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狄克-諾斯死於車禍。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條街上買東西,當抱著自選商場的購物袋出門時,被卡車軋死。是頭碰頭事故。卡車司機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下坡那樣視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沒有減速,只能說是邪魔附體。當然,狄克方面也有些疏忽大意。他只顧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時確認右邊。在外國久居後初回日本時,很容易出現這種瞬間的閃失。因為神經還不習慣車輛左側通行的情況,往往左右確認顛倒。大多數情況下是有驚無險,但偶爾也會導致大禍,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車掩到一旁,而被對面開來的客貨兩用車壓在車輪下,當場死亡。
    聽到這一消息時,我首先想起他在馬加哈自選商場購物時的情景,想起他動作熟練地選好物品,神情認真地挑揀水果,將一包衛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車上的身影。可憐!想來,他終生命途多舛——身旁士兵踩響地雷使他失去了一隻胳膊,從早到晚跟蹤熄滅雨吸了一兩口便扔開的煙頭,最後又懷抱自選商場的購物袋被卡車軋死。
    他的葬禮在其太太和孩子所在的家裡舉行。雨也好、雪也好、我也好當然都沒去。
    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還回來的「雄獅」拉著雪去箱根。雪說不能把媽媽一個人扔在家裡。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麼也做不來。倒有一位幫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齡,想不那麼周全,再說晚上還得回去。不能讓她一個人的。」
    「最好還是陪母親住些日子。」我說。
    雪點點頭,接著啪啦啪啦翻了一會行車地圖。「噯,上次我說他說得太過分了,是吧?」
    「指狄克-諾斯?」
    「嗯。」
    「你說他是徹頭徹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車地圖插回車門口袋,臂肘支在車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的景致。「現在想來,他人並不壞。待我也親切,無微不至。還教我衝浪來著,雖說只有一隻胳膊,卻比兩隻胳膊的人活得還有勁兒。對我媽媽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個不錯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說得那麼過分,當時。」
    「知道。」我說,「是禁不住那樣說的,這不怪你。」
    她一直目視前方,一次也沒看我。初夏的風從全開的窗口湧進來,吹得她齊刷刷的頭髮如草葉一樣搖擺。
    「也真是可憐,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我說,「人不壞,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當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種各樣的人投進各種各樣的東西。因為容易投。至於為什麼則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這麼一種傾向吧,如你母親不做聲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樣。」平庸這東西猶如白襯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遠洗不掉,無可挽回。
    「不公平啊。」
    「從根本上說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
    「對狄克?」
    「嗯。」
    我歎口氣,把車靠路旁剎住,轉動鑰匙熄掉引擎。隨後把手搭在方向盤上目視她的臉。
    「我認為你這種想法是無聊的。」我說,「與其後悔,莫如一開始就公平地、像樣地對待他。起碼應該做出這樣的努力。然而你沒有這樣做,所以你不具備後悔的資格,完全不具備。」
    雪瞇細眼睛看著我。
    「也許我這說法過於尖刻。但別人且不論,對你我還是希望你擺脫這種無聊的想法。嗯,知道麼,有的東西是不能說出口來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無可收拾。你對狄克感到後悔,口裡也說後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這種廉價的後悔,更不願意你把做得過分這句話說出口來。這是禮節問題,分寸問題,你應該掌握。」
    雪一言未發,臂肘貼著窗口,把指尖一動不動地按在太陽穴上,輕輕地閉起眼睛,彷彿睡了過去。只有睫毛不時地微微抖動,嘴唇略略發顫。想必在體內哭泣,無聲無淚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對一個13歲的女孩子期望過高了。但沒有辦法。無論對方年老年幼,也無論其自身是怎樣的人,對某種事情我都不能夠放縱姑息。無聊的我就認為無聊,無法克制的我自然無法克制。
    雪許久地保持這種姿勢,紋絲未動。我伸手,輕輕摸著她的手腕。
    「不要緊的,也怪不得你。」我說,「大概是我過於偏激。公平地看來,你也做得蠻好。別往心裡去。」
