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完東西,身體輕了,我繼續朝森林中前進。心思只集中在前進上。已經沒必要往樹幹上留記號,沒必要記住回程路線。我甚至不再理會四周景物。反正千篇一律,重重疊疊地聳立著的樹木、密密匝匝的羊齒、下垂的常青籐、疙疙瘩瘩的樹根、腐爛的落葉堆、蟲子留下的乾巴巴的空殼、又粘又硬的蜘蛛網,以及無數的樹枝——這裡的確是樹枝世界。張牙舞爪的枝、互爭空間的枝、巧妙藏身的枝、彎彎曲曲的枝、冥思苦索的枝、奄奄一息的枝,如此光景無休無止地重複著。只是,每重複一遍,所有一切就增加一點深度。
我閉著嘴追尋地上的路或類似路的空間。路一直是上坡,但現在坡已不那麼陡了,不至於讓人氣喘吁吁。路有時險些被葳蕤的羊齒和帶刺的灌木叢淹沒,但摸索著前行,還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來。我已不再對森林感到恐懼,森林自有其規律或大致的模式,一旦打消恐懼感,規律或模式就漸漸顯現出來,我將其重複性熟記在心,使之變為自身的一部分。
我已一無所有。剛才還小心拿在手裡的黃色噴漆也罷,剛磨好的柴刀也罷,都已沒了蹤影。尼龍袋沒背,水筒和食品沒帶,指南針沒要。統統扔了,走一段扔一件。我想通過扔這一肉眼看得見的形式告訴森林或告訴自身,自己已變得無所畏懼,因而寧願赤手空拳。我作為拋棄硬殼的血肉之身獨自朝迷宮中央挺進,準備投身於那片空白。
耳內一直鳴響的音樂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剩下來的唯有隱隱約約的Whitenoise1。那好像鋪在巨大的床上的沒有一道摺的白色床單,我將手指放在床單上,用指尖觸摸白色。白色無邊無際。我腋下滲出汗來。時而可以透過高大的樹枝窺見的天空已被一色灰雲遮得嚴嚴實實,但沒有下雨的樣子。雲紋絲不動,現狀一成不變。高枝上的鳥們短促地叫著,傳遞著似乎別有意味的信號。蟲們在草叢中振響預言的羽聲。
我思考空無人住的野方的家,此時大概是門窗緊閉。無所謂,就那樣緊閉好了。沁入的血任其沁入好了。與我無關。我無意重新返回。在最近發生流血事件之前,那個家已有很多東西死去。不,莫如說是很多東西被殺。
森林有時從頭頂到腳下地威脅我,往我的脖子吐涼氣,化作千根針扎我的皮膚,千方百計想把我作為異物排擠出去。但我對這些威脅漸漸可以應付自如了。說到底,這裡的森林不外乎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知從什麼時候我開始有了這樣的看法。我是在自身內部旅行,一如血液順著血管行進。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內側,看上去是威嚇的東西是我心中恐怖的回聲。那裡張結的蜘蛛網是我的心拉出的蜘蛛網,頭上鳴叫的鳥們是我自身孵化的鳥。如此意像在我胸間產生,並紮下根來。
1白噪聲,耳朵聽得見的所有噪音。2我像被巨大的心臟的鼓動從後面推著似的在林中通道上前進。這條路通向我自身的特殊
場所,那是編織出黑暗的光源,是催生無聲的迴響的場所。我力圖看清那裡有什麼。我是為自己帶來封得嚴嚴實實的重要親筆信的密使。
疑問。
為什麼她不愛我呢?
難道我連被母親愛的資格都沒有嗎?
這個疑問長年累月劇烈地灼燒著我的心、撕咬著我的靈魂。我所以不被母親愛,莫非因為我自身存在著深層問題?莫非我這個人生來就帶有穢物?莫非我是為了讓人們無視自已而降生的?
