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開業之前
    千葉醫院開業的日子近了。
    夾在報紙中分送各戶的廣告裡印刷著「內科、外科、婦產科,各科皆全,病房完備」的字樣,同時還排列著千葉院長和他的朋友婦產科主任的名字。
    義三也退掉了宿舍的房子,搬到了醫院裡住。時間在義三的悔恨、失望中無情地逝去了。自那以後,義三再也沒見到房子的來信。他也無法去找尋房子。義三在等待著某種東西的到來,顯得心神不定。究竟是誰偷走了房子的錢呢?有時義三會望著整潔的房間那嶄新的牆壁,默默地沉思不語。
    桃子通過了東京學校的插班考試,已經開始上學了。不過,她好像還沒有交上朋友。在家裡,總是一副彆扭、不悅的樣子,也看不出是誰意著她了。
    醫院正式開業之前,千葉院長夫婦準備邀請自己的朋友、熟人、戰前的東京的病人,舉行一個慶賀會。母親對桃子講:
    「桃子去跟你那位年輕的『院長』也說說,讓他也請幾個朋友。」
    可桃子臉上仍是陰雲密佈。
    「你這所醫院可拴不住義三的。」
    到了那天,桃子的母親像變了個人似的,顯得那樣富有青春活力。在客人面前,她放開很久沒有放開的喉嚨,唱起了歌。
    慶賀會是以酒會自助餐的形式舉行的。客人們參觀醫院的設備、病房,邊走邊談,談笑風生。
    義三邀來了民子,還有另外兩三個朋友。
    桃子穿著十分可愛的晚禮服出現在人群之中。不久,她又悄悄地離開了會場。
    義三陪著民子參觀了一下醫院的設備。
    「真不錯。要是自己開業,就得有這種規模的醫院。在外面的醫院上班,和那些公司職員沒什麼兩樣。也許還不如他們呢。女醫生也就更別說了。聽說大醫院,一開始也就給六千日元。栗田,你多優越啊,真讓人羨慕。」
    義三對民子準備在通過國家考試之後重返大學研究室的理由有些生疑,或許民子是擔心走向社會後無法獲得自己所嚮往的生活,才做出的那種選擇。也許,女人所看重的只是眼前的利益。
    不過,民子此時的心思似乎在桃子身上。當桃子不見了以後,她問義三:
    「那個可愛的小姐怎麼了?我真想和她玩玩。」
    義三敲了敲桃子的屋門,準備帶桃子去見見民子。桃子已經換上了長褲和毛衣,正和那條蘇格蘭種的長毛狗依偎在床上看著書。
    「你也呆煩了?」
    桃子抬起頭看著義三,顯出微笑。
    「你都換衣服了?」
    「我這人就是穿不了新的,從小時候就這樣。我一穿新衣服,就覺得累得夠嗆。」
    「這倒是看不出來。」
    「穿之前的那種企盼,才是我的樂趣呢。」
    桃子坐起身來。
    「不過,那身夜禮服是我媽設計的。我的意見不是這樣的。」
    「我的朋友想見見你。」
    「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要是女的,你就讓她到這兒來吧。不成嗎?我懶得再換衣服。」
    「桃子,你是累了吧?」
    「我才不累呢。」
    「我記得有一次從動物園到這個街鎮來的時候,桃子當時說這個街鎮挺有意思。現在住到這裡了,我看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是以城市的方式培養成長的。但是,她卻不瞭解城市。
    就說這座街鎮吧,看起來是個住著貧窮的庶民的擁擠不堪的城市,可在寬闊的道路上清晨和傍晚卻是高級車川流不息。就在這映照著醫院酒會燈火的河對面,便是在上夜班的工廠。那散發著令人窒息氣味的溶液冒著熱氣從那裡淌出。在那昏暗的室內正濺射出刺眼的火花。白天,那裡進進出出的全是些滿身金屬粉末髒乎乎的工人。
    桃子都有些不好意思牽著那條頗有些奢侈味道的長毛狗在這裡散步。
    「這所醫院也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反問道。
    「你真像個病人。你要是精神起來了,我也就精神了。」
    「到了7月份,我就會精神起來的。」
    「是不是因為到時候,考試結果就出來了?然後你肯定就要離開這兒,到別處去。」
    「什麼別處?」
    「我也不知道是哪兒。你一定是想找到房子,到她那兒去吧?」
    義三沒有答話。
    「我也一樣,也想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按自己的想法生活,這不過是空想。」
    「房子要是到咱們家來了,那我在你面前還能多撒些嬌,就像對真正的哥哥那樣……可她為什麼要走呢?」
    桃子很少像這樣談起房子。義三感到一種切膚之痛。他覺得自己無法在桃子面前再呆下去了。
    「是啊,她到底為什麼呢?」