    一道淚水順其臉頰落在膝頭,但就此止住,再沒流淚,也沒出聲。不簡單!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又過了一會兒,雪開口道。
    「怎麼辦也不怎麼辦,」我說,「把不能訴諸語言的東西珍藏起來即可。這是對死者的禮節。很多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會明白。該剩下的自然剩下,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時間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解決不了的你再來解決。我說的過於深奧?」
    「有點。」雪微微一笑。
    「的確深奧。」我笑著承認,「我說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還有所不同。但我認為我的最為正確。具體細細說來是這樣:人這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遠為脆弱。所以人與人接觸的時候,應不給日後留下懊悔,應做到公平,可能的話,還應該真誠。不付出這樣努力而只會在人死後簡單哭泣後悔的人——這樣的人我不欣賞,從個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車門上久久看著我的臉。
    「我覺得這好像十分難以做到。」她說。
    「是很難。非常。」我說,「但值得一試。連喬治男孩那種煤氣罐一樣肥胖的傢伙都能當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點頭說:「你的意思我好像領會了。」
    「理解力不錯。」我發動引擎。
    「可你為什麼總把喬治男孩當做眼中釘呢?」雪問。
    「為什麼呢?」
    「不是因為實際上心裡喜歡?」
    「讓我慢慢考慮考慮。」我說。
    雨的家位於一家大型不動產公司開發的別墅地帶。院門很大,門口附近有個游泳池和一間咖啡館,咖啡館旁邊是一家小型自選商店,裡邊小山一般堆著低營養食品,但狄克那樣的人拒絕在這種臨時應急性的小店裡採購。就連我對這等場所都不屑一顧。道路彎彎曲曲,儘是上坡,我引以為自豪的「雄獅」畢竟有點氣喘吁吁起來。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岡的腰部。就母女兩人往來說,地方相當之大。我停下車,提起雪的東西,登上石牆旁邊的台階。透過坡面並立的杉樹空隙,可以俯視小田原的海面。空氣迷濛,海水閃著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陽光明朗的寬敞客廳裡,雨手夾點燃的香煙踱來踱去。或斷或彎的煙頭從一個水晶玻璃制的大煙灰缸裡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滿桌面都是煙灰。她將吸了兩口的香煙扔進煙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亂地撫弄著女兒的頭髮。她身穿沾有洗相藥水污痕的橙色大號運動衫,下面是一條褪色的藍牛仔褲。頭髮散亂,兩眼發紅。大概是一直沒睡而又連續吸煙的緣故。
    「不得了!」雨說,「太糟了,怎麼盡發生這些糟糕事呢?」
    我也說真是糟糕。她講了昨天事故的經過,她說由於事出突然,自己簡直一蹶不振,無論精神上還是體力上。
    「偏巧幫忙的老太婆又說今天發燒不能來,盡趕這種時候!幹嗎偏趕這種時候發燒?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來人,狄克的太太又打電話來,我實在暈頭轉向。」
    「狄克的太太怎麼說的?」我試著問。
    「根本弄不清,」雨歎口氣說,「一味兒哭,間或小聲嘟囔兩句。幾乎聽不明白。再說我在這種時候也不知該怎麼說……是吧?」
    我點點頭。
    「我只說盡快把他在這裡的東西送過去。但她光是哭個沒完,沒有辦法。」
    說罷,她深深喟歎一聲,靠在沙發上。
    「不喝點什麼?」我問。
    她說可以的話想喝點熱咖啡。
    我先把煙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煙灰,撤下沾有可可殘渣的杯子。然後三下兩下拾掇廚房,燒開水,沖了杯濃濃的咖啡。狄克為了勞作方便,把廚房整理得井井有條,但他死後不到一天時間,便現出崩潰的勢頭:水槽裡亂七八糟地扔滿餐具,白糖罐的蓋子打開沒蓋,不銹鋼計量器上粘了一層可可粉。菜刀切完干奶酪或其他什麼東西就勢躺在那裡。
    我湧出一股憐惜之情。想必他在這裡全力構築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這東西往往在最能體現自己個性的場所留下影子,就狄克來說,那場所便是廚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將很快蕩然無存。
    可憐!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詞語。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馬上相偎似的並坐在沙發上。雨眼睛潮潤,黯然無神,把頭搭在雪的肩頭。她似乎由於某種藥物的作用而顯得萎靡不振;雪則面無表情,但看上去並未對處於虛脫狀態的母親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這真是對不可思議的母女。每當兩人湊在一起,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氣氛——既不同於雨單獨之時,又有別於雪隻身之際,似乎很難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氣氛呢?
