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逐使節

    「根本不行,日本正想再狠狠地打擊一下中國,換了我也不會就此罷手的,他們兩人去也沒用。」袁世凱斷言。
    「不行嗎?看來,這兒的工作還多得很吶!」周馥說著,長吁了一口氣。
    來到新民府,本來主要的工作是補充軍糧,結果,殘兵敗將的收容、整頓、新編的工作反倒比其他事情更忙。
    實在是令人討厭的工作。
    袁世凱託言有病,提出辭呈,但沒有被批准。聽說清政府派了兩名媾和使節去日本,袁世凱預言談判不會成功。他看出戰爭在短時間內還要繼續下去。殘兵還要增多,他們的工作可能更忙。聽了他的預言,周馥長歎一聲。
    同是李鴻章的幕僚,周馥比袁世凱年長二十二歲。雖然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行政官員,但對於這次戰爭,袁世凱卻比他有見地。
    真是個怪人!——周馥既驚訝又佩服。同日本的戰爭,節節敗退,袁世凱居然能說出什麼時候打敗,什麼時候有多少敗兵湧過來,幾乎是分毫不差。不知不覺中,周馥成了袁世凱預言的信徒。
    「再狠狠打擊一下,就能以更好的條件收場,兩個人打架也是這樣嘛。」袁世凱憑他的感覺說道,而這種感覺來自對國際政治力學關係的觀察。
    「你知道自己的事嗎?」周馥問道。
    他以前聽人說,不管是多麼高明的卜者,也卜不出自己的命運。天才的預言家袁世凱能否預言出自己的未來?
    「什麼意思?」袁世凱天真地反問道。
    「媾和時,會不會提出你的責任問題?在朝鮮促成同日本交鋒的主角,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你。日本人恨透你了……說不定會要你的頸上人頭!」周馥作為同門長者,毫不客氣地說道。
    「日本人怎麼會恨我呢?」袁世凱哧哧地笑著說,「日本人心裡倒是在感謝我哩。他們能打上一場這麼合算的戰爭,還不是多虧了我袁世凱,哪裡會提出什麼責任問題!真要是刨根問底,追查什麼責任問題,日本就會露出馬腳來。我的腦袋是毫無問題的!」
    「了不起的自信!」周馥嘲弄似的說,但心裡已有一半相信他的話。
    正如袁世凱所預言,清政府的兩名使節——邵友濂和張蔭桓,被日本以全權資格不足為由給攆了回來。
    2月1日,日方全權大臣伊籐博文和陸奧宗光在廣島縣政府同中方全權大臣會晤。依據外交慣例,雙方先交換全權委任書,然後才進行會談。陸奧看了中方使節遞出的文書,說道:
    「這不過是一種信任書,哪裡是全權委任書!」
    中方使節說這就是「國書」,是清朝皇帝給日本天皇的文書。
    「大清國大皇帝問候大日本國大皇帝。我兩國誼屬同洲,素無嫌怨,近以朝鮮事彼此用兵,勞民傷財,誠非得已。現經美國居間調處,中國派全權大臣,同貴國所派全權大臣會商妥協。茲特派尚書銜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戶部左侍郎張蔭桓、頭品頂戴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前往貴國商辦。唯願大皇帝予以接待,俾該使臣盡職,是所望焉。」
    「哪裡有不妥之處?」張蔭桓問道。
    「我國和中國目前已斷絕了國交,沒有國交的國君之間不能交換文書。可以拒絕接受沒有外交的國家君主的信件,這是外交常識。我們要問:你們是否真從皇帝那裡得到了全權?你們所說的國書,不過是介紹信而已。」
    陸奧宗光的話被流利地譯成漢語。他早就估計到這種情況,所以翻譯事先也做了準備。
    「請你們看看,這是我國皇上給我們的敕諭。」
    張蔭桓雙手把敕諭舉過頭頂,遞給日方。
    「著派尚書銜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戶部左侍郎張蔭桓、頭品頂戴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與日本派出之全權大臣會商事件。爾仍須一面電達總理衙門,請朕旨遵行。隨行官員須聽爾節制。爾其殫竭精誠,謹以行事,勿負委任。爾其慎之,特諭。」
    「這只是一紙命令。上面雖寫著會商事件,但究竟是何事件卻沒明寫出來。是通商問題,還是漁業事件?未免太含混不清了。而且,要用電報一一請示總理衙門,這能算作全權嗎?」
    陸奧宗光看了「敕諭」之後,低聲命令隨員:「把那個拿來。」他設想了各種情況,做了多手準備。他又繼續說下去:
    「日方全權大臣的權限同中方全權大臣的權限不相同,就不能開始談判。只憑口頭,是不能作為日後的證據的。所以,要先用文件形式確認這件事,談判以後再說吧。」
    他把話一停,日方的隨員立刻分發給每個代表一份文書。分發完,陸奧又追加一句:
    「請在剛才發給各位的備忘錄上寫上書面回答。」
    這份備忘錄的內容如下:
    「在締結媾和條約方面,日本皇帝陛下授予日本全權大臣一切權限。根據相互對等之原則,中方全權大臣是否也由清朝皇帝陛下授予了締結媾和條約之一切權限?請以書面明確答覆。」
    對此,中方全權大臣不能當即作答,這天的談判便結束了。
    次日,2月2日,中方送來答覆文書。其中寫道:中方全權大臣被授予為媾和會談、簽字、蓋章之全權。至於各項條款,須以電報奏聞本國,請准敕旨,定期簽署,然後將條約帶回,經皇帝御覽,批准後施行。
    「這怎麼能稱做全權?」日方以此為借口停止了談判,並把責任推到中方身上。正如袁世凱所看穿的那樣,日方企圖再來一次兇猛的打擊,獲得有利的地位後,再進行媾和談判。
