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我去停車場看「奔馳」有何動靜。我擔心昨晚有人亂搞或被盜。還好,安然無恙。
以往「雄獅」所在的位置現在趴著「奔馳」,總覺得有點異樣。我鑽進車中把身體陷在座席上試了試,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就像睜眼醒來發現身旁躺著一個陌生女人時一樣。女子誠然嫵媚,但就是令人不安,使人緊張。我這人無論對何人何事,熟悉起來很花時間,亦性格所使然。
歸終,這天一次也沒有開車。白天在街上散步,看電影。買了幾本書。晚上接到五反田的電話。他對昨晚的招待表示感謝,我說大可不必。
「啊,關於火奴魯魯,」他說,「我問了那個組織。嗯,的確可以從這裡預訂火奴魯魯的女孩兒。這世界也真是便利,簡直就是個綠色窗口1,頂多加問一句可不可以吸煙。」
1日本長途客運汽車售票窗口(均為綠色),買票或訂票十分方便。
「一點不錯。」
「於是我就打聽叫迪安的那個女孩兒。就說我有個熟人通過他們的介紹接觸過迪安,告訴我那女孩兒好得很,勸我也試試,所以打聽一下能否預約——那女孩兒叫迪安,東南亞人。對方查了好一陣子。本來是不一一給查這種事的,但我例外。不是我吹,我是他們難得的顧客,可以強求。結果真的查到了,說的確有個叫迪安的,菲律賓人。但3個月以前就已不見了,不幹了。」
「不見了?」我反問,「洗手了不成?」
「喂,你就算了吧,就是我再有面子人家也不會給查到那個地步的。應召女郎那行當,有出有進是常事,哪裡能逐個跟蹤調查,她不幹了,不在那裡,如此而已,遺憾。」
「3個月前?」
「3個月前。」
看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水落石出,我便道謝放下電話。
又到街上散步。
迪安3個月前便已不見,而兩周前還的的確確同我睡過覺,並留下了電話號碼,沒有任何人接的電話號碼。不可思議!這麼著,應召女郎便有3個人:喜喜、咪咪和迪安。都消失不見了。一個被殺,兩個下落不明。消失得如同被牆壁吸進了一般,杳無蹤影。況且3個人都同我有瓜葛,我與她們之間存在著五反田和牧村拓。
我走進飲食店,用圓珠筆在手冊上就我周圍的人際關係畫了一幅圖。關係相當複雜,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列強關係圖無異。
我半是感慨半是厭倦地注視著這幅圖。注視多久也無良計浮上心頭。3個消失的妓女、1個演員、3個藝術家、1個美少女和1個神經質的賓館女接待員。無論怎麼來看,都稱不上是地道的交遊關係,同阿加莎-克裡斯蒂小說裡的差不多。「明白了,執事是犯人!」我說道。但誰也沒笑。笑話不好笑。
老實說,已再無辦法可想。無論順哪條線索摸去到頭來都弄巧成拙,根本理不出頭緒。起始只有喜喜、咪咪和五反田這條線,如今又多了一條:牧村拓和迪安。且喜喜與迪安在某處相連。因為迪安留下的電話號碼和喜喜留下的毫無二致,接線突然轉回。
「難吶,華生!」我對桌面上的煙灰缸說道。煙灰缸當然毫不理會。還是煙灰缸頭腦聰明,採取概不介入的態度。煙灰缸也好咖啡杯也好白糖罐也好記賬單也好,全部聰明乖覺,誰都不搭不理,置若罔聞。愚蠢的只我自己,接二連三地同蹊蹺事扯在一起,每次都弄得焦頭爛額。如此心曠神怡的春夜,居然沒有幽會的對象。
我返回住所給由美古打電話。她不在,說今天值早班,已經回去。說不定今晚是去游泳學校的日子。我始終如一地嫉妒那間游泳學校,嫉妒五反田那樣漂亮瀟灑的教師把著由美吉的手耐心教她游泳的光景。因由美吉一人之故,我憎惡世界上從札幌到開羅等所有的游泳俱樂部。臭屎蛋!