    雨雙手捧起咖啡杯,不勝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並說「好香」。喝罷咖啡,雨多少鎮定下來,眼睛也恢復了些許光澤。
    「你喝點什麼?」我問雪。
    雪愣愣地搖頭。
    「一些事情都處理完了?事務上、法律上的瑣碎手續之類?」我向雨問道。
    「呃,已經完了。事故的具體處理也沒什麼特別麻煩的,畢竟是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只是前來通知一聲。我請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聯繫,由她一手辦理具體手續。因為無論法律上還是事務上我都同狄克毫無關係。後來她給這裡打來電話,光是哭,幾乎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抱怨,什麼都沒有。」
    我點點頭。極為普通的交通事故。
    3個星期過後,眼前這女人恐怕就將狄克忘得一乾二淨——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我問雨。
    雨掃了我一眼,隨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視線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來很花時間。眼神遲滯,不久又恢復了幾分生氣,彷彿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很遠,又突然想起什麼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語似的說,「就是我對他太太說要送過去的東西。剛才對你也說了吧?」
    「嗯,聽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來。有槁件、打火機、書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裡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麼帶東西,只是一個中號旅行箱。麻煩你送到他家去好嗎?」
    「好的,這就送去。住什麼地方?」
    「豪德寺。」她說,「具體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計寫在旅行箱的什麼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樓走廊盡頭處的房間,姓名標籤上工工整整地寫著狄克-諾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門牌號碼。雪把我領到這裡。房間如閣樓,又窄又長,但氣氛不壞。雪告訴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時候,用的便是這個房間。狄克把裡邊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張不大的寫字檯上有5支鉛筆,每支都削得細細尖尖,同一塊橡皮擺在一起,儼然靜物畫。牆上的掛歷寫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著門,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氣沉寂得很,除鳥鳴別無他響。我想起馬加哈的小別墅,那裡也是這麼靜,而且也只聞鳥鳴。
    我把旅行箱抱下樓。裡面可能裝了很多原稿和書,比看起來重得多。這重量使我聯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這就送去。」我對雨說,「這類事還是越快越好。其他還有什麼要我幹的?」
    雨迷惘地看著雪的臉,雪聳聳肩。
    「食品快沒有了。」雨低聲說,「他出去買,結果落得這樣。所以……」
    「那好,我適當買些回來。」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貨,把需要買的記在紙上。然後去下面街市,在狄克出門喪命的那家自選商場採購了一些,估計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將買來的食品逐一用包裝紙包好,放進冰箱。
    雨向我致謝,我說是小事一樁。實際上也是小事一樁,無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過做完而已。
    兩人送我到石牆外,同在馬加哈時一樣。但這次誰也沒有招手。朝我招手是狄克的任務。兩個女子並站在石牆外面,幾乎凝然不動地朝下看著我,這光景很有點神話味道。我把灰色的塑料旅行箱放進「雄獅」後座,鑽進駕駛席。她倆兀自站在那裡,直到我拐彎不見。夕陽垂垂西沉,西方的海面開始染上橙色。不知那兩人將怎樣度過即將來臨的夜晚。
    繼而,我想起在火奴魯魯商業區那昏暗的奇妙房間裡看見的那具獨臂白骨,恐怕到底還是狄克,我想。估計那裡是死的集中之地,6具白骨——6個死人。其餘5個死人是誰的呢?一個大概是老鼠——我死去的朋友。一個是咪咪。還剩3個。
    還剩3個。
    可為什麼喜喜把我引往那種場所呢?為什麼喜喜提示給我6個死人呢?