    即使中國的全權委任書是完備的,陸奧宗光也會提出苛刻的條件,使談判中斷。不過,為了不駁居中調停的美國的面子,與其用盛氣凌人的態度,不如借口中方手續不完備更好些。事態正是按日方的意願進展的。
    接受答覆的當天,兩國代表再次在廣島縣政府會談。伊籐首相演講一通,宣告停止談判。
    「兩閣下的委任權極不完備,足以證明清政府尚無求和之誠意。」
    這就是中止會談的理由。
    張蔭桓大吃一驚。如果因意見不合,談判決裂,無計可施,倒也算是完成了使命。可是,現在還未進入談判階段就停止,豈不是白來一趟?他懇求道:
    「委任書不夠完備,我可以致電本國政府,授予完備的全權。務請設法促成會談。」
    這簡直是哀求。對此,陸奧冷冷地回答:
    「我不願同我拒絕過的人再進行談判。」
    中方代表們垂頭喪氣地站起來,準備離去。這時,伊籐首相叫住隨員之一伍廷芳。
    「伍先生,久違了,請留步。」
    伊籐博文十年前去天津談判時,伍廷芳是李鴻章的幕僚,見過幾次面,可算是老相識。
    伊籐首相向敵國代表的一個成員這麼親暱地打招呼,使會場的緊張空氣頓時緩和了不少。
    「為什麼您沒當上全權大臣?」伊籐博文用英語說道。
    伍廷芳是廣東人,年輕時曾在香港英國人辦的法律學校學法律,後來又去美國留過學。
    「哎呀,我怎麼行……像剛才說的那樣,我完全不夠資格。」伍廷芳答道。
    「不,您是法律專家,今天問題之所在,您最明白。如果最明白法律的您直接來談判,或許事情就好辦得多。」
    「恐怕是一樣吧!」
    法律專家伍廷芳清楚,清政府的全權委任書的確有問題,但那只是手續上的問題,可以隨後補齊,並不妨礙先進入談判階段,這在外交活動中也不乏先例。伍廷芳看穿了日本是想再打擊中國一次。袁世凱靠直覺,而伍廷芳是憑法學家的眼睛及所處的外交地位來觀察。
    伊籐苦笑了。他明白,今天為拖延時日耍的把戲被伍廷芳看穿了。他想起十年前在天津談判朝鮮問題時,曾被伍廷芳從法律的角度頂得張口結舌。
    那時的《天津條約》規定了從朝鮮同時撤兵,將來派兵之際相互通告。結果,依據這個條約卻產生了這次戰爭。
    「請轉告中堂。」伊籐說道。
    「轉告什麼呢?」
    「這次中斷談判,絕不是因為日本好戰,務請說清楚。我盼望兩國盡早恢復和平。這次談判雖然中斷了,但具備合法資格的全權代表來日本時,我們將高興地再次開始談判……唔,因為同閣下是老相識了,所以才說了這番話。不是正式發言,就不必告訴那兩位全權大臣了,算我們兩個人的悄悄話吧。」
    「明白了,謝謝,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是不是這次全權大臣的官位和名望不夠,讓您不滿意?」
    「不,不是,若持有完備的全權委任狀,我是不能拒絕舉行談判的。當然,代表的爵位、名望越高就越好些。老實說,最好是國政的最高負責人,如中堂或者恭親王。他們當全權大臣,我們甚至願意前去談判。因為同地位最高的人會談,就不會成為紙上空談,能負責到底,徹底實行。」
    「我全明白了,一定轉告給中堂。」
    伊籐和伍廷芳的私談結束了。表面上只是幾句簡短的應酬語,但伍廷芳立刻明白了,這是希望李鴻章親自出馬的意思。
    1月5日,張蔭桓、邵友濂兩大臣又接到敕諭,其中言及:「關於各項交涉,須隨時電奏,待旨辦理。凡有傷國體、中國力所不及者,不可任意許諾。」
    日方要求中方使節團早日離開廣島,理由是這裡乃大本營所在地。
    張蔭桓等人不得已遷到長崎,2月12日從長崎歸國。
    這簡直是「驅逐」。
    清政府兩大臣訪日期間,威海衛形勢緊急。
    那年除夕是陽曆1月25日,日軍在1月20日攻陷山東榮成,這是進攻威海衛的準備。李鴻章給丁汝昌發電報:「日軍擬除夕、正月初一攻擊我軍,年末年初不可如例年……奮心血戰。」
    1月23日,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祐亨中將向丁汝昌發出「勸降書」,是委託在威海衛海域的英國軍艦「塞萬」號帶給的,用的是英文。開頭寫道:
    「謹呈一書致丁提督閣下:事局之變,致使僕與閣下互為敵對,何其不幸!然今日之戰,乃國與國之戰,非個人結仇也。僕與閣下友誼之溫,今猶如昨。」
    這是一篇有名的勸降書,說中國陸海軍連敗,絕非君臣某一個人之罪,其原因乃是墨守陳舊政治之弊。而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拋棄舊政治,逐漸崛起。最後,勸誘丁汝昌逃亡日本,以期東山再起。
    「貴國曾有雪會稽之恥,以成大志之先例。在我國,如榎本海軍中將、大島樞密顧問官,雖舉叛旗,終得赦免,且位居顯要,不屈才幹。敗戰乃舊政治之結果,非閣下責任。應留有餘力,以圖他日……」
    丁汝昌當然不聽這種勸告,把勸降書原封不動寄給了天津的李鴻章。
    這時,李鴻章的電報到了。
    「如水師之力不支,莫若出海一戰如何?若能取勝,可使鐵甲艦退避煙台,蓄積戰力。……」
    因旅順失陷,12月17日朝廷作出決定,查問丁汝昌,被李鴻章反對:「威海衛處於與敵人對峙的第一線,防備最為緊要,我認為應當暫緩議處,等有了適當的繼任者,再查問不遲。」
    新任欽差大臣劉坤一正指揮江南軍向山東半島轉移,他也認為,「應當暫緩對丁汝昌的處分,令其立功贖罪」。
    海軍人才少,若以旅順之敗問罪丁汝昌,則找不到後任。丁汝昌的腦袋險乎哉。
    陸軍很容易找到勝任者,所以敗將衛汝貴的命運就悲慘了——「臨敵退縮,貽誤大局,即行處決。」1月16日,衛汝貴被斬首。
    丁汝昌咬緊嘴唇,心想: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像衛汝貴那樣死掉!
