沒有啊……」
「不一定非在那幾天,再往前的日子,有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留井接著問道。
「您說的再往前的日子,是指什麼時候?」
「比如屋頂掉落、大降灰的那個夏天。」
「那時候……嗯,要說那時候的話……我先生有一次在路上暈倒了。」
「暈倒了?」
「是的,不過好像和你們要調查的事情沒什麼關係。」
「在哪裡暈倒的?」
「天文館路。」
「天文館路?!」吉敷不由自主的提高了聲音。天文館路不就是「城堡」俱樂部所在的路嗎。
「為什麼暈倒了?」
「不知道。他說突然覺得很難受、想吐、後來就站不住了。我覺得肯定是被火山灰弄得不舒服。」
「那一天降灰降得很厲害嗎?」
「是的,那是個星期天,能見度連一米都不到。」
「那種天氣您先生還出門啊?」
「是的。他說要去一趟書店,還想去看看高爾夫球具,所以他就戴上防灰口罩往天文館路那邊去了。」
「還有防灰專用的口罩啊?」
「對,這邊經常降灰,所以有防灰口罩。」留井解釋道。
「哦。」吉敷回答說。「那您先生後來怎麼樣?有人送他回家嗎?還是直接去了醫院?」
「他在天文館路上暈倒後,路過的人給我們家打了電話,我急忙趕過去,最後打車把他帶回來的。」
「您不開車嗎?」吉敷他們沒看見佐佐木家裡有車。
「是的,我和我先生都不開車。」
「那麼,給您打電話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是個女的。」
「您見過她嗎?」
「見過一下。」
「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長得很漂亮。」
「很漂亮?是酒吧女招待的那種漂亮嗎?」
「這個……」
「您問她叫什麼了嗎?」
「沒有,我去了之後她馬上就走了。」
「您先生是直接暈倒在人行道上了?」
「不是,當時他剛進了馬路對面的一棟樓,是在台階那裡暈倒的。」
「那個樓裡是不是有個叫『城堡』的酒吧?」吉敷覺得正越來越接近事件的核心。
「哦,對,是的。」
果然不出吉敷所料。難道是茂野惠美救了佐佐木?
「在那之後您見過那個女的嗎?」
「沒再見過。」
但是佐佐木見沒見過呢。
「您覺得那個女的有沒有可能是『城堡』的女招待?」
「這個……我不知道啊。」
「她的氣質感覺像不像呢?」
「啊,有一點吧……」
「她有多大?」
「看起來大概二十歲吧。」
這個茂野的年齡一致。佐佐木家房屋掉落是在兩年前,壺井被殺也是在兩年前。當時茂野應該是二十二歲。
「她是不是叫茂野惠美?您知道嗎?」
「不知道。」
「看到長相的話就知道了吧?留井先生,您手上不是有茂野惠美的照片嗎?」
「照片……啊,對對,我有。是從『城堡』的老闆那裡借來的,我都忘了。不過照片有點小,是四五個女招待的合影。」留井邊說邊從他的小型提包裡拿出了照片。照片果然不大,好像是在店裡拍的,照的時候應該是開了閃光燈,四張畫著濃妝的雪白的臉靠在一起。
「這個是茂野。」留井用他胖胖的手指指著右邊數第二個女孩,那個女孩眼睛大大的,長得很可愛。吉敷也是第一次看到茂野的長相。
「怎麼樣?是她嗎?」吉敷從留井手上接過相片,傳給了佐佐木佳子。
佐佐木佳子拿在手上仔細看了一會兒:
「啊,對對,就是她。」
「是她嗎?」
「沒錯。」
吉敷的預感靈驗了。原以為相隔十萬八千里的佐佐木德郎和壺井合三,終於通過茂野惠美聯繫在一起了。
「您還記得具體的時間嗎?」
「這個,具體的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是前年。」
「前年?就是您家屋頂掉下來的那一年?」
「是的。」
「是幾月幾號呢?」
「嗯,是七月末……幾號嘛,反正是個星期天。」
「哦。」
即使沒有確切日期,這次調查也已經收穫頗豐了。那天之後,過了一段時間,佐佐木家二樓、他家獨生子的房間屋頂掉了下來;五天後,壺井合三去了東京,而佐佐木很可能在東京殺害了壺井。
吉敷把照片還給了留井。這樣一來,就更需要見茂野惠美了。佐佐木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和茂野惠美認識並相熟了呢?或許他曾多次去過『城堡』。吉敷也想馬上去一趟那裡。這時窗外已是一片暮色了。
「百忙之中打擾您這麼久,真的很抱歉。托你的福,我們得到了很多重要線索……」正當吉敷從佐佐木的寫字檯前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腰不小心碰到了那隻手工煙斗。煙斗掉在了地上,卻發出了丁零噹啷的聲響。
「啊,真對不起。」吉敷邊說邊伸手去撿煙斗,卻發現煙斗旁邊的地板上用釘子釘著一塊五厘米見方的鍍錫鐵皮。
「咦?只有這裡釘上了鐵皮啊……這是您先生釘的嗎?」
「是的,像剛才一樣,他說是煙斗掉在地上把地板燙壞了,所以釘上了這個。」
「哦……」
吉敷心想,因為地板被煙斗燙到了就釘一塊鐵皮把那裡蓋起來——佐佐木真夠神經質的啊。他把煙斗放回桌子上,就和留井一起離開了佐佐木的家。
第三節
「城堡」果然是家規模很大的店。吉敷在銀座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酒吧。天花板上的鏡球在不斷旋轉,寬敞的場地中央有一個略高一些的舞台,舞台上放著一架透明的鋼琴。鋼琴旁邊放著一把椅子,那應該是演奏者坐的地方。天花板上的聚光燈已經打在琴椅上了,但演奏者還沒到。
他們一進「城堡」,誤把他們當成客人的女招待們就慇勤地跑過來挽著留井的胳膊。吉敷兩人被一片溫柔的嬌聲包圍。
「你們弄錯了,我們不是客人。是我,是我。」留井大聲喊道。
「什麼啊,原來是十兵衛先生。」一個女招待失望地說道。往裡看去,酒吧裡還沒有客人。
「我們來的這麼早,你們以為我們是撲火的飛蛾了吧?真是遺憾吶。」
「就是!」
「這裡面光線暗,你們看不清我們是客人還是警察。而我們呢,也看不清你們是不是美女。」留井曾說自己不擅長和女人打交道,但現在卻和女招待談得投機。而且,吉敷這才知道留井的名字——「十兵衛」——一個格外古樸的名字。
「這位英俊的先生不會也是警官吧?」
「怎麼不是,而且還是從東京來的鐵面刑警。」
「騙人的吧?」
吉敷自己回答了一句「是真的」,女招待馬上大喊起來:「咦?東京來的警察就是不一樣啊!」
「真是的……」留井十兵衛說道。
「不說這個了,你知道茂野惠美在哪嗎?」吉敷著急地問道。
