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國道沿線的河灘上燒了佐伯委託的三本文件。星野在小超市買來打火機油,在文件上澆了個夠,用打火機點燃。兩人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一頁一頁稿紙被火焰包圍。幾乎無風,煙筆直地爬上天空,無聲無息地融入低垂的灰雲。
「咱們現在燒的原稿哪怕看一點點都不成嗎?」星野問。
「是的,看是不成的。」中田說,「中田我向佐伯女士許諾一字不看地燒掉。履行許諾是中田我的職責。」
「唔,那對,履行許諾很重要。」星野流著汗說,「對誰都很重要。不過麼,用碎紙機就更容易了,省時省事。凡是複印機店都有出租的大型碎紙機。花不幾個錢。倒不是我抱怨,這個季節燒火,老實說真夠熱的。冬天倒是求之不得。」
「對不起,中田我對佐伯女士許諾說燒掉,所以還是要燒掉才行。」
「也罷,那就燒吧,反正也沒什麼急事要辦,熱一點兒還是能忍受的。我只是——怎麼說呢——提議一下罷了。」
一隻路過的貓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在河邊燒這不合節令的火。一隻瘦瘦的褐紋貓,尾巴尖略略彎曲,看上去性格似乎相當不錯。中田很想跟它搭話,但想到星野在旁邊,只好作罷。貓只在中田一人獨處時才肯搭理。何況中田已沒了足夠的自信,不知自己還能否一如從前地跟貓交談。中田不願說古怪的話把貓嚇唬著了。不多工夫,貓好像看火看夠了,起身去了哪裡。
花了很長時間徹底燒罷三本文件,星野抬腳把灰燼踩成碎末,若有強風吹來,肯定會被利利索索地刮去哪裡。時近黃昏,烏鴉們陸續歸巢了。
「我說老伯,這一來就誰也看不到原稿了。」星野說,「寫的什麼自是不知,總之灰飛煙滅了。世上有形的東西又減少一點兒,無又增多一點兒。」
「星野君,」
「什麼?」
「有一點想問您。」
「請請。」
「無是可以增多的東西麼?」
星野歪起脖子就此沉思片刻。「這問題很難,」他說,「無會增多?歸於無就是說成為零,零加多少零都是零嘛。」
「中田我不太明白。」
「星野君我也不太明白。這東西思考起,頭就漸漸痛了。」
「那麼,就別再思考了。」
「我也認為那樣好。」星野說,「反正原稿徹底燒光,寫在上面的話消失得一乾二淨。歸於無——我原本想這麼說來著。」
「那是,這回中田我也放心了。」
「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吧?」星野問。
「那是,這一來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往下只剩下把入口石關上。」中田說。
「這很要緊。」
「是的,這是非常要緊的事。打開的東西必須關上。」
「那,就快點兒幹這個好了。好事不宜遲。」
「星野君,」
「嗯?」
「還不能夠那樣。」
「這又為何?」
「時機還不成熟。」中田說,「關入口要等關入口的時機到來才成,在那之前中田我還必須好好睡一覺。中田我困得厲害。」
星野看著中田的臉:「我說,還要像上次那樣一連睡上好幾天?」
「那中田我也說不準確,估計情況很可能那樣。」
「那,大睡特睡之前不能忍一忍把要辦的事辦完?老伯你一旦進入睡眠程序,事情簡直寸步難進。」
「星野君,」
「什麼呢?」
「實在抱歉。中田我也覺得能那樣該有多好。如果可能,中田我也想先把打開的入口關上再說。遺憾的是,中田我必須首先睡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就像電池沒電似的?」
「或許。花的時間比預想的多,中田我的氣力眼看就要耗盡了。您能把我領回可以睡覺的地方麼?」
「好好。攔一輛出租車馬上回公寓。讓你睡個夠,睡成木頭。」