    衛汝貴在眾人圍觀下被處死,留下的只有恥辱。
    丁汝昌提醒自己:萬一不行了就自盡,要自盡,決不被人在鬧市上砍頭!
    「鎮遠」艦管帶林泰曾在軍艦被水雷擊中後從容地服毒自殺,當時丁汝昌還覺得他未免死得太早,現在看來,他實在有先見之明。
    1月30日,威海南岸炮台落入日軍之手。
    1月31日,守衛威海北炮台的清軍逃散。次日,為了不白白送給日軍,北洋艦隊開炮轟擊北炮台和彈藥庫,那裡存有大量彈藥。的確,與其留給敵人,不如自己毀掉。這一天,日、中兩國大臣正在廣島縣政府會晤。
    瀕臨山東半島尖端的榮成灣的榮成,在1月20日失陷。從榮成往西到威海衛,只有五十多公里。
    威海衛灣頭有個劉公島,北洋海軍司令部就設在那裡。
    日軍對威海衛的攻擊,在2月4日夜晚開始。是用水雷艇攻擊。中方在海面上設置了防線,但是有間斷,日本的第二、第三水雷艇隊便從那裡擠了進來。第一水雷艇隊擔當西口的警戒。
    北洋海軍原是優秀的部隊,軍官們受過新式訓練,水兵們大都是沿海出身,習慣於大海。可是,陸軍官兵不斷潰逃,使海軍官兵的士氣急轉直下。
    日軍乘勝前進。水雷艇夜戰是日本海軍的拿手戲,而清軍的六炮台不能予以有效的打擊。後來有的外國軍事顧問指責:威海衛失陷的主要責任在統領六炮台的劉佩超身上。
    2月4日的夜戰中,北洋艦隊損失了引為自豪的「定遠」艦。「定遠」漂在海面上,勇敢的水兵們要用它做炮台,堅持戰鬥下去。可是,在水上不能動的巨艦成了最好的目標,日軍炮彈紛紛飛來。
    「裝好炸藥,準備離艦!」聽到命令,水兵們離開了軍艦。五分鐘後,二百五十磅炸藥引爆,「定遠」艦沉了下去。
    日本海軍損失了兩隻水雷艇。
    2月5日,日軍又來夜襲。
    北洋艦隊又失掉了「來遠」和「威遠」兩艦。
    「已經盡到最大努力了!」
    2月5日夜戰之後,在「鎮遠」艦上督戰的丁汝昌疲憊不堪,上了劉公島。外國顧問勸他投降,他也認為沒必要再傷亡兵員了。
    哪怕有一點勝利的可能性,他也要戰鬥下去。可是,他十分清楚,已經完全無望了。繼續戰鬥,只意味著繼續糟蹋人命。
    外國顧問們說這是「光榮投降」,但是,在中國,沒有「光榮投降」這種觀念。
    英國顧問馬格祿明白了丁汝昌的心意,極力勸解:
    「犯不上去死,你和衛汝貴的情況不同,在這次戰役中,你究竟有什麼可以責怪的?應當受懲罰的,是那些丟掉炮台的陸軍將軍們,還有那些不派一兵一卒前來救援的巡撫們!你孤立無援,無法再打下去,這是誰都一目瞭然的。要活下去,不必尋死,你和衛汝貴不一樣,投降後會受到國際法的保護。」
    丁汝昌搖頭。
    馬格祿還說:等送還俘虜時,你還是免不了死罪,乾脆亡命去美國。清政府正委託美國辦理媾和的事,提督亡命那裡,是不會提出抗議的。
    丁汝昌的腦海裡,一幕幕地浮現出那年率領北洋艦隊,到日本作友好訪問的情景。宴會,拜訪,結識的朋友們……正跟他戰鬥的伊東中將,就是在那時認識的同行。在他的記憶中,日本是一個非常靜謐的國度。
    真想活下去啊!這種強烈的願望在他心靈深處隱藏著,大概是對人生的眷戀吧。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他挺起胸膛,向馬格祿說道:
    「作為軍人,最後落一個投降的下場,我實在受不了。可是,不正式投降,就白白損傷人命……我死之後,用我的官印,用我的名義,寫投降書吧!我自己是捺不了這印的……」
    提督的眼睛濕潤了,但終於沒湧出淚水。
    2月12日下午,丁汝昌服毒自殺。地點在劉公島軍營中,所用的毒物是鴉片。副司令劉步蟾在他之前自殺。與丁汝昌同時自殺的還有記名總兵張文宣。張文宣是李鴻章的外甥,有名的炮手。副將楊用霖用手槍擊穿頭部,也自殺而死。
    北洋艦隊炮艦「鎮北」號掛起白旗,遞交了降書——「本提督前接佐世保司令長官來簡,因兩國處於交戰之中,至今未作答覆。
    本提督之意,沉艦決戰,直至人盡而後已,但為保全生靈,願乞休戰。威海衛現有艦隊及劉公島、炮台兵器,均獻於貴國。希勿傷害陸海軍內之外國官員、兵勇、人民等生命,允其歸鄉,是所切望。
    如蒙允許,希以英國艦隊司令長官作證。」
    降書把聯合艦隊司令長官誤寫成佐世保司令長官。
    伊東復函:「前已談及,為貴官一身之安全及貴國將來之利益,請來我國,等待戰爭之結局,是否合乎尊意?如貴官光臨敝國,自當竭盡禮遇,致力保護。」
    伊東允許用「康濟」號將丁汝昌等自決軍人的靈柩送到煙台。
    「康濟」號開出威海衛時,日本諸艦鳴炮弔唁。
    清軍投降後,殘存的北洋艦隊諸艦均移交給日本。長期威脅日本的七千三百三十五噸的巨艦「鎮遠」號,今後將成為日本海軍的主力艦。同一型號的「定遠」艦已經沉入海底。