「惠美?惠美還沒來呢。」一個女招待說。
剛才圍上來的四名女招待都沒有散開的意思,反正她們也是閒著,而且對東京來的刑警感到很好奇。
「她大概幾點過來?」
「惠美可不好說呢。那丫頭,想來才來。有時候九點來,有時候十點才來。」
「還有時候根本不來呢。」其他女孩兒說道。
「今天她會來嗎?」
「這個嘛……」
「可能會來吧,她昨天來了。」
「嗯,可能吧。」
「吉敷先生,您也聽到了吧?簡直和天氣預報一樣沒譜。」
「她不在公寓?」
「公寓沒人。」留井冷淡地回答道。
「那,我給她打個電話唄。」
「那就拜託你了。」
女招待一個人往角落裡的公用電話走去。留井和吉敷都不再閒聊了,而是一起望著女招待打電話的背影。只見她把一枚十元硬幣收到錢包裡,馬上轉身回來了。
「沒用,她不在。」
「我猜也是啊。」留井好像已經預料到了,「怎麼辦,十兵衛先生?在這裡等嗎?」
「別開玩笑了,這個店這麼貴。吉敷先生,我們走吧。」話音剛落,留井就率先迅速朝門口走去。
留井帶吉敷到了另一家酒館,它位於天文館路入口處,價格最多只有「城堡」的十分之一。留井好像想在這裡吃晚飯,順便喝點酒。吉敷擔心留井不回家吃晚飯,他的妻子會不高興。
他們先乾了杯啤酒,這是兩個人第一次面對面喝酒,之後又吃了點下酒菜。他們漫無邊際地聊著鹿兒島風景名勝之類的話題。留井很肯定的說,鹿兒島沒什麼好玩的地方。
「哎,不光沒什麼景點,而且真沒什麼可看的地方。雖然大家都知道鹿兒島這個地名,但這裡算不上了旅遊勝地。簡單地說,鹿兒島值得一看的就是櫻島和西鄉隆盛[1]的出生地。但也只有這兩個地方。」
「不是還有火山灰嗎?」
「「是,是有火山灰,但那種東西也算不上什麼風景名勝啊,只能給人添麻煩。要說鹿兒島的名勝,有西南戰爭時發生激戰的城山、曾經是島津宮城的鶴丸古城遺址、隆盛的臨終地南洲洞窟,也就這些地方吧……還有霧島屋久國公園什麼的。不過都是些小地方。」
「是嗎。」
「不過吉敷先生您也不是來旅遊的……不好意思,我想趁著還沒喝多給『城堡』打個電話。要是茂野惠美不在那,就再給她家打一個。」留井邊說邊站了起來。
「拜託您了。」吉敷說道。
留井經過公用電話,先去了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後,又回到公用電話那裡撥了電話。但不一會兒就走回吉敷那邊了。
「哎,都不在。她到底去哪了啊,真是愁人。她們店的女孩兒都說沒什麼線索。看來那孩子在店裡也是游移不定啊。」留井坐到座位上,喘著粗氣說道。
「對了,吉敷先生,您今晚住哪?」留井問道。
「就住個便宜點的旅館吧,您能我介紹一間嗎?」
「這樣啊,那商務酒店也行嗎?」
「沒問題。」
當晚,在離天文館路很近的一家商務酒店門口,吉敷和留井分開了。在那之前,留井又給「城堡」和茂野惠美的公寓打了兩次電話,但還是沒能找到她。昨天「城堡」的女招待們見到她上班,之後她就音信全無了。據說昨晚她一直待到凌晨一點半「城堡」打烊,然後就打車回家了。
吉敷把行李放到房間,又回到鹿兒島的街上。剛才在酒館沒什麼東西可以吃,夜一深,吉敷覺得餓了。他在想要不要去小攤上吃碗拉麵什麼的。
吉敷邊走邊考慮茂野惠美的事情。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她從昨晚以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什麼秘密呢。如果她把知道的事情統統都說出來,肯定能填補很多未知的空白。所以吉敷首先想到的是——她不會被什麼居心叵測的人綁架了吧。
這件案子的確很奇怪。佐佐木德郎的死完全是他自己的過失,而一直到臨死之前,他都在策劃一件極為誇張的事情——僱人放火燒一輛巴士車,而且雇了一個流浪漢,一下子就要給他五十萬。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在還不知道佐佐木為什麼要這麼做。
繼續追查這件不明原因的案件,就追到了日本最南端的大都市——鹿兒島。在此地調查的出發點是佐佐木家屋頂掉落一事。而屋頂掉落的原因是北方人怎麼也想不到的——被櫻島的火山灰壓垮所致。這樣說來,這一系列不可思議的案件都是由櫻島的「灰」開始的。
吉敷默默地想,原來都是灰啊,整個案子就是一個火山灰搭建的迷宮,而現在他好像已經迷路了。
這樣想來,鹿兒島這座城市的確經受著與眾不同的考驗。這個擁有五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位於「櫻島」這座世界級火山的腳下,雖然這不是什麼好事,但按理說火山是不應該噴發火山灰的。有的火山會咕嘟咕嘟地噴發粘稠的岩漿,有的火山則像噴泉一樣,岩漿潺潺流淌。常見的火山都是這樣的。但櫻島這樣徹頭徹尾的灰型火山非常少見。而這座奇怪的火山的腳下,居然存在著鹿兒島這樣的大城市。
吉敷一邊想著一邊往天文館路走去,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場景。
那是一大群人,一群男人正向這邊走來。這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奇怪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
她身材嬌小,看來是個女人。在這冬季的深夜裡,她卻穿著泳衣。
不對,她穿的不是泳衣,而是內衣——白色的胸罩和內褲,腳踩一雙黑色船鞋。她不緊不慢地走著。因為還有些距離,吉敷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但後面那些男人的表情倒是很容易就看出來了——臉上都掛著色迷迷的訕笑。
突然,女子跑了起來,男人們緊隨其後。吉敷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當女子跑到離他只有二十米的時候,吉敷脫下外套,站在那裡等她。
她正要從吉敷身邊跑過時,吉敷一下子堵住了她,強行用大衣裹住她的身體。
女子大叫著,在吉敷手裡胡使勁掙扎:「放開我!」
「把胳膊伸到袖子裡!」吉敷在她耳邊說道。她赤裸的雙肩起滿了雞皮疙瘩,已經凍得發紅了。吉敷抓住她的手腕,逼她往大衣袖子裡伸。
「喂,你,放開她!」吉敷這才發現自己被那群男人包圍了。
「你怎麼能對一個女的這樣?你是流氓嗎?」一個男的邊說邊抓住了吉敷的右手腕,吉敷用力甩開他的手
