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唱片放在轉盤上,按下自動播放鈕。
小澤征爾指揮的芝加哥交響樂團。轉盤以每分鐘三十三轉的速度開始轉動,拾音臂朝著內側移動,唱針沿著唱片的溝槽推進。於是繼開場鼓號曲之後,定音鼓的華麗樂音從喇叭裡傳出來。這是天吾最喜歡的部分。
天吾一邊聽音樂,一邊對著文字處理機的顯示屏打字。每天清早聽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是他平日的習慣之一。高中時作為速成打擊樂手演奏過這支曲子後,它對天吾來說就成了具有特殊意義的音樂。
這音樂總是激勵著他,護佑著他。至少天吾這麼感覺。
有時會和年長的女朋友一起聽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
「相當不錯。」她說。但比起古典音樂,她更喜歡爵士樂老唱片,好像是越老越好。對她那個年代的女子來說,這是有點與眾不同的愛好。她尤其喜歡年輕時的路易·阿姆斯特朗把W.C.漢迪1的藍調作品1WilliamChristopherHandy(1873-1958),美國作曲家,人稱藍調音樂之父。
彙集起來所演唱的專輯。由巴尼·畢加德1演奏單簧管,特朗米·楊2吹奏長號。她把這張唱片送給了天吾。但與其說是讓天吾聽,不如說是給自己聽。
兩人在做愛之後,常常躺在床上聽這張唱片。她對這盤音樂百聽不厭。「路易的小號和演唱當然非常出色、無可挑剔,但要是問我的意見,在這兒你該用心聆聽的,再怎麼說也是巴尼·畢加德的單簧管。」她說。話雖如此,其實在這張唱片中,巴尼·畢加德獨奏的機會少之又少,而且每次的獨奏都只有主題樂段,很短。說到底,這畢竟是一張以路易·阿姆斯特朗為主角的唱片。但她將畢加德那少之又少的獨奏,每一句都滿懷憐愛地記在心裡,總是伴著它們輕聲哼唱。
她說,可能還有比畢加德更優秀的爵士單簧管演奏家,不過能像他那樣溫柔細膩地演奏的人,在哪兒都別想找到。他的演奏——當然是說精彩的時候——總是化作一道心靈風景線。儘管她這麼說,可此外還有哪些爵士單簧管演奏家,天吾一無所知。然而這張唱片中收錄的單簧管演奏擁有優美的形態,毫不盛氣凌人,並且富於滋養和想像力,聽了一遍又一遍,天吾也逐漸能理解了。但想理解這一點,得全神貫注地側耳聆聽。還需要一個能幹的嚮導。只是漠然地隨意聽聽,便會聽漏。
「巴尼『畢加德就像一個天才二壘手,演奏得非常優美。」她有一次說,「獨奏當然也很精彩,但他的美好品質得到最充分的體現,還是在他退隱於幕後烘托別人的時候。這非常難,他卻能輕易做到。其真正價值,只有細心的聽眾才能聽出來。」
每一次,當密紋唱片B面的第六支曲子《亞特蘭大藍調》開始,1BarneyBigard(1906-1980),原名AlbanyLeonBigard,美國爵士單簧管和次中音薩克管演奏家。
2JamesTrummyYoung(1912-1984),美國長號演奏家。
她總是握住天吾身體的某個部分,對畢加德吹的那段簡潔而又精妙的獨奏讚不絕口。這段獨奏夾在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獨唱和小號獨奏之間。「聽聽,好好聽聽。先是像小孩子發出的呼叫聲,長長的,令人心顫。是驚訝,是喜悅的迸發,還是幸福的傾訴?它隨即化作愉悅的歎息,沿著美麗的水路蜿蜒前行,被某個端莊而不為人知的場所幹脆地吸納了。聽到沒有?這樣讓人心跳不已的演奏,除了他,誰也吹不出。吉米·努恩1、西德尼·貝歇2、皮·維3、貝尼』古德曼4,都是優秀的單簧管演奏家,但這種精緻的工藝品般的演奏,他們基本都做不到。」
「你怎麼對老爵士樂這麼熟悉?」有一次,天吾問。
「我有許多你不知道的過去。任何人都無法改寫的過去。」她說著,用手掌溫柔地撫弄天吾的睪丸。
做完早晨的工作,天吾散步到車站,在售貨亭買了報紙。然後走進咖啡館,要了一份黃油吐司加白煮蛋的早餐,在等待店員做好送來之際,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攤開報紙。正如小松預告的那樣,社會版上登著關於深繪裡的報道。文章不太長,刊登在版面下部、三菱汽車廣告的上方。標題寫道:「備受矚目的高中生作家或許失蹤。」
如今已成為暢銷書的小說《空氣蛹》的作者「深繪裡」,亦1JimmyNoone(1895-1944),美國爵士單簧管演奏家。
2SidneyBechet(1897-1959),美國爵士單簧管和高音薩克斯演奏家。20世紀40年代與路易·阿姆斯特朗齊名。
3CharlesEllsworthRussell(1906-1969),綽號PeeWeeRussell,美國爵士單簧管演奏家。
4BennyGoodman(1909-1986),原名BenjaminDavidGoodman,美國爵士單簧管演奏家。