    威海衛遭日軍攻擊時,李鴻章曾打電報給煙台的劉道含:「有無方法使北洋諸鐵艦退避吳淞?鐵艦以外船隻,沉之亦可。」然而,為時已晚。不但採取不了這種措施,就在發電報的時候(2月7日),旗艦「定遠」號已經沉沒了。
    被解除了武裝的士兵們現在肆無忌憚地談開了:過去說這些話是要被殺頭的。
    「這下子可好了,讓滿洲八旗兵來收拾敗局吧!」
    「讓戰爭見鬼去吧!說是保衛國家,到底在哪裡有咱們該保衛的國家?」
    「皇上什麼時候御駕親征?」
    「早就親征了!不過,可不是面向敵人,而是朝西,跑得可快啦!」
    「連皇上都這樣,這仗能打勝嗎?」
    「最好把八旗兵開來,讓咱們也瞧瞧他們的本事。」
    「這裡是旗人的國家,和咱們有啥關係!」
    敗兵們無所顧忌,特別是海軍士兵,牢騷多,激昂憤慨。
    這時候,欽差大臣劉坤一好不容易來到山海關附近。歸他指揮的官兵有一百餘營,四萬多人。他準備用這些軍隊攻打被日軍佔據的海城。
    「這是些什麼軍隊?根本不聽調度!」
    總帥劉坤一隻有歎息而已。可想而知,這些軍隊有多麼混亂!把這些不同系統的部隊湊到一起,變成一個整體,不但困難,而且需要時間。
    劉坤一被從南京叫到北京,奉命馬上出征山海關,但他拖延了出發時間。他是主戰論者。有人說,當時和平論者正在抬頭,為了打擊他們,他在北京做了一些工作。其實,是撥給他的官兵非常差,裝備又不好,使他不知所措了。他苦心研究用什麼辦法才能把他們改造成有用的部隊,但是,沒有那種立竿見影的好辦法。
    不管翁同龢怎麼勸他,他都不想掛帥。
    「這樣的軍隊,我若輕易應承下來,將來要吃不消的!」
    直到一月十九日,他才勉強動身。
    接到北洋艦隊全軍覆沒的消息,北京的氣氛一下子轉向贊成媾和了。各種各樣的謠言在北京城裡到處流傳。
    「你沒聽說嗎?中堂把五百萬兩銀子早早就運回老家安徽了。」
    「有錢人都悄悄地溜了。」
    「聽說都去了上海。」
    街頭巷尾的議論並不都是謠傳。富豪們從北京偷偷溜走,不管怎麼遮掩,也會被人看見的。
    日本輿論大呼:進攻北京!連戰連勝的戰果使日本舉國狂喜。虜獲了北洋海軍之後,報刊上出現了這樣的論調:「這下子,再也不必戰戰兢兢地害怕英國了!」
    清政府終於決定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去日本。當時李鴻章正受著革職留任的處分,朝廷給他恢復了名譽,賞還黃馬褂。這是在丁汝昌殉職的次日,即2月13日。
    從長崎回國的張蔭桓還停留在上海。李鴻章在進京參內之前,發電報給張蔭桓,委託他「推薦精通國際公法、條約法的有膽有識之士」。
    張蔭桓復電舉薦兩人——徐壽朋和李經方。
    徐壽朋當然很合適。李經方是李鴻章的長子,曾為駐日公使,日語、英語都擅長,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了。
    李鴻章本來就打算用李經方做隨員,但因為是自己的兒子,難以開口,所以採取了讓前任推舉的招法。張蔭桓在電報中還加了一點說明:「訪日時,陸奧外相曾幾次詢問李經方。」
    為使媾和談判能夠有利地進行,必須準備好各種手段。日本一再打聽的人物,當然要編在隨員之內。有了張蔭桓的推薦,就可以搪塞公私兼顧的攻擊。
    李鴻章在天津做了周到的準備,2月21日來到北京,受命之後已過去一周多。
    次日,李鴻章入宮,研究媾和條約的原則。正如他所估計的,一天未研究完。
    關於割讓領土,光緒帝堅決不同意。
    李鴻章認為,連威海衛都被日本奪去了,不割讓領土怎麼能媾和。
    朝廷內部還殘留著一些強硬論的餘波,而且,絕對信任李鴻章的西太后因病沒出面。在同日本談判之前,李鴻章不得不以宮廷勢力為對手,進行初步磋商。
    李鴻章遇刺
    在李鴻章出國參加媾和會議之前,清軍又失掉牛莊和田莊台。牛莊由素以保持曾國藩傳統而自豪的魏光燾、李光久等大將率領的湘軍把守。日軍的第三、第五師團猛烈攻擊,於3月4日陷落。
    湖南巡撫吳大澂當時在田莊台,牛莊一丟,便趁夜逃往石山站去了。
    3月7日營口失陷。
    3月9日田莊台失陷。
    吳大澂是金石家,但他不滿足於文官、學者的名聲,居然想當將軍,威震四海。
    他要親自率兵同日軍對陣作戰,終於得到旨准。他的志願應當說是豪壯的,然而,戰爭可不像研究古代文字那麼隨心所欲。
    吳大澂在山海關向日軍發出勸降書。因為是文人,勸降書寫得相當高明。可能他長年累月地凝視古代文字,眼睛昏花,以致看不清現實了吧。
    他之所以志願從軍,原來是因為他得到了一顆「度遼將軍」的漢印。
    度遼將軍是西漢元鳳三年(公元前78年)設置的官職。它不像驃騎將軍或車騎將軍那樣,屬於常設的將軍職,而是一種臨時封賞的將軍稱號,如西漢的路博德和東漢的馬援被封為「伏波將軍」。他們二人曾跨海遠征南越和交趾(北越),所以選了「伏波」這麼個名號封賞。至於「度遼」,則是渡過遼河,征討烏桓之意。元鳳三年范明友曾獲得此封號。到了東漢,變為與地名無關的專事征討匈奴的將軍名,永平八年(65年)吳棠被封為此職。