「統統無聊透頂,簡直是臭屎蛋,乾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叫人作嘔!」我學著五反田的樣子出聲痛罵。不料奇怪的是,心情居然多少痛快起來。五反田要是當宗教家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早晚領大家唸唸有詞:「統統無聊透頂,簡直是臭屎蛋,乾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地叫人作嘔!」很可能會大行其道。
另一方面,我實在想見由美吉,想得不得了。她那不無神經質的談吐和乾脆利落的舉止,是那樣地令人懷念。那用指尖按一下眼鏡框的動作,那閃身潛入房間時一本正經的神情,那脫去天藍色外裝坐在我身旁時的姿勢,是那樣地討人喜歡。如此浮想連翩的時間裡,我的心情多少溫煦平和下來,她身上有一種極其直率的氣質,我被其深深吸引。莫非我們倆可以同舟共濟不成?
她從賓館服務台的工作中發掘樂趣,每週抽幾個晚間去游泳俱樂部。我則從事掃雪,喜歡「雄獅」和過時唱片,從做一手像樣的飯菜當中尋求微乎其微的喜悅——就是這樣兩個人。也許同舟共濟,也許中途鬧翻。數據過於缺乏,全然無法預測。
假如我同她在一起,還會傷害她刺激她嗎?如原來的妻子所預言的那樣,難道凡是同我往來同我相處的女性歸終都將在心靈上受到我的傷害嗎?難道因為我是個只考慮自己的人而沒有資格去喜歡別人嗎?
如此思來想去,不由恨不得馬上乘機飛往札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數據或許有所不足,但很想向她表白,說自己反正喜歡她。不行!在那之前必須把連接縫清理出來,不能半途而廢。否則,由此形成半途而廢的習性勢必帶進下一階段,致使事物的進展全部籠罩在半途而廢的陰影之中。而這並非我所理想的狀態。
問題在於喜喜,是的,喜喜位於一切的核心。她以各種各樣的形式企圖同我取得聯繫。從札幌電影院到火奴魯魯商業區,她如影子在我眼前一掠而過,並向我傳遞某種消息。這點顯而易見。只是那消息傳遞得過於隱晦,我無法理解。喜喜到底向我尋求什麼呢?
我究竟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該怎麼辦。
等待,等待即可。
靜等事態的來臨。向來如此。走投無路之時,切勿輕舉妄動,只宜靜靜等待。等待當中肯定有什麼發生,有什麼降臨,只要凝目注視微明之中有何動靜即可。這是我從經驗中學得的。遲早必有舉動,倘有必要,必有舉動無疑。
好,那就靜等。
每隔幾天我便同五反田見面、喝酒、吃飯,如此一來二去,同他見面竟成了一種習慣。每次見面他都為借用我的「雄獅」表示歉意。我說無所謂,不必介意。
「還沒把『奔馳』投到海裡嗎?」他問。
「遺憾找不出時間。」我說。
我和五反田並坐在酒吧櫃檯旁喝對汽水的伏特加。他喝的頻率比我稍快。
「真的投進去該是相當痛快吧?」他把酒杯輕輕挨在嘴唇上說道。
「大概如釋重負。」我說,「不過『奔馳』沒了還不接著就是法拉利!」
「那也如法炮製。」
「法拉利之後是什麼呢?」
「什麼呢?不過要是如此投個沒完,保險公司必然興師問罪。」
「管它那麼多,心胸再放寬一些!反正這一切都是幻想,不過兩人借助酒興胡思亂想而已,不同於你常演的低預算電影。空想無須預算。什麼中產階級憂患意識,忘它一邊去好了。丟掉雞毛蒜皮,只管揚眉吐氣!蘭鮑爾基尼也罷,波爾西也罷,爵加也罷什麼也罷,一輛接一輛投進去,用不著顧慮。海又深又大,容納幾千輛沒問題。發揮想像力呀,你!」
五反田笑道:「和你談起來,心裡真是爽快。」
「我也爽快。別人的車,別人的想像力。」我說,「對了,最近和太太可水乳交融?」
