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島鑽進賽車,打開燈。一踩油門,小石子就濺起來直打底盤。車向後退了退,把車頭對準來時的路。他揚手向我致意,我也揚手。尾燈被黑暗吞沒,引擎聲逐漸遠去,俄頃徹底消失,森林的岑寂隨之湧來。
我走進小屋,從內側上了門栓。剩下我一人,沉默迫不及待地把我緊緊圍在中間。夜晚的空氣涼得簡直不像是初夏,但生爐子又時間太晚了。今晚只能鑽進睡袋。腦袋因睡眠不足而變得昏昏沉沉,長時間坐車又弄得渾身肌肉酸痛。我把煤油燈火苗擰小,房間昏暗下來,支配房間每個角落的陰影愈發濃了。我懶得換衣服,一身藍牛仔褲和防風衣就直接鑽進睡袋。
我閉起眼睛想盡快入睡,但睡不著。身體強烈需求睡眠,而意識卻清醒如水。時有夜鳥尖銳的叫聲劃破靜寂,此外還有來歷不明的種種聲響傳來。腳踩落葉聲,重物壓枝聲,大口吸氣聲——就在離小屋很近的地方響起。簷廊的底板也時而不吉利地「吱呀」一聲。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不知曉周圍環境的物種——在黑暗中生息的物種——的軍團包圍之中。
感覺上有誰在注視我,肌膚上有其火辣辣的視線。心臟發出乾澀的聲響。我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縮在睡袋裡四下打量點著一盞昏黃油燈的房間,再三確認並無任何人。入口的門橫著粗碩的門栓,厚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怕,小屋中只有我自己,絕沒人往裡窺看。
然而「有誰在注視我」的感覺仍未消失。我一陣陣胸悶,喉嚨乾渴,想喝水。問題是此刻在此喝水勢必小便,而我又不願意在這樣的夜間出去。忍到天亮好了!我在睡袋裡弓著身子微微搖頭。
「喂喂,沒有什麼事的。你被寂靜和黑暗嚇得縮成一團,那豈不活活成了膽小鬼?」叫烏鴉的少年似乎十分吃驚,「你一直以為自己很頑強。可實際上似乎不是那麼回事。現在的你好像想哭想得不行。瞧你這副德性,沒準等不到亮天就尿床了!」
我裝做沒有聽見他的冷嘲熱諷,緊緊閉起眼睛,把睡袋拉鏈拉到鼻端,將所有念頭趕出腦海。即使貓頭鷹將夜之話語懸在半空,即使遠方傳來什麼東西「撲通」落地的聲響,即使房間中有什麼移行的動靜,我也不再睜眼。我想自己現在是在經受考驗。大島差不多這個年齡時也在此單獨住過好幾天。想必他也體驗過此刻自己感覺到的驚懼。所以大島才對自己說「孤獨的種類也林林總總」。大島恐怕知道我深更半夜將在此品嚐怎樣的滋味,因為那是他本身曾在此品嚐過的東西。想到這裡,身體有點放鬆下來。我可以超越時間,用指尖摩挲出這裡存在的過去的影子。自己可以同那影子合為一體。我喟歎一聲,不知不覺沉入了睡眠之中。
早上六點多睜眼醒來。鳥們的叫聲如淋浴噴頭洶湧地傾注下來。它們在樹枝間勤快地飛來飛去,以清脆的叫聲彼此呼喚。它們所發的信息裡沒有夜間的鳥們所含有的渾厚回音。
我爬出睡袋,拉開窗簾,確認昨晚的黑暗已從小屋四周撤得片甲不留。一切輝映在剛剛誕生的金色之中。我擦火柴點燃液化氣爐灶,燒開礦泉水,喝卡莫米爾袋泡茶,又從裝食品的紙袋中抓出蘇打餅乾,連同奶酪吃了幾片,之後對著洗滌槽刷牙洗臉。
我在防風衣上面套了一件厚外罩,走出小屋。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樹木間瀉到廊前空地,到處是一根根光柱,晨靄如剛出生的魂靈在空中游移。我深深吸了口氣,毫無雜質的空氣給肺腑一個驚喜。我在簷廊的階梯上坐下,眼望樹木間飛來飛去的鳥們,耳聽它們的鳴囀。鳥們大多成雙成對,不時用眼睛確認對方的位置,相互召喚。
河水就在離小屋不遠的樹林裡,循聲很快就能找到,類似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水池,流進來的水在這裡停住,形成複雜的漩渦,之後又重新找回勢頭向下流去。水很美,一清見底,掬一把喝了,又甜又涼。我把雙手在水中浸了一會兒。