母親走前甚至沒有緊緊抱我一下,隻言片語都沒留下。她轉過臉,一聲不響地只帶著姐姐一人走出家門,如靜靜的煙從我眼前消失。那張背過去的臉龐永久地遠去了。
鳥又在頭上發出尖銳的叫聲。我朝天上看,天上唯有呆板的灰雲。無風。我兀自移步前行。我行進在意識的岸邊,那裡有意識的拍岸白浪,有意識的離岸碎濤。它們湧來,留下文字,又馬上捲回,把文字抹消。我想在波濤之間迅速解讀寫在那裡的話語,然而實非易事,沒等我最後讀出,語句便被接踵而來的波濤洗掉沖走。
心又被拉回野方的家中。我清楚地記得母親領姐姐出走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坐在簷廊裡眼望院子。初夏的黃昏時分,樹影長長的。家裡僅我自己。什麼原因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自己已被拋棄,孤零零地剩留下來,我知道這件事日後必定給自己帶來深刻的決定性影響。並非有人指教,我只是知道。家中如被棄置的邊境哨所一般冷冷清清。我凝視著日輪西垂,諸多物體的陰影一步一步包攏這個世界。在有時間的世界上,萬事萬物都一去無返。陰影的觸手一個刻度又一個刻度地蠶食新的地面,剛才還在那裡的母親面龐也將很快被吞入黑暗陰冷的領域,那面龐將帶著故意對我視而不見的表情從我記憶中自動地被奪走、被消去。
我一邊走在森林中,一邊想著佐伯。浮想她的臉龐,浮想那溫和淺淡的微笑,回憶她的手溫。我將佐伯作為自己的母親,試著想像她在我剛剛四歲時棄我而去。我不由搖頭,覺得那實在不夠自然,不夠貼切。佐伯何必做那樣的事呢?何必損毀我的人生呢?其中想必有未被解明的重大緣由和深刻含義。
我試圖同樣感覺她那時的感覺,試圖接近她的處境。當然沒那麼容易。畢竟我是被拋棄的一方,她是拋棄我的一方。但我花時間脫離我自身。魂靈掙脫我這個硬梆梆的外殼,化為一隻黑漆漆的烏鴉落在院子松樹的高枝上,從枝頭俯視坐在簷廊裡的四歲的我。
我成為一隻虛擬的黑烏鴉。
「你母親並非不愛你。」叫烏鴉的少年從背後對我說,「更準確說來,她愛你愛得非常深。這你首先必須相信。這是你的出發點。」
「可是她拋棄了我,把我一個人留在錯誤的場所消失了,我因之受到深深的傷害和損毀。對此如今我也明白過來。如果她真正愛我,何苦做那樣的事情呢?」
「從結果看的確如此。」叫烏鴉的少年說,「你受到了足夠深的傷害,也被損毀了,而且以後你還將背負著這個傷害,對此我感到不忍。儘管這樣,你還是應該認為自己終究是可以挽回的,自己年輕、頑強、富有可塑性,可以包紮好傷口昂首挺胸向前邁進。而她卻無可奈何了,只能繼續迷失下去。這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擁有現實性優勢的是自己。你應該這樣考慮。」
我默然。
「記住,那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叫烏鴉的少年繼續道,「現已無計可施。那時她不該拋棄你,你不該被她拋棄。但事情既已發生,那麼就同摔碎的盤子一樣,再想方設法都不能復原。對吧?」
我點頭。再想方設法都不能復原。
叫烏鴉的少年繼續說:「聽好了,你母親心中也懷有強烈的恐懼和憤怒,一如現在的你。惟其如此,那時她才不能不拋棄你。」
「即便她是愛我的?」
「不錯。」叫烏鴉的少年說,「即便愛你也不能不拋棄你。你必須做的是理解並接受她的這種心情,理解她當時感受到的壓倒性的恐怖和憤怒,並將其作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是繼承和重複。換個說法,你一定要原諒她。這當然不易做到,但必須做。對於你這是唯一的救贖,此外別無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亂如麻,身上到處作痛,如皮膚被撕裂。
「噯,佐伯是我真正的母親嗎?」我問。
叫烏鴉的少年說:「她不也說了麼,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總之就是那樣。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我只能說到這裡。」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
「正是。」
「我必須認真地徹底求證這個假說。」
「完全正確。」叫烏鴉的少年以果斷的聲音說,「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是有求證價值的假說。時下你除了求證以外無事可幹,你手中沒有其他選項。所以即使捨棄自身,你也要弄個水落石出。」
「捨棄自身?」這話裡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話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沒有回應。我不安地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仍在那裡,以同樣的步調貼在我身後。
「佐伯當時心中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呢?那又來自何處呢?」我邊向前走邊問。
「你以為當時她心中到底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叫烏鴉的少年反過來問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須用你自己的腦袋切實思考的事。腦袋就是幹這個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還無法解讀留在意識岸邊的小字。拍岸白浪和離岸碎濤之間的間隔過短。
「我戀著佐伯。」我說。話語極為自然地脫口而出。
「知道。」叫烏鴉的少年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意義比什麼都大。」
「當然,」叫烏鴉的少年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那當然是有意義的。你不是正為如此而到這種地方來的麼?」