    義三無力地自語道。
    「你總想著她現在怎麼樣了。可我倒想問問你,你到底怎麼了?」
    桃子抱過長毛狗白絨絨的頭部,把臉貼在上面。
    「露西最好了。」
    義三走出去把民子接了過來。桃子看起來開朗、富於空想,可又很容易陷入個人的苦惱之中。義三覺得淡泊、明快的民子肯定能夠為她提供幫助的。民子一進桃子的房間,馬上就問:
    「桃子,你知道栗田的那個大事嗎?」
    「什麼大事?」
    義三不知所措了。桃子馬上接了過去:
    「我知道,就是那個藍鳥飛失的事件吧。」
    「對。你要是知道了,那三個人也好聊了。」
    民子面對面地看著義三。
    「桃子表示同情嗎?」
    「對誰呢?是對栗田,還是對行蹤不明的那位呢?」
    「對這兩位……」
    「噢。我哪個也不同情。」
    桃子說得十分乾脆。
    「不討,粟田能這樣動感情,也真讓人覺得痛快。我喜歡。」
    臨近春分
    醫院開業以後,要比預想的興隆許多。看來,在這個地區,建座過分華麗的醫院也並非壞事。
    過去的患者從很遠的地方來應診。切斷手指的人從工廠趕來醫治。要求醫院出診的人也很多。
    婦產科第一個生產的年輕母親生下一個男孩子。醫院為了慶賀這件喜事,由桃子的父親出面請求男孩的家人讓醫院為這個嬰孩起個名字。
    桃子經常去那間病室看望嬰兒,並為孩子起了許多名字,寫在紙上,反覆與義三相商。
    義三數了數,說:
    「霍,十四個呢。太多了,孩子的媽媽該暈乎了。桃子,你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不得想出一百個呀。」
    「我也不結婚,不會有的。」
    桃子冷不丁說出這麼一句。
    在這些名字當中,有一個是「桃男」,是取自桃子的「桃」而構成的。
    在醫院開業的忙亂之中,「女兒節」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放在鄉下倉房的那套古老的「偶人」到底也沒有被帶到東京來。
    醫院掛號室的小窗旁邊,貼著一張通知:星期二下午6點、星期六下午2點開始,實施腦垂體移植術。自從通知貼出來後,來接受這種移植術的人很多,有時甚至影響到對一般患者的治療。
    這種移植術採用的是青梅干大小的牛的腦垂體前葉荷爾蒙。這種荷爾蒙是被浸泡在盤尼西林液體裡,從屠宰場直接運送到醫院來的。到醫院後,再將其弄成碎片為人移植。假若不限制人數的話,有些數量就會不夠用的。
    舅舅和舅媽是第一個移植的。
    用剪子鉸碎後的鮮活的肉片似的物體被置放在玻璃托盤裡,醫生將這些物體埋植在患者的手臂或胸部上。望著這種情景,讓人感到的只是野蠻,絕沒有醫學文明的感覺。義三懷疑這種埋植術的作用,同時又為那些試圖重獲青春的患者之多感到吃驚。
    「垂死掙扎。青春,青春,我這兒有用之不竭的青春,可……」
    一次手術費需要兩千到三千日元。這些可以用現金支付這筆手術費的人可以說是生活上比較充裕的人吧。即使在這些醫療以外的事情上,醫院也同樣可以獲得利潤。而義三的眼睛卻格外注意那些貼在街頭電線桿上的手寫的廣告。在那些被雨水打髒的草紙上寫著:尋求供血者——N醫療俱樂部。
    「我現在心滿意足地住在新建的醫院的漂亮房子裡。可實際上,我的地位也就是和那些賣血的人一樣。房子說不定也在什麼地方賣血呢。或者正在做些與賣血差不多的事。」
    義三想:要是通過了考試,自己首先要幹的就是攢錢,把房子被盜的錢攢回來。不過,就這些錢,他也需要攢上兩年、三年的。
    星期二做埋植手術的人星期六拆線,星期六做的人在星期二。就這樣,做腦垂體的日子,人手總不夠用。所以,義三也穿上了工作服,為舅舅打起下手來。
    「綠色大吉」的女老闆為了使過分肥胖的身體瘦些,也來這裡接受埋植手術了。義三發現她後,便在手術結束後、女老闆從護士手裡接過安眠的鎮靜劑時,走到了她的身邊。
    「我想和您打聽一下。」
    義三開口道。
    「您店裡的那個,房子的去向,您一點也不清楚嗎?」
    「喲,您是這兒的大夫啊?」
    女老闆顯得十分驚訝。那語氣和義三上次去時很不一樣。
    「請稍等。我想想。她呀,有一天大半夜就突然不見了。後來,又突然回來了。回來後,她把行李賣了就又走了……她走的時候,倒是說了句,她在什麼地方有親戚。那地方和那姑娘的名字同音,叫FUSA。對,我想起來了,是立川前面的那個FUSA。她是這麼說的。」
    「您就知道這些?」
    「那地名和那姑娘的名字一樣。所以,我就記住FUSA這個音了。」
    說完,女老闆在義三面前彎了彎大拇指。
    「大夫,您也玩這個吧。來玩啊,以後我優惠您。」
