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已有四十出頭,臉上也起了皺紋,而且十分骯髒,但脖頸露出部分卻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兒來的?」島村問道。
「打哪兒來?你是問我打哪兒來?」俄國女人不知怎樣回答,一邊收拾貨攤,一邊思忖著。
她穿的裙子,已經不像是西裝,而像是在身上纏上一塊不乾淨的布。她就像一個地道的日本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回去了。不過,腳上還穿著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國女人的內掌櫃的邀請之下,島村走到了帳房,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爐邊。女子撩起衣服下擺站了起來。她穿著一身帶家徽的黑禮服。
島村覺得很面熟,原來就是在滑雪場的宣傳照片上看到過的那個藝妓,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褲,同駒子並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個豐滿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棧老闆把火筷子放在爐子上,烤著橢圓形的大豆餡包子。
「這東西,吃一個怎麼樣?是人家辦喜事的,嘗一口試試吧?」
「剛才那個人已經不再操舊業了?」
「是啊。」
「是一位好藝妓啊!」
「到期來辭行了。雖然她曾是個紅人兒,可是……」
島村拿起熱乎乎的豆餡包子,一邊吹著,一邊咬了一口,硬皮帶點陳味,有幾分發酸。
窗外,夕陽灑在熟透了的紅柿子上,光線一直照射到吊鉤〔原文「自在鉤」,爐上用以吊鍋壺,可以自由伸縮的鉤子〕的竹筒上。
「那麼長,是狗尾草吧?」島村驚訝地看了看坡道那邊。一個老太婆背著一捆草走過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兩倍。是長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嗎?」
「在鐵道省舉辦溫泉展覽會的時候,蓋了個休息室或者建了間茶室,屋頂就是用這兒的芭茅草蓋的。據說東京來人把整座茶室都買下來了。」
「是芭茅嗎?」島村又自言自語地嘟噥,「山上都綻開著芭茅?我以為是胡枝子花呢。」
島村下了火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山上的白花。從陡削的山腰到山頂一帶,遍地盛開著這種花,白花花地一片銀色,好像傾瀉在山上的秋陽一般。啊!島村不由得動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當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處看芭茅,蒼勁挺拔,與仰望遠山的感傷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著它的婦女們的身子全給遮住了。走過去時,草捆劃著坡道的石崖,沙沙作響。那穗子十分茁壯。
回到房間,看見那隻身軀粗大的飛蛾,在隔壁那間點著十支光燈泡的昏暗房子裡,把卵產在黑色衣架上,然後飛走了。簷前的飛蛾吧嗒吧嗒地撲在裝飾燈上。
秋蟲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駒子稍後來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著島村說:
「你來幹什麼?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
「看你來了。」
「這不是真心話吧。東京人愛撒謊,討厭!」說罷,她一邊坐下來,一邊又放柔聲音說,「我不再給你送行啦,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行啊。這次我一聲不響就走。」
「瞧你說的,我只是說不去火車站嘛。」
「他怎麼樣啦?」
「還用說嗎,已經死了。」
「是在你出來送我的時候?」
「不過,這是兩碼事。我沒想到送行竟會那麼難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幹什麼啦?騙人。讓我等了好久。以後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趕鳥節〔日本農村每年農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舉行祭典,禱告豐收〕。這是雪國的孩子們每年照例舉行的節日。十天以前,村裡的孩子們就穿上草鞋〔原文稿沓,一種雪地用的草鞋〕把積雪踩實,然後切成約莫兩尺見方的雪板,並把它們壘成一間殿堂,大小丈八見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戶戶的稻草繩〔日本風俗,在新年掛在門前的一種稻草繩,取意吉利〕收集起來,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燒起來。
這個村子是在二月一日過新年,所以還留下稻草繩。於是,孩子們爬上雪殿堂的屋頂,你推我擠,亂作一團地唱起趕鳥歌。然後,擁進雪殿堂裡,點上明燈,在那兒過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時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頂,唱起趕鳥歌。那時正是積雪最厚的時分,島村同駒子相約來看趕鳥節。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幾天。想你一定會來,所以十四日才趕回來的。早知你沒來,我多護理幾天再來就好了。」
「誰生病了?」
「師傅到港市以後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電報,我就去護理了。」
「好了嗎?」
「沒好。」
「那太不好了。」島村像抱歉自己失約,又像哀悼師傅的死。
「嗯。」駒子馬上溫存地搖搖頭,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蟲子真厲害啊。」
從矮桌到鋪席落滿了小羽虱。幾隻小飛蛾圍著電燈飛來飛去。
紗窗外面也星星點點地落上了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飛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現出來。
