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將近結束的那個夜晚,遮蔽天空多日的厚雲層終於散去,兩個月亮鮮明地浮現在空中。青豆在家中的小陽台上遙望著那光景。她很想立刻給誰打電話,告訴那個人:「請從窗口伸出頭,抬臉看看天空。怎樣?天上浮著幾個月亮?從我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兩個月亮哦。
你那邊怎樣?」
然而她沒有可以打這種電話的人。或許可以打給亞由美。但青豆不願讓自己和亞由美的關係變得更深。她是個現役警察。而青豆恐怕在不久後還得再殺掉一個男人,然後易容、改名、移居他鄉,銷聲匿跡。和亞由美當然再也無法相見了,也不能聯繫。一旦和什麼人親密起來,要割斷這份情誼自然讓人難過。
她走回房間,關上玻璃門,打開空調。拉上窗簾,隔斷月亮與自己。浮在天空中的那兩個月亮,讓她心煩意亂。它們彷彿微妙地打亂了地球引力的平衡,對她的身體產生了某種作用。雖然離生理期還有一段時間,身體卻奇妙地倦怠沉重。皮膚乾燥粗糙,脈搏不自然。青豆想:不要再多想月亮了!即使那是不得不想的事。
為了排遣倦怠,青豆在地毯上做起了舒展運動。將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機會使用的肌肉一一召喚出來,按程序徹底整治一番。這些肌肉發出無聲的悲鳴,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她自己設計了這套舒展程序,日復一日地不斷更新,使之變得更加激烈而有效。這是一套完全為她自己制定的程序,在體育俱樂部的班級裡不能使用。一般人根本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就連做體育教練的同事們,也大多會出聲呻吟。
她一面做著舒展運動,一面播放著由喬治·賽爾指揮的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小交響曲》大約二十五分鐘播完,用這點時間,大致能有效地將肌肉充分運動一遍。既不太短,又不太長,時間恰到好處。待一曲終了,轉盤停下,拾音臂自動返回原位,大腦和身體都進入了被絞乾的抹布般的狀態。
如今青豆能記住《小交響曲》的每個細節。一面將身體伸展到臨近極限的狀態,一面傾聽音樂,她會奇妙地變得心緒寧靜。在這個時候,她是拷問者,同時又是被拷問者;是強迫者,同時又是被強迫者。
這樣一種通向內部的自我完結性,才是她想要的東西,而且也撫慰了她。所以,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成了行之有效的背景音樂。
晚上十點前,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傳來Tamaru的聲音。
「明天有什麼安排?」他問,「六點半下班。」
「下班後能來這裡一趟嗎?」
「可以。」青豆回答。
「很好。」Tamaru說。傳來用圓珠筆在日程表上寫字的聲音。
「對了,你找到新的狗了嗎?」
「狗?哦,我還是找了一條雌的德國牧羊犬。它的性格還沒瞭解透徹,不過基礎訓練做得很好,好像也很聽話。十天前來的,差不多已經適應了。狗來了以後,那些女人也安心了。」
「太好了。」
「這傢伙只要喂普通的狗食就行了。很省事。」
「一般的德國牧羊犬不會吃菠菜。」
「那隻狗的確有點古怪。有些季節,菠菜又不是很便宜。」Tamaru彷彿充滿懷念地抱怨道,隨後停頓了數秒,改變話題:「今天月亮很美。」
青豆對著電話皺眉。「怎麼忽然談起月亮了?」
「我偶爾也會談談月亮嘛。」
「那是當然。」青豆說。但你不是那種明明沒必要,卻在電話裡大談風花雪月的人。