坐進出租車,中田頓時打起盹來。
「老伯,到房間再睡,隨你怎麼睡。先忍耐一會兒。」
「星野君,」
「嗯?」
「這個那個給您添了很多麻煩。」中田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的確像是被你添了麻煩。」星野承認,「不過麼,細想前後經過,是我擅自跟你來的。換個說法,等於是我主動承攬麻煩。誰也沒求我,好比喜歡掃雪才掃雪的義務工。所以老伯你不必一一放在心上,快活些!」
「如果沒有您星野君,中田我早就日暮途窮了,事情恐怕一半都完成不了。」
「你能那麼說,我這星野君出力也算值得了。」
「中田我萬分感謝!」
「不過麼,老伯,」
「嗯?」
「我也有必須感謝你的地方。」
「真的麼?」
「我們兩人差不多已經到處走了十天。」星野說,「這期間我一直曠工。最初幾天跟公司聯繫請假來著,後來就徹底來了個無故曠工。原來的工作單位恐怕很難回去了。好好求饒認錯也可能勉強得到原諒,但這都無所謂了。非我自吹,憑我這不一般的開車技術,加上本來能幹,工作什麼的手到擒來,所以我沒把這個當回事兒,你也用不著介意。總之我想說的是:我半點兒也沒為此後悔,聽清楚了麼?十天來我經歷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天上掉下螞蟥,冒出一個卡內爾·山德士,和大學裡學什麼哲學的絕世美女狠狠幹了一傢伙,從神社搬走入口的石頭……離奇古怪的事接二連三。覺得十天裡經歷完了本該在一生裡經歷的怪事,簡直就像乘坐試運轉的長距離過山車。」星野在這裡停下來思考下文。「不過麼,老伯,」
「嗯?」
「我在想,其中最為不可思議的,無論如何都是老伯你本人。是的,是你中田。為什麼說你不可思議呢,是因為你改變了我這個人,真的。我覺得自己在短短十天裡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怎麼說好呢,就像各種景物看起來有了很大不同。以前看起來無足為奇的東西成了另一種樣子,以前覺得索然無味的音樂——怎麼說呢——開始沁人心脾。這樣的心情如果能同哪個有同樣感受的傢伙說一下就好了。而這是以前的我所沒有的。那麼,為什麼情況會這樣呢?是因為我一直待在你身旁,是因為我開始通過你的眼睛去觀察事物。當然不是說無論什麼都通過你的眼睛看,但是——怎麼說呢——反正我是自然而然地通過老伯你的眼睛看了很多很多東西。為什麼會這樣呢?是因為我很中意你觀察世界的態度。正因如此,我這星野君才一直跟你跟到這裡。已經離不開你了。這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發生的最有成效的一件事情。在這點上,該由我感謝你才是。所以你不必感謝我。當然給人感謝感覺並不壞。只是我說的是:你為我做了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我說,你可聽清楚了?」
但中田沒有聽。他已閉上眼睛,響起了睡著時有規律的呼吸聲。
「這人也真行!」星野歎了口氣。
星野攙著中田返回公寓房間,把他放在床上。衣服就那麼穿著,只把鞋脫下,往身上搭了一床薄被。中田蠕動了下身子,像平日那樣以直視天花板的姿勢靜靜地發出睡息,往下再也不動了。
得得,看這樣子肯定又要甜甜美美睡上兩三天了,星野心想。