    吳大澂是古代印章收藏家。蘇州人徐翰卿把這顆印送給他,他高興得不得了,以為「這是萬里封侯的前兆」。
    這時,正好同日本開戰了,他覺得「這就是我留名青史的絕好機會」。
    不限於中國,各國都有些研究國學,被該國傳統深深吸引的學者。他們往往會有一些極其狂熱的言論和行動。吳大澂就在這種情況下投筆從戎了。
    他並不認為自己只是一介筆墨文人。十五年前,他擔任過吉林防務監軍之職,也直接參與過建設兵工廠、修築炮台、訓練軍隊。他對這段經歷過於自信了。
    他在勸降書中說:「日軍三戰三敗之後,本大臣猶有七縱七擒之計。」
    不愧是國學家,引用了《國語》中「三戰三北」和《三國誌》中「七縱七擒」的典故。他的意思可能是要同日軍戰鬥到底,但說法未免太狂妄、太陳腐了。中國人也把這篇勸降書作為笑料。
    在現實中,徹底吃敗仗的是吳大澂。
    當過駐日使館參贊、為日本人所熟知的詩人黃遵憲,憤慨於吳大澂的敗走,寫了一首長詩《度遼將軍歌》。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棄冠脫劍無人惜,只幸腰間印未失。」
    據說,這顆古印是當時住在上海的著名書畫家吳昌碩偽造的。
    牛莊、營口、田莊台失陷後,戰局暫告一段落。下一個戰役將是從山海關指向北京,不過,那需要相當長的準備時間。各戰線暫時都呈現出膠著、休戰狀態。
    李鴻章在媾和談判之前提出了「休戰」的要求。懼怕列強干涉,希望盡快收場的陸奧認為,這不過是追認現狀罷了,不如爽快地應承,做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但是,休戰必須尊重軍部的意向。由於連戰告捷,軍部一定會堅決反對休戰。為使軍部能夠接受,就得給它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
    3月21日,第二次會談中,伊籐博文提出休戰條件:
    一、把大沽、天津、山海關讓與日軍。
    二、該地清軍解除武裝,交出軍需品。
    三、天津至山海關的鐵路交日軍控制。
    四、停戰中軍費由中方負擔。
    這些條件無疑是在首都北京的咽喉處插上一把匕首。日本軍部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由於兵力和戰費不足,至今還無法實現。不流一滴血便得償夙願,軍部當然會滿意,不會有任何異議。
    使日本軍部滿意的條件,對於清廷來說,就是極其苛刻的條件。
    李鴻章滿以為依據現狀附加上一條休戰條款就行了,不禁被這個苛刻的條件弄得瞠目結舌。
    「太苛刻了,過於苛刻……超出想像的苛刻方案……」
    看了攤在桌上的日方條件譯文,李鴻章嘴唇顫動,他的身軀突然變小了。在當時的中國人中,他屬於高身材,有一米七幾。他能當上淮軍領袖,恐怕也沾了高大的光。比起其貌不揚的曾國藩來,他在體格方面是佔了便宜。
    李鴻章聲調也變了,比以往低沉得多,說道:
    「這次戰爭,緣起於朝鮮問題,日軍把朝鮮全土奪到手中,又進兵我國領土之內,如真正希望永久和平,日本不但要考慮自己的立場,還應當考慮中國的名譽,天津、大沽、山海關是我國國都的門戶。我認為這個方案太過分了。日軍在戰局上握有主動權,什麼條件都提得出來,這一點,我們也明白,但是,物有極限,若一意孤行,則恐怕日本得和平之空名,也將有失掉實利之虞。」
    伊籐答道:
    「我倒不認為這些條件超過了限度。天津等處的佔領,只作為一時的擔保,我們並不想破壞城鎮。」
    「我們的目的是媾和,不是休戰,伊籐閣下不也這麼想嗎?」
    「是的,我們希望盡早恢復和平。停戰是貴方提出來的,為此,我們才提出條件。先休戰後講和,不過是中國的意向。至於日本,不休戰議和也行,休戰議和也行,現在提出了後者的條件,我們沒準備第二套方案。」
    「那麼,請拿出媾和的方案吧。」
    「貴方不撤回休戰問題,就不能拿出媾和方案。而且,請注意,一旦撤回,休戰的事就不能再議了。」
    聽了這話,李鴻章猶豫了。
    如果李鴻章正確地掌握著戰局的實態,他這時就會當即撤回休戰問題。
    吳大澂等人倉皇敗走的時候,其實,日軍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到進行下一個攻勢,需要補充兵員和軍需的時間。當然日本要隱瞞自己的困境。決定派小松宮彰仁親王為「征清大總督」,把大總督府開上前線,就是措施之一。