即深田繪裡子(十七歲),行蹤不明一事,已於××日下午得到證實。據向青梅警局提交搜尋申請的監護人、文化人類學家戎野隆之氏(六十三歲)說,自六月二十七日晚間起,繪裡子便沒有再回到青梅市家中,也沒有去東京市內另一處住所,聯絡也完全斷絕。戎野氏在接受電話採訪時稱,最後見到繪裡子時,她一如平素,並無異常,健康無恙,也想不出任何需要隱匿行蹤的理由。
迄今為止,她從未發生擅自外出不歸的情況,因此擔心她是否被捲入某種不測。出版《空氣蛹》的××出版社責任編輯小松佑二氏則表示:「該書連續六周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廣受矚目,但深田小姐不喜歡在傳媒面前公開露面。此次失蹤是否與本人這種意向有關,本社尚未掌握確切訊息。深田小姐年輕又極富才華,是一位前途無量的作家,我盼望盡早看到她平安健康的身影。」警方已將數種可能性納入考慮範圍,正在加緊偵破。
現在這個階段,報紙上能寫的大概就這麼多吧,天吾想。如果小題大做,處理得聳人聽聞,萬一兩天後深繪裡安然無恙地晃回家了,寫報道的記者勢必大大丟醜,報社也將顏面盡失。至於警方,情況也基本相同。雙方都先發表探測氣球般簡潔而中立的聲明,暫時觀望事態發展,窺察世間動向。事情鬧大,應該是在週刊雜誌插手進來、電視新聞開始炒作之後。到那時候,還有幾天的餘裕。
但或遲或早,事態都會愈演愈烈,這已無置疑的餘地。《空氣蛹》成了暢銷書,作者深繪裡是個引人注目的十七歲美少女,如今又行蹤不明。風波不可能鬧不大。知道她並非被別人綁架,而是獨自潛藏於某地的,這世上恐怕只有四個人。她自己當然知道。天吾知道。戎野老師和他女兒阿薊也知道。此外便再也沒人知道,這場失蹤鬧劇原來是為了吸引世間注意製造的騙局。
知道真相,天吾不知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憂慮。大概應當喜悅吧,因為不必擔心深繪裡的安全了。她在安全的場所。但與此同時,自己無疑又被置於袒護這個複雜陰謀的立場。戎野老師使用撬槓,將巨大而不祥的岩石撬了起來,讓陽光照在上面,擺好了架勢守候著,看看究竟會有什麼從岩石下爬出來。天吾儘管不情願,卻不得不站在他身邊。究竟會爬出什麼,天吾並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看那東西。爬出來的肯定不是好東西,只會是棘手的麻煩。但他又覺得不看恐怕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雞蛋,擱下讀完的報紙走出咖啡館。
回到家裡,刷牙,淋浴,準備去補習學校。
補習學校午間休息時,天吾接受了一位陌生人的拜訪。上午的課程結束後,他在教員休息室裡稍作休息,正打算翻閱幾份還未看過的早報。理事長秘書走過來說:來了一個人,說是想見你。她比天吾大一歲,是個精明能幹的女子。頭銜雖然只是秘書,可有關補習學校經營的各項事務,其實都是她在處理。要稱為美人,容貌便有點欠端正,但身材裊娜,穿著打扮的品位也很高雅。
「是一位姓牛河的先生。」她說。
這個姓氏從未聽說過。
不知為何,她稍微皺了皺眉。「他說事關重大,可能的話想單獨跟你交談。」
「事關重大?」天吾驚訝地說。在這所補習學校裡,來找他討論重大事情的情況基本不可能發生。
「會客室正好空著,我先把他領到那裡去了。像你這樣的小人物,本來是不能隨便用這種地方的。」
「謝謝你了。」天吾道了謝,還奉上一個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對這種東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亞斯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飛,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個矮個子,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肥胖得連軀幹都已失去所有曲線,喉嚨周圍都開始長贅肉。但對於他的年齡,天吾毫無自信。
由於他相貌特異(或說不尋常),推測年齡所需的要素變得難以採集。
既像年齡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輕一些。從三十二歲到五十六歲之間,說他是任何一個年齡,你都只能乖乖聽信。牙齒排列不齊,脊骨彎成奇怪的角度。大腦袋頂上禿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狀,周圍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讓人想起建在有戰略意義的窄坡頂上的軍用直升機場。在越南戰爭的紀錄片中看過這種東西。扁平不正的腦袋周圍,像死纏不放般殘留著又粗又黑的鬈發,長得超出了必要,漫無邊際地垂到耳邊。