「你們是不是想找樂子啊?想看女人,你去看脫衣舞啊。」吉敷說道。
「你說什麼?」那群男的臉色都變了,「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是她自己說想脫,那就讓她脫唄。」
人群裡響起了「就是,就是」的喊聲。
「就是!」叫的最響的是那個女子。她把一下子把大衣扔到了馬路上。
吉敷急忙去撿自己的衣服。他搞笑的動作惹來一片哄笑。吉敷拿起大衣,用它裹著,搖搖晃晃地抱住了女子。
「好,一起走。」他這一走不要緊,那些男的一個個都跑到吉敷前面把他擋住了。
「你這傢伙,你一個人想把她帶到哪兒去?!」一個理著平頭的男人兇惡地說。他的長相和一般人不同,非常蠻橫,塊頭也大。
這種說教式的語氣讓吉敷覺得好笑,他輕輕扯了一下嘴角。
「有什麼可笑的!」平頭男子大聲喊道。
「這個世界可不是這麼簡單的。這好像是哪裡的台詞吧。」
「我真想把你扔到外科去看看你的病。」
「我要是去外科的話,那你就得去拘留所了。你看到這個還敢這麼放肆嗎?!」吉敷把警察證舉到男子鼻尖。
「什麼?!」他的用前所未有的聲音大叫道。他四處環顧了一圈,一溜煙朝右邊逃跑了。其他男的也跟著跑開了。
吉敷把警察證收進口袋,又踉踉蹌蹌地抱住女子,拖著她開始走。
「你幹嗎?你要把我帶到哪去?!」女子大叫,嘴裡散發著酒氣。
「去你家。」
「我絕不會告訴你我家在哪的。」
「你說不告訴我?但我已經知道了,茂野惠美小姐。」吉敷說道。
這個女的,就是吉敷在照片上見到的茂野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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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鄉隆盛——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薩摩藩(今鹿兒島北部)武士、軍人、政治家。(譯者注)
第四節
電梯升到獵戶公寓六樓,一下電梯,茂野惠美就大聲喊道:「這是哪,你把我帶到哪兒來了?!」
但一走進走廊,她就反應過來了:「咦,這不是我家嗎……」
看來她還是能認出地方的。
「但我沒帶鑰匙。」茂野惠美說。
她這身打扮,的確沒有可以放鑰匙的地方。
「那你本來打算今晚幹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打算,剛才是想去店裡來著。」
「已經十二點了,店裡就快關門了。你就去幹一個小時啊?」
「對啊,雖然只有一個小時,但只要我一去,大家都會很高興。」
「你穿著這身去,他們肯定高興……你怎麼穿成這樣?」
「也沒什麼。我在一個男的那兒喝酒,他說不想讓我走,就把我的衣服藏起來了。沒辦法,我只能穿成這樣趕緊回家。」
「就是說,你穿成這樣和一個男的喝酒?」
「這是我的自由,那人是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真了不起啊,讓自己的女朋友穿著內衣在鹿兒島大街上走。」
「用不著他多管閒事,我自己覺得好就行了。他是我的男人,不用管他。」
「這麼說來也是。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兒了。你和壺井合三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你到底是誰?你太可怕了,怎麼知道這麼多我的事情?」
看來剛才她沒看到吉敷的警察證。
「方便的話進屋說怎麼樣?你好像都凍得發抖了。」
「這是我的事!發抖也好痙攣也好,不用你在這多管閒事!」
「我可能又要管閒事了,旁邊都是鄰居,你小點聲不好嗎?還是你想讓全樓的人都知道,你穿著內衣在鹿兒島市裡亂走、又被警察護送回家?」
「不過,」她稍微放低了聲音,在六零七室的門前說道,「你讓我怎麼辦啊?沒有鑰匙,我又進不去。」
「我知道怎麼辦。」
吉敷拉起她的手就往電梯那邊走。她雖然穿上了大衣,但沒有系前面的扣子,所以雪白的肚皮和雙腳忽隱忽現。
「哎,又要去哪兒啊。」
「去派出所,在那呆上一晚,正好還能好好問你話。」
「等等,警官先生,等一下。你是警察吧?」
「你終於知道了。」吉敷停了下來。
「仔細一看,你長得還挺帥的嘛。」
「不行,看來還是得去派出所。」
「等等,等等,我想起來了,鑰匙藏在電表箱裡。」
吉敷鬆開手,茂野走回門口,打開門邊牆上的一扇小門。
「我喜歡到處藏東西。」
「下次你把衣服也藏這兒吧,免得沒的穿。」吉敷接話說。
門終於打開了,吉敷走了進去。屋子裡空空的。開燈後,吉敷看到一個中國產的衣櫥,很高,黑色的,兩扇櫥門上裝飾著貝殼工藝。屋裡只有這一件傢俱。電視、音響、收音機、就連椅子都沒有。空蕩蕩的白色地毯上凌亂的散落著穿過的長筒襪、內衣、短裙之類的。
惠美在吉敷後面進了屋。她可能也意識到有客人來了,於是像足球運動員一樣,把散亂的衣服咚咚咚地踢到牆角。
惠美打開左邊房間的門,走了進去,又帶上了門。吉敷猜她肯定是去穿衣服了。客廳沒有椅子可以坐,吉敷就站在那裡等她把大衣還給自己。
門開了,惠美出來了。但出乎吉敷的預料,她還穿著剛才那一身。「好了」,她直接坐在地毯上,倚著牆,從大衣下面拿出一瓶威士忌來。
「喂,你幹嗎呢?」吉敷說道。
惠美抬起頭來看了吉敷一眼:「你不是都看見了嗎。倒是你,杵在那兒幹嗎呢。」
吉敷急忙脫了鞋,走到惠美身邊,一把奪下她正要往嘴邊送的杯子和那瓶威士忌。
「你幹嗎?!」她站起身來,狠狠抓住吉敷。吉敷用手掌按住她胸口上方,把她推了回去。
「你是不是出醜還沒出夠啊!」
「還給我!」
「那你把我的大衣也還給我。」
「還就還,那種廉價的東西。」惠美把吉敷的大衣摔倒地上。
「這不行,你穿上衣服怎麼樣?不冷嗎?」
「這棟公寓有中央供暖。你把酒還我,不然……」
「不然怎麼樣?去警察局告我?」
「快點!今天過得太噁心了。」
「我也是。」
「真想忘了剛才那幫猥瑣的男人。」
「你穿成那樣在路上走,肯定會有人跟著。他們還都喝了酒。這不是別人的錯,而是你的錯。所以你自己總是忘不掉。想靠喝酒來忘掉是不可能的。能忘掉的事情不用喝酒就能忘掉,忘不掉的事情即使喝上幾百杯也忘不掉。
「嗯……」她又坐回到地上。