他啜了口伏特加,點點頭。外面瀟瀟落雨,店內空空蕩蕩,顧客只我們兩人。領班無事可幹,擦起酒瓶子來。
「水乳交融。」他沉靜地說,抿起嘴唇笑了笑,「我們在相愛。我們的愛由於離婚而得以確認,得以加深。如何,羅曼蒂克吧?」
「羅曼蒂克得差點兒暈過去。」
他嗤嗤笑著。
「真的喲!」他神情認真地說。
「知道。」我說。
我和五反田見面時基本都談論這些。我們口氣雖然輕鬆,但內容都很嚴肅,嚴肅得甚至需要不時以玩笑作添加劑。玩笑大多不夠高明,但這無所謂,只要是玩笑即可,是為玩笑而玩笑。我們需要的僅僅是玩笑這一共識。至於我們嚴肅到何種地步,惟有我們自身曉得。我們都已34歲,這和13歲同樣是棘手的年齡,當然其含義不同。兩人都已多少開始認識到年齡增大這一現象的真正含義。而且已經進入必須對此有所準備的時期,需要為即將來臨的冬季備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簡沾的語言對此進行了表述。
「愛!」他說,「這就是我們需要的。」
「有激情!」我說。我也同樣需要。
五反田默然片刻。他在默默地思索愛。我也在思索,間或想到由美吉,想起那個雪花飄舞的夜晚她喝光五六杯瑪莉白蘭地的情景。她喜歡瑪莉白蘭地。
「女人睡得太多了,膩了,夠了!睡多少都一個樣,幹的事一個樣。」五反田隨後說道。「需要愛,喂,向你坦白一件重大事項: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我啪地打一聲響指:「一針見血!簡直是神的語言,金光四射。應該開個記者招待會,莊嚴宣佈『我想睡的只有老婆』。人們篤定感動莫名,受到總理大臣表彰也未可知。」
「不止,榮獲諾貝爾和平獎也有可能。因為我可是向全世界宣告『我想睡的只有老婆』的喲!這不是常人所能輕易做到的。」
「領諾貝爾獎怕是需要禮服大衣吧?」
「買嘛!反正從經費裡報銷。」
「妙極!典型的神明用語。」
「領獎致辭在瑞典國王面前進行,」五反田說,「女士們先生們,我現在想睡的對象只有老婆一人。感動熱潮,此起彼伏。雪雲散盡,陽光普照。」
「冰川消融,海盜稱臣,美人魚歌唱。」
「有激情!」
我們又沉默下來,分別思考愛。在愛方面值得思考的太多了。我想,把由美吉請到我住處做客的時候,一定得準備好伏特加、西紅柿汁、倍靈調味汁和檸檬。
「不過,你也許什麼獎也撈不到,」我說,「而僅僅被當成變態分子。」
五反田想了一會兒,緩緩地頻頻頷首。
「是啊,這有可能。我這言論屬於性反革命,多半要被情緒激昂的群眾踢得一命嗚呼。」他說,「那樣我就成了性殉教者。」
「成為第一個為性而殉教的演員。」
「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同老婆睡不成嘍。」
「高見。」
我們又默默地喝酒。
便是這樣談論嚴肅的話題。如若有人從旁聽見,恐以為全是笑談。而我們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肅都認真。
他一有時間就打電話給我。或到外面的酒吧,或來我住處聚餐,或去他公寓碰頭。如此一天天過去。我橫下心不做任何工作。工作那東西做不做一個樣。沒了我世界也照樣發展。我靜等事態發生就是。
我把餘款和旅行所用那部分的發票給牧村拓寄去。忠僕馬上打來電話,告訴我錢要多收一些。
「先生說這樣過意不去,而我也不好處理。」忠僕說,「交給我辦好嗎?保證不給你增加負擔。」
我懶得爭執不休,便說明白了,這回就任憑你們處置好了。於是牧村拓很快把30萬日元的銀行支票寄了過來。裡面有張收據,上面寫道「取材調查費」。我在收據上簽字蓋章,然後寄出。什麼都能用經費報銷,這世界也真是可愛。
我把30萬日元支票裝入票夾,放在桌面上。
連休假轉眼過去。
我同由美古通了幾次電話。