Tamaru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開口說:「上次你在電話裡提到月亮。你還記得嗎?從那以後,月亮不知為何總在腦中縈繞。於是剛才看了看天空,沒有一片雲,月亮好美。」
那麼,有幾個月亮呢?青豆差點問出聲來,但忍住沒問。這太危險。Tamaru上次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我。關於他是個連父母的長相都不知道的孤兒。關於他的國籍。Tamaru說那麼多話還是頭一次。他原本是個不願多談自己的男人。在私人層面上,他很喜歡青豆,不那麼提防她。但他畢竟是個職業保鏢,受過直取捷徑達成目的的訓練。自己最好別說多餘的話。
「下班後,我大概七點能到你那兒。」她說。
「很好。」Tamaru回答,「你恐怕會肚子餓。明天廚師休息,拿不出像樣的晚餐招待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可以為你準備三明治。」
「謝謝你。」青豆說。
「需要駕駛執照、護照和健康保險證。請你明天帶來。還想要一把你房間的鑰匙。能準備好嗎?」
「我想可以。」
「還有一件事。關於上次那件事,我想單獨和你談談。希望你能在跟夫人談完之後,留出一點時間。」
「上次那件事?」
Tamaru沉默了一下。那是像沙袋一樣重甸甸的沉默。「你應該是想弄到一樣東西。忘了嗎?」
「當然記得。」青豆慌忙答道。她還在大腦的一角想著月亮的事。
「明天七點鐘。」說完,Tamaru掛斷電話。
第二天夜裡,月亮的數量仍然沒有變化。下班後匆匆洗了澡,走出體育俱樂部時,東方還很亮的天空中並排浮著兩個顏色淺淺的月亮。
青豆站在跨越外苑西大街的人行天橋上,倚著欄杆對著那兩個月亮看了一會兒。然而除了她,沒有人特意眺望月亮。走過身畔的人們,見青豆站在橋上望著月亮,只是頗覺詫異地投去一瞥。他們似乎對天空和月亮都毫無興趣,步履匆匆地直奔地鐵站。望著月亮,青豆再次感到和昨天一樣的倦怠。她想,不能再這樣仰望月亮了,這樣不會對我有好影響。然而,無論怎樣努力不看,皮膚也很難覺不出月亮們的視線。就算我不去看它們,它們也在看我。我今後要做什麼,它們一清二楚。
老夫人和青豆用古典風格的杯子喝了又熱又濃的咖啡。老夫人沿著杯口倒入很少一點奶油,不攪拌,就這麼喝。不放糖。青豆則一如平日,喝黑咖啡。Tamaru照約定做了三明治送來。切得小小的,正好可以一口吃下。青豆吃了幾塊。只是在黑麵包裡夾了黃瓜和奶酪,雖然極簡單,卻口味清雅。Tamaru把這種不起眼的飯菜做得非常優雅。
刀工精細,能把所有食材恰到好處地切成統一的大小和厚薄。他知道按怎樣的順序進行操作。僅僅這一點,就能使飯菜的味道發生驚人的變化。
「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嗎?」老夫人問。
「不必要的衣服和書籍都捐出去了。新生活需要的東西,都已經裝進包裡,隨時可以拎了就走。房間裡剩下的,只是眼前生活所需的家電、炊具、床和被褥、餐具之類。」
「剩下來的東西,由我們妥善處理。租房合同之類的瑣碎手續,你都不用考慮。你只要帶上必不可缺的隨身物品,一走了之就行。」
「該不該和工作的地方打一聲招呼?忽然無影無蹤了,也許會引起懷疑。」
老夫人靜靜地將咖啡杯放回茶几上。「這件事,你也不必考慮。」
青豆默默地點點頭。又吃了一塊三明治,喝了一口咖啡。
「對了,你在銀行裡有存款嗎?」老夫人問。
「活期存款有六十萬元。還有二百萬元定期存款。」
老夫人考慮了一下這個金額。「活期存款你分幾次取,取出四十萬元不會有事。定期存款就不要動了。這時忽然解約不太合適。他們也許在調查你的私生活。我們應該慎之又慎。這些以後會由我來補償你。
此外你還有什麼可以稱為財產的東西?」
「以前您給我的那些,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銀行保險箱裡。」
「你把現金從保險箱裡拿出來。但不要放在家裡。你自己想個適當的保管場所。」