「胃痛,胃痛啊!」駒子把兩手猛地插進腰帶,伏在島村的膝上。
轉眼之間,一群比蚊子還小的飛蟲,落在她那從空開的後領露出來的、抹了濃重白粉的脖頸上。有的蟲子眼看著就死去,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顯得比較豐滿。島村心想: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一股溫熱傳到他的膝上。
「帳房有人嬉笑著告訴我說:『小駒,到山茶廳去看看吧。』真討厭啊!剛送阿姐上了火車,本想回來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覺,可是她們說這兒來過電話。我已經很困乏了,真不想來了。昨晚為阿姐餞行,喝多了。在帳房那兒她們一個勁地取笑我。來的原來是你。又過一年了,這人是一年才來一次嗎?」「我也吃過那種豆餡包子哩。」
「是嗎?」駒子抬起臉來,伏在島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紅暈,她忽地顯出幾分稚氣。
她說,是把那個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個站才回來的。「真沒意思。從前無論辦什麼事都很齊心,可是如今個人主義漸漸抬頭,各幹各的,意見總是統一不了。這兒也變化很大,性格合不來的人越來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為過去什麼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沒少過六百枝〔藝妓陪酒是按點香數來計算時間的〕的。她在我們這兒最受器重啦。」
島村問:「那個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結婚還是繼續操她的舊業?」
「阿姐這個人真可憐,以前的婚事吹了才來這兒的。」駒子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猶豫了半晌,望著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後又說,「那坡道半路上有間新蓋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間叫菊村的小飯鋪?」
「是啊。阿姐本來是要嫁到那家店舖去的,後來她改變了主意,突然吹了,鬧了好一陣子。人家好容易特地為她蓋了房子,臨要出嫁時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為她另有所愛,並打算同那人結婚呢。可是,她受騙了。一個人一著了迷,就會弄成那個樣子嗎?據說,對方已經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鏡重圓,把那間店舖要回來,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裡,所以只好到別的地方另起爐灶了。想起來也真可憐啊。我們雖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確也碰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過的就有五個嗎?」
「是啊。」駒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過頭去,「阿姐也夠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沒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歡嘛,有什麼法子呢!」她說著低下頭,用髮簪搔了搔頭,「今兒給阿姐送行,難過極了。」
「那麼,那間新蓋的店舖怎麼辦?」
「由那人的原配來料理唄。」
「由原配來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開張的事,一切都籌劃好了。也只好這個樣子,沒有別的辦法了。原配帶著她所有的孩子搬來了。」
「家裡怎麼辦?」
「據說留下一個老太婆。雖說是鄉下人,可是她的老頭子卻喜歡這行當。這個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個浪蕩人。年紀恐怕也夠大的吧?」
「還年輕呢。才三十二三歲。」
「哦?那麼,姨太太比正室年紀還大羅?」
「是同年,二十七歲。」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這店舖接管下來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島村把衣領攏了攏。駒子站起來去把窗戶關上。
「阿姐對你也很瞭解,今兒還對我說你來著。」
「她來辭行,我是在帳房裡碰上的。」
「說了什麼啦?」
「什麼也沒說。」
「你瞭解我的心情嗎?」駒子忽地又把剛剛關上的紙拉窗打開,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島村半晌才說:「星星的光,同東京完全不一樣。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會是那個樣子。今年的雪特別大。」
「火車好像經常不暢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車也比往年晚一個月,到五月才通車哩。滑雪場裡有個小賣部吧,雪崩把它沖塌了,樓下的人還不知道,聽到奇異的聲音,以為是耗子在廚房裡鬧騰呢。跑去一看,也沒有耗子,上了二樓,才看見滿地都是雪了。擋雨板什麼的都被雪沖走了。雖說是表層雪崩,可廣播電台卻大肆報道,嚇得滑雪客都不來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連滑雪板也給了別人。儘管如此,我還是滑了兩三次。我變了嗎?」
「師傅死了之後,你做什麼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聽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時到這兒來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來封信告訴我不就成了嗎?」
「才不呢。我才不幹這種可憐巴巴的事。那種給你太太看見也無所謂的信,我才不寫呢。那樣做多可憐啊!我用不著顧忌誰而撒謊呀!」
駒子搶著反駁,語氣非常激烈。島村低下了頭。
「你別坐在那些蟲堆裡,關上電燈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進來,明亮得連駒子耳朵的凹凸線條都清晰地浮現出來。鋪席顯得冷冰冰的,現出一片青色。