通話時間的長短由她決定。有時頗長,有時說聲「忙」就放下。有時久久沉默,有時突然掛斷。但不管怎樣,我們得以通過電話相互交談,也相互交換一點情況。一天,她把住處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這可是扎扎實實地跨進了一步。
她每週去兩次游泳學校。每當她提起游泳學校時,我的心就像心地單純的高中生一樣時而顫抖時而傷感時而黯然。好幾次我都想問起她的游泳教師——什麼樣子,多大年齡,英俊與否,待她是否過於慇勤等等。但終未出口。我怕她看出我的嫉妒。怕她這樣對我說道:「喂,你是嫉妒游泳學校吧?哼,討厭,我頂討厭這樣的人,居然嫉妒游泳學校,作為男人簡直一錢不值。我說的你明白?真的一錢不值,再不想看見你第二次。」
所以,在游泳學校上面我絕對緘口不語。越是緘口不語,關於游泳學校的妄想越是急劇膨脹。練習結束之後,教師將她單獨留下進行特別訓練,那教師當然是五反田。他把手貼在由美吉的胸部和腹部,教她練習自由式游泳。他手指撫摸她的Rx房,擦過她的大腿根,還告訴她別介意。
「不必介意,」他說,「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游泳學校妄想曲。
傻氣!然而我無法將其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每次給由美吉打電話,我都要被這妄想折磨半天。而且這妄想漸漸複雜起來,各色人物接連登場。喜喜和雪。盯視五反田在由美吉身上游移的手指之間,由美吉不知何時變成了喜喜。
「喂,我可是個再平庸不過的普通人喲!」一天,由美吉說道。那天夜裡她一點精神也沒有,「與人不同的只有名字,其餘全都一樣,不過每天每日在這賓館服務台裡做工來白白浪費人生罷了。再別給我打電話,我,不是值得你花長途電話費那樣的人。」
「你不是喜歡在賓館裡做工嗎?」
「嗯,是喜歡,做工本身倒不感到怎麼痛苦。只是我有時覺得好像被賓館一口吞掉,一刻一刻地。每當這時我就想自己到底算什麼,我這樣的同沒有一個樣。賓館好端端地在那裡,而我卻不在,我看不見我,自我迷失。」
「對賓館你怕是考慮得過於認真了。」我說,「賓館是賓館,你是你。我時常考慮你,有時也考慮賓館,但從不混為一談。你是你,賓館是賓館。」
「知道的,這點。可就是經常混淆,分不清界線。我的存在我的感覺我的個人生活全被拖入賓館這個宇宙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任何人都這樣,任何人都被拖入某處,看不到其中的分界線。不光你一個人,我也同樣。」我說。
「不一樣,根本不一樣。」
「是的,根本不一樣。」我說,「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喜歡你,你身上有一種東西吸引我。」
由美吉沉默良久,她置身於電話式沉默之中。
「噯,我非常害怕那片黑暗。」她說,「總覺得還要碰上。」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由美吉抽抽搭搭的哭泣聲。一開始我沒有反應過來,漸漸地,察覺那無論如何只能是抽泣。
「喂,由美吉,」我說,「怎麼了?不要緊?」
「有什麼要緊?不就是哭麼,哭還不行?」
「啊,沒什麼不行,只是擔心。」
「喂,別再吭聲!」
我便閉住嘴巴,一聲不響。由美吉哭泣了一陣,放下電話。
5月7日,雪打來電話。
「回來了!」她說,「這就出去玩玩可好?」
我開出「奔馳」,到赤阪去接她。雪一看見這車,臉立時陰沉下來。
「這車怎麼回事?」
「不是偷來的。車掉到泉眼裡去了,於是出現一位伊莎貝拉-阿佳妮那樣的泉水精靈,問我剛才掉進去的是『奔馳』,是金『奔馳』,還是銀『寶馬』。我說都不是,而是半新不舊的銅『雄獅』。這麼著……」