    我下到小田原,進入東名高速公路,然後從三軒茶屋駛下首都高速公路,看著行車地圖在世田谷七彎八拐的路上轉悠了好一陣子,終於找到狄克家門前,房子本身是極其普通的商品房,可以說無任何獨特之處,兩層樓,佈局緊湊,無論門窗還是信箱和門燈,都顯得小裡小氣。門旁有間狗屋,一隻連著鎖鏈的雜種狗惴惴然來回兜圈子。房裡亮著燈,可以聽到人聲,狹窄的門口整齊擺著五六雙黑皮鞋,以及吃完待取的訂飯的飯盒。狄克遺體停在這裡,裡邊正在守夜。至少他死後還有個歸宿,我想。
    我把旅行箱從車中拖出,搬到門口。一按門鈴,出來一位中年男子,我說別人托我把這箱子送來,而後做出其他概不知曉的樣子。男子看了看箱上的名簽,似馬上明白過來。
    「實在感謝!」他鄭重地道謝。
    我帶著疑惑不解的心情返回澀谷住處。
    還剩3個!
    狄克之死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一個人在房間裡邊喝酒邊思索。我覺得他猝然的死似乎不具有任何意味。對於我這益智分合圖上出現的幾處空白,那幾個斷片根本不符,橫豎都格格不入。恐怕二者屬於不同範疇。不過我又隱約覺得,縱使他的死本身沒有任何意味,也將給事態的發展帶來某種巨大變化,並且是朝不甚理想的方向。原因我不清楚,只是有這種直感。狄克本質上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以其特有的方式連接著什麼,但現已消失。變化篤定會有,而事態恐怕將變得比過去更為嚴峻。
    例如?
    例如——我不大喜歡雪同雨在一起時那呆呆的眼神,也不喜歡雨同雪在一起那黯然無神的目光。我覺得那裡邊含有不吉祥的東西。我喜歡雪,是個聰慧的孩子,雖然有時固執得很,但天性耿直。對雨我也懷有近乎好意的情感。同她單獨相談時,她仍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才華橫溢,胸無城府,有的地方甚至比雪還遠為幼稚。問題是母女兩人在一起——這種搭配委實弄得我疲憊不堪。牧村拓說其才華由於同這兩人生活而消耗一空,對此現在我很可以理解。
    噢——由此將產生直接衝擊。
    在此之前,她倆之間有狄克,現已不復存在。在某種意義上,兩人將短兵相接。
    例如——例如上面那樣。
    我給由美吉打了幾次電話,同五反田見了幾次面。由美吉的態度雖說總體上依然那麼冷淡,但從口氣聽來,似乎對我的電話多少有了興致,至少沒怎麼表現出不耐煩。她說她每週去兩次游泳學校,一次不少;休息的日子時常同男友約會,上星期天還一同開車去什麼湖邊兜風來著。
    「不過,和他之間沒有什麼,我們只是朋友。高中同班,他也在札幌工作,別的談不上。」
    我告訴她不必那麼介意。實際上也沒什麼要緊,我耿耿於懷的只是游泳學校。至於她同男友去湖邊也罷爬山也罷,我並不感興趣。
    「但我覺得還是跟你說清楚好,」由美吉說,「因為我不願意有所隱瞞。」
    「完全不必介意。」我重複道,「我準備再去札幌同你當面談一次,若說問題也只有這個。至於約會,你隨便同誰約會都可以的,這同你我之間的事毫不相干。我始終在考慮你,如上次說過的那樣,我們之間有某種相通之處。」
    「比如?」
    「比如賓館,」我說,「那裡既是你的場所,又是我的場所。對我們兩人都可以說是特別場所。」
    「噢——」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你分手後,我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遭遇了形形色色的境況,但從根本上說我一直在考慮你。時常想同你見面,可惜動身不得,很多事沒處理完。」
    我這解釋儘管充滿誠意,但缺乏邏輯性——這也倒是我之所以為我之處。
    接下去是中等長度的沉默。感覺上是從中立多少向積極方向傾斜的沉默,但最終不過是普遍的沉默。或許我考慮事物時帶有過分的好意。
    「作業可有進展?」她問。
    「我想是有的,多半是有的,但願是有的。」我回答。
    「明春之前能處理完就好了。」
    「誠如所言。」
    五反田顯得有點疲倦。一來工作日程排得很滿,二來又要見縫插針地同已離異的太太幽會,且要設法避人耳目。
    「總不能長此以往,這點毋庸置疑。」五反田深而又深地歎了口氣,「我本來就過不慣這種投機式生活。總的說來,我還是適合家常生活。所以每天都搞得筋疲力盡,神經像繃得很緊很緊。」
    他像拉鬆緊帶那樣把兩手左右一攤。
    「應該和她去夏威夷休假。」我說。