    義三苦笑道:
    「有的人玩彈子機玩過頭了,大拇指都彎不下去了,都需要做小手術的。我們院長看了,都吃了一驚。」
    義三趕快買來地圖,尋找FUSA這個地名。福生就讀FUSA。到了福生,大概能找到房子的吧。
    房子在留下的信裡寫著:痛苦的時候,我還回來。也許她那熾熱的眼神還沒有痛苦到要回到義三的宿舍的程度吧。
    進入3月份,下了兩三次夾雪的雨。春分就要臨近,寒氣漸漸消去。桃子開始休春假了。
    謝落的鮮花
    櫻花開了,又馬上謝了。有時風大得可以撼動樹木。
    5月1日、2日、3日的國家考試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民子想在屋裡的時間也增多了。當然,她並沒有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
    「以前曾經有人說過男人與女人的學習方法不同。」
    民子自語道。她想起了上大學時有人對她講過的這句話。
    當時,民子筆記記得字跡漂亮,十分清楚。課後,她都要全部背下來。從旁人的角度看,民子的學習相當認真。有些懶漢男生就從民子那兒借來她認真記下的筆記,半是感歎、半是譏諷似的說:「這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
    可是,如今,民子表面上是在整理、摘抄那些字跡工整的筆記,可心卻飛向了遠方。
    最不該的是,她看到了在N町附屬醫院做住院醫時所做的備忘錄。
    「現在,栗田在幹什麼呢?」
    民子此時動不動就想到了義三的面影。
    在M的精神病院裡,有許多女病人都是因為愛情問題才發病的。這使民子頗為震驚。而這方面的男性患者在數量上卻要少許多。
    民子馬上把自己的這個發現告訴給了義三。
    「我覺得我現在好像明白了女人難以學習、工作的原因了。」
    「我覺得,男的也並不一定就輕視愛情。只是女人對愛情以外的生活不擅長罷了。」
    「男人可以把愛情、學習、工作分別對待的。」
    「怎麼說呢。應該說,從社會上,從傳統上,都在強迫男人訓練,養成一種忍耐力,使他們可以去忍受這種分別對待。」
    「不管你怎麼說,男人因為愛情而發瘋的人少,這是事實吧。」
    「可是,因為愛情去殺人的,還是男的多吧。」
    「你也能為了愛情去殺人?」
    「嗯——我不會殺人的。」
    「我倒有可能去殺人。」
    義三轉過頭吃驚似的看著民子。
    「別瞎想了,你能殺人?你可是醫生啊!」
    民子過後經常想到這個場面,也不知自己當時是一種什麼神情。
    民子身旁的哥哥和嫂子就曾經讓她看到了愛情問題所帶來的苦惱。
    哥哥最近回來總是很晚,就連星期天也要找個借口離開家裡。
    「男人不在,那才舒服呢。」
    嫂子嘴上這麼說,但是民子卻明顯地感到她在發生變化,妝化得濃了起來,對孩子脾氣也暴躁起來了。民子心裡總是膽戰心驚的。
    哥哥也是,在家裡和妻子節子鬧彆扭了,就到民子的房間來招呼民子。
    「民子,來喝杯茶。」
    民子似乎成了哥哥夫婦之間的緩衝劑了。
    「民子看到我們這樣子,該不想結婚了吧?」
    為人老實的嫂子總是用這類話來表達自己對哥哥的滿腔不滿。
    節子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而且長得也很美。可哥哥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民子並不一定是嫂子的朋友,但她們都是女人。
    民子和哥哥很早就失去了母親。新的母親來了以後,又生下了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哥哥結婚以後,就繼承下父親的買賣。不久,父親也離開了人世。哥哥在戰前、戰後都一直經營著藥品公司,生活上十分充裕。嫂子也有兩個女孩子。
    每天,哥哥到離東京都中心很近的店裡去上班以後,寬敞的房間裡只剩下一群女人。
    哥哥在家裡,大家打麻將。哥哥不在家,大家就玩紙牌。不過,沒有哥哥在,也就是怪,一點熱鬧勁兒也沒有。女人們一會兒就厭倦了。
    一天,節子突然來到民子的房間:
    「民子,你能不能放下學習喘口氣。」
    「我老在喘氣呢。我現在是一切憑運氣了。」
    「民子,你不討厭看木偶戲吧?媽媽今天來不了。這還剩下兩張票呢。你去叫上朋友看吧。」
    「嗯——大家都準備考試呢,給人家添亂不好吧。」
    「你不能去找找那個叫栗田的?」
    節子不經心似的說。