「別開無聊玩笑了!」她神色認真地說道,「問你正經事,這到底怎麼回事?」
「和朋友暫時交換,」我說,「對方說非常想坐『雄獅』,就和他換了。這位朋友有很多很多理由。」
「朋友?」
「不錯。或許你不相信。一兩個朋友在我也是有的。」
她坐進助手席,四下環顧,又皺起眉頭,「怪車!」她十分厭惡似的說,「荒唐!」
「車主也這樣說來著。」我說,「措詞倒稍有不同。」
她悶聲不語。
我仍朝湘南方向行進。雪一直保持沉默。我小聲放上斯特李-丹的磁帶,小心翼翼地駕駛「奔馳」。天氣極好。我穿一件夏威夷衫,戴著太陽鏡。她身穿薄布短褲,粉紅色拉爾夫-勞倫馬球衫,同曬過太陽的皮膚甚為諧調,令人覺得好像仍在夏威夷。我前面是一輛運載家畜的卡車,豬們從木柵欄的縫隙裡鼓起紅紅的眼睛盯著我們乘的「奔馳」。豬恐怕是分不出「雄獅」和「奔馳」有何區別的。豬不可能知道異化為何物。麒麟不知道,鱔魚也不知道。
「夏威夷怎麼樣?」
她聳聳肩。
「和母親處得可好?」
她聳聳肩。
「衝浪大有進步?」
她聳聳肩。
「你好像提不起精神。被太陽曬得絕對迷人,簡直就是牛奶咖啡精靈。要是在背部安一對漂亮的翅膀,肩上扛一把長勺,真就和牛奶咖啡精靈一模一樣。如果由你來為牛奶咖啡做宣傳,什麼莫卡什麼巴西什麼哥倫比亞,3個捆在一起都絕對不是你的對手,肯定全世界的人一起大喝咖啡,整個世界都給牛奶咖啡精靈迷得神經兮兮——你給太陽曬得實在大有魅力了。」
搜腸刮肚而又心直口快地大力讚賞一番,不料還是毫無效果。她依然只是聳肩而已。適得其反?我這心直口快莫非出了問題?
「來例假了還是怎麼?」
她聳聳肩。
我也聳聳肩。
「想回去。」雪說,「掉頭回去好了。」
「這可是東名高速公路喲,即使是尼基-拉烏達1,在這裡也無法回頭的。」
1著名賽車選手。
「找地方下來。」
我看看她的臉,果然顯得疲憊不堪。兩眼黯淡無神,視線飄忽不定。臉色也許蒼白,由於曬黑的關係,看不清色調的變化。
「不在哪裡休息一會?」我問。
「不了,沒心思休息,只想回東京,越快越好。」
我從橫濱出口駛下高速公路,返回東京。雪說要在外邊坐一下,我便把車留在她公寓附近的停車場,兩人並坐在乃木神社的凳子上。
「請原諒。」雪竟意外地道起歉來,「心情糟到了極點,差點兒忍受不住。但我不願意說出口,就一直忍著。」
「何必忍著呢,沒有關係的。女孩兒常有這種情況,我已經習慣了。」
「我不是指這個!」雪大聲吼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和這個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輛車,是由於坐了那輛車!」
「可那『奔馳』究竟哪點不可以呢?」我問。「那車絕不差勁。性能好,坐著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錢買,價格還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馳』,」她似乎講給自己聽,「不是車種類的問題,問題不在於車的種類,問題是那車本身。那車裡有一股討厭的氣氛。是它——怎麼說呢——在壓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悶,像有什麼東西捅進胃裡,像被一團亂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車就沒這種感覺?」
「我想沒有。」我說,「我確實覺得對它有點不大習慣,但我想那恐怕是因為我太熟悉『雄獅』了,一下子換車適應不了。這屬於感情問題,不同於你所說的壓迫感。」