    大總督府雖然推進到旅順,但指向北京的直隸作戰,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李鴻章所害怕的「日軍在媾和談判中進攻遼西地區,指向山海關」,完全是多慮。
    「讓我考慮幾天吧。」李鴻章希望寬限時間。
    「考慮倒可以,不過,兩國人民現在都注視著這次會談。盡可能快些達到會談的目的,是我們的義務,所以不能老這麼拖延,三天為限吧。」
    伊籐給了李鴻章三天的考慮時間。
    返回引接寺,李鴻章把日本提出的休戰條件電告總理衙門,並告知:「昨日電報所說去台灣方面之五千日兵,或是開赴北方,望通告各地軍隊嚴加防範。」
    據翁同龢的日記記載,次日光緒帝看了日本的休戰條件,「為之動容」。
    年輕的皇帝受到極大打擊,他想請示西太后,但她還在病中,不禁猶豫了。然而,這麼重大的事情,不能不讓西太后知道。
    征清大總督小松宮還沒有出發,日本國內剛剛編製完軍隊,開始進攻遼西,最快也得半個月以後。——李鴻章總算明白了事態。談判期間不可能發生大規模戰鬥,何必為休戰條件而增加苦惱呢?
    三天後,3月24日,舉行第三次會談。中方拿出了答覆的備忘錄:休戰問題撤回,希望立即進行媾和談判。
    日方答覆,明日提出媾和條約草案。
    大概覺得這樣會談未免太簡單了吧,李鴻章在回去之前又談了一點意見。
    「是否可以相信,明天提出的媾和條約方案中沒有加入損害其他外國利益的條款?若問我為什麼提出這一點,乃因為講和問題是中日兩國的問題,要避免把問題擴大,招致他國的干涉。」
    對李鴻章的這段發言,陸奧認為是「掩耳盜鈴」——嘴上說不願招致他國干涉,而實際上玩弄種種手段,想招致這種干涉的,正是李鴻章本人。李鴻章與列強溝通的情況,大都被陸奧的情報網截獲。
    「誠如所言,這完全是日、中兩國間的問題。您可以相信,我方提出的條約方案沒有招致他國干涉之虞。」伊籐答道。
    李鴻章的發言是警告日本,如在媾和條約方案中寫進過分苛刻的條款,就有招致列強干涉的危險。想避免干涉,當然不是他的本心。他是任何干涉都歡迎的。
    中方代表要退出時,陸奧宗光對李經方說:
    「關於明天的談判,想預先商量一下事務性問題,您可否稍留一會兒?」
    「好,為使談判成功,留多長時間都可以。」李經方用流暢的日語回答,然後用漢語向父親講了陸奧的提議。李鴻章輕輕地點了點頭。
    陸奧宗光和李經方送走伊籐博文和李鴻章等人,又返回會議室。
    在非正式的場合,兩人用日語交談。
    「還不到賞花時節,可真想輕鬆地賞花玩樂一下呀!」陸奧說道。
    「櫻花已經含苞待放了,希望快一點解決問題,讓我們從容地賞賞花。」
    「為此,你的合作很重要。」
    陸奧正要進入正題,拿出筆記本攤開來。
    這時,走廊上突然騷亂起來。有人在跑動。雖說會談結束了,但在重要的外交會議的場所裡,大聲走動也有失禮貌。佈置在春帆樓的,是訓練有素的衛兵、警官和外務省官員,他們做不出粗野舉動。
    陸奧和李經方面面相覷,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門被打開了。
    這裡居然有不敲門就進屋的人?屋裡的兩個人一齊向進來的人望去,是陸奧熟悉的外務省官員。
    「你……」
    陸奧剛要責備,立刻又閉上了嘴。若不是發生了重大事件,這個官員是不會越出常軌的。他上氣不接下氣,站在門邊,僵立不動,臉色蒼白。
    陸奧頓時感到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而且同李鴻章有關。
    「剛才,李鴻章閣下,被暴徒用手槍刺殺了!」官員幾乎是吼叫著報告。
    「閣下怎麼樣?」
    「左頰中彈……」
    「只一發?」
    「是……」
    陸奧在驚愕中放下心來。面頰不是致命之處。
    「暴徒呢?」
    「當場被捕!」
    陸奧看了看旁邊的李經方。兩個人同時從沙發上站起來,李經方的額角不停地抖動。
    「發生了遺憾的事件,不過,我們會全力處置的,請您先去令尊那裡,我去見伊籐閣下……請保重。」
    陸奧只覺得兩個膝蓋鬆軟無力。
    「暴徒有二十五六歲……」官員繼續報告著。
    「好個大混蛋……發瘋了嗎?叛逆……把我們的努力……」陸奧歪扭著臉孔,心裡罵道。
    李鴻章一行的路線是從春帆樓出來,沿阿彌陀寺町向西,轉過外濱町拐角,進入下處引接寺。
    群馬縣二十六歲的小山豐太郎就等在外濱町的拐角處。那裡有憲兵隊,過橋的對面有警察派出所。從常識來說,是警戒最嚴密、行刺者最需要避開之處。然而,正因為夾在憲兵隊和派出所中間,是警戒上往往疏忽的地點。小山豐太郎是否因此而選擇了這裡,不得而知。或許他只想到拐角處是突然襲擊的最適當地點吧。
    中方代表團只有李鴻章坐轎,羅豐祿、伍廷芳、馬建忠等人乘人力車。