    「可能的話,」他有氣無力地微微笑道,「能去該有多好!什麼也不思不想,兩個人在海灘上滾上幾天。5天就行,不,不多指望,3天就可以,有3天就能把疲勞抖掉。」
    這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去他麻布的寓所,坐在時髦沙發上邊喝酒邊看他主演的電視廣告專輯的錄像,是有關胃藥的廣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畫面是某辦公樓電梯。電梯全方位開放,無門無壁無間隔,四架並列,以相當快的速度上上下下。五反田身穿深色西裝,懷抱公文包乘上電梯,十足一副高級職員風度。他輕快地在電梯間跳來蹦去;發現那邊電梯上有上司站立,當即過去商量工作;這邊電梯上有漂亮的女職員,便上去同其約定何時幽會;對面電梯上有工作沒完,又飛快地過去處理完畢。也有時對面兩架電梯上電話鈴同時響起。在高速上下穿梭的電梯間飛步跳躍決非易事。五反田臉上不動聲色,而又顯得十分吃力。
    其間解說詞是這樣的:「每天疲勞不堪,胃裡積勞成疾,溫情的腸胃妙藥,獻給百忙中的你……」
    我笑道:「有趣,這玩藝兒。」
    「我也覺得有趣。當然,廣告本身是無聊至極,那東西從根本上全是渣滓。不過拍攝得十分出色。說來可憐,質量比我主演的大部分影片都要高級。拍廣告其實花錢不少,佈景啦特技攝影啦等等。廣告部那些傢伙在這些細小地方可捨得花錢咧。構思也蠻有意思。」
    「而且暗示出你眼下的處境。」
    「說得好,」他笑了笑,「誠哉斯言。的確惟妙惟肖。見縫插針,無孔不入,由此處跳到彼處,又從彼處跳回。勞心費神,全力以赴,胃裡積勞成疾。而藥卻於事無補,我拿過一打來試,結果毫無效用。」
    「動作確實無與倫比。」說著,我用遙控器把這廣告錄像倒回重放一遍。「很有些巴斯塔式的幽默意味。想不到你對這種味道的演技倒一拍即合。」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點頭道:「恐怕是的,我喜歡喜劇,有興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這樣直率型的演員能夠巧妙傳遞出由直率產生出來的幽默之感,便覺甚是開心。我力圖在這勾心鬥角蠅營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種滑稽。我說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說。
    「用不著去故意表現滑稽,只消做些日常性舉止即可——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對這種演技我很有興致,當今日本還真沒有這種類型的演員。喜劇這東西,一般人都演得過火,而我的主張則相反:什麼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誰也不把這種角色派到我頭上,那幫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極點。派到我事務所裡的角色,沒完沒了地全是醫生、教師、律師,千篇一律。煩透了!想拒絕又不容我拒絕,胃裡積勞成疾。」
    由於這個廣告反應良好,便又拍了幾個續篇,套數都是一樣。儀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筆挺西裝,在即將遲到的一瞬間飛步跨上電氣列車、公共汽車或飛機。也有時腋下夾著文件,或附身於高樓大廈的牆壁,或手抓繩索從這一房間移至另一房間,無不拍得令人歎為觀止,尤其那不動聲色的表情更為一絕。
    「一開始導演叫我做出筋疲力盡的表情,裝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勢,我說不幹。爭辯說不應該那樣,而要不動聲色,也只有這樣才有意思。那幫愚頑的傢伙當然不肯相信。我沒有讓步。又不是我樂意拍什麼廣告,為了錢沒辦法罷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東西可以成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堅持到底。結果便拍了兩種給大家看。不用說,是按我主張拍的那種大受歡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勞全部被導演竊為己有,據說獲得了一個什麼獎。