她搖搖頭:「我說還不是那個,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覺。」
「是那東西?就是你經常感到的——」我想說靈感,但就此打住。不同於靈感,怎麼表達好呢?精神感應?總之很難付諸語言,怎麼說都有低俗猥瑣之嫌。
「對,是那東西,我所感到的。」雪靜靜地說。
「怎麼感覺的?對那輛車?」我問。
雪聳聳肩:「要是能準確地表述出來倒也簡單,但不可能。因為眼前沒有浮現出具體圖像,我所感到的只是虛無縹緲的類似不透明塊狀空氣樣的東西,又沉悶,又讓人討厭得不行。是它壓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兩手放在膝頭,搜索著詞句,「具體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謬的,扭曲的。在那裡我實在透不過氣來,空氣沉重得很,簡直就像被一個灌滿鉛的箱子壓進海底一般。最初我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以為是自己剛旅行回來身上還疲勞的緣故,所以勉強忍住。結果不對頭,情況越來越嚴重。那車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請把你那輛『雄獅』換回來。」
「被詛咒的『奔馳』。」我說。
「喂,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也最好少坐那輛車。」她一本正經地說。
「不吉利的『奔馳』。」我接著笑道,「明白了,知道你不是在說笑話,盡量不坐那車就是。或者說最好沉到海裡去?」
「可能的話。」雪的神情很認真。
為了等雪恢復過來,我們在神社凳子上坐了1個小時。雪一動不動地支頤合目,我則不經意地打量眼前往來的行人。偏午時分來神社這裡的,大多是老人、帶小孩的母親、脖子上掛照相機的外國遊客。哪類人都寥寥無幾。有時也有外勤營業員模樣的公司職員來坐在凳子上歇息。他們身穿黑色西裝,手提塑料包,目光茫然,焦點游移,休息10或15分鐘後便起身離去,不用說,這時候正經大人都在老實做工,正經孩子都在乖乖上學。
「你媽媽呢?」我問,「一起回來的?」
「嗯。」雪說,「現在箱根那邊,和那獨臂詩人。在整理加德滿都和夏威夷的照片。」
「你不回箱根?」
「高興時再回去,先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反正回箱根也沒什麼可幹。」
「純粹出於好奇心向你提一個問題。」我說,「你說回箱根也沒什麼可幹而要一個人留在東京,可是,在這裡又有什麼可幹的呢?」
雪聳聳肩說:「和你玩。」
片刻的沉默,懸在半空般的沉默。
「妙!」我說,「完全是神的語言。單純,而又富有啟示性。兩人一直玩下去,像在遊樂園裡一樣。你我二人摘五顏六色的薔薇,在黃金池子裡划船戲水,為栗色小狗梳理柔柔的毛,就這樣打發時光。肚子餓了,上邊掉下番木瓜;想聽音樂時,喬治男孩從天上為我們歌唱。美妙至極,別無挑剔。但從現實角度想來,我也必須開始做工,不可能永遠把同你玩當日子過,而且也不能從你爸爸那裡拿錢。」
雪抿嘴看了我一會:「你不樂意從爸爸媽媽手裡拿錢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別把話說得這麼叫人過不去。這樣拖著你纏著你,作為我有時也覺得非常於心不忍。總覺得在打擾你,給你添麻煩。所以,要是你……」
「要是我拿錢的話?」
「那樣至少我心裡安然一些。」