    日本的「駕籠」是由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扛著,乘坐部分垂掛在下面。中國式轎子是四個人扛在肩上,乘坐部分在上面,所以也叫「肩輿」。
    李鴻章專用的轎子是藍色的,只有下部塗著紅色。四面裝有玻璃窗,從轎子裡能看見外邊。李鴻章把玻璃窗打開著。
    小山想盡量靠前狙擊,所以跳出來打了一槍。他剛一跳出,憲兵隊的上等兵阿部就衝了出來。新條警部也助了一臂之力,馬上把小山捺住了。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
    子彈打進李鴻章的左眼窩下面。李鴻章戴著金邊眼鏡,子彈擦過眼鏡打在臉上,減弱了勢頭。鏡片破碎飛散,大概他正閉著眼睛,沒傷到眼球。
    引接寺就在眼前,受了傷的李鴻章立刻被抬進去,安放在長椅上躺下。醫官林聯輝為他做了緊急處置。
    李經方從春帆樓跑回來。隨後,伊籐博文首相由外相陸奧宗光和內閣書記官長伊東巳代治陪同,也趕到引接寺。
    李鴻章不顧林聯輝的制止,對前來探望的伊籐等人說:
    「這種事,我思想上多少有準備。」
    他的意識很清醒。
    四年前,在大津,津田三藏襲擊了俄國皇太子。有人說,對外國要人搞恐怖行動是日本的風氣。
    伊籐等人低下頭。陸奧咬緊嘴唇,他最擔心的是這件事會成為列強干涉的借口。
    如果李鴻章以受傷為由撤回本國,那該怎麼辦?他指責日本,徵得兩三個列強的同情,並非難事。
    如果認為,像日本這樣還保留著野蠻風俗的國家,交戰國首腦去是危險的,乾脆停止同日本直接談判,委託第三國從中斡旋,那可就糟了。
    上次趕走了兩名使節,這次拉出來最高負責人李鴻章,陸奧認為是他在外交上的成功。可是,從歐美方面的情報來看,情況並非如此。
    世界輿論和同情似乎逐漸偏向李鴻章了。第一他年逾古稀,第二他名望極高,第三他第一次渡海出使外國。這一點,在海外也成了話題。李鴻章雖是實質上的外交負責人,但是,中法戰爭的和談是在天津舉行的,同俄國進行關於伊犁的重大談判,去彼得堡的也不是他,而是曾國藩之子曾紀澤。把從來沒出過國的老年人硬拉出去,日本也太狠毒了……
    歐美諸國的這些輿論通過駐外公使館傳到日本國內。
    正常情況下李鴻章還引起國際上的同情,何況在日本遭到了暴徒的刺殺。日本最害怕的,就是被國際視為「惡人」。
    「萬幸,這次負傷似乎不致影響會談。」馬建忠說。這是在醫師診斷後發表的談話。
    中方隨員中有主張把李鴻章搬出引接寺,到「公義」號上療養。理由是:「日本土地上太危險,難保不發生第二、第三次恐怖行動。」
    顧問科士達反對回船上療養,壓下了這種意見,陸奧這才安下心來。
    李鴻章若撤回船上,全世界就會問為什麼。中方說是因為日本的「野蠻行為」,鐵證如山,日本將無法辯解。好不容易平息的旅順大屠殺問題,也許會再次鬧騰起來。
    陸奧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李鴻章穩定住。
    對李鴻章,日本方面極盡關懷與照顧之能事,派來兩名陸軍軍醫總監石黑和佐籐、陸軍二等軍醫正古寧田、內務技師中濱博士等醫師,還請來法國公使館的茲巴斯博士。在醫療方面,是最強的陣容了。
    警衛方面怕再出紕漏,幾乎到了神經過敏的程度,警戒聲勢相當浩大。
    天皇和皇后委派中村侍從武官前來慰問。
    山口縣知事原保太郎與縣警部長後籐松吉郎立即遞上請罪書,皆被免職。
    歐美報紙幾乎是一個論調,拿四年前在大津發生的事件對比。有的評論甚至說,日本「勝於武器之戰,敗於道德之戰」。也有人說,日本「戴著文明的假面具,時時暴露出野蠻本性」。
    一張王牌握在李鴻章手裡,他滿可以帶著全世界的同情,從日本退出。不論誰來評論,談判破裂的責任也應該加在日本頭上。處於這種狀態,日本不可能再進行直隸作戰了。
    小松宮掛帥出征中國的軍隊,是把近衛師團和北海道屯田兵全動員了。大舉出兵,幾乎沒有保衛日本本土的軍隊了。
    關於本土沒有守備兵員的情報,各國公使館早已報給各自的國家。如果有人大喝一聲,日本就得趕緊撤退。
    美國通過駐在東京的公使向林次官勸告:「大概除了答應李鴻章的要求,無條件休戰而外,沒有別的辦法。」
    「的確,只好如此……」聽了次官的報告,陸奧憂鬱地點頭同意。
    如果讓李鴻章打出「憤然歸國」的王牌,那日本就無計可施了。直隸作戰不可能,列強干涉又明顯地要壓過來,為使李鴻章不打出這張牌,只有答應無條件休戰。
    暗殺李鴻章的兇手小山豐太郎,其父在群馬縣當過縣議會議員。豐太郎進過慶應義塾,不久退學,拜評書藝人伊籐癡游為師。但技藝無長進,也放棄了,又進入一個叫神刀館的右翼團體。當時還沒有「右翼」一詞,一般把這種團體叫壯士團體。