    去年年末到今年新年,民子那麼樣照看栗田。節子覺得兩人關係非同一般。以前,節子常聽民子說起栗田來,可最近卻聽不到民子念叨了。節子想悄悄地摸摸民子的心思。
    沒想到嫂子會說起栗田,民子一下子慌了神。
    「不找栗田,我去找栗田的表妹,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民子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說完便急忙走出屋門,來到放著電話機的走廊裡。
    「是桃子小姐嗎?我是民子,井上民子。」
    「喲,是井上小姐呀。」
    民子聽到桃子的聲音後,全身熱血湧動,感到十分高興。
    「你好嗎?」
    「嗯,挺好的。」
    桃子似乎有些猶豫。但那聲音柔和,甜美,低沉。
    「栗田好嗎?」
    「……他最近好像挺用功的。當然也不是頭懸樑錐刺骨啦。我給您叫去。」
    「不用。我不找栗田。我想請你去看木偶戲。你喜歡看木偶戲嗎?」
    「我?還沒有看過。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明天?我可以。不過,我得和我媽媽說一聲。您稍等。」
    桃子一副少女的模樣,去問她的母親去了。民子正在等桃子回來時,聽筒裡傳來了義三的聲音:
    「喂,喂。」
    「晚上好……我可不是來找你的。」
    「聽說你要和桃子去看木偶戲?從容不迫,蠻有信心的嘛。」
    「信心?我哪有啊。」
    民子停頓了一下,說:
    「考完試,咱們找個地方去玩玩。」
    「行啊!」
    「你還有精神去玩?」
    「當然有。」
    「是嗎?光聽聲音,可一點精神也沒有。」
    給桃子打電話,義三肯定要出面的。民子雖然並沒有明確地感知到這點,但事實卻果然如此。她之所以突然想到邀桃子去看木偶戲,也是因為要從桃子那兒打聽些義三的消息。
    「我讓桃子來接。」
    義三說。看來桃子已經回來了,正站在義三的後面。
    「請。」
    民子簡短地說了一個字。
    歡迎你,福生
    「WelcomeFUSA」的字體上裝飾著紙制的櫻花。這裡的櫻花並沒有凋謝,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田地中的道路揚散著春天的沙塵。每當有車輛經過,人們都不得不轉過臉去站在一旁等車通過。
    櫻桃夜總會所在的高高的山岡上,小櫻樹在路燈的映照下,綠葉顯得愈發鮮嫩,襯托出深夜的靜寂。然而,在夜總會裡,此時似乎正是最為喧鬧的時刻。
    這是家美軍駐軍專用的夜總會。所以,所有的裝飾都顯示著這一點。飯店的屋頂上「盛開」著粉紅色的紙櫻花,紅色的串燈籠放射著大紅的色彩。
    演奏爵士音樂、唱歌、跳舞的大舞台四周是大紅的欄杆。
    舞女臉上的化妝、身上的夜禮服裙都是極為大膽的原色調,而且十分暴露。這裡混雜著頹廢和野蠻,也滲透著活力。
    房子就生活在這一切中。現在,她還是一個動作笨拙的見習舞女。
    房子長睫毛下的大眼睛放著灼人的目光,令望著她的人們沉醉、震驚。每個企圖靠近她的客人,在她銳利的目光注視下,都不由得避開她,向其他的舞女身邊走去。
    「房子,你還在一花獨放嗎?真沒辦法。」
    曲子終了,加奈子從客人的桌子處走了回來,向房子問道。然後,她拉住房子的手,讓她站了起來。
    「客人走到你面前時,可不要用眼瞪人家啊。平時,舞女不好意思,客人都不願意呢。更何況像你這副可怕的樣子。」
    加奈子把手放在房子的腰身上,隨著音樂的節奏,一會兒將房子拉過來,一會兒又把她松過去,兩個女孩跳了起來。
    「這哪成啊,看你那臉色,就像在守夜似的。」
    加奈子似乎有些醉了。
    房子聽到「守夜」這兩個字後,不由得想起為小弟弟守夜的情景,頓時雙腿無力,癱軟下來。
    「房子!」
    加奈子又緊緊地抱住房子。透過薄薄的衣衫,加奈子心臟的跳動傳到了房子的心房。
    「房子,你在那個年輕醫生那兒住,還是個姑娘吧?」
    房子臉紅了,眼裡含著淚水。
    「要不是,在這兒倒好了。他都對你做了些什麼?」
    房子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才好。
    加奈子仍然在瘋狂地跳著。
    「怎麼樣?這麼跳,是不是變得愉快些?」
    「沒有。」
    「人啊,都喜歡歡快、熱鬧。你也要快快樂樂的啊。」
    「也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放鬆不下來。」