「你不明白。」我說,「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願意作為工作來同你交往,想交往就作為私人朋友交往。我可不願意在你的婚禮上被司儀介紹說什麼『這位是新娘13歲時的職業男性乳母』。那一來,眾人必然要問職業男性乳母是怎麼回事。相比之下,我還是想被介紹為『這位是新娘13歲時的男友』。這樣要體面得多。」
「傻氣!」雪一陣臉紅,「我不舉行什麼婚禮的。」
「那好!我正不願意出席婚禮那玩藝兒。聽什麼拿腔作調的致詞,拿什麼破磚頭一樣的蛋糕,我算深惡痛絕,純屬浪費時間。我當時也沒搞,所以這不過是打比方。總之我想說的是:朋友用金錢買不到,用經費更買不到。」
「用這個主題寫篇童話倒不錯。」
「好主意!」我笑道,「不折不扣的好主意。你也慢慢掌握談話技巧了,再提高一點完全可以和我演一場出色的相聲。」
雪聳聳肩。
「我說,」我清了清嗓子道,「和你說正經話。如果你想每天都找我玩,那就天天玩好了,工作不干也不礙事,反正是混飯吃的掃雪工,怎麼都無所謂。但有一點需要明確:我不是拿錢才和你交往的。夏威夷是例外,那是特殊情況,讓你爸爸出了旅費,也給買了女人。但因此而開始失去你的信任。我厭惡自己,那種事情再不重複第二次,已告結束。這以後我要自行其是,不允許任何人插嘴,也不允許給錢。我和狄克-諾斯不同,和書僮忠僕也不同。我是我,不受雇於任何人。要來往就和你來往,你要和我玩,我就和你玩,你不必考慮錢的問題。」
「真的肯和我玩?」雪看著腳趾甲說。
「沒關係。我也罷、你也罷,都正在迅速淪為人世的落伍者,事到如今更沒有什麼值得顧慮的。盡情遊玩就是。」
「為什麼這麼親切?」
「不是親切。」我說,「我就是這種性格,事情一旦做開頭就不能中途撒手不管。如果你想同我玩,只管玩個徹底。你我在札幌的賓館裡相遇也是某種緣分。既然干,就要盡興。」
雪用拖鞋前尖在地上畫出小小的圖案,如四角形漩渦。我注視著。
「我是在給你添麻煩吧?」雪問。
我想了想說:「也許。但你不必放在心上。況且歸根結底,我也是喜歡同你相處才相處的,並非出於義務。我為什麼喜歡這樣呢——儘管年齡相差懸殊,共同語言也並不多——為什麼呢?這恐怕是因為你使我想起什麼,喚起我心中一直潛伏著的感情,就是我十三四或十四五歲時所懷有的感情。假如我15歲,我會不由分說地戀上你。以前說過吧?」
「說過。」
「所以才這樣。」我說,「和你在一起,那種感情有時會重新回到身上。可以使我再度感受到往日雨的聲音、風的氣味,而且近在身旁。這委實不壞。不久你也將體會到那是何等的妙不可言。」
「現在也心領神會,你所講的。」
「真的?」
「我在這以前也失卻了很多東西呢。」
「心照不宣!」
她沉默了10分鐘。我又開始打量神社中男男女女的身影。
「除了你,我再沒有談得來的人。」雪說,「不騙你。所以不和你一起的時候,我幾乎跟誰也不開口。」
「狄克-諾斯如何?」
雪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徹頭徹尾的傻瓜蛋,那人。」
「在某種意義上也許是那樣。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則不盡然。他那人絕對不壞,你也應該這樣看待。雖然只有一隻胳膊,卻比那幫人幹得漂亮得多,而且沒有強加於人的味道。這樣的人並不很多。當然,同你母親相比,檔次也許低一些,才能也許沒那麼多樣。然而他是在真心地為你母親著想,也可以說是愛吧。是可以信賴的人。菜又做得可口,態度又和藹。」
「那倒也許,不過是傻瓜蛋。」
我再沒說什麼。雪有雪的處境,有她自己的感情。
關於狄克的談話至此為止。接下去我們談了一會夏威夷純情的陽光、海浪、清風以及「克羅娜」。之後雪說肚子餓了,便走進附近一家小吃店,吃了水果凍糕和薄煎餅。吃罷乘地鐵去看了場電影。
這周過後,狄克-諾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