那頭髮的形狀,恐怕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會想到xx毛。剩下的兩個人會想起什麼,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從體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長得左右不對稱。天吾一眼看去,首先發現了這一點。當然,人的軀體多少都有點不對稱,這個事實並不違背自然法則。他自己的眼瞼,左邊和右邊的形狀就不太相同。左側的睪丸也比右側的稍低一些。我們的軀體並非在工廠裡按統一規格批量製造的產品。但在此人身上,這種左右的差異卻超出了常識範圍。
那種顯而易見、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說地刺激著與他相對的人的神經,讓人感覺如坐針氈。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顯得令人生厭)的哈哈鏡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佈滿無數細小皺紋,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蝕的大地。白襯衣的衣領有一邊翹到了西裝外,領帶上打的那個結扭著身子,似乎難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處的不快。西裝、領帶和襯衣,尺寸一點點地互不相配。領帶的圖案,或許是筆法拙劣的學畫的學生根據臆想描畫出的爛麵條。每一樣都像是從廉價商店裡湊合著淘來的便宜貨。儘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漸漸覺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實在可憐。
天吾對自身的穿著幾乎從不講究,卻生來對別人的衣著格外介意。如果讓他從這十年間遇見的人中選出衣著最不得體者,這個人無疑得進入那極短的名單。還不只是衣著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印象:他是刻意褻瀆服飾的概念。
天吾剛走近會客室,對方便站起來,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鞠了一躬,遞給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牛河利治」。下面印著一行羅馬字UshikawaToshiharu1。頭銜寫作「財團法人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協會地址為千代田區麴町,並印有電話號碼。這個「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是怎樣的團體,專任理事又是怎樣的職位,天吾當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還印著凸起的徽標,十分華美,不像是臨時印出來應付的。天吾盯著名片看了一會兒,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的頭銜的印象相差如此遠的人物,怕是絕無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單人沙發上,隔著低矮的茶几看著對方的臉。那男人用手帕使勁連擦了幾次臉,然後將那塊可憐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負責接待的女職員為兩人送來茶,天吾向她致謝。牛河一言未發。
「打攪您休息了。事先也沒和您聯繫,呃,實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詞用字倒客氣,但語氣中有一種奇妙的隨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過午餐沒有?您不介意的話,要不咱們到外面邊吃邊談?」
「我工作時不吃午飯。」天吾說,「我會在下午上完課後,再簡單地吃點東西。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飯的事。」
「明白啦。那就在這兒談吧。在這兒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靜地交談。」
1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語發音。