這也無所謂,我不過是個演員,誰怎麼評價與我無關。不過,我卻看不慣那幫傢伙完全心安理得目中無人的威風派頭。打賭好了,那批混賬至今還深信那部廣告片的構思從頭至尾是從他們腦袋裡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群傢伙。越是想像力貧瘠的傢伙,心理上越是善於自我美化。至於我,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剛愎自用的漂亮大蘿蔔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覺得你身上確實有一種不同凡響的東西。」我說,「坦率說來,在同你這樣實際接觸交談之前,我並沒有感覺出這點。你演的電影倒看了好幾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實說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對你本人都產生了這種感覺。」
    五反田關掉錄像機,新調了酒,放上保羅-埃文斯的唱片,折回沙發呷了口酒。這一系列動作顯得那麼優雅灑脫。
    「說得不錯,一點不錯。我也知道,那種無聊影片演多了,自己都漸漸變得庸俗無聊,變得猥瑣不堪。但是——剛才我也說過——我是沒有選擇自由的,什麼也選擇不了。就連自己領帶的花紋都幾乎不容選擇。那些自作聰明的蠢貨和自以為情趣高雅的俗物隨心所欲地對我指手畫腳——什麼那邊去,什麼這兒來,什麼坐那輛車,什麼跟這個女人睡……無聊電影般的無聊人生,而且永不休止綿綿不斷,又臭又長。什麼時候才算到頭呢,自己都心中無數。已經34歲了,再過一個月就35歲!」
    「下決心拋開一切,從零開始就可以吧?你完全可以從零開始。離開事務所,做自己喜歡的事,把債款一點點還上。」
    「不錯,這點我也再三考慮過。而且要是我獨身一人,也肯定早已這麼做了。從零開始,去一個劇團演自己喜歡的戲劇,這我並不在乎,錢也總有辦法可想。問題是,我如果成為零,她必然拋棄我。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只能在那個天地呼吸。而和成為零的我在一起,勢必一下子呼吸困難。好也罷壞也罷,反正她就是那種體質。她生存在所謂明星世界裡,習慣在這種氣壓下呼吸,自然也向對方要求同樣的氣壓。而我又愛她,離不開她。就是這點最傷腦筋。」
    進退維谷。
    「走投無路啊!」五反田笑著說,「談點別的好了,這東西談到天亮也找不到出路。」
    我們談起喜喜。他想知道喜喜和我的關係。
    「原本是喜喜把我們拉到一起來的,可是想起來,好像幾乎沒從你口裡聽說過她。」五反田說,「屬於難以啟齒那類事不成?若是那樣,不說倒也不勉強。」
    「哪裡,沒什麼難以啟齒的。」我說。
    我談起同喜喜的相見。是一個偶然機會使得我們相識並開始共同生活的。她從此走進了我的人生,恰如某種氣體自然而然地悄悄進入某處空間。
    「事情發生得非常自然,」我說,「很難表達明白,總之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當時沒怎麼覺得奇怪。但事後想來,就覺得很多事情不夠現實,缺乏邏輯性。訴諸語言又有些滑稽,真的。這麼著,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我喝口酒,搖晃著杯中晶瑩的冰塊。
    「那時她當耳朵模特來著。我看過她耳朵的照片,對她發生了興趣。怎麼說呢,那耳朵真夠得上十全十美。當時我的工作就是用那張耳朵照片做廣告,要把照片複製出來。什麼廣告來著?記不得了。反正照片送到了我手頭上。那照片——喜喜耳朵的照片放大得十分之大,連茸毛都歷歷可數。我把它貼在辦公室牆上,每天看個沒完。起始是為了獲取製作廣告的靈感,看著看著便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廣告做完後,我仍然繼續看。那耳朵的確妙不可言。真想給你看看,一定得親自目睹才好,嘴是怎麼說也說不明白的。那是其存在本身更有意味的、完美至極的耳朵。」
    「如此說來,你好像說過一次喜喜的耳朵。」五反田道。