    山口地方法院公審,對犯人判處無期徒刑。判決是3月30日下來的,可謂神速。以前襲擊俄國皇太子的犯人津田也是被判無期徒刑。
    小山在供詞中說,他認為日、中兩國的戰爭是李鴻章引起的,即使現在締結了媾和條約,不知何時清政府又會掀起戰爭,同日本重新開戰,所以想從中製造障礙。
    3月30日,日本終於決定在和談之前無條件休戰。但日軍正在進攻的台灣、澎湖島,不在休戰地域之內。
    實際上,只是追認了一下業已休戰的地區的休戰。期限定為三周,正好是日軍準備下一個戰役所需要的時間。這個休戰條約絲毫無損於日本。
    儘管如此,陸奧等人為取得軍部的諒解也費了一番周折。川上參謀本部次長(已兼任征清大總督府參謀總長)、樺山軍令部長都反對休戰。而且,西鄉海相、松方藏相、榎本農商相等有權勢的內閣成員,也不贊成休戰。
    只有山縣陸相同意休戰。因為他收到一份情報:三萬俄國兵正在中國北部移動。所謂列強干涉,必須以武力為背景。俄國調動兵力,可認為是干涉的前奏。為了盡早談成,絕不能讓李鴻章打出最後一張王牌。同意休戰這個代價,太便宜了。
    3月25日,伊籐首相乘夜車從下關去廣島,說服了重臣們。3月27日晚,得到天皇的敕諭。29日伊籐回到下關,通知中方休戰——期限為三周,台灣、澎湖列島除外,其餘各地均無條件休戰。
    軍醫總監佐籐博士勸李鴻章做手術,取出子彈。這樣會早些痊癒,只是手術後需要絕對安靜幾天。
    「謝謝,」李鴻章說,「談判以後再說吧。現在應當盡早地解決懸案,怎麼能耽擱數日。」
    伊籐和陸奧也同樣急於談判,因為俄國的動向令人擔心。李鴻章若得到俄國軍事行動的情報,肯定會聽從佐籐博士的勸告動手術。
    4月1日,陸奧把媾和條約方案親手交給李經方,要求四日內答覆。據陸奧的《蹇蹇錄》記載,其內容大致如下:
    一、中國承認朝鮮為完整無缺的獨立國。
    二、中國將下列土地割讓日本:
    (一)奉天省南部地區;
    (二)台灣全島及其附屬諸島與澎湖列島。
    三、中國賠償日本軍費庫平銀三億兩,五年付清。
    四、以現存於中國與歐洲各國之間的各種條約為基礎,締結日中新約。在條約締結之前,中國給日本國政府及其臣民以最惠國待遇。
    除上述條款外,中國須租借下列各地:
    (一)歷來所開放的商埠之外,增開北京、沙市、湘潭、重慶、梧州、蘇州、杭州各商埠,以便日本臣民居住並營業。
    (二)為運輸旅客及貨物,應擴展日本國汽船之航線。
    (三)日本國民輸入商品時,除繳納原價百分之二的進口稅外,應免除在中國內地的一切稅金、雜捐、特別捐。此外,日本臣民在中國購買原料、天然貨物,聲明為輸出物時,應免除一切稅金、雜捐、特別捐。
    (四)日本國民在中國內地購買或運往中國內地的貨物,有權租用倉庫,免納稅金。
    (五)日本國臣民繳納中國捐稅及手續費時,應按庫平銀,亦可用日本國本位銀代納之。
    (六)日本國臣民在中國得以從事各種製造業,並得輸入各種機器。
    (七)中國著手排除黃浦江口之吳淞淺灘。
    五、中國作為執行媾和條約之擔保,允許日本軍隊暫時佔領奉天府及威海衛,並支付駐紮軍隊之費用。
    媾和條約方案中,關於權益的部分,多是為防止干涉而插入的條款,如降低進口稅,豁免各種捐稅等。實際上,在中國擁有最大權益的英國,也曾多次同清政府交涉過這一問題,不過,尚未見實現。
    如果日本實現了上述條款,那麼,得利最大的將是英國。英國可以依照最惠國條約,同日本享受同等權益。
    知道了這個內容,英國還干涉什麼呢?把這種對自己利益不大的條款列入,是陸奧耍弄的外交花招。
    李鴻章向北京總理衙門電告日方要求時,囑將條款內容透露給駐北京的英、法、俄三國公使,但對於日本所提的通商權益各項,則希望暫時保密。
    顧問科士達在外交回憶錄中說,這全是依照他的主意做的。
    日方則把重點放在通商權益各項上,大事宣揚各國利益均沾。正如日本所期待的,英國無意干涉。英國覺得,與其在擴大權益、利益均沾上計較,不如利用日本來防止俄國南下。
    這些想法,當然也與日英同盟有關聯。
    在北京,日本要求之苛使朝廷內部大受衝擊。雖然還是草案,但指望獲得更大的讓步是困難的。
    那麼,能徹底抗戰嗎?要抗戰,宮廷和政府機關必須遷到西安。北京的紫禁城,歷代皇帝的陵寢即東陵和西陵,勢必被日軍佔領。
    中國人民能一齊奮起,同日本作戰嗎?如果全國人民齊心協力對付日本,無疑是會勝利的,因為日本並沒有那麼充足的兵源。
    中國人民對清王朝能竭盡忠誠嗎?三十年前早已表明了,先有太平天國運動,後有捻軍起義。
    當清王朝對外處於困境時,人民不但不會救援,反而會乘機而起。處於這種狀態,遷都抗戰是不可能的。

《甲午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