「明白。」
「我想請你做的事,眼下就這些。再就是,一切都按照以前進行,不改變生活方式,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另外,重要的話盡量不在電話裡說。」
說完了這些,就像用光了能源儲備,老夫人將身體深深沉入椅子。
「日期定下來了嗎?」青豆問。
「很遺憾,我們還不知道。」老夫人回答,「正在等待對方的聯絡。
已經訂好計劃,但對方的日程安排總是到最後一刻才決定。可能是一個星期後,也可能是一個月後。地點也不明。你也許會覺得無所適從,但只好請你就這樣待命了。」
「等待倒不要緊。」青豆說,「不過,制訂的是怎樣的計劃,能不能告訴我大體情況?」
「你要給那人做肌肉舒展。」老夫人說,「就是你平時常做的事情。
他的身體有某種問題。雖然還不致命,但聽說是相當麻煩的問題。他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至今為止接受過種種治療。除了正式的醫療,還有指壓、針灸、按摩等,他都試過。但眼下還沒有明顯的效果。這個身體『問題』,才是這位號稱領袖的人物身上唯一的弱點,這對我們來說正好是突破口。」
老夫人背後的窗子上掛著窗簾。看不見月亮。但青豆感覺月亮們冷漠的視線投射在皮膚上。它們共同謀劃的沉默,似乎悄悄鑽進了房間。
「我們在教團裡有內應。我通過這人散佈消息,說你是肌肉舒展方面的優秀專家。這麼做不太困難。因為你的確是。那人對你很感興趣。開始想把你請到山梨縣的教團裡去。但你由於工作關係怎麼也無法離開東京——我們是這樣安排的。反正那人有事要辦,大概每個月來一次東京,悄悄住進市區的賓館。在賓館的一個房間裡,他會接受你的肌肉舒展。你只要照老樣子行動就可以了。」
青豆在腦海中想像那幅情景。賓館房間。瑜珈墊上,那個男人橫躺著,青豆為他舒展肌肉。看不見面部。男人俯臥著,後頸毫無防備地衝著她。她伸出手,從提包中取出那把冰錐。
「能讓房間裡只有我和他兩個,對嗎?」青豆問。
老夫人點點頭。「那位領袖不讓教團內部的人看到自己身體上的問題,因此肯定不會有其他人在場。只有你們兩個。」
「我的姓名和工作的地方,他們已經知道了嗎?」
「對手都是警惕性很高的人,恐怕事先會對你的背景進行周密調查。不過好像沒發現問題。昨天他們聯繫說,想請你前往他在市區投宿的地方。說是一旦地點和時間定下來,就通知我們。」
「我常常出入這裡,我和您的關係會不會被懷疑呢?」
「我只是你供職的體育俱樂部的會員,在家裡接受你的個人指導。
沒有理由認為我和你有更深的聯繫。」
青豆點點頭。
老夫人說:「這位號稱領袖的人物離開教團外出時,身邊總是跟著兩個保鏢。都是信徒,空手道有段者。不清楚他們是否隨身攜帶武器。但兩人好像武藝相當高超,也每天堅持訓練。只是要讓Tamaru說的話,他大概會說,不過是業餘水平罷了。」
「不能跟Tamaru先生相比?」
「不能跟Tamaru相比。Tamaru從前是自衛隊特種部隊的。受過訓練,為了完成任務,能毫不猶豫地在轉瞬之間下手。不管對手是什麼人,都不會躊躇。而業餘的就會躊躇不決了,尤其當對手是個年輕女子時。」
老夫人將頭向後仰去,靠在椅背上,深深歎一口氣。然後再次端正姿勢,筆直地注視著青豆。
「你為那個領袖治療時,那兩個保鏢肯定會在賓館套間的另一間屋子裡待命。於是你可以和那個領袖單獨待一個小時。目前計劃是這麼安排的。話雖這麼說,到時實際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料。事態變化莫測。那位領袖直到最後一刻才會公佈自己的行程。」
「他年紀多大?」
「五十五歲左右,聽說是個身材魁梧的人。很遺憾,除了這些,我們還沒有瞭解更多的情況。」