用平底鍋做個火腿雞蛋,拿鐵絲網烤麵包片吃,又用手鍋把牛奶煮沸喝了。之後把椅子搬到簷廊坐下,雙腿搭在欄杆上,準備利用清晨慢慢看書。大島的書架上擠著好幾百本書,小說只找到很少幾本,而且限於早已熟悉的古典,大部分是哲學、社會學、歷史、心理學、地理、自然科學、經濟等方面的。大島幾乎沒接受學校教育,估計他想在這裡通過閱讀來自學必要的一般性知識。書涵蓋的範圍極廣,換個角度看,可以說是雜亂無章。
我從中選出審判阿道夫·艾希曼的書。艾希曼這個名字作為戰犯倒是依稀記得,但並無特別興趣,只不過這本書正巧碰上自己的目光便隨手拿出而已。於是我得以知道這個戴金邊眼鏡頭髮稀疏的黨衛隊中校是一個多麼出色的事務處理專家。戰爭爆發後不久,他便接受了納粹頭目交給的最終處理——總之就是大量殺戮——猶太人的課題。他開始研究具體實施的辦法,制定計劃,而行為是否正確的疑問幾乎沒出現在他的意識中。他腦袋裡有的只是短時間內以低成本能處理多少猶太人。依他的計算,在歐洲地區處理的猶太人總數為1100萬。
準備多少節貨車廂?每節可裝多少猶太人?其中有百分之幾在運輸途中自然喪命?如何能以最少的人數完成此項作業?屍體如何處理最省錢——燒?埋?熔化?他伏案計算不止。計劃付諸實施,效果基本同其計算相符。戰爭結束前約有600萬(超過目標一半)猶太人被他的計劃處理掉了。然而他從未產生罪惡感。在特拉維夫法庭的帶防彈玻璃的被告席上,艾希曼顯出困惑的樣子:自己何以受到如此大規模的審判?何以如此受全世界關注?自己不過是作為一個技術人員對所交給的課題提出最合適的方案罷了,這同世界上所有有良心的官僚干的豈不是完全相同?為什麼惟獨自己受這樣的責難?
我在清晨安靜的樹林一邊聽鳥們的叫聲,一邊看這本「事務處理專家」故事。書的底頁有大島用鉛筆寫的批語。我知道那是大島的筆跡。很有特點的字。
「一切都是想像力的問題。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葉芝寫道:Indreamsbegintheresponsibilities1。誠哉斯言。反言之,沒有想像力,責任也就無從產生,或許。一如艾希曼的事例。」
我想像大島坐在這把椅子上,手拿削尖的鉛筆看完書寫下批語的情景。責任始自夢中。這句話撥響了我的心弦。
我合上書,放在膝頭。我思考自己的責任。不能不思考。白T恤沾有鮮血。我用這雙手把血洗掉。血把洗手盆染得鮮紅鮮紅。對於所流之血,我恐怕要負起責任。我想像自己被送上法庭的情景。人們譴責我,追究責任。大家瞪視我的臉,還用指尖戳。我強調說自己無法對記憶中沒有的事負責,我甚至不曉得那裡真正發生了什麼。但他們說:「無論誰是夢的本來主人,你都和他共有那個夢,所以你必須對夢中發生的事負責。歸根結底,那個夢是通過你靈魂的暗渠潛入的!」
一如被迫捲入希特勒的巨大、扭曲的夢中的阿道夫·艾希曼中校。
我放下書從椅子上立起,站在簷廊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看書看了好久,需要活動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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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為「責任始自夢中」。