他彷彿估算價格似的,環視了會客室一圈。這是間不怎麼樣的會客室。牆上掛著一大幅油畫,畫著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顏料只怕相當重,並不能讓人萌生特別的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麗花,是那種讓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補習學校為何需要這樣陰鬱的會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紹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寫的,我姓牛河。朋友們都管我叫『牛』。從來沒人規矩地喊我牛河君。無非是一頭牛罷了。」牛河說著,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主動做這種傢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問。這純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問。
假如老實說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這個人讓天吾想到的,是某種從地底黑洞爬出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某種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東西。某種原本不該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東西。說不定,這個男人就是戎野老師從岩石下面引誘出來的東西之一。天吾無意識地皺起眉頭,將依然捏在手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這個男人的姓名。
「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閒話少說,直言不諱。只揀重要的話題說了。」牛河說。
天吾微微點頭。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後開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還沒聽說過『新日本學藝振興會』這個名字。(天吾點頭)這是一個新近設立的財團法人,我們主要的活動,就是選拔活躍於學術和藝術領域的、獨具特色的年輕一代,尤其是在社會上還不為人知的人,並援助他們。
一句話,在日本現代文化的各個領域培育下一個時代的領軍人物的幼苗,便是我們的宗旨。在每個部門,我們都與專業調查員簽約,物色候選者。每年有五位藝術家或研究者被選拔出來,領取資助金。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報告,簡單說明一下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報告刊登在本財團發行的雜誌上。不會有任何麻煩事。
因為這項活動剛開始實施,無論如何,我們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實績。也就是說,現在還處於播種階段。具體說來,每年向每個人發放三百萬元資助金。」
「好大方啊。」天吾說。
「想創造出重要的東西,或者說想發現重要的東西,既需要時間,又需要金錢。當然,並非只要投入時間和金錢就能完成偉大事業。但這兩者不管是哪一樣,都不會成為累贅。尤其是時間,總量是有限的。
時鐘此時此刻就在滴答滴答地記錄時間,時間正在飛快地流逝,機會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錢,就可以用來買時間。只要想買,就算是自由也能買到。時間與自由,對人來說是可以用錢買到的最寶貴的東西。」
天吾聽他這麼說,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錶。的確,時間在滴答滴答永無休止地流逝。
「佔用了您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說。他似乎將這個動作當成了給他看的表演。「我長話短說。固然,現在靠著一年區區三百萬無法過上奢侈的日子。但對年輕人的生活應該算是不小的補助。