「可我是還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說母親是愛我的,還愛得非常深。我願意相信你的話。但即便真是那樣我也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深愛一個人必然導致深深傷害一個人呢?就是說,果真如此,深愛一個人又意義何在呢?為什麼非發生這樣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閉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沒有回答。
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已不在後面。頭頂傳來乾澀的撲翅聲。
你不知所措。
不多會兒,兩個士兵出現在我面前。
兩人都身穿舊帝國陸軍野戰軍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著綁腿,背著背囊。戴的是有簷便帽而不是鋼盔。都很年輕,一個高高瘦瘦,架著金邊眼鏡,另一個矮個頭寬肩膀,粗粗壯壯的。他們並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沒保持戰鬥姿態。三八式步槍豎放在腳前。高個頭百無聊賴地叼著一根草。兩人舉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來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沒顯出困惑。
周圍較為開闊,平展展的,儼然樓梯的轉角平台。
「來了?」高個兒士兵聲音朗朗地說。
「你好!」壯個兒士兵稍微蹙起眉頭。
「你好!」我也寒暄一聲。看見他們我本該感到驚奇,但我沒怎麼驚奇,也沒覺得費解。這種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著呢。」高個兒說。
「等我?」我問。
「當然。」對方說,「因為眼下除了你,沒人會來這裡。」
「等了好久。」壯個兒接道。
「啊,時間倒不是什麼關鍵問題。」高個兒士兵補充一句,「不過到底比預想的久。」
「你們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裡失蹤的吧,在演習中?」我詢問。
壯個兒士兵點頭:「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說。
「知道。」壯個兒說,「知道大家在找。這座森林裡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夥人怎麼找也不可能找到。」
「準確說來,並不是迷路。」高個兒以沉靜的聲音說,「總的說來我們算是主動逃離。」
「與其說是逃離,不如說碰巧發現這個地方並就此留了下來更確切。」壯個兒補充道,「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高個兒士兵說,「可是我們兩人能夠發現,你也能夠發現。起碼對我們兩人,這是幸運的。」
「要是還在當兵,作為士兵遲早要被領去外地,」壯個兒說,「並且殺人或被人殺。而我們不想去那樣的地方。我原本是農民,他剛從大學畢業,兩個都不想殺什麼人,更不願意給人殺。理所當然。」
「你怎麼樣?你想殺人或被人殺?」高個兒士兵問我。
我搖頭。我也不想殺人,也不想被人殺。
「誰都不例外。」高個兒說,「噢,應該說是幾乎誰都不例外。問題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仗,國家也不可能和顏悅色地說『是麼,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麼不去也可以』,逃跑都不可能。在這日本壓根兒無處可逃,去哪裡都立即會被發現。畢竟是個狹窄的島國。所以我們在這裡留下來,這裡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場所。」
他搖搖頭,繼續下文:「就那樣一直留在這裡。如你所說,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過我剛才也說了,時間在這裡不是什麼關鍵問題。當下和很早以前之間幾乎沒有區別。」
「根本沒有區別。」說著,壯個兒士兵像要把什麼「颼」一聲趕跑似的打了個手勢。
「知道我會來這裡?」我問。
「當然。」壯個兒說。
「我們一直在這裡放哨,哪個來了一清二楚。我們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個說。
「就是說,這裡是入口。」壯個兒說,「我倆在這裡放哨。」
「現在正巧入口開著,」高個兒向我解釋道,「但很快又要關上。所以,如果真想進這裡,必須抓,。因為這裡並不是常開著的。」
「如果進來,往前由我們嚮導。路不好認,無論如何需要嚮導。」壯個兒說。
「如果不進來,你就原路返回。」高個兒說,「從這裡返回沒有多難,不用擔心。保證你能回去,你將在原來的世界繼續以前的生活。何去何從取決於你,進不進沒人強迫。不過一旦進來,再回去可就困難了。」
「請帶我進去。」我毫不遲疑地應道。
「真的?」壯個兒問。
「裡面有個人我恐怕非見不可。」我說。
兩人再不言語,從岩石上緩緩起身,拿起三八槍,對視一下,在我前頭走了起來。
「或許你覺得奇怪,心想我們幹嘛現在還扛這麼重的鐵疙瘩呢。」高個兒回頭對我說,「本來什麼用也沒有,說起來連子彈都沒上膛。」
「就是說,這是一個符號。」壯個兒並不看我,「是我們脫手之物中最後所剩物件的符號。」
「象徵很重要。」高個兒說,「我們偶然拿起了槍穿上了這種軍裝,所以在這裡也履行哨兵的職責。職責!這也是象徵的一種延伸。」
「你沒有那樣的東西?能成為符號的什麼?」壯個兒問我。
我搖頭:「沒有,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記憶。」
「呃,」壯個兒說,「記憶?」
「沒關係的,無所謂,」高個兒說,「那也會成為蠻不錯的象徵。當然嘍,記憶那玩意兒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麼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東西。」壯個兒說,「那樣容易明白。」
「例如步槍。」高個兒說,「對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兩人說。
「古怪的名字。」高個兒說。
「的的確確。」壯個兒應道。
下一段路我們只是走路,再沒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