「你先穿上衣服,之後咱們再說。這個怎麼樣,穿這個?」吉敷指著地上的一件藍色裙子問道。他正要走過去拿裙子,
「我不喜歡那件,送給你好了。」惠美倒是很大方。
「裙子我怎麼能穿呢。」
「那給你老婆唄。」
「這怎麼可能。」吉敷說到一半,又換了個話題,「你怎麼喝這麼多酒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老早之前了。」
「喜歡喝酒?」
「也不是。」
「那是有什麼起因囉?」
「沒這回事,我早就不記得了。」
「是嗎?你以前和地方M幫會的男人交往過吧?那個男的在昭和五十九年年末的那場槍戰裡死了。是從那時候開始喝酒的嗎?」
吉敷只是隨便一說,沒想到惠美卻沉默了,看來吉敷說對了。
「然後你就自暴自棄,和壺井合三交往了?」
「壺井……?」
那一瞬間,惠美的眼神變得渙散而游離。有可能她因為喝多了,記憶力變得模糊。但惠美好像在不由得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哎呀」。吉敷把威士忌酒瓶和杯子放到地毯上,在惠美旁邊盤腿坐了下來。
「啊,壺井啊,我和那個人沒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你可別撒謊啊。」
「我沒撒謊。我和那個大叔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人說你們是男女朋友。」
「這是誰造的謠啊。我和那個人真沒關係。雖然在背後評論別人不太好,但那種大叔,我才沒興趣呢。」
「但據說你一直給這個『沒興趣』的大叔零花錢啊。」
「零花錢?好像給過吧。」
「你不喜歡他這個五十歲的大叔,和他又不是戀人關係,那你為什麼給他錢花?」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不單單是你自己的事情。壺井在那之後就被人殺死了。」
「我忘了。」
「不對,你不可能忘。你每個月都給他錢,他就是靠著你的錢過活的。」
「不是這樣,沒到那種地步。」
「那你給他多少錢?」
「忘了。」
「為什麼給他錢?」
「我不記得了。」
惠美把頭轉向旁邊。吉敷不再說話了,他覺得會越問越棘手。
「你是怎麼認識壺井合三的啊?」吉敷換了個問題,語氣也變得柔和了一些。
「這種事,早不記得了。可能他去店裡喝過酒吧。」
「不可能。他得經常去店裡才能和你混熟吧,但『城堡』的消費那麼高,他區區一個印刷廠工人根本不可能老去那裡。」
「那你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估計是因為你之前的男友——M幫會成員的關係吧。是嗎?」
惠美沉默了片刻。一被說中就變得沉默,這是她的一個特點。
「那個M幫會的人,叫什麼名字?」
「忘了,想不起來。」
「你喜歡他嗎?」
又是沉默。
「看來是喜歡了。」
還是沉默。這樣反而可以說惠美是個老實人了。
「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忘了!」惠美扭過頭去,高聲說道。
好吧,那人的名字留井應該能查到。
「兩年前,壺井合三為什麼去東京?」
「這種事你問我幹什麼?」
「他不是和你談過這事嗎?去東京的事。」
「忘了。」
「老說忘了忘了,你快說實話!這只是前年的事情,不至於統統都不記得了吧。」
「他說要去東京見一個人。」
「誰?他去見誰?」
「我不知道啊,不記得了。」惠美賭氣說道。
「好,那去派出所好好想。」
吉敷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當然,他只是佯裝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好,他去見誰?」
「在賽馬場工作的一個人,我不認識。」
「什麼?賽馬場?」吉敷的第六感一下子被擊中了,腦海中立刻浮現出A報紙的剪報。
「哪裡的賽馬場?」
「中山的。但那個在那裡工作的人,我不認識。」
「那你怎麼能把他介紹給壺井?」
「所以說我不是把那個人介紹給壺井,而是我把之前一起工作的一個女孩兒介紹給壺井。」
「女孩兒?」
「嗯,在東京龜戶一個酒吧裡工作的女孩兒。因為以前我聽她說,她認識在中山賽馬場工作的人,我就把這個女孩兒的事給壺井說了。」
「原來如此,然後呢?」
「嗯,我給那個酒吧打了電話,提前告訴她壺井要去找她。」
「那壺井在東京見到她了嗎?」
「不清楚,可能見了吧。」
「你也真冷淡啊,那之後壺井就死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和那人沒關係。」
「和他沒關係,為什麼要給他錢?」
「這個……這種事不說也行吧。」
「不行。」
「因為有人臨死前囑咐過我,。」
「M幫會的人?」
「對。」
「他囑咐你什麼?每月給壺井十萬塊錢?」
惠美又沉默了。
「壺井曾幫過那個人的忙吧?」
「應該是的。」
「他臨死還讓你照顧壺井,可見關係不同尋常。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岡本。」
「岡本,後面是什麼?」
「岡本敏哉。」
「唔。多大年齡?」
「比我大一輪。」
「一輪是指?」
「十二歲。」
「這樣啊。你們交往的時間長嗎?」
「嗯,比起交往的時間,他對我影響的時間更長。我一直忘不了他。」
「因為他已經不在人間了,所以他的印象又被美化了一些吧?」
「也有可能,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那麼好的男人再也沒有了。」
「他好在哪裡?男子漢氣概?」
「他長得很帥,簡直可以當演員了。和您長得有點像呢。」
「我嗎?那可真是榮幸啊。除此之外還有些事想問你。兩年前七月末的一個星期天,你在天文館路上救過一個叫佐佐木德郎的人吧?」
「誰?我救過?」
「是啊,雖然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的確是你救的。」
「好像有這事……啊,對,對,我給他妻子打了電話。」
「之後佐佐木去『城堡』喝過酒吧?」
「對,來過兩三次吧。」
「你陪過他?」
「嗯,他走的時候送過他。」
「你和他熟嗎?」
「還行,但也不是特別熟。」
「他是不是迷戀過你?」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問?」