    房子緊咬著嘴唇,身體被加奈子轉來轉去。
    房子之所以要來到這樣的福生,之所以要來依靠伸子、加奈子姐妹,只是因為她渴求與人的接觸。她沒有別的去處,而且以前也曾來過這裡。當然這並不是主要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她內心的恐懼,迫使她來找尋昔日簡易房子的鄰人。
    伸子和加奈子都很熱情。但是,和與她們做鄰居時比,她們的人品性格變了許多。房子並不想當舞女。但是,她們卻試圖將自己的生存方式全部地強加給房子。當然,這並不是出自惡意,而是出自於她們的好意。對她們來講,只要每天過得有趣熱鬧,似乎就行了。而且,她們也確實攢了錢,錢也在增多。她們也變得漂亮了。
    加奈子鬆開了房子的身體,說:
    「你看,那個漂亮哥兒阿達對你可是盯了半天啦。現在又在看你呢。」
    加奈子剛說完,便被一個黑人軍官伸過來的手擁抱住。他們邁著輕鬆的舞步離去了。那橘黃色的裙擺飄來飄去,很是好看。
    阿達就是那個長得像義三的男侍。房子在獨自去寺院存放弟弟的骨灰時的歸途上,在訪問加奈子她們的那個晚上,都曾見過這個達吉。
    達吉還不到20歲,就開始周旋於這種地方的女人之間。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反而變得愈發孤獨。漸漸地,他增長了一種自信,以為他的長相便是最大的資本。不過,他的內心仍然隱存著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虛無感。人們覺得他頗有做出駭人之舉的危險。
    自從房子來到櫻桃舞廳學做舞女那天起,達吉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視著房子。
    「到底還是來啦。被我吸引來了……」
    阿達的眼睛似乎在這樣說。
    在達吉的目光注視中,房子感到極度的痛苦。這無疑是因為他太像義三了。
    然而,達吉的目光顯得那般熱切,又充滿著哀愁。
    房子每時每刻都在意識著這個與義三相似的男侍。每逢與這雙眼睛相遇,她臉都要發熱變紅,身體都要十分緊張。
    房子並不是一個舞伴也沒有。當她被長著不同顏色眼睛的、穿著軍服的人擁抱著跳舞時,她與他們沒有絲毫的交流。這使房子彷彿置身在一個遙遠的世界,感到十分的孤獨。每逢這時,她只要感到達吉的目光,便會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喘不上氣來。而且,當她離開達吉的視線時,她的思緒便會飛向義三。
    他通過了考試,就要當醫生啦。在河邊的那所嶄新的淺紫色的醫院裡,住著那個叫做桃子的善良的姑娘。
    「哪兒也別去,你要等著義三啊。」
    房子彷彿又聽到了桃子的聲音,心頭不禁一熱。
    可是,義三與自己的聯繫被自己給斷絕了。自己卻來到了這個像外國一樣遙遠的地方,在和外國人跳著舞。
    「痛苦的時候,我還回來。」
    自己曾在留給義三的信中這樣寫過。可是,自己又有什麼時候不痛苦呢。
    「就這麼點痛苦。我不能回到他的身旁。」房子心想。
    房子十分留戀住在簡易小房時的生活,留戀那鐵門上的牽牛花、庭院內的無花果、荒地上的雜草。可是,那裡已建成了千葉醫院。
    房子經常在夢中夢到義三將自己從這裡領走的情景。唯有夢到此情此景時,她才不覺得悲傷。
    當她回到現實中,又碰到達吉的視線時,心裡不禁怦怦直跳。
    摩托草
    朝鮮戰場與駐日基地的兵員開始交替移動後,夜總會的夜晚變得愈加繁忙起來。
    像房子這種沉默不語、缺少嫵媚之態、與人伴舞時過分死板的少女,到晚場結束時,也同樣是累得雙腿發酸、渾身乏力。
    12點了,大窗簾被拉了下來。
    伴奏人員和舞女該回家了。但是,在大廳一角的酒吧前,仍是燈火通明。有些舞女要在那裡熬個通宵。
    房子最近經常不等伸子、加奈子,而是獨自回家。
    大廳裡傳來了傷感的閉店樂曲,就像掠過草原的狂風聲一般。房子聽著這樂曲,在舞女更衣室脫去夜禮服裙,換上襯裙,又在外面穿上粗呢的裙子,紅格的襯衣,胸前繫上一條飄帶。
    不知不覺中,房子的打扮也變得像基地的姑娘們了。當然,這並不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而是加奈子她們強加給她的。
    房子聽說夜間一個人走路十分危險。
    可是,除了伸子和加奈子,她很少和其他人講話。所以,她一個朋友也沒有。她還曾經聽到有人在議論她「故作正經」。這使她更加難以同其他舞女交往了。