Tamaru等在玄關。青豆把鑰匙、駕駛執照、護照、健康保險證交給他。他退回裡間,將這些證件複印下來。確認複印件齊全之後,把原件還給青豆。然後,Tamaru把青豆領進玄關旁邊自己的房間。一間狹窄的正方形小屋,沒有可稱作裝飾的東西。對著院落,開著一扇小得像敷衍了事的窗子。壁掛式空調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讓青豆坐在一張小木椅上,自己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坐下。四台監視屏沿牆排成一列。可以根據需要調整監視鏡頭的角度。還有數目相同的錄像機,錄著屏幕上拍攝的影像。屏幕上映出了圍牆外的情形,最右邊是女子們居住的庇護所的玄關的情景,還出現了新看門狗的身影。狗伏在地上,正在休息。和原來那條狗相比,顯得多少小一些。
「沒有狗死去的情形,帶子裡沒有錄下來。」Tamaru搶在青豆提問前說,「當時,狗並沒有繫繩子。狗是不可能自己把繩索解開的,大概是有人解開了。」
「一個走近了,狗也不會叫的人。」
「沒錯。」
「真奇怪。」
Tamaru點點頭,但沒說話。此前,他不知獨自思索過多少次其中的可能性。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向人說了。
然後,Tamaru伸手拉開身旁櫃子的抽屜,取出一個黑色塑料包。
包中裝著一條退了色的藍浴巾,攤開一看,露出一把閃著黑光的金屬製品。是一把袖珍自動手槍。他一言不發地將手槍遞給青豆。青豆也一聲不響地接過來,在手中掂了掂份量。遠比看上去要輕。這麼輕的東西竟能置人於死地。
「就在剛才,你犯了兩個重大錯誤。你知道是什麼嗎?」Tamaru說。
青豆回憶自己剛才的舉動,卻不明白是哪兒錯了。她只是把遞過來的手槍接下而已。
「我不知道。」她說。
Tamaru說:「第一,當你接過手槍時,沒有確認槍裡有沒有裝子彈;如果裝了子彈,就要看槍有沒有關上保險。還有一個,你把槍接過去之後,儘管只有一瞬間,卻曾經把槍口朝向我。兩個都是絕不容許的錯誤。還有,你不打算開槍時,手指最好不要伸進扳機護圈。」
「明白了。今後我會當心的。」
「除非有緊急情況,在擺弄、交接、運送槍支時,原則上槍膛裡不能有一粒子彈。而且,你只要一看見槍支,原則上就該認為它是裝好子彈的,直到你弄清的確沒裝為止。槍製造出來,就是為了殺人傷人的。你怎麼小心都不為過。也許會有人嘲笑我這麼說是太謹慎了。
但真會發生無謂的事故,因此喪命或受重傷的傢伙,總是那些嘲笑別人太謹慎的人。」
Tamaru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隻塑料袋,裡面裝著七發嶄新的子彈。他把這些放在桌上。「你看清楚了,現在子彈沒有裝進去。彈匣雖然裝在槍上,裡面卻是空的。槍膛裡也沒有子彈。」
青豆點點頭。
「這是我個人送給你的禮物。只是,如果你最後沒有用,希望你原樣還給我。」
「那當然。」青豆用於澀的聲音應道,「你一定是花了一筆錢才弄到手吧?」
「這種事你不必介意。」Tamaru說,「你必須介意的事還多著呢。
我們來談談這些。你開過槍嗎?」
青豆搖搖頭。「一次也沒有。」
「其實比起自動手槍,左輪手槍用起來更容易。尤其是對外行來說。它構造簡單,用法又簡便易記,還很少失誤。只是性能較好的左輪手槍太佔地方,不方便攜帶。所以還是自動手槍方便。這是赫克勒一科赫的HK4。德國造,卸去子彈後重四百八十克。又小又輕,九毫米短彈卻威力極強。而且後坐力小。雖然在射程較長時,對命中率不能有太高期望,但正好適合你考慮的那種目的。赫克勒一科赫儘管是一家戰後才成立的槍械製造商,HK4的原型卻是戰前就廣為使用、得到公認的毛瑟HSc。從一九六八年生產至今,仍然廣受好評,所以值得信賴。這把槍雖然不是新槍,但用的人好像很懂行,保養得很好。
槍就像汽車一樣,和嶄新的新貨相比,反倒是恰到好處的二手貨更可以信賴。」
Tamaru從青豆手上接過手槍,將使用方法告訴她。如何關上和打開保險。如何打開彈匣卡榫,退出彈匣,再裝上去。