我拿兩個大塑料罐去河邊拎水,拎到小屋倒進水桶。如此反覆五次,水桶基本滿了。又從屋後小倉庫中抱來一捆木柴,堆在火爐旁邊。在簷廊一角拉一條褪色的尼龍晾衣繩。我從背囊裡取出半干的衣服攤開,碾平皺紋搭在繩上,又把背囊裡的東西全部掏出擺在床上接觸新的陽光,然後對著桌子寫幾天來的日記。我使用細字簽字筆,用小字一一記下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必須趁記憶還清晰的時候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來,因為誰也不曉得記憶能以正確的形態在那裡逗留多久。
我梳理記憶。失去知覺,醒過來時躺在神社後面樹林中;四週一片漆黑,T恤沾了很多血;打完電話去櫻花的公寓,留下過夜;在那裡對她說的話;她在那裡為我做的事。
她好笑似的笑道:「我可是蒙在鼓裡啊!你要想隨你偷偷想像好了,用不著一一申請我的許可。反正我不知道,想像什麼由你。」
不,不是那樣的。我想像什麼,在這世界上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
偏午,我試著走進森林。大島說了,走進森林深處是非常危險的。他告誡我「要時時把小屋留在視野內」。問題是往下我要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幾天時間,對於這座如巨幅牆壁把我包圍起來的森林,較之一無所知還是略有所知為好,這樣才能安心。我完全空著兩手,離開灑滿陽光的空地,踏入幽暗的林海之中。
裡邊有一條簡單的路。雖然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來的,但不少地方平整過,鋪有踏腳石樣的扁平石塊,有可能崩塌的地方用粗大的木料巧妙攏起,以便長草也可認出路來。估計大島的哥哥每次來這裡時都花一點兒時間修整來著。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上坡。下坡。轉過巨大的岩石,繼續往上。大體是上坡路,但坡度不大。路兩邊樹木高高聳立。色調灰暗的樹幹,縱橫交錯的粗枝,遮天蔽日的葉片。腳下茂密地長著羊齒等雜草,像在拚命吸收微弱的光線。陽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蓋了巖體。
小路越走越窄,逐漸把統治權讓給雜草,就好像雄赳赳地大聲開頭的話語漸漸細弱、進而含糊不清。平整過的痕跡不見了,很難看出是真正的路還是僅僅看上去像路。未幾,路被羊齒草那綠色的汪洋徹底淹沒。也可能再往前又有路出現,但具體確認恐怕還是留待下次為好。再向前走,要有必要的準備和行裝才行。
我止步回頭看去。觸目皆是陌生的景物,沒有一個能給我鼓勵。樹幹重重疊疊不懷好意地截住視線。四周暗幽幽的,空氣沉澱成深綠色,鳥鳴聲也不再傳來。渾身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如空隙吹來一陣冷風時的感覺。別擔心——我自言自語,路就在那裡。那裡好端端地躺著我的來時路,只要不看丟它,就能返回原來的光照。我看好腳下的小路,一步步循規蹈矩,花了比來時更長的時間折回小屋前面的空地。空地上灑滿初夏明媚的陽光,鳥們一邊脆生生地叫著一邊四下覓食。一切較我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應該沒有變化。簷廊裡有我剛才坐的椅子,椅前扣著剛才看的書。
然而我還是實際感覺出了森林中充滿危險。我告訴自己必須忘掉它。如叫烏鴉的少年所說,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不知道植物可以變得如此令人不寒而慄。以前我所見到所接觸的植物,無不是被精心飼養巧手打扮的城裡植物,可是這裡生息的截然有別。它們具有野性十足的體力,具有向人們噴吐的氣息,具有直取獵物那尖銳的視線。那裡有令人想起太古的陰暗魔術的存在物。森林中乃是樹木統治的天下,猶如深海底由深海的生物所獨霸。倘有必要,森林有可能把我一腳踢開或一口吞進。我對那些樹木恐怕必須懷有相應的敬意或敬畏之心。