「佐佐木可能是殺害壺井合三的兇手。」
「真的嗎?」
「啊,他是不是吉嫉妒壺井合三呢。他打心眼裡喜歡你,但你和壺井在一起。後來他實在受不了了,就把壺井殺了。」
吉敷說得隨便,好像他在信口開河,但他心裡覺得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
「不是吧!」茂野對吉敷的推測一笑了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
「不可能,警官先生,這絕不可能。」
「嗯?」
「因為我和那個壺井不熟、和佐佐木先生也不熟,而且佐佐木先生從前年開始就沒再去過店裡。」
「是嗎?」
「是這樣哦。要是他喜歡我,應該會來找我才對。」
「啊,也是。那麼是你把壺井介紹給佐佐木認識的?」
「這個……嗯,是我。」
「在哪裡?」
「店裡。」
「為什麼介紹他們認識?」
「因為壺井說想認識佐佐木先生,說佐佐木先生來店裡的時候,讓我告訴他。所以佐佐木先生來的時候,我就給壺井家打了個電話,叫他過來了。」
「然後就介紹他們認識了?」
「對。」
「壺井為什麼想接近佐佐木?」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想結識一下有錢的精英人士吧,以後需要的時候能找人家辦點事。因為壺井既沒學歷也沒錢。」
「你介紹他們認識後,他們關係熟嗎?」
「我不知道。好像是壺井一個勁兒的跟人家套近乎。他們到底熟不熟我就……啊?!這是怎麼回事?!」惠美突然慘叫起來。
「怎、怎麼了?」吉敷嚇了一跳。
「我、我怎麼穿成這樣。喂,你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都跟你說了一百遍了,讓你穿上衣服。看來你的酒終於醒了啊。」
「醒了,頭好疼。而且,怎麼這麼冷啊。」
「不是有中央供暖麼。」
惠美站起來,打開黑色的中式衣櫥,拿出一件旗袍,急匆匆地從頭上往下套。
吉敷心想,又不是要去參加聚會,穿件平常的衣服不就行了嗎。但當他看到茂野和旗袍拉鏈苦苦爭鬥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和這個女子生活在一起。可能和剛才她說的那些話有關吧。
「就是說,壺井不知為了什麼,一心想接近佐佐木,但你不知道著其中的理由是嗎?」
「對,我不知道。」
「最後他們是不是變得很熟了,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惠美穿好衣服,又走到吉敷面前,坐了下來。因為沒有穿絲襪,所以旗袍下的那雙腳看起來冷冰冰的。
「喂,警官先生。」
「怎麼了?」
「我們去跳舞吧。」
「別開玩笑了。我今天剛從東京過來,正累的半死。剛才又跟著你玩了一把大冒險,現在就想早點回去睡覺。」
「你睡這裡不就行了。還可以是省出住宿費哦。警察的工資挺低的吧?哦對,你們有出差費的吧。」
「你就別操這個心了。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壺井的事。他一個勁兒的要接近佐佐木,中間卻突然說要去東京?」
「好像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
「我不知道。」
「是不是因為你提到了那個做女招待的朋友,說她認識中山賽馬場的人?」
「但這是壺井提出來的啊。」
「壺井提出來的?」
「嗯,他說已經放棄佐佐木了,問我認不認識在東京中山賽馬場工作的人?」
「放棄佐佐木?他這麼說的?壺井這麼說的?」
「對。」
吉敷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放棄了佐佐木——意思就是說他已經放棄接近佐佐木的計劃了。
但這樣一來就有了兩個問題。第一,壺井為什麼想接近佐佐木,他制定這個計劃的目的是什麼?第二,他為什麼突然放棄了?從惠美的話來看,這個計劃因為某些原因觸礁了,所以壺井立馬轉向東京的中山賽馬場。
等一下!突然,吉敷像受到上天的啟示一樣:怎麼到現在才發現呢——到現在為止,和這起案子有關的一連串的場所,都有一個共同點!最初是A新聞的剪報,涉及到賽馬選手,是說一個叫松永的主力騎手把馬匹狀況洩露給黑社會團伙。
這無疑是為了提高賭馬的勝算,也就是為了賺錢。
此後是佐佐木德郎。他是N證券公司的營業科長,卻也自稱專職人員,經常參與現金運輸等直接和錢打交道的工作。這也牽扯到大筆的錢。
而新出現的中山賽馬場,毫無疑問,也是有大量現金流通的地方。
到現在為止,所有的事情都聯繫起來了。這個原本內部相互糾結的案件,終於開始變得清晰了。
壺井的取向——對,壺井的取向都是一以貫之的。他總是瞄準這種地方來採取行動。這下終於抓住這一點了。
「這下就明白了。」吉敷不由自主的的嘀咕了一句。但疑點仍然存在——壺井為什麼下定決心,要放棄佐佐木呢?
「壺井為什麼要放棄佐佐木這條線呢?他有沒有說過自己的理由?」
「不知道,反正他說放棄了。」
「哦?!」吉敷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他再次得到了上天的啟示——這會不會和佐佐木家屋頂掉落一事有關呢。壺井是不是因為那件事而放棄了佐佐木這條線呢。雖然無法說明原因,但這兩件事在時間上完美的地吻合在一起。因為佐佐木家屋頂垮掉後的第四天,壺井就去了東京。
「壺井有沒有說過佐佐木家屋頂垮了這件事?」
「啊,說過。他說看見屋頂掉下來,嚇了一大跳。」
「什麼?!他看到屋頂掉下來了?」
「嗯。」
「也就是說,佐佐木家屋頂垮掉的時候,壺井正好在現場?!」
「嗯,好像是這樣。」
「這樣啊!」
果然是這樣。那麼,那火山灰上的腳印……佐佐木德郎當著妻子的面嘀咕著說「腳印」,那會不會就是壺井合三的腳印呢?
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九日傍晚佐佐木家屋頂掉落的時候,壺井就在他家的的院子裡。只不過現在還不知道壺井為什麼去那裡。看到屋頂掉落,他可能就逃跑了。之後,或許是因為這件事,壺井放棄了針對佐佐木的計劃,轉而決定去東京的中山賽馬場。
他到底有什麼計劃?壺井到底在想些什麼?——還有,他為什麼因屋頂掉落一事而放棄了佐佐木這條線?