「在退出彈匣時,一定要先關上保險。打開彈匣卡榫,退出彈匣,把套筒往後拉,退出槍膛裡的子彈。現在槍膛裡沒有子彈,當然不會有東西彈出來。然後套筒會一直呈拉開狀態,這樣扣一下扳機,套筒就會閉合。這時擊錘仍然處於待發狀態。你再次扣動扳機,擊錘就會下來。然後再裝上新彈匣。」
Tamaru熟練地迅速完成這一連串動作。然後又做了一次,這一次是緩慢地確認每一個動作。青豆目不轉睛地看著。
「你來試試看。」
青豆小心翼翼地退出彈匣,拉開套筒,清空槍膛,放下擊錘,再次裝上彈匣。
「這樣就行。」Tamaru說。然後從青豆手中接過槍,退出彈匣,將七發子彈謹慎地裝填進去,卡嚓一聲裝上彈匣。再拉動套筒,將子彈送進槍膛。然後推下槍身左側的推桿,關上保險。
「你把剛才那些動作再做一遍。這次是裝滿了實彈。槍膛裡也有一發。雖然已經關上保險,但照樣不能將槍口朝向別人。」Tamaru說。
青豆接過裝滿子彈的手槍,感覺重量有所增加,不像剛才那麼輕了。其中不容置疑地飄漾著死亡的氣息。這是為了殺人精心製造出來的器具。她腋下滲出汗水。
青豆再度確認保險已經關上,後拉開套筒,彈出槍膛裡的子彈。
打開卡榫退出彈匣,放在桌上。然子彈發出啪嗒一記乾燥的聲響,掉在木地板上。扣動扳機合上套筒,再次扣動扳機,將打開的擊錘復位。
隨後用顫抖的手拾起掉在腳邊的九毫米子彈。喉嚨發乾,呼吸時感到絲絲疼痛。
「對第一次做的人來說不算壞。」Tamaru-面把那顆掉下去的九毫米子彈再次壓進彈匣,一面說,「不過還必須進行大量練習。你的手也在發抖。這個裝卸彈匣的動作,你每天都得反覆練習好多遍,讓身體牢牢記住槍的觸感。要像剛才我做給你看的那樣,能得心應手地迅速完成動作。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能不出差錯地完成。雖然你不需要中途更換彈匣,但這個動作對擺弄手槍的人來說,是基本中的基本。
必須牢牢掌握。」
「不需要進行射擊訓練嗎?」
「你並不是要用它射殺別人,而是開槍打自己,是不是?」
青豆點頭。
「那就不必進行射擊訓練。你只要學會怎樣裝子彈,怎樣打開保險,以及熟悉扳機的份量就行了。別的不說,你打算在哪兒練習射擊呢?」
青豆搖搖頭。她想不出可以練習射擊的地方。
「另外,你說要開槍打自己,那你準備怎麼開槍呢?演示給我看看。」
Tamaru將裝好子彈的彈匣裝在槍上,確認保險裝置已關上,遞給青豆。「保險關上了。」他說。
青豆把槍口貼在太陽穴上。有一種鋼鐵的冰涼感。Tamaru看了,緩緩地搖了幾下頭。
「我不是說難聽的:最好別衝著太陽穴開槍。要想從太陽穴這裡打穿腦漿,可比你想像的困難得多。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手肯定會發抖,而手一發抖,產生反作用力,彈道就會偏斜。頭蓋骨被削去了半邊人卻沒死,這種情況居多。你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吧?」
青豆默默地點頭。
「戰爭終結之際,東條英機在眼看要被美軍抓獲時,將槍口對準了自己,打算射穿心臟,結果一扣扳機,子彈卻射偏了,打中腹部,沒死成。好歹也做過職業軍人的最高指揮官,居然連用手槍自殺都做得不像樣!東條立即被運往醫院,在美國醫師小組的精心照料下恢復了健康,被送上法庭處以絞刑。死法好狼狽。對一個人來說,臨終之際可是大事啊。無法選擇如何出生,但可以選擇如何死。」
青豆咬了咬嘴唇。
「最可靠的,是把槍身塞進嘴巴,從下往上把腦漿打飛。就像這樣。」
Tamaru從青豆手上接過手槍,實際演示給她看。明知已關上保險,這光景還是讓青豆緊張。彷彿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困難。