不必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這一年內集中精力潛心於研究或創作,這就是鄙財團的本意。在年度末審核時,只要理事會認定在這一年內取得了可觀的成果,資助就不止是一年,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語,等著下面的話。
「日前,我聽了整整一小時您在這所補習學校講的課。」牛河說,「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數學上完全是個外行,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科目,唸書時對數學課也是討厭得不得了。只要聽到數學這兩個字就要頭疼得滿地打滾、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課,哎呀,實在是太有意思了。當然,微積分的理論我是一竅不通,不過,僅僅聽了您一節課我就開始想,原來數學是如此有趣啊,我是不是從現在起乾脆也學點數學呢。實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異乎尋常的才能。一種也許該說是吸引人心的才能。聽說您在補習學校裡是深受歡迎的老師.這也是理所當然啊。」
牛河是在何時何地旁聽自己講課的,天吾毫不知情。他在講課時,總是仔細觀察教室裡有什麼人。雖然記不住所有學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這樣外貌奇特的人物,絕不可能看不見。他肯定會像砂糖罐裡的蜈蚣一樣引入注目。但天吾沒有追究。話本來就夠長了,追究起來只會更長。
「如您所知,我不過是個受雇於補習學校的教師。」天吾為了多少節約點時間,主動開口了,「並不是在從事數學研究。我只是將已作為知識普及的東西,向學生有趣易懂地說明,並教授一些比較有效的解答大學入學考試題的方法。我也許適合做這樣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放棄了做專業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覺得自己沒有足以在學術界獲得成功的素質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對您有任何幫助。」
牛河慌忙舉起一隻手,將手心正對著天吾。「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也許是我把話說複雜了。我向您道歉。您的數學課的確非常有趣,實在是別出心裁、富有創意。不過,我今天來這裡不是為了說這些。我們關注的,是您作為小說家的活動。」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對方攻擊,有數秒說不出話來。
「作為小說家的活動?」他問。
「是的。」
「您的話我不明白。的確,這幾年我是在寫小說,不過還一次都沒印成鉛字發表過。這樣的人應該不能稱作小說家。又怎麼會引起你們的注意呢?」
牛河看到天吾的反應,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他一笑,那滿口歪歪扭扭的牙齒便暴露無遺。就像幾天前剛被巨浪沖刷過的海邊木樁,那些牙齒扭向各種角度,摸索著各種方向,呈現出各種骯髒。事到如今,想矯正牙齒大概不可能了。但至少該有個人教教他正確的刷牙方法。
「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財團的獨到之處。」牛河得意揚揚地說,「本財團的簽約調查員,常常會留意世間其他人士尚未留意的地方。
這也是我們的目的之一。的確如您所說,您還沒有以完整的形式發表過一篇作品。我們對此很清楚。但您迄今為止每年都用筆名投稿應徵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遺憾的是還沒有得獎,但幾次入圍最後一輪評審。
理所當然,有不少人閱讀過您的作品。其中有幾位對您的才華倍加矚目。在不久的將來,毫無疑問,您終將摘取新人獎,作為作家正式登場,這就是我們的調查員得出的評價。如果說成買期貨,未免有些難聽,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培育下一個時代的領軍人物的幼苗』正是本財團的意圖。」
天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稍有些變冷的茶。「我作為一個剛出道的小說家.成了資助金的候選者。是這個意思嗎?」