我返回小屋,從背囊裡取出登山用的指南針,打開蓋,確認針指在北方。我把小指南針揣進衣袋。關鍵時候說不定有用。隨後坐在簷廊裡眼望森林,用隨身聽聽音樂。聽奶油樂隊,聽埃林頓公爵。這些舊日音樂我是從圖書館的CD架上錄下來的。音樂讓我亢奮的心情多少平靜下來。但我不能聽很長時間。這裡沒有電,無法給電池充電,備用電池用完就沒戲了。
晚飯前我做運動。俯臥撐、仰臥起坐、蹲坐、倒立、幾種伸臂動作——為了在沒有器材和設備的狹小場地上維持體能,我設計了若干訓練項目。雖然簡單、單調,但運動量足夠,認真做起來是有效果的。這是我從體育館教練那裡學來的。「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運動,」他說,「做得最熱心的是關進單人牢房的囚犯。」我集中精神連做幾套,一直做到汗水濕透T恤。
吃罷簡單的晚飯,我走上簷廊,頭頂無數星辰在閃爍,較之鑲嵌在天幕,更接近於隨手揮灑在空中。天象儀上面也沒有這麼多星星。有幾顆星大得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彷彿伸手可觸,委實漂亮得叫人屏息斂氣。
不光是漂亮。是的,星們還同森林的樹木一樣在生息、在呼吸,我想。它們看著我,曉得我以前幹過什麼和以後將幹什麼,事無鉅細都休想逃過它們的眼睛。我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再次陷入強烈的恐怖之中,呼吸困難,心跳加快。在如此數不勝數的星斗的俯視下活到現在,卻從未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不,豈止星星,此外世上不是有許許多多我未覺察或不知道的事物嗎?如此一想,我感到一種無可救藥的無奈。縱然遠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出這無奈。
我走進小屋,往爐裡添柴,小心翼翼地壘高,拿出抽屜裡的舊報紙揉成團,用火柴點燃,注視著火苗舔上木柴。上小學時在夏令營活動中學會了如何生火。夏令營固然一塌糊塗,但至少是有某種用處的。我把煙道擋板整個拉開,放進外面的空氣。起始不大順利,後來總算有一根木柴噙住了火苗,火苗由一根柴爬上另一根柴。我蓋上爐蓋,搬椅子坐到爐前,燈拿到近處,借燈光接著看書。火苗聚在一起變大之後,我把裝了水的壺放在爐上燒開。壺蓋不時發出愜意的聲響。
當然,艾希曼的計劃並不是全部順利實現的,有時會由於現場原因而不能按計算進行。那種情況下艾希曼便多少像個普通人,就是說他會氣惱。他憎惡擾亂他桌上產生的美妙數值的粗暴無禮的不確定因素:列車誤點、官僚手續造成的低效率、司令官更換而交接不暢、東部戰線崩潰後集中營警備力量被調往前線、下大雪、停電、缺煤氣、鐵路被炸。艾希曼甚至憎恨正在進行的戰爭——在他眼裡那也是妨礙他計劃的「不確定因素」。
他在法庭上不動聲色地淡淡地述說這一切。記憶力出類拔萃。他的人生幾乎全部由務實性細部構成。
時針指在10點,我不再看書,刷牙洗臉。拉合煙道擋板,以便睡覺時火自然熄滅。木柴燒出的火炭兒將房間映成橙紅色。房間暖融融的,這種舒適感緩解了緊張和恐懼。我只穿T恤和短運動褲鑽進睡袋,閉起眼睛,比昨晚閉得自然得多。我稍微想了想櫻花。
「如果我真是你姐姐就好了。」她說。但我不再想下去了。我得睡覺。火炭兒在爐膛裡散架了。貓頭鷹在叫。我被拖入亦真亦幻的夢境中。
翌日大體是同一情形的重複。早晨六點多唧唧喳喳的鳥叫把我吵醒。燒水喝茶。做早飯吃。在簷廊看書。用隨身聽聽音樂。去小河提水。在森林小路上行走。這回我帶上指南針,走到哪兒都瞧它一眼,一把握小屋所在的大致方位,還用從工具房找到的柴刀在樹幹上留下簡單的記號。我撥開腳下亂蓬蓬的雜草,讓路走起來容易些。