「這樣也不是萬無一失。沒死成卻落得個悲慘下場的傢伙,我就認識一個。在自衛隊裡,我們曾經在一起侍過。他把來復槍塞進嘴巴,把湯匙捆在扳機上,用雙腳的大拇指踩了下去。大概是槍身抖動了一下,他沒能爽快地一死了之,反而變成了植物人。就那樣活了十年啊。一個人要了斷自己的生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和電影可不一樣。在電影裡,人人都是說自殺就自殺,也不覺得疼,就輕易地一命歸西。現實卻不是那麼回事。人沒死成,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一淌就是十年哦。」
青豆又默默地點頭。
Tamaru從彈匣和槍膛裡取出子彈,放進塑料袋收好,然後將槍和子彈分開交給青豆。「沒裝子彈。」
青豆點點頭,接過來。
Tamaru說:「我不說難聽的。想辦法活下去才是最聰明也最現實的。這是我的忠告。」
「明白。」青豆用乾澀的聲音答道。然後用頭巾把粗糙的機械般的赫克勒一科赫HK4裹好,放在挎包底層。裝有子彈的塑料袋也收進了挎包夾層。挎包猛增了五百多克重量,形狀卻毫無變化。果然是把小巧的手槍。
「業餘人士不該擺弄這種東西。」Tamaru說,「從經驗來看,大多不會有好結果。不過你大概應付得了。你有些地方很像我。到了緊要關頭,能讓規則優先於自己。」
「大概是因為自己其實不存在吧。」
Tamaru未發一言。
「你在自衛隊裡待過?」青豆問。
「待過。是在最嚴格的部隊裡。被迫吃過老鼠、蛇和蝗蟲。不是不能吃,但絕不是好吃的東西。」
「後來又幹過什麼?」
「各種各樣的事。保安,主要是警衛。有些時候說成保鏢更貼切。
我不適合團隊作戰,因此主要是自己幹。迫不得已時還在黑社會混過,雖然時間不長。在那裡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事,那種普通人一輩子連一次都不可能見識的事。總算沒有陷得太深。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讓自己一腳踩偏。我這個人性格十分謹慎,也不喜歡黑社會。所以我告訴過你,我的經歷是清白的。然後我就到這裡來了。」Tamaru筆直地指著腳下的地面說,「從此,我的人生在這裡安定下來。雖然我活著並不只是為了追求生活的安定,但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因為想找到喜歡的職位可沒那麼簡單啊。」
「當然。」青豆應道,「但是,我真的可以不付錢嗎?」
Tamaru搖搖頭。「不要錢。這個世界不是依靠錢,而是依靠情分轉動的。我討厭欠別人的情,所以要盡量多施恩與人。」
「謝謝你。」青豆說。
「萬一警察追問手槍的來源,不希望你說出我的名字。就算警察來找我,我也會全部否認,哪怕嚴刑拷打,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東西。
但是,如果夫人被捲進去了,我可就丟臉了。」
「我當然不會說出你來。」
Tamaru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折疊的紙片,遞給青豆。那張便條紙上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你在七月四日這天,在千馱谷車站附近一家叫『雷諾阿』的咖啡館裡,從這人手中收下了手槍和七發子彈,並付給他五十萬元現金。
你想搞到一把手槍,這人是聽說後主動聯繫你的。如果警察找到他,他會爽快地承認罪行,然後在監獄裡待上幾年。你不必說得更多了。
只要證實手槍的來源,警察就算掙足了面子。然後,你或許會以違反槍械管製法的罪名被判短期徒刑。」
青豆把紙片上的名字記下來,又還給Tamaru。他將紙片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
Tamaru說:「剛才我也告訴過你,我性格十分謹慎。難得信賴別人,就算信了,也不會百分之百地信任。做事絕不會順其自然。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手槍原樣再回到我這裡。那樣給誰都不會帶來麻煩。