「壺井有沒有說過,他是因為佐佐木家房頂垮掉這件事而放棄了佐佐木那邊?」
「啊?」惠美好像不太明白吉敷的意思。
「壺井說他放棄了佐佐木的原因,是因為他家的房頂掉了?」
「嗯……可能吧……」
「時間上正好是那個時候吧?」
「我想,是吧。」
和茂野惠美的談話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穫。這樣一來就可以順利展開調查了。接下來就差惠美朋友的名字和東京龜戶那家酒吧的名字了。
「最後我想請問一下,你那位朋友所在的酒吧的名字和電話。」
「名字?『百合』酒吧。」
「『百合』啊。那你朋友的名字呢?」吉敷拿出了記事本。
「池上玲子。」
「她在酒吧用的也是這個名字?」
「可能。」
「電話呢?」
「電話啊,你等一下。」惠美在衣櫥裡找出一個小小的記事本,念了電話。吉敷記了下來。
「好,記下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到這麼晚。為了明天能穿好衣服走在天文館路上,今晚就別喝酒了,趕快睡吧。」
「嗯。」
茂野惠美出人意料地乖乖回答道。吉敷告別的時候,她說了句更讓人意外的話:
「警察先生,您還會來嗎?」
吉敷苦笑著點了點頭。當然,他的意思是說還會再來調查取證的。
吉敷邊往電梯走邊想,很多借酒澆愁的人內心都是很寂寞的。茂野惠美也是這樣一個人。
第五節
第二天一早,吉敷給還在家裡的小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龜戶「百合」酒吧的電話,托他調查在那工作的女招待——池上玲子。
壺井合三應該一到東京就和玲子聯繫了。所以玲子可能會提供很多新的線索。小谷答應馬上去查。
打完電話,吉敷正在賓館等回音。這時,留井十兵衛警官來了。
「吉敷先生,昨晚睡得好嗎?」
吉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講述了從茂野惠美那裡得到了的新線索。小谷聽得目瞪口呆。
「您是怎麼從她那裡聽到這麼多事情的?是不是施了什麼魔法啊?」
吉敷簡要地講了講昨晚的經歷。本來他在猶豫,要不要提茂野惠美穿著內衣這件事,後來覺得沒有必要連這個都告訴小谷,於是就沒說……
兩個人去了賓館一樓的咖啡廳。留井看起來很餓,大口大口地吃著早餐套餐裡的麵包。看來留井沒吃早飯,吉敷心想,留井可能是單身吧。
「這可是巨大的進展啊。」留井邊吃邊說道。
吉敷點了點頭。雖然吉敷也這麼覺得,但現在還沒能把握案件整體的輪廓,所以他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那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留井果然這麼問道。
「現在唯一清楚的就是——兩年前,壺井合三努力想要接近有很多錢的地方,或者是在那種地方工作的人。」
「很多錢啊,就是指現金囉……」留井閉上眼睛考慮了一會兒,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正為什麼事陶醉呢。
「是的。壺井最初想通過茂野惠美接近N證券公司的營業科長佐佐木德郎。但中途放棄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很堅決的跟茂野惠美說『已經放棄佐佐木了』。」
「唔,對情人這麼說的話……」
「不是,茂野否認她和壺井是那種關係。」
「她的話能信嗎。」
「我覺得還是可信的。」
「那茂野為什麼給壺井錢呢?」
「據茂野說,這是M幫會的岡本敏哉死前的遺言。」
「岡本,哦……」
「您知道他?」
「嗯,我瞭解的不多,只知道他是個很英俊的人。哦,他是茂野惠美的情人啊,原來是這樣,這下對上號了。」
「壺井放棄佐佐木之後,又想結識在中山賽馬場工作的人。這次也是通過茂野惠美的介紹,知道了在東京龜戶『百合』酒吧做女招待的池上玲子。」
「哦,這樣啊,」
「然後在東京的時候,他看到關於松永這個主力騎手洩露馬匹狀況的報道,把它從報紙上撕了下來。我認為因為他覺得那則報道正符合自己去東京的目的,所以把它撕了下來。這樣推測還是說得通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那麼在『百合』酒吧工作的那個女招待說不定也能提供什麼新線索呢。」
「是的。剛才我已經拜託東京的同事去查了。」
「您下手真快啊。」
「總之壺井就是這樣,從一個聚金地轉移到另一個聚金地。又因為他是孤單一人,所以只能依靠茂野惠美的幫助。」
「這樣啊。這應該怎麼來看呢。一般來說,會覺得壺井是在策劃現金搶劫之類的吧。」
「我也這麼考慮過。但壺井沒有夥伴啊,只有他自己。」
「啊,這樣啊。說的是啊,只有自己的話,搶劫那種粗暴的事情就有點難辦了……那您是怎麼想的呢?」
「我還沒有頭緒。」
「壺井一直試圖接近有大量現金流動的地方。一個心懷不軌的人接近這種地方,那就是盜竊了吧。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嗎?」
「嗯,是的,暫時還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是啊,想不到啊。」
「或許,他不是為了犯罪……」
「這不大可能吧。壺井那種游手好閒之徒在錢多的地方轉來轉去,難道是為了慈善事業籌集善款嗎?」
「說的是啊。」
「還有其他新線索嗎?」
「要說新線索的話,就是剛才那件事了吧。除此之外,還確定了壺井和佐佐木有過接觸。接下來,我們面對的謎題就是佐佐木的一連串行動了。
如果我們的猜測沒錯的話,那麼就是佐佐木殺害了壺井。不過他的動機尚不明確。此外,兩年之後,佐佐木花五十萬日元僱人在新宿西口的K帝都巴士上放火,自編自演了一場縱火未遂案。
佐佐木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的所作所為和壺井之前的行動有聯繫嗎?這些問題怎麼都搞不明白。」
「這樣啊。」
「根據之前的瞭解,綜合來看,佐佐木德郎是個很在乎金錢的人。所以他這一連串的行動,肯定為了賺大錢。」
「唔。」
「壺井也是一樣吧。他們兩人的行動,是怎麼和錢聯繫起來的呢?佐佐木花了五十萬,確切的說是二十五萬,那他應該會得到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利潤才對。」
「這麼回事啊。」
「嗯。」
「話說回來,您今天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去佐佐木家鄰居那裡打聽一下。」
「哦,您的意思是?」
「佐佐木家二樓屋頂掉下來的時候,壺井好像就在他家院子裡。」
「真的嗎?!」
「是的。而且壺井好像因為屋頂掉落一事而放棄了接近佐佐木的計劃。」