森林深邃幽暗,一如昨日。高聳的樹木變為厚實的牆壁圍在我四周。一個深顏色的什麼東西宛如電子魔術畫中的動物埋伏在樹叢間觀察我的行動,但昨天感覺到的渾身起雞皮疙瘩那種強烈的恐懼已經沒有了。我制定自己的守則,不越雷池半步,這樣我就不至於迷路,或許。
走到昨天止步的地方後我繼續前行。踏進淹沒路面的羊齒綠海。走了一會兒,發現仍有踩出的路,接著又被樹牆所包圍。為了容易找到歸路,我不斷用柴刀在樹桿上砍出刀痕。頭頂樹枝上有只大鳥像要嚇唬入侵者似的撲楞著翅膀,卻怎麼仰望也不見鳥影。口中乾渴得沙沙作響,時不時得嚥一口唾液,咽時發出很大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會兒,閃出一塊圓形空地,在參天巨樹的包攏中儼然一口大井的井底。陽光從舒展的樹枝間筆直傾瀉,如聚光燈明晃晃地照亮腳下,對於我可謂別有洞天。我在光照中坐下,接受太陽溫暖的愛撫。我從衣袋裡摸出巧克力棒,玩味著口中擴展開來的甘甜。我再次認識到太陽光對於人類是何等寶貴。我以全副身心體味這寶貴的每一秒。昨晚無數星斗帶來的洶湧的孤獨感和無奈感不翼而飛。但時間一過,太陽隨之改變位置,光也盡皆失去。我站起身,沿來時路返回小屋。
偏午時烏雲突然遮住頭頂,空氣被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緊接著下起了大雨,小屋的房頂和窗玻璃大放悲鳴。我當即脫得光光地跑到雨中,用香皂洗頭髮洗身體。心情暢快無比。我試著大喊大叫。又硬又大的雨點如石子一樣擊打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感就像宗教儀式的一部分。雨打我的臉頰,打眼瞼,打胸,打肚皮,打陽物,打睪丸,打脊背,打腿,打屁股。眼睛都不敢睜開。這痛感無疑含有親暱。我覺得自己正在這世界上受到無比公平的對待,我為此欣喜。我感到自己突然被解放了。我朝天空展開雙手,把嘴張大,暢飲競相湧入的雨水。
我折回小屋,拿毛巾擦乾身體,坐在床上查看自己的陽物。包皮剛剛捲起,顏色仍很鮮亮,龜xx被雨打得微微作痛。我久久盯視著這奇妙的肉體器官——它屬於我的,卻又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不服從我的意志,彷彿在獨自思考與腦袋所思所想不同的什麼。
大島在我這樣年齡的時候曾獨自來到這裡,當時莫非也為性慾問題所困擾不成?理應被困擾才是。正是那個年齡。不過很難想像他會自行處理那個。就做那樣的事來說,他太超塵脫俗了。
「我是特殊人。」大島說。那時他想向我傳達什麼呢?我想不出。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並非信口之言,而且不是單純的暗示或另有所指。
我伸手考慮是否手淫,但轉念作罷。我想把被大雨猛烈擊打後異常清純的感覺再保留一會兒。我穿上新的短運動褲,開始做蹲坐,一百下做完後,又做了一百下仰臥起坐。我將神經集中於每一塊肌肉。如此活動完畢,腦袋清爽多了。外面雨過天晴,太陽露出臉來,鳥們重新鳴囀。
可是你知道:這樣的平穩生活是不會長久的。他們將如貪得無厭的野獸一樣對你窮追不捨。他們會進入茂密的森林。他們頑強、執拗、殘忍,不知疲勞和失望為何物。就算你現在能在這裡忍著不手淫,它也很快會以夢遺的形式找到你頭上。說不定你會在夢中強xx自己真正的姐姐和母親。那是你所無法控制的。那是超越你自制力的存在,除了接受你別無選擇。
你懼怕想像力,更懼怕夢,懼怕理應在夢中開始的責任。然而覺不能不睡,而睡覺必然做夢。清醒時的想像力總可以設法阻止,但夢奈何不得。
我躺在床上用耳機聽普林斯的音樂,把意識集中在這居然沒有切分的音樂上面。第一節電池沒等聽完《可愛的小紅艇》就沒電了。音樂如被流沙吞噬一般無影無蹤。摘下耳機,可以聽到沉默。沉默是可以用耳朵聽到的,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