誰都不會死,誰都不會負傷,誰都不會去坐牢。」
青豆點點頭,說:「你是說,要和契訶夫小說的寫法反著干,是嗎?」
「是的。契訶夫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但是,他的方法當然不見得是唯一的方法。故事裡出現的槍不一定都得開火。」Tamaru說,隨後彷彿想起了什麼,微微歪了一下臉,「哎呀,差點把大事忘了。我得給你傳呼機。」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小的裝置,放在桌上。上面安著一個用來夾在衣服或褲帶上的金屬夾。Tamaru拿起電話聽筒,按了一個三位數的。陝捷鍵,響起三次呼叫聲,傳呼機接收到信號後,開始發出斷續的電子音。Tamaru將音量調整到最大,按下開關,關掉了呼叫聲。他瞇著眼確認發信人的電話號碼顯示在了畫面上,便遞給青豆。
「盡量一直帶在身上。」Tamaru說,「至少不要離它太遠。鈴聲一響,就說明我有訊息給你。重要訊息。我不會為了寒暄撥這個號碼。
你馬上給上面顯示的號碼打電話,一定要用公共電話打。還有一件事:如果你有什麼行李,最好存放在新宿車站的投幣式寄存櫃裡。」
「新宿車站。」青豆複述道。
「這話也許不用多說了——盡量輕便一點。」
「當然。」青豆回答。
青豆一回到家,就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從挎包中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和子彈。然後坐在餐桌前,反覆練習裝卸空彈匣。隨著一次次重複,速度越來越快。動作中產生了節奏,手也不再抖了。然後她把手槍裹在穿舊的T恤中,藏進一隻鞋盒,塞到壁櫥深處。裝著子彈的塑料袋則放進衣架上掛的雨衣的暗袋。喉嚨渴得厲害,便從冰箱裡拿出冰鎮大麥茶,一口氣喝了三杯。肩膀的肌肉由於緊張而僵硬,腋下散發出和平時不同的汗味。僅僅是意識到自己如今持有一把手槍,對世界的看法便會有所不同。周圍的風景平添了一抹未曾見慣的奇異色彩。
她脫去衣服,沖了個澡,衝去令人生厭的汗味。
不一定每把槍都得開火。青豆一邊淋浴,一邊這麼告誡自己。槍不過是道具而已,而我生活的並不是故事世界。這是一個充滿了破綻、矛盾和掃興結尾的現實世界。
之後的兩個星期平安無事地過去了。青豆一如既往,去體育俱樂部上班,教授武術和肌肉舒展。不能改變生活模式。老夫人要她做的,她盡量嚴格遵守。回到家裡,一個人吃完晚飯後,便將窗簾拉上,坐在餐桌前獨自練習操作赫克勒一科赫HK4。那份重量、硬度和機油的氣味,那份暴力性與靜寂,漸漸化作她軀體的一部分。
她還用絲巾蒙住眼睛,練習操作手槍。並學會了不用眼睛看,也能迅速裝填彈匣、關上保險、拉開套筒。每個動作生出的簡潔而富於節奏感的聲響,聽上去十分悅耳。在黑暗中,她漸漸分辨不出手中的道具發出的聲響,與聽覺認知的東西有何不同。她這個存在與她的動作之間,界線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無影無蹤。
每天一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將裝填實彈的槍口塞進嘴裡。
牙齒前端感受著金屬的堅硬,腦中浮想起自己的手指扣動扳機的情形。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她的人生便告終結。在下一個瞬間,她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說:幾個必須注意的要點。手不能顫抖。牢牢承受住後坐力。不害怕。最為重要的,是不猶豫。