    漸漸地,她養成了一個習慣:和任何人也不道別,自己悄悄地從後門溜出去,獨自跑著回家。
    要是去等加奈子,還不知會產生什麼後果呢。
    夜晚的寒冷、潮濕的空氣,侵襲著房子雙臂的肌膚。不過,不久就是5月了。
    夜色中飄來陣陣溫馨的氣味。房子放慢了小跑的步伐。當她的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時,她發現了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
    這時,從山上開下來一輛吉普。房子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叫她的名字。
    吉普在她前面兩三米處剎住了車。
    從車上走下來一個高大的士兵。
    房子回身看去,吉普裡好像還坐著女人,像是伸子、加奈子她們。
    士兵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大聲說了兩句什麼,便突然抱起房子,試圖把房子拉進車裡。
    「No,No,No!」
    房子掙扎著,試圖從士兵腋下鑽出去。同時,放聲大喊著她唯一能說的否定的詞語。但是,士兵用長臂把她摟住,沒費力便把她抱走了。此時的房子就像一條被人的手指捏住的小蟲子一樣。士兵很輕鬆地把房子放在了車上。
    房子感到眼前發黑,渾身發抖,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她覺得自己正處在很難擺脫的危險之中。她拚命地呼喊著:
    「我不,我不。救命啊!」
    房子嗓子喊啞了,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車上的士兵和女人們大聲地笑著,似乎在看著一場有趣的遊戲。
    那女人們就是伸子和加奈子。房子感到十分不解,她們為什麼不和士兵說說呢,為什麼不伸手去制止這一切呢。
    「加奈子,救救我。我不願意。讓我回去。伸子。」
    房子抽抽泣泣地說。
    房子在狹窄的駕駛室裡拚命地反抗著。吉普晃晃悠悠地跑了起來。
    「危險!房子。」
    加奈子探過身來,按住房子的肩。
    「別動,坐好了!」
    「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什麼事兒也沒有。就是去玩玩嘛。」
    見房子要跳車下去,士兵提高了吉普行駛的速度。
    在黑暗的荒野的路上,也不知行駛了多久。這時,一輛摩托車以極快的速度追了上來。
    摩托車與吉普並行在一起時,車上傳來威喝聲:
    「喂,停車。不停車,我就撞了。」
    摩托車從側面插了過來,疾駛著,擋住了吉普的去路。
    房子剛要跳車,士兵用一隻手抓住了她。就在這當兒,吉普猛地歪了一下,撞在了摩托車上。摩托車被撞倒,橫在了路上。
    「啊!」
    女人們用手掩住了臉。吉普車在猛烈地撞擊下停了下來。
    摩托車上的男人站起身走了過來,叫了聲:
    「房子!」
    湊到房子的前面的男人突然抓住那個高大士兵的前胸。
    「你絕對帶不走她。」
    望著竄到自己面前的對手,士兵有些膽怯了。
    「這女孩,是我的Wife。不是你的girl。」
    房子從車上滑到地面上。
    「阿達,真夠勇敢的。真棒。」加奈子說。
    房子拚命地一溜煙地逃離了現場。
    不過,當她聽到吉普車開車的聲音後,猛然地清醒了過來。剛剛救過自己的達吉現在怎麼樣了?周圍靜得十分可怕。
    房子戰戰兢兢地又返了回來。
    達吉跌倒在地上。房子渾身發抖,蹲下身去,靠近達吉的肩部。
    「達吉先生,達吉先生。您怎麼樣?」
    「沒關係。一條命又算什麼?!」
    達吉掙扎著要站起身來。
    「啊,真疼,真夠疼的。」
    達吉用手抓住了房子的肩頭。
    「房子,摩托車還在嗎?在哪兒?」
    達吉扶起摩托車,發動起車。
    「好,還能走。來,房子,坐在後面。」
    「沒事兒吧?」
    「沒事。你從後面要抓緊啊。」
    摩托車疾駛起來,達吉和房子誰也沒有說話。房子緊緊摟著達吉,蓬亂的頭髮也無法整理。
    返回夜總會後,房子用肩頭輕輕地撞開門,顯得十分緊張。
    在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達吉滿臉都是血跡。房子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聲音顫抖地說:
    「去看醫生吧。」
    達吉用眼神制止她,似乎在說「別嚷嚷」。然後,達吉打開洗臉池的水龍頭,不停地洗著臉,衝著頭。
    血和泥被沖洗下來後,顯露出耳朵上側的裂傷。傷處已變紫發腫。房子站在達吉身後,不知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夜總會裡仍然和剛才一樣。還有些舞女正在一邊更衣,一邊交談著。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
    達吉回過頭說:
    「你找個人一塊兒回去吧。」
    房子搖搖頭。
    關上洗臉池的水龍頭,房子又把毛巾上的水擰了擰後遞給了達吉。這條毛巾又沾上了血,房子認真地洗了一遍。
    達吉一瘸一拐地向位於辦公室後側的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回去吧。」
    達吉對在後面跟著走的房子說。
    這是一個狹窄的小房間,只有火車一等臥鋪車廂那麼大。一面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
    達吉從小抽屜裡取出紅汞還有薄荷腦軟膏。看起來,他的手疼得厲害。達吉一下子坐在了床邊上,似乎已經站立不住了。
    達吉側著頭,老老實實地讓房子在自己耳朵上側的傷口處徐上紅汞。
    「疼不疼?」
    「哪有不疼的傷口啊。」
    「就這麼樣,能成嗎?」
    「沒關係。就是頭有些暈,想吐。這兒的傷像是從摩托車上摔下來時碰的。頭是被那個當兵的用東西打的。」
    達吉摸了摸頭,說:
    「這兒起了一個疙瘩。」
    「對不起。他們真夠狠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大打出手的。」
    「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嗯,是啊。挺嚇人的。」
    達吉故作正經地道。
    「不過,人家要說閒話的。跟這兒的人,你就別說了。」
    「我?可是,你要裹上繃帶的話,人家一看就知道。」
    「那我就告訴他們,這是打架受的傷。」
    「快去醫生那兒看看吧。要不然,會留下傷疤的。」
    「沒關係,也不在臉的正面上。而且,有了傷疤,還會顯得凶相些。我不去醫生那兒,我就願意這樣在這兒呆著。留下傷疤,會讓我想起現在這個時候。」
    早晨的木蓮
    「我有個弟弟。那時,我經常給他往傷口上擦紅汞。」
    房子記起了往事,說。那時,弟弟掉到那條髒河裡哭著回來後,她總要給他的傷口塗些紅藥水。
    「他為什麼就那麼愛掉到河裡呢?我也是你的小弟弟?」
    「沒有的事。」
    「你現在幹活就是為了你那個小弟弟和你的媽媽嗎?」
    「不,他們都死了。」
    「噢。那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了呢?」
    「我來找加奈子他們幫忙的。」
    「這兒,不合你的性格吧?」
    達吉把鞋胡亂地脫了下來,便躺在了床上。他緊皺著眉頭,似乎胳膊、腿、腰都十分疼痛。
    「那桌子下面有瓶櫻桃白蘭地,看到了吧,還有杯子。你倒上一杯,坐在那把椅子上,喝上一口。」
    「我喝酒?」
    「你照照鏡子看。那是什麼臉色啊。我抽支煙,再……糟了,打火機沒了。」
    房子劃了一根火柴,給達吉點燃煙。
    白蘭地喝在嘴裡,很甜,可落到肚裡,卻像火一樣的熱。不過,房子卻興奮地說:
    「我一直認為自己喝不了酒呢,沒想到還行。就是有些發燒。不過,挺好喝的。我能不能再喝一杯。」
    「行啊。不過,這甜酒要是喝醉了,可難受啦。」
    「那個,大哥,你睡吧。我等天亮了,自己能回去。」
    房子不知該怎麼稱呼達吉。像加奈子她們那樣叫他「阿達」,她叫不出來。可是,要直呼「你」,她又覺得不合適。所以,她就叫了聲「大哥」。可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有些稱外人為「叔叔」的味道。達吉聽到後,覺得很痛苦。
    「叫我大哥?你是不是染上這兒的壞習氣了?」
    達吉微笑著,掩飾著自己的內心。
    「是不是有人對你說過,別接近我,接近我很危險。」
    「對,有人說過。」
    「這倒是真的。我在這兒睡覺只是那麼有數的幾次。」
    達吉說完後,臉一下子紅了。房子也紅了臉。
    達吉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房子感到吃驚、不解,心裡跳個不停。