    「嗯,是的。於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見那耳朵的持有者。覺得假如見不到她,我這人生便再也無法前進一步。為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有這種感覺。我就給喜喜打電話,她見了我。並且第一次見面她便給我看了私人耳朵。是私人的,而不是商用的耳朵。那耳朵比照片上的還漂亮,漂亮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為商業目的出示耳朵時——就是當模特時——有意識地將耳封閉起來,所以作為私人性質的耳朵,與前者截然不同。明白麼,她一向我亮出耳朵,周圍空間便一下子發生了變化,甚至整個世界都為之一變。這麼說聽起來也許十分荒唐無稽,但此外別無表達方式。」
    五反田沉思片刻。「封閉耳朵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把耳朵同意識分離開來,簡而言之。」
    「噢——」
    「拔掉耳朵的插頭。」
    「噢——」
    「聽似荒唐卻是真。」
    「相信,你說的我當然相信。我只是想理解得透徹一些,並非以為荒唐。」
    我靠在沙發上,望著牆上的畫。
    「而且她的耳朵有一種特殊功能,可以把什麼分辨開來,將人引到應去的場所。」
    五反田又想了一會兒。「那麼,」他說,「當時喜喜把你引到什麼地方了呢?領到應去的場所了?」
    我點點頭,沒再就此展開。一來說起來話長,二來也不大想說。五反田也沒再問。
    「就是現在她也還是想把我引往某個地方。」我說,「這點我感覺得很清楚,幾個月來一直有這種感覺。於是我抓住這條線索,一點點地。線很細,好幾次差點中斷,終於挪到了這個地步。在此過程中我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你是其中一個,而且是核心人物中的一個。但我仍然沒有領會她的意圖,中途已有兩人死去,一個是咪咪,另一個是獨臂詩人。有動向,但去向不明。」
    杯裡的冰塊已經融化,五反田從廚房裡拿出一個裝滿冰的小桶,調了兩杯新威士忌,手勢依然優雅。他把冰塊投入杯中發出的清脆響聲,聽起來十分舒坦。簡直和電影畫面一般。
    「我也同樣走投無路。」我說,「彼此彼此。」
    「不不,你和我不同。」五反田說,「我愛著一個女人,而這愛情根本沒有出路。但你不是這樣,你至少有什麼引路,儘管眼下有些迷惘,同我這種難以自拔的感情迷途相比,你不知強似多少倍,而且希望在前,起碼有可能尋到出口。我卻完全沒有。二者存在決定性的差異。」
    我說或許如此。「總之我現在能做到的,無非是想方設法抓住喜喜這條線,此外眼下沒別的可做。她企圖向我傳遞某種信號或信息,我則側耳諦聽。」
    「喂,你看如何,」五反田說,「喜喜是否有被害的可能性呢?」
    「像咪咪那樣?」
    「嗯,她消失得過於突然。聽到咪咪被殺時,我立刻想到了喜喜,擔心她也落得同樣結果。我不願意把這話說出口,所以一直沒提。但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吧?」
    我默不作聲。我遇到了她,在火奴魯魯商業區,在暮色蒼茫的黃昏時分,我確實遇到了她,雪也曉得此事。
    「我只是講可能性,沒其他意思。」五反田說。
    「可能性當然是有。不過她仍在向我傳遞信息,我感覺得真真切切。她在所有意義上都不同一般。」
    五反田久久地抱臂沉吟,儼然累得睡了過去。實際上當然沒睡,手指時而組合時而分離。其他部位則紋絲不動。夜色不知從何處悄悄潛入室內,如羊水一般將他勻稱的身體整個包攏起來。
    我晃動杯裡的冰塊,啜了口酒。
    此刻,我驀地感到房間裡有第三者存在,似乎除我和五反田外房間裡還有一個人。我明顯地感覺出了其體溫其呼吸及其隱隱約約的氣味,猶如某種動物所引起的空氣的紊亂。動物!這種氣息使我脊背掠過一道痙攣。我趕緊環顧房間,當然一無所見。有的只不過是氣息而已,一種陌生之物潛入空間之中的硬質氣息,但肉眼什麼也看不見。房間只有我,和靜靜閉目沉思的五反田。我深深吸口氣側耳細聽——是什麼動物呢?但是不行,什麼也聽不出來。那動物恐怕也屏息斂氣地蜷縮在什麼角落裡。稍頃,氣息消失,動物遁去。
    我放鬆身體,又喝了口酒。
    兩三分鐘後,五反田睜開眼睛,朝人漾出可人的微笑。
    「對不起,今晚好像夠沉悶乏味的。」他說。
    「大概因為我們兩個本質上屬於沉悶乏味的人吧。」我笑道。
    五反田也笑了,沒再開口。
    兩人大約聽了1個小時音樂,酒醒後我便開「雄獅」返回住處,上床我還不由想道:那動物到底是什麼呢?——

《舞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