「完全正確。但雖說是候選者,其實幾乎等於已經決定。只要您告訴我願意接受,我一個人就可以最終決斷。只需要您在文件上簽個名,三百萬元立刻會匯到您的銀行賬戶上。您就能從這所補習學校休職一年半載,專心寫小說了。聽說您正在寫長篇小說。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天吾皺起眉。「我在寫長篇小說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牛河再次露出牙笑了。但如果仔細看,他的眼中根本沒有笑意。
瞳孔深處的光始終是冷冰冰的。
「本財團的調查員既努力又能幹。他們挑選出幾位候選者,從所有方面徹底調查。您眼下正在寫長篇小說的事,周圍應該總有幾個人知道吧。不管什麼事都會洩漏。」
天吾在寫作長篇小說的事,小松知道。他那個年長的女朋友也知道。此外還有誰呢?大概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關於貴財團,我想問幾個問題。」天吾說。
「您請。隨便什麼問題都行。」
「你們運用的資金來源於何處?」
「是由某個人提供的資金。也可以說是由他擁有的團體提供的。
就現實層面而言——這話就不能張揚了——這麼做也起到了節稅的作用。當然與此無關,他對藝術和學術深感興趣,願意支持年輕人。至於更具體的內容,我不便在此多言。他,包括他擁有的團體,希望不要公開他們的名字。運營完全委託財團委員會。本人也是這個委員會的一員。」
天吾思考了一下。其實沒什麼值得考慮的事,只是將牛河的話在腦子裡整理一番,就那樣排成行而已。
「我抽支煙可以嗎?」牛河問。
「請。」天吾說,把煙灰缸推過去。
牛河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包七星,在嘴裡銜了一支,用金質打火機點上。是一隻細長的、似乎價格不菲的打火機。
「您覺得如何,川奈先生?」牛河問,「能不能請您接受本財團的資助金?說句老實話,以我個人而言,自從聽了您那堂愉快的課,就對您今後會追求怎樣的文學世界很有興趣呢。」
「您願意這樣向我提議,我非常感謝,」天吾答道,「實在不勝榮幸。但我不能接受這份資助金。」
牛河手中夾著煙霧繚繞的香煙,瞇眼盯著天吾的臉。「您的意思是……」
「首先,我這個人不願接受素不相識的人的錢。第二,目前我並不是特別需要錢。每週三天在補習學校教書,此外的日子集中精力寫寫小說,過得還算舒心。我不想改變這樣的生活。這兩點就是理由。」
第三,牛河先生,我無心和你發展任何個人層面的關係。第四,這資助金怎麼想都疑雲重重。條件好得過分,肯定有什麼隱情。我當然不是世界上直覺最敏銳的人,但這種事從氣味就能感覺到。當然,天吾沒把這些說出口。
「哦。」牛河說,然後將一大口煙吸入肺裡,似乎美味異常地吐出來,「原來如此。您的考慮我完全可以理解。您說的理由也合乎情理。
不過啊,川奈先生,這件事,您不必非在這裡回答不可。您回到家,好好考慮三天如何?然後您再慢慢下結論也不晚。本財團並不著急。
請您花點時間考慮考慮。這不是件壞事嘛。」
天吾乾脆而簡短地搖頭。「您這麼說,我非常榮幸,但最好還是在這裡把話說清楚,雙方都可以免得浪費時間和功夫。能被選為資助金的候選者,我感到十分榮幸。您這樣特地前來,也讓我過意不去。
不過,這次請允許我謝絕。這就是最後的結論,沒有重新考慮的餘地。」
牛河連連點頭,戀戀不合地在煙灰缸裡掐滅只吸了兩口的香煙。
「行了。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願意尊重您的意見。倒是我,耽誤了您的時間。非常遺憾。今天我不再堅持,這就回去了。」
但牛河根本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不停地搔著後腦勺,只顧瞇著眼睛。
「只不過啊,川奈先生,您自己也許還沒注意到,您是一位前途無量的作家。您有才華。數學和文學也許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您的數學課很有趣,簡直像在聽故事一樣。那可不是普通人能輕易做到的。
您擁有某種特別的東西,值得講述給別人聽。連我這樣的人看來,這也是一目瞭然。所以請您珍重自己。恕我多言,請您不要捲進不相干的事裡去,把持住自己,只管走自己的路才好。」
「不相干的事?」天吾反問道。
「比如說,您和寫((空氣蛹》的深田繪裡子小姐似乎有點關係。
或者說,呃,迄今為止至少見過幾次面。對不對?而且今天的報紙說——我剛才偶然讀了那篇報道——她現在好像下落不明。媒體肯定要大肆炒作吧。這可是極具轟動效應的事件啊。」
「就算我和深田繪裡子小姐見過面,難道就有什麼特殊意義?」
牛河再次把手掌對準天吾。手很小,指頭卻圓滾滾的很粗壯。「啊哈,請您不要這麼感情用事嘛。我這麼說並不是出於惡意。不不不,我想說的是,為了生活零售才華和時間,是不可能有好結果的。這話說出來也許顯得冒昧——我不想看到像川奈先生這樣稍加琢磨就能成大器的優秀人才,卻被無聊的瑣事煩擾,受到傷害。如果深田小姐和川奈先生之間的事傳到外邊,肯定會有人找上門來。恐怕還會糾纏不休,找出些真真假假的事來。要知道他們可是一幫死纏爛打的傢伙。」