「哦,這又是為什麼呢?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呢?」
「不知道啊。但這不是無端的猜測。總之,兩年前的八月,壺井正好在佐佐木家院子裡,也就是說火山灰上留下的『腳印』是很可能就壺井的腳印。關於這些事情,我想確認一下。」
「那要怎麼打聽呢?」
「屋頂掉下來的時候不是有很多人往佐佐木家跑嗎?可能有人看見了到往外逃跑的壺井。」
「啊,原來如此。那我們趕緊去吧。」說完,留井氣勢昂揚地站了起來。
第六節
當川上駕駛的警車停在佐佐木家門口的時候,佐佐木家裡正在舉辦葬禮。這個時候向佐佐木鄰居們打聽這打聽那,的確有些過分,但也沒有辦法。
吉敷心想,走訪的幾家人裡只要有一個人說見過壺井逃走的樣子,這次就沒有白來。但進展比他們想像的還順利——走訪的第一家就有人說見過壺井。說這話的是佐佐木對門那家的主婦。她一看到壺井的照片就很肯定地說:「我往佐佐木家走的時候,這個男的正好往外跑,所以我認得他。」
吉敷問道:「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您確定沒認錯嗎?」
主婦回答說,她對人過目不忘,肯定認不錯。
但說道當時壺井的衣著,主婦還是記不清了,但她說當時壺井手裡拿著一個盒子一樣的東西,其他的什麼也沒拿。她以為壺井拿的是壽司禮盒之類的東西,像是來拜訪佐佐木、給他送禮的。
壺井可能在進了正門後,沒走長廊,而是直接從院子穿過去,敲了吉敷書房的窗戶。因為走正門的話要經過佐佐木的妻子,可能會吃閉門羹。然後,正當他面朝佐佐木書房、站在窗外的時候,他背後的浩一房間的屋頂突然垮了。於是他倉皇而逃。
等等!——吉敷終於注意到了隱藏在事實陰影中的矛盾焦點。一直以來吉敷都沒有想到這一點,事情真是奇妙。
如果壺井是為了討好佐佐木而去他家拜訪,卻發生了屋頂掉落這樣的事情,那就沒有機會贏得好感、建立良好關係了吧。
但是碰到這樣的天災,佐佐木家肯定需要別人的幫助,特別是需要男人幫忙收拾殘局。壺井不是應該趁機討好佐佐木,賣個人情嗎。他為什麼要逃走呢?這一點還弄不明白。而且壺井不光倉皇而逃,還去茂野惠美那裡說自己已經放棄討好佐佐木了。
佐佐木家的鄰居以及鄰居的鄰居都看到了壺井。看來,那一帶相鄰的住戶都看到了他的身影。只是,即使看了壺井的照片,也沒幾個人能肯定是他。大多數證言只是說他們去佐佐木家的時候,看到一個民工模樣的人抱著著點心禮盒之類的東西往外跑。
走訪到另一戶人家的時候,家裡年輕的女兒出來迎接了他們。女孩兒好像是高中生。當吉敷他們問道,為什麼上學的日子卻在家裡時,女孩兒說因為去別的地方參加高考,昨天回來的很晚,班主任說她今天可以不去上學。她說她的母親正在「佐佐木君家」參加葬禮。
既然她稱呼浩一為「佐佐木君」,那麼他們應該是同學了。一問,果然如此。而且不僅是同校,還是同班。
當問到她和浩一熟不熟的時候,女孩兒微紅著臉說不是很熟。現在回想起來,浩一長得還是很英俊的,可能很受女生歡迎呢。吉敷又想到,面前的這個高中女生和昨晚見過的茂野惠美之間真是有天壤之別。想到這裡,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佐佐木君是個怎麼樣的學生?」
「他是個很安靜的人。在班會和課上不怎麼發言,體育好像也不太擅長。但學習很好。」
「你去過他家嗎?」
「小學和初中的時候經常去,上高中以後只去過一、兩次。」
「你們還是發小呢。」
女孩兒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浩一經常在自己房間裡做手工吧?」
「是的,他做帆船啊飛機啊什麼的,屋子裡擺滿了他的作品。他的手很巧,中學的時候還送給我一枚木雕的胸針。去年正月的時候,浩一的媽媽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很久沒進過浩一的房間了,一進去發現他手裡拿著手槍子彈……啊!」女孩兒下意識的用手摀住了嘴,好像後悔說了不該說的話。
「拿著手槍子彈?」吉敷問道。
女孩兒意識到自己說了很嚴重的事情,表情很難過。為了鼓勵她,吉敷說道:
「手上有子彈是不違法的。他是不是還拿著槍?」
「沒有,只有子彈。佐佐木君說是在五色街上撿到的。」
「五色街就是前年年末黑社會內部發生槍戰的地方。」留井在旁補充道。
「啊,怪不得他能撿到子彈啊。那麼他怎麼處理的那枚子彈?」
「他說這個很酷,要做成項鏈送給我。」
「啊?這很危險啊!」
「我也這麼說。然後佐佐木君也『嗯』了一聲,說沒有加工金屬的機器,想做也做不了。」
「嗯。然後呢?」
「前一陣我也問過他,那枚子彈在哪裡呢。他說因為害怕,所以給扔了。」
「扔哪兒了?」
「他說扔到海裡了。」
「哦,是嗎。不過這樣做是對的啊。那麼,佐佐木家屋頂掉下來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我在家裡。」
「你去他家看了?」
「嗯,因為真是嚇了一跳。」
「見到佐佐木君了?」
「沒有。我只是第二天在學校見到了他。」
「哦,他當時什麼表情?」
「沒什麼特別的,和平時一樣。」山崎家的女兒對吉敷如是說。
第七節
當天晚上。吉敷一個人回到商務酒店。他正想給小谷打電話,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吉敷以為是留井,結果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人居然是茂野惠美。吉敷驚訝得說不話來。倒是惠美先開口了:
「晚上好。」
和第一次見面時很不一樣,今晚的她顯得成熟多了,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
「嚇了我一跳,您怎麼找到這兒的。」
「這附近便宜的旅館也就這一家。」
「啊,原來如此。謝謝你專門來看我。」
「我能進去嗎?」
「那得看你是來幹什麼的。我不怎麼歡迎你進去。」
「我有些話想說。」惠美說得很籠統。吉敷心裡產生了戒備,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怎麼了啊?你討厭我嗎?」
「那我們去樓下的咖啡店吧。」
「早就關門啦。有什麼可怕的啊?你一個大男人。」
「怕你再脫衣服。」
「我不會再做那種事了。」
「也不喝酒?」
「不喝。」
「那請進吧,只能待半小時啊。」
「不用怕,不用怕。」惠美拍了拍吉敷的肩膀,走了進去。
她把自己的包往床上一扔,咚的一聲坐了下去。吉敷猶豫著,慢吞吞地關上了門。
「啊,這屋子真小啊,怎麼還有男人的體臭味啊。你常常在這種旅館瞎湊合吧。」
「你想說什麼事?」
「連電視都沒有啊。哦,這裡有電話,你是不是要打好多電話?」
正說著,電話鈴響了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先說好了啊,一會兒別出聲。」