青豆想,想下手的話,此刻就能做到。只要將手指向內側移動一厘米即可。簡單至極。真想這麼做。但她改變了主意。把手槍從嘴中抽出,讓擊錘復位,關上保險,放到洗臉台上。在牙膏和發刷之間。
不,現在還太早。在此之前我還有事非做不可。
她按照Tamaru的叮囑,一直把傳呼機別在腰間,睡覺時則放在鬧鐘旁。準備不管它何時響起,都能立即行動。但傳呼機毫無響動。
又過去了一個星期。
鞋盒裡的手槍。雨衣暗袋裡的七顆子彈。始終保持緘默的傳呼機。
特製的冰錐。足以致命的尖細的針尖。塞在旅行包中的隨身物品。還有等待著她的新面孔、新人生。放在新宿車站投幣式寄存櫃中的一捆捆現金。青豆在這些東西的氛圍中,送走了盛夏的一個個日子。人們進入了真正的暑假,許多商店都放下了鐵製捲簾門,路上行人寥寥,車輛也大大減少,街頭靜悄悄的。似乎常常會迷失自己,不知身在何處。這是真正的現實嗎?她問自己。然而,假如這不是現實,又該去何處尋找現實?她一無所知。因此只能暫且承認這就是唯一的現實,並傾盡全力,設法度過這眼前的現實。
死並不可怕。青豆再次確認。可怕的是被現實超在前面,是被現實拋在身後。
已經準備就緒,精神也整理就緒。只要來自Tamaru的指令一到,隨時都能馬上出門。然而指令遲遲不來。日曆上的日期已經接近八月底。夏天很快就要過去,窗外,蟬正在擠出最後的鳴聲。分明感覺每個日子都長得可怕,但為何一個月竟如此迅速地逝去了呢?
青豆從體育俱樂部下班回到家,立刻把吸足汗水的衣服脫下扔進洗衣籃,只穿著短背心和短褲。午後下了一場猛烈的陣雨;天空一片漆黑,小石子大小的雨粒發出響聲敲擊著地面,一時雷聲轟鳴。陣雨過去,留下了被水浸漫的道路。太陽捲土重來,竭盡全力蒸發著雨水,都市被游絲般的蒸氣籠罩。傍晚雲朵再度出場,用厚厚的幕幔遮蔽了天空。看不見月亮的身影。
開始準備晚餐前,有必要休息一會兒。她喝下一杯冰涼的大麥茶,吃著預先煮好的毛豆,在餐桌上攤開晚報。從頭版開始瀏覽新聞,依次逐頁翻閱。沒發現令人感興趣的報道,一如平時的晚報。然而,翻開社會版時,亞由美的頭像首先飛進她的眼簾。青豆倒吸一口冷氣,臉扭曲了。
起初她想,這不可能。我把一個面容相似的人誤認為亞由美了。
亞由美不可能如此張揚地被報紙大肆報道,甚至還配上照片。但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她熟悉的那位年輕女警察的臉,是偶爾一起舉行小小性愛盛宴的搭檔。在這張照片裡,亞由美面帶一絲微笑。那是一種生硬的人工式微笑。現實中的亞由美會露出滿臉更自然、更爽朗的微笑。
而這張照片看上去似乎是為公家的影集拍攝的。那生硬中彷彿隱含著某種險惡的因素。
如果可能,青豆不願讀這篇報道。因為看一眼照片旁的大標題,就大體能察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得不讀。這就是現實。不管是什麼樣的事,都不可能繞過現實,視若無睹。青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讀完了那篇文章。
中野亞由美,二十六歲。單身。家住東京市新宿區。
在澀谷某賓館的房間內,她被人用浴袍腰帶勒住脖頸殺害。全身赤裸。雙手被手銬鎖在床頭。為了防止她喊出聲,口中還塞著她的衣物。賓館工作人員中午前去檢查客房時,發現了屍體。昨夜十一點前,她和一個男人進入賓館客房,男人在黎明時分單獨離開了。住宿費是預付的。在這個大都市裡,這樣的事件屢見不鮮。大都市裡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便能產生熱量,有時會演化為暴力的形式。報紙上充斥著這一類事件。但其中也有不尋常的部分。遇害女子是在警視廳供職的警察,而被認為是用於性遊戲的手銬,是正式的官方配給品,並非情趣用品商店裡出售的那種粗陋的玩具。理所當然,這成了令人矚目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