天吾一言不發,默默盯著牛河的臉。牛河瞇著眼睛,不停地撓著大耳垂。他耳朵很小,只有耳垂大得異樣。此人的軀體構造,怎麼看都有看不厭的地方。
「您別擔心。我絕對不會洩露出去。」牛河重複道,還做了個在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我向您保證。您別瞧我這副模樣,我可是守口如瓶。人家都說我會不會是蛤蜊轉世呢。這件事,我會好好地藏在肚子裡,以示我個人對您的善意。」
牛河這樣說完,終於從沙發上站起來,扯了幾下西服,要拉平上面細小的皺紋。這麼做了,也沒有拉平皺紋,只是讓它們變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關於資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有變,請隨時打名片上的電話跟我聯繫。時間還很充裕。就算今年不行了,呃,還有明年。」說著,他用左右兩根食指比畫地球繞著太陽轉動的情形,「我這邊並不著急。
至少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樣跟您交談的機會,將我方的信息傳達給您了。」
然後牛河再次咧嘴一笑,像炫耀般展示著那毀滅性的齒列,扭頭走出會客室。
下一節課開始前,天吾一直在回味牛河的話,試著在腦海裡再現他的台詞。這傢伙似乎摸清了天吾參與過炮製《空氣蛹》的計劃。他的語氣中含有這種暗示。為了生活零售才華和時間,是不可能有好結果的。牛河故弄玄虛地說。
我們什麼都知道——這大概就是他們傳達的信息吧。
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樣跟您交談的機會,將我方的信息傳達給您了。
難道他們是為了傳達這樣的信息,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將牛河派到自己這裡,奉上一年三百萬元的「資助金」嗎?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不必準備如此周密的計劃。對方已經抓住我方的弱點。如果想威脅我,只要一開始就拋出那個事實即可。要不就是他們試圖利用那筆「資助金」來收買自己?不管怎樣,一切都太像做戲。首先,所謂他們到底是誰?這個叫「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財團法人是否和「先驅」有關?這個團體是否真的存在?
天吾拿著牛河的名片,去找那位女秘書。「嗨,我還有件事想求你幫忙。」
「什麼事?」她坐在椅子上沒動,抬起臉問天吾。
「我想請你給這裡打個電話,問他們是不是『新日本學藝振興會』。
再問那個姓牛河的理事在不在。對方應該會說不在,你再問問幾點回來。如果對方詢問你的名字,你就隨便編一個好了。我自己打也無所謂,只是萬一對方聽出我的聲音來,不太好辦。」
她按下號碼。對方接了電話,應答得體。那是專業人員之間的交談,凝練而簡潔。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確存在。接電話的是前台的女子,年齡大約不到二十五歲,應答相當得體。姓牛河的人的確在那裡工作,預定三點半返回辦公室。她並沒有問我的姓名。如果是我,當然會問。」
「那當然。」天吾說,「總之,謝謝你了。」
「不客氣。」她把牛河的名片遞到天吾手上,說,「那麼,牛河先生就是剛才的人嗎?」
「是啊。」
「我只是瞥了一眼,呃,這個人長相很嚇人啊。」
天吾把名片裝進皮夾。「就算你花上時間慢慢看,我想那印象大概也不會改變。」
「我常常不願以貌取人,我以前因此失誤過,以致追悔莫及。不過,這個人一眼望去就覺得不可信。我現在仍然這麼認為。」
「這麼認為的,不止你一個人。」天吾說。
「這麼認為的不止我一個人。」她彷彿在確認這個句子的結構有多準確,重複道。
「你的上衣真漂亮,」天吾說。這話倒不是討好對方,完全是由衷的感受。領教過牛河那身皺紋密佈的廉價西服,這件剪裁別緻的亞麻上衣,簡直像在無風的午後從天堂飄落下來的美麗織錦。
「謝謝。」她答道。
「不過,就算有人接電話,『新日本學藝振興會』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天吾說。
「那倒是。當然也可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只要拉上一條電話線,雇上一個接電話的人就行了。就像電影《騙中騙》-樣。但是,幹嗎要費這麼大的勁呢?天吾君,我這麼說有點那個,你好像也沒有那麼多錢讓人家勒索呀。」
「我可是一無所有。」天吾說,「除了靈魂。」
「怎麼像是個靡菲斯特1要登場的故事。」她說。
「也許該親自到這個地址去一趟,親眼看看他們的辦公室到底在不在。」