駒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的環節。
「哎呀,我該回去了。」
「還是老樣子。」島村仰起頭,湊近望著她那顴骨稍聳的圓臉,覺得她什麼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說我同十七歲來這兒的時候沒有什麼變化。至於生活,還不是老樣子。」
她的臉蛋依然保留著北國少女那種艷紅的顏色。月光照在她那藝妓特有的肌膚上,發出貝殼一般的光澤。
「可是,我家裡有了變化,你不知道嗎?」
「你是說師傅死了?已經不住在那間房裡,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處〔藝妓等暫時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處?是啊。在店舖裡,還賣些糖果和香煙。依然只有我一個人。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裡太晚,就點上蠟燭看書。」
島村交抱雙臂,笑了。
「人家裝了電表,用電燈太浪費,不好意思。」
「啊,是嗎。」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內掌櫃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時甚至想:我這是替人做工嗎?沒什麼不滿意的,只是把睡鋪鋪得歪歪斜斜,有點不稱心。回來晚了,他們給我鋪好。要麼是褥子摞得不整齊,要麼就是床單鋪得歪歪斜斜。一看到這個樣子,不禁可憐起自己來。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鋪過,只怕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羅。」
「大家都是那麼說。這是天性啊。家裡倘使有四個小孩,弄得亂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著他們收拾。雖然明知收拾好,還會給弄亂的,但總得去管它,否則放心不下。只要環境許可,我還是想生活得乾淨些。」
「是啊。」
「你瞭解我的心情嗎?」
「當然瞭解。」
「既然瞭解,那你說說看。喏,你說說看。」駒子突然帶著追問的口氣說,「你瞧,說不出來了吧。盡撒謊。你這個人呀,揮霍無度,大大咧咧。你是不會瞭解我的。」
然後,她又放低聲音說:「我很傷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兒就回去吧。」
「像你這樣追問,我怎能說得清楚呢。」
「有什麼不能說清楚的?你就是這點不好。」
駒子無可奈何似地無言可對,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心想:島村自然會把自己掛在心上的吧?於是她顯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說:
「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裡的時候,請一定一年來一次啊。」
她說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還會出來做買賣呢。連滑雪板都給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說能夠做到的,就只有戒煙了。」
「是嗎,以前你抽得很厲害的呀。」
「嗯。我把宴會上客人送給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裡,回去以後,有時能抖落出好幾支。」
「四年可是夠長的。」
「很快就會過去的。」
「多溫暖啊。」島村把靠過來的駒子抱了起來。
「我天生就是溫暖的嘛。」
「這兒早晚已經很冷了吧?」
「我來這裡已經五年了。起初覺得呆在這種地方,不免有點淒涼。通火車之前,真荒涼啊。打你第一次來這兒以後,也有三個年頭了。」
島村心想:在不到三年裡,來了三次,每次駒子的境況都有變化。
好幾隻紡織娘突然鳴叫起來。
「討厭!」駒子說著,離開他的膝頭,站起身來。
一陣北風,紗窗上的飛蛾一齊飛了起來。
島村明知她那雙雖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其實是合上了的濃密睫毛,他還是湊近看了看。
「戒煙以後發胖了。」
腹部的脂肪變得肥厚了。
這麼一來,兩人分手以後難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來那麼親密了。
駒子輕輕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邊變大了。」
「傻瓜。是那個人的毛病吧。盡愛撫一邊。」
「瞧你,真討厭!胡說。討厭鬼!」駒子陡地變臉了。
島村想起來了,正是這樣子。
「以後告訴他兩邊要平均點。」
「平均?叫我告訴他要平均點嗎?」駒子溫柔地把臉貼上去。
這房間在二樓,可癩蛤蟆在屋子圍牆周圍繞來繞去地鳴叫著。好像不是一隻,而是兩三隻。鳴叫了好長時間。
從室內浴池上來,駒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靜的語氣開始訴說起自己的身世來。
她甚至談了這樣一件事情:在這裡接受第一次檢查的時候,她以為跟雛妓時一樣,只把胸部敞開,所以被人家取笑,後來她竟哭了起來。她還如實地回答了島村的詢問。
「那玩意兒來得非常準,每月提前兩天。」
「可是那玩意兒來時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煩嗎?」
「嗯,你連這個都曉得。」
每天到出名的溫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為了赴宴往返舊溫泉和新溫泉之間還得走一里地,在山溝裡又很少熬夜,所以身體健壯,不過還是長著一副藝妓常見的窄骨盆,骨架橫裡窄、縱裡厚。儘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這兒來,乃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令人深深同情的東西。
「像我這樣的人不知還能生孩子不?」駒子一本正經地問。她是說,眼下專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樣嗎?
島村這才知道駒子有這樣一個男人。說是從她十七歲那年開始跟了他五年。島村很早以前就覺得有點驚訝。後來才明白駒子何以那麼無知和毫無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