但情況沒有如星野預期的那樣發展。翌日星期三上午,中田死了。他是在深沉的睡眠中靜靜嚥氣的,面部依然那麼平和,乍看和睡熟沒什麼兩樣,只是不再呼吸而已。星野一再搖晃中田肩膀,叫他的名字,但中田確確實實死了。沒有脈搏。出於慎重把小鏡子貼在他嘴邊,鏡面也沒變白。呼吸完全停止。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同死者同處一室,星野發覺其他聲音一點點消失,周圍的現實聲響逐漸失去了其現實性。有意義的聲音很快歸於沉默,沉默如海底淤泥一般越積越深——及腳、及腰、及胸。但星野還是久久地同中田單獨留在房間裡,目測著不斷向上淤積的沉默。他坐在沙發上,眼望中田的側臉,將他的死作為實感接受下來。接受這一切需要很長時間。空氣開始帶有獨特的重量,無法準確把握自己現在自以為感覺到的是不是自己真正感覺到的。而另一方面,若幹事項又理解得十分自然。
中田大概通過死而終於返回了普通的中田,星野覺得。中田因為太是中田了,所以唯有一死才能使他變回普通的中田。
「噯,老伯,」星野招呼中田,「這麼說是不大合適,可你這死法不算壞呀!」
中田是在深沉的睡眠中平靜地死去的。大概什麼也沒考慮,死相安詳,看上去沒有痛苦,沒有懊悔,沒有迷惘。星野心想,中田像中田也好。至於中田的一生到底是什麼和有怎樣的意義,那是無從知曉的。不過說起這個來,任何人的一生恐怕都並不具有明確的意義。星野認為,對於人來說,真正要緊真正有重量的,肯定更在於死法上。同死法相比,活法也許並不那麼重要。話雖這麼說,但決定一個人的死法的,應該還是活法。星野看著中田死時的表情如此似想非想地想著。
但有一件大事余留下來——必須有人把入口石關上。中田差不多做完了所有事情,惟獨這件剩下。石頭就在沙發跟前。時機到來時,我必須把它翻過來關閉入口。但如中田所說,處理石頭是萬分危險的。翻石頭必有正確的翻法,假如拚力氣胡來,世界沒準會變得不可收拾。
「我說老伯,死倒是奈何不得,可把這麼一件大事留下來,叫我如何是好!」星野對死者說道。當然沒有回應。
還有一個是如何處理中田遺體的問題。當然正統做法是馬上從這裡給警察或醫院打電話把遺體運去醫院,世人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將如此行動。如果可以,星野也想那樣做。但中田大約同殺人事件有關,是警察正在尋找的重要參考人,如果警察得知自己同這樣的人在一起十天之久,自己難免會處於相當微妙的立場,勢必被帶去警察署接受長時間的訊問。而這無論如何都要避免。一來懶得一一述說事情的來龍去脈,二來自己原本就對付不來警察,不想和他們發生關係,除非迫不得已。
況且,星野心想,這公寓套間又該怎麼解釋呢?
卡內爾·山德士模樣的老人把這套間借給了我們,說是特意為我們準備的,叫我們隨便住多久——這麼說警察會乖乖相信嗎?不至於。卡內爾·山德士是誰?美軍派來的?不不,喏,就是肯德基快餐店那個廣告老頭兒嘛,你這位刑警不也知道嗎?對對,是的是的,就是戴眼鏡留白鬚……那個人在高松小胡同里拉皮條來著。在那裡相識的,給我找了個女郎。假如這麼說,警察篤定會罵混帳東西開哪家子玩笑,把自己痛打一頓。那些傢伙不過是從國庫裡領開支的流氓阿飛。
星野長吁一聲。
自己應該做的,乃是盡早盡快遠離這裡。從車站給警察打個匿名電話,告訴公寓地址,說那裡死了人,然後直接乘列車回名古屋。這樣,自己就可以和此事沒有瓜葛了。怎麼分析都是自然死亡,警察不至於刨根問底,中田的親屬認領遺體舉行簡單的葬禮就算完事。自己去公司向經理低三下四說一聲對不起以後好好幹。於是一切照舊。
星野歸攏東西。替換衣服塞進旅行包,扣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小辮從帽後小孔掏出,戴上綠色太陽鏡。渴了,從電冰箱裡拿出減肥百事可樂。背靠冰箱喝可樂的時間裡,目光驀然落在沙發腿前的圓石頭上——依然翻著的「入口石」。之後他走進臥室,再次看床上躺著的中田。看不出中田已經死了,彷彿仍在靜靜呼吸,即將起身道一聲星野君搞錯了中田我沒死。中田確乎死了,奇跡不會出現,他已翻過了生命的分水嶺。