吩咐好惠美以後,吉敷拿起了電話。他心想,給他打電話的除了留井就是小谷了。
「喂,我是吉敷。」
「我是小谷。」
「啊,是你啊,怎麼樣了?」
「我去了趟『百合』,但池上玲子今天歇班。」
「她還在那裡做啊?」
「是的。那裡的老闆娘說她出去旅遊了,大概今晚回來。」
「這樣啊,那……」
「明天我再去一趟。」
「那太好了。那我們明天再聯繫?」
「好的。您那邊怎麼樣?」
「嗯,不太順利。明天在再詳細說,麻煩你明天再給我來給電話吧。」
「我明白了。」
「那明天聯繫。」
吉敷急急忙忙掛了電話。抬頭一看,惠美正嘻嘻笑著:
「怎麼樣?我表現得很乖吧?」
吉敷看著惠美,沒有說話。仔細一看,惠美今晚真的很漂亮。兩頰的皮膚也沒有喝醉的痕跡,但也不敢說她一點兒沒喝。
「剛才您打電話的時候,本來我想趁機搗搗亂的……」
「……」
「想大叫一句『你想讓我裸著身子等到什麼時候啊』。」
「你到底有什麼事啊?我這兒很忙的。你想閒聊的話去『城堡』不行嗎。你今晚不用去嗎?又無緣無故的缺勤?」
「時間還早呢,天才剛黑。」
「你真是想得開,你們老闆肯定是個特別仁慈的人。」
「因為我是最好的啊。我客人那麼多,雖然都是些色迷迷的大叔。」
「因為你還年輕。」
「我不會老的。」
吉敷歎了口氣。年輕好看的女孩兒往往都是這麼驕傲。
「喂,警官先生,你別鬱悶啊。」
吉敷不由得苦笑起來:
「你到底是怎麼長大的啊?沒有父親或其他什麼人好好教導你嗎?」
「父親?從來沒有過父親。」
「母親呢?」
「現在不在了。」
「你在哪出生的?」
「川崎。」
「哦。也是在那兒長大的?」
「對,高中時候來的鹿兒島。」
「和父母一起來的?」
「不是,我家是單親家庭。」
「母親呢?」
「我高二的時候,她酒後駕車,出事死了。從伊豆下田的懸崖上,連人帶車飛到海裡去了。」
「伊豆的下田啊,她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啊。」
「因為她男朋友是做和汽車有關的工作的,所以不管多遠她都能去。」
「那你從高二開始就自己生活了?」
「是啊,被親戚收留過一天,第二天我就跑出來了、」
「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沒想到你吃了這麼多苦啊。」
「哪有的事。高中起,我就開始遊戲人間啦。做做豆沙麵包啊,住住少年收容所啊,還和一個男生一起偷過車,用賣車得的錢享受了一回九州溫泉旅行,過得特別開心。」
吉敷面色凝重,點了兩三次頭。
「還有,收容所保護處的大叔還教我怎麼按摩,所以我知道人體所有的穴位哦。警官先生,要不要我給你按摩一下呀?」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說正事。」
「也沒什麼正事。只不過想問問,佐佐木先生是死了嗎?」
「對。」
「什麼時候的事?」
「二月二十號早上。你不看報紙嗎?」
「那種東西誰看啊。」
「新宿的巴士上發生了縱火未遂案,他在逃跑的時候被出租車撞死了。」
吉敷簡要地介紹了佐佐木死亡的案件。惠美靜靜地聽著。
「怎麼了?你很在意佐佐木的事情?」
「嗯。因為他好久多沒來店裡了,我還在想這是為什麼。那佐佐木先生死的時候是空著手嗎?」
「不是,帶了一個手提包,裡面是他兒子高考要用的文具。這個包在巴士裡被燒了。」
「哦,佐佐木先生是陪兒子去東京考試呢吧。」
「對。」
「那,他兒子呢?」
「還在東京的K賓館呢。對了,高考成績就快出來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J大啊。」
「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種事,我不清楚。」
「哦。」
茂野惠美想了一會兒,說道:
「佐佐木先生真的把壺井殺死了?」
「嗯,他嫌疑很大。」
「哦。」
然後她突然說:
「今天打擾您了,謝謝。」
「哦,沒事,你要回去了?」
「嗯,打擾您了。」
惠美站了起來。吉敷也站起身來,走到房間門口送她:
「路上小心。」
「嗯,謝謝。」
吉敷把這門,看著她離開。惠美在走廊裡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轉身回頭說道:
「警官先生。」
「怎麼了?」
「你有什麼想吃的嗎?下次我給你帶點好吃的來。」
「呵呵,不用了。」吉敷笑著說,「不用這麼費心。」
「我不是費心,只是想這麼做而已。我做飯做得可好啦。」
「啊,是嗎?」
「真的哦。」惠美認真地睜大了眼睛,很執著地說道。吉敷心裡的一部分被那雙眼睛打動了。
「要說想吃的東西嘛,我喜歡吃拉麵。」
「拉麵?」
「嗯。」
「您吃飯也這麼省啊,警官先生。」
「是啊。」
「拉麵的話,我知道鹿兒島哪家拉麵店最好吃。」
「是嗎……那要不現在去吧,我正好餓了。」
「啊,今晚不行。我有點事……」
「哦對,你還要去上班。」
「嗯……」惠美撅著嘴,猶豫地點了點頭,好像在猶豫要不要去。
「下次我帶你去吧。警官先生,您在鹿兒島住到什麼時候?」
「這個嘛,還有四、五天吧。」
「哦,知道了。那再見了……」
說完,惠美背向吉敷,去按電梯,電梯門很快就開了。她朝吉敷揮了揮手,走進了電梯。然後又探出頭來說了一句讓人難以琢磨的話:
「警官先生,我會給你立功的哦。」
「什麼?」
吉敷的問題剛出口,電梯門就關上了,指示燈顯示電梯已經降到五樓了。
吉敷回到房間,關上門,心想:這個女孩兒可真奇怪啊。她來找我的時候,我還心存戒備;但她這麼一走,弄得我心裡還有點失落。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兒啊。
吉敷鬆開領帶,咚的一聲躺在了粗糙的木頭床上。他放鬆下來,把手臂枕在腦後,發現自己竟然期待著和惠美的見面,於是不由得苦笑起來。
吉敷開始自我剖析:自己是在期待鹿兒島最好吃的拉麵店,還是在期待和茂野惠美的見面呢?但他沒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不管吉敷期待的是什麼,可以肯定的是,惠美是個有著奇妙魅力的女孩兒。無論你的態度多麼嚴肅,就算是對她板著臉,她也能把氣氛變得輕鬆愉快。吉敷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女孩兒。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有時候吉敷會想,典型的刑警骨子裡都比較死板僵硬,其實這並不是件好事。
天花板上浮現出惠美正要進電梯時的樣子——微微轉身,手在腰間輕輕的揮了揮。這是她這麼大的孩子特有的動作。
吉敷想,不知什麼時候她還會來。但那一晚,是吉敷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茂野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