    「房子,把臉轉過去。我要給腰還有其他擦傷的部位塗些薄荷腦軟膏。」
    房子二話沒說馬上把臉轉向了後面。
    她想起了弟弟死後的那個夜晚,自己與義三守夜、熟睡過去的情景。自己為什麼困成了那個樣子呢。還有,在義三宿舍的那個夜晚……房子覺得自己那時太孩子氣了。
    就這麼短短的半年,竟然發生了這麼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件。由此看來,自明天開始的長長歲月又怎麼可能預知呢。
    兩三個小時以前,房子還沒想到要和達吉講話。而且,她一直在躲著達吉。
    每逢與達吉視線相撞時,她都會覺得像觸了電一般。這是因為達吉和義三長得太像了。她又似悲傷,又似恐懼。
    但是,現在,她坐在了達吉的身旁,卻覺得他們只是臉形有些像,總體形象完全不同。義三清秀,並富有男性氣質。而達吉,雖不能說不純潔,但在他的眼圈上卻蒙著虛浮的陰影,在他那天真無邪的根底卻隱存著任性的冷漠。這和義三的溫情、善良截然不同。
    得到義三的幫助,和得到達吉的幫助時,房子都感到放心。但是這種放心卻不是同質的東西。
    不過,達吉是冒著危險,付出了犧牲來幫助自己的。而且,他不想從房子這兒獲得任何東西,只是讓她平安返回。房子覺得達吉更貼近自己內心的痛苦,更親近。在達吉面前,她感覺不到在義三面前的那種自卑。現在,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撫慰、庇護達吉的願望。
    「行啊。」
    房子不由得對自己自語道,鬆弛一下緊張的內心。
    「你要是塗不著,我來幫你塗。」
    「不用。」
    達吉頗有感觸地說:
    「儘是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自己、人生,真是難以捉摸啊。」
    達吉講出了房子的心裡話。
    說完,達吉抬起上半身。
    「一跳一跳地疼,是不是腫了。」
    房子順著達吉白色的背,向他的腰望去。或許是因為向前彎著身子的緣故,達吉的肋骨和脊骨裸露出來,十分刺目。
    「我給你冷敷一下吧。等會兒,我去溫濕毛巾。」
    房子走出房間,來到洗臉池前。當她返回房間時,發現達吉的眼睛格外有神。
    「房子,快3點了。睡會兒吧?要不,就太累了。」
    「我一點也不睏。你先睡吧。」
    這回房子稱呼的是「你」。
    「我也不睏。就跟『砰』打了一針似的。這種晚上,要是打麻將,我肯定全是滿貫。」
    「什麼叫『砰』?」
    「就是興奮劑啊。」
    「大家都挺喜歡打針的,就像是得了打針的病。加奈子她們也常打針。對打針,我想想都煩。」
    「你以前到這兒來過一次吧?和那次比,你可瘦多了。就是那雙眼睛倒是越來越有神了。你真夠憔悴的,哪兒有病嗎?」
    「我不習慣這種舞廳。所以,挺累的。」
    「看來你也是習慣不了啊。」
    「我來這以前,是賣彈子的。在彈子的撞擊聲中就那麼坐著,雖說又吵又沒意思,可是不勞神。」
    「這不合你的性格。我帶你走吧。」
    房子不禁抽了一口氣。
    「就這麼著。咱們先坐火車,有多少錢坐多遠。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鎮子上,咱們就下車,在那兒幹活。我到飯店當服務生,你到一個不景氣的電影院去賣票。咱們再找個兩三鋪席大小的房間。錢可以沒有,可身體一定要結實。」
    「要能那樣,當然好。」
    「你真覺得好?剛來這個夜總會時,你不是還跟她們講自己真想早點兒在這兒幹嗎?那是奉承話?」
    房子心中一驚。
    房間的電燈光變得出奇的暗淡,似乎是出現了月暈。房子抬頭望了望,發現那為了采光用的高窗外已經濛濛發亮。
    「天已經亮了。」
    「讓你陪我呆了一個通宵。」
    「從今天開始就是5月了。」
    「對了。從今天起,飯店要變換裝飾。裝飾店子的一來,一大早就得起,那可受不了。我得好好地睡上他一覺。」
    「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天已經亮了。」
    達吉跟在房子的後面,走出了後門。他頗為新奇般地望著外面天未亮時的景色。
    「這就是5月的早晨,也沒什麼嘛。真沒意思。」
    昨天晚上,房子看到的那些開著白色花的樹木原來是木蓮。白色的花朵朝著天空開成了一片。

《河邊小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