星野手拿可樂罐搖了搖頭。不行啊,他想,不能就這樣把石頭留下。如果留下,中田恐怕死都不踏實的。中田無論做什麼都善始善終,就是那麼一種性格。沒想到電池提前沒電了,以致最後一件大事未能了結。星野把鋁罐捏癟扔進垃圾簍。喉嚨仍然乾渴,折回廚房從電冰箱裡拿出第二罐減肥百事可樂,揪掉拉環。
死前中田對自己說想能認字,那樣就能去圖書館盡情看書了,哪怕去一次也好。然而他未等如願就死了。當然死後去那個世界或許可以作為普通的中田識文認字,但在這個世界上他直到最後也未能認字,或者不如說最後做的事恰恰相反:把字燒了,把那上面許許多多的字一個不剩地投入無中。哭笑不得。事至如今,作為我必須成全此人最後一個心願,把入口石關上。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說來說去,電影院也好水族館也好都沒領他去成。
喝罷第二罐減肥百事可樂,星野在沙發前蹲下,試著搬起石頭。石頭不重了。輕決不算輕,但稍微用力即可搬起,同他和卡內爾·山德士一起從神社搬出時的重量相差無幾,也就是作為醃菜石正合適的重量。這是因為——星野想——現在不過是塊普通石頭。發揮入口石作用時重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搬起,而輕的時候,不外乎是普普通通的石頭。當特殊事情發生時,石頭在那種情況下才獲得異乎尋常的重量,發揮作為「入口石」的作用,例如滿城落雷……
星野去窗前拉開窗簾,從陽台上仰望天空。天空一如昨日灰濛濛的,但感覺不出下雨的徵兆,雷也似乎打不起來。他側臉聞了聞空氣味兒,什麼變化也沒有。看來今天世界的中心課題是「維持現狀」。
「喂,老伯,」星野對死去的中田說,「就是說這房間裡只有你我兩人老老實實地等待著特殊事情來臨了。可那特殊事情到底是什麼事呢?我半點也猜測不出,什麼時候來也不曉得。更糟糕的是眼下正值六月,這麼放下去老伯你的身體要一點點腐爛的,臭味都會有的。這麼說你或許不願意聽,可這是自然規律。時間拖得越長,向警察報告得越晚,我的處境就越糟。作為我自會想方設法竭盡全力,但情況還是希望你能理解。」
當然沒有反應。
星野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對了,沒準卡內爾·山德士會打電話來,那個老頭兒肯定知道石頭如何處理,說不定會給一個充滿愛心的有益的忠告。但怎麼打量電話機都不響鈴,一味保持著沉默。沉默的電話機看上去極富內省精神。沒有人敲門,沒有郵件(哪怕一封),沒有特殊事情發生(哪怕一件),沒有氣候變異,沒有預感。惟獨時間毫無表情地流逝。中午到來,下午靜靜地向傍晚靠近。牆上電子掛鐘的秒針如豉蟲一般流暢地滑過時間的水面。中田在床上繼續死亡之旅。食慾不知為什麼全然上不來。喝罷第三罐可樂,星野象徵性地嚼了幾片蘇打餅乾。
六時,星野坐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NHK定時新聞。吸引人的新聞一條也沒有。一如平日,一成不變的一天。新聞播完,他關掉電視。播音員的語音聽起來甚是煩人。外面天色越來越暗,最後夜幕徹底降臨。夜把深邃的寂靜帶給房間。
「老伯啊,」星野招呼中田,「多少起來一會兒好麼?我這星野君現在可是有些走投無路了,再說也想聽聽你的語聲。」
中田當然不回答。中田仍在分水嶺的另一側。他無言無語,死不復生。靜得那般深沉,側耳傾聽,甚至可以聽見地球旋轉的聲音。
星野去客廳放上《大公三重奏》CD。聽第一樂章的時間裡,淚珠從兩眼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漣漣而下。得得,星野想,以前自己是什麼時候哭的來著?但無從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