「搞清楚結果後,告訴我一聲哦。」她瞇起眼睛,檢視著指甲上塗抹的甲油,說。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果真存在。下課後,天吾乘電車趕往四谷,從那裡步行去了麴町。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一看,四層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塊寫有「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金屬牌。辦公室位於三樓。這一層還有「御木本音樂出版社」和「幸田會計事務所」。從這幢建築的規模看,辦公室應該不會太大。看外觀,哪一家的生意好像都不太興隆。
然而單看外表不可能明白內情。天吾還想過乘電梯上三樓。很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辦公室,只看一眼門面也行。然而,萬一在走廊上撞到牛河,可有點麻煩。
天吾換乘電車回到家後,給小松打了個電話。極其罕見,小松居然在公司裡,立刻接了。
「現在不太方便。」小松說。比平時語速要快,音調有點偏高,「對1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魔鬼。
不起,現在我不方便說話。」
「這件事非常重要。小松先生。」天吾說,「今天補習學校來了個奇怪的傢伙,對我和《空氣蛹》的關係好像知道些什麼。」
小松拿著電話沉默了幾秒鐘。「我二十分鐘後可以打電話給你。
你在家裡嗎?」
是的,天吾回答。小松掛斷了電話。天吾在等待來電之際,用磨刀石磨了兩把菜刀,燒開水,泡了紅茶。正好二十分鐘後,電話鈴響了。在小松來說,這實在罕見。
面對著電話,小松的聲調比剛才鎮定多了。像是移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在那兒打的。天吾把牛河在會客室裡說的那番話,扼要地告訴了小松。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從沒聽說過啊。說要給你三百萬元資助金,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當然,你終有一天會成為前途無量的作家,我對此也很看好。可是,你現在連一部作品都還沒發表。這話無從說起。
背後肯定有鬼啊。」
「這正是我的看法。」
「給我一點時間。那個什麼『新日本學藝振興會』,讓我查查看。
等查明白了,我會跟你聯繫。但總而言之,那個叫牛河的傢伙知道你和深繪裡的關係嘍?」
「好像是。」
「這可有點麻煩。」
「有什麼開始動了。」天吾說,「用撬槓把岩石撬起來倒無所謂,不過看樣子,好像有個無法想像的東西從下邊爬出來了。」
小松在電話那端長歎。「我這也也被人家窮追不合。週刊雜誌在吵吵嚷嚷。電視台也來湊熱鬧。今天一大早警察就到公司來了,向我瞭解情況。他們已經掌握了深繪裡和『先驅』的關係。當然包括她那行蹤不明的父母。媒體恐怕也會連篇累牘地報道這些吧。」
「戎野老師現在怎麼樣了?」
「戎野老師從前些時候開始,就失去了聯繫。電話打不通,也沒有跟我聯繫。他那邊或許也鬧得不可開交暱。要不然就是在悄悄謀劃什麼。」
「不過小松先生,我問一句不相干的話,我正在寫長篇小說的事,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沒有呀,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小松立刻答道,「到底有什麼必要跟別人說呢?」
「那就好。我只是問一問。」
小松沉默了一會兒,說:「天吾君,事到如今再說這話有點那個,不過,咱們弄不好是踏進了一個討厭的地方。」
「不管是踏進了什麼地方,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走了,只有這一點好像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沒有回頭路走,那麼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只能一直向前了。
就算你說的那無法想像的東西爬出來也一樣。」
「最好繫上安全帶。」天吾說。
「就是。」小松說完,掛斷了電話。
漫長的一天。天吾坐在桌邊,喝著冷了的紅茶,想著深繪裡的事。
她獨自一人藏在那個隱蔽所,整天都幹什麼呢?當然,深繪裡到底在幹什麼,誰都不知道。
小小人的智慧和力量也許會傷害老師和你。深繪裡在磁帶裡這樣說過。在森林裡面要小心。天吾不禁環顧四周。沒錯,森林深處是他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