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之一

    他從容不迫地拿起紅蘸水筆。他的面前放著阿美士德號的收支決算書。他用紅筆填上虧損總額——£5647。
    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
    林賽望著煤油燈,嘟噥著說:「公司,不,英國政府現在應當懂得,這筆買賣是多麼合算啊!」
    1
    阿美士德號——
    廈門的粗魯的提督陳化成,說他模糊地記得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是有道理的。阿美士德是一個英國人的名字,十六年前他為了談判貿易全面自由化和締結通商條約而來過北京。
    再往前追溯二十年,馬戛爾尼曾兼任祝賀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的使節,帶著同樣的使命來到北京。但均未成功。
    清朝政府根本不關心對外貿易。乾隆皇帝曾托馬戛爾尼給英王喬治三世一道敕諭。這道以「咨爾國王」開頭的著名的敕諭中寫道:
    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無藉外夷之貨物以通有無。
    意思說,我國什麼都有,不需要同外國通商,互通有無。只是因為外國沒有茶葉、瓷器、絲綢這些生活必需品,跑來相求,天朝為了「加惠遠人、撫育四夷」,才答應進行交易。這完全是一種單方面地施加恩惠的思想,絲毫沒有平等互惠這一通商的基本精神。
    事實上當時中國進口的商品大多是奢侈品,中國出口的茶葉等都是西歐的生活必需品。
    茶葉是十六世紀初由船員和外國傳教士傳到歐洲,從十七世紀後半期以後,飲茶的習俗才逐漸在老百姓中普及。特別是進入十九世紀以後,英國才形成了「飲茶休息」的習慣,茶葉的需要量迅猛增加。
    中國出口了大量的茶葉,但沒有什麼貴重的進口貨來抵消,因此貨款基本上是用現銀償付。可是,清朝卻不樂意進行這樣有利的貿易,一味地要垂惠外夷。
    不僅通商是如此,清朝連外交關係也不承認。它認為中國是天朝,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與它同等的國家。天朝的周圍是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類的野蠻人的國家;對方來進貢,那還可以;要想進行對等的交往,那簡直是狂妄之極。
    馬戛爾尼失敗後又過了二十年,英國於嘉慶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又派來了使節。他就是阿美士德。
    阿美士德在謁見皇帝時,因拒絕行一般朝貢者的三跪九叩禮,被趕出了北京。
    阿美士德後來擔任印度總督,發起第一次緬甸戰爭,因為這件功勞而當上了伯爵。他死於一八三六年,所以阿美士德號北航時,他應當還活著。
    阿美士德號的偵察航行,正是鴉片戰爭的序曲。
    林賽等人詳細地偵察了中國海防的現狀,調查了兵員、兵船、炮台乃至各個炮台的大炮數,連那些僅有炮台而未安炮的「假炮台」,也讓他們偵察得一清二楚。
    後來林賽提出了對中國的戰略,向英國獻策。鴉片戰爭前夕,英國下院的主戰派很多人都引用了他們的報告。傳教士歐茲拉夫眨巴著眼睛說過:「以全中國一千隻兵船,也敵不過我們一艘軍艦。」這句話也曾多次被主戰派議員引用過。
    阿美士德在廈門停靠了十幾天後,來到了福州。水師副將沈鎮邦和都司陳顯生因此而受到了「摘頂」的處分。
    清朝文武官員官帽的頂上都戴有稱作「頂戴」的徽章。按照規定,一品官的頂戴是正珊瑚,二品官是起花珊瑚,三品官是藍寶石,四品官是青金石,五品官是水晶。被剝奪和摘去這種頂戴,稱為「摘頂」。這雖不是革職,但也近於革職的重罰。
    清朝綠旗營(漢人部隊)軍官的軍階序列如下:
    提督總兵副將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外委千總外委把總額外外委
    提督是從一品官,總兵是正二品官。大體上可以這樣來理解:參將以上相當於將官,游擊至守備相當於校官,千總以下相當於尉官,從九品官的額外外委相當於中士。
    副將是從二品官,沈鎮邦的頂戴應是起花珊瑚。現在他官帽上光輝燦爛的起花珊瑚被摘去了,這真是禍從天降。
    可憐左營都司陳顯生也遭受了摘頂之災。他給林賽的一封信至今仍保存下來。信由這樣值得嘉許的詞句開頭:「中華與貴國相距甚遙,四海之中人皆兄弟。」信的大意說:我被摘去了頂戴,乃是我的命運,並不抱怨。唯恐貴船妄聽人言,來到本地,累及於我。本地地瘠人貧,年歲饑荒,不足以餬口,哪裡還有能力購買那樣大量的貨物。應是估計錯誤,還是打消念頭吧。值此天氣放晴、風平浪靜之際,正是駕船放洋的好時光。如若停留不去,我等將獲重罪。我和您「無冤無仇」,豈忍坐視我遭此不幸?信的結尾說:「務祈速掛帆開往,俾我等免於重咎。」
    這完全是一種哀訴,很有點像求雨時致天帝的祈禱詞。
    阿美士德號在福州的重點是進行商業上的調查,其次才是軍事偵察。
    茶葉一向是英國主要的進口商品。而福州是茶葉的集散中心。如果直接在福州購買茶葉,比在廣州每擔(一百斤)要便宜四兩銀子;而且茶葉在福州可以經常保證大量供應,不必擔心缺貨。——林賽等人瞭解了這些情況,另外還詳盡地調查了英國商品在福州的市場情況等。
    阿美士德號達到目的後,優哉游哉地離開福州出航了。
    福建巡撫魏元烺卻洋洋得意地上奏說:
    ……率同舟師,示以聲威,尾追驅逐,該夷船於十八日由東北外洋遠颺無蹤。……
    這完全是撒謊。說起來好像是要人家滾蛋,用武力把人家趕走的,其實是拱手禮拜,求人家撤走。
    2
    廈門的陳化成和福州的魏元烺都把夷船長期停泊說成是由於天氣的原因。浙江也是如此。
    阿美士德號離開浙江後,直奔上海。從江南洋面進入吳淞口是六月二十日。第二天——二十一日到達上海。
    林賽給地方長官發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敘述了近百年來中英貿易發展的狀況,宣傳了開港的好處。
    當時的蘇松太道是吳其泰。他用老一套的官僚語言答覆說:本地一向禁止對外貿易,快去廣州進行交易吧!
    可是他在信中使用了「夷商」一詞,林賽抗議說:無法忍受此種凌辱。這是有關本國體面的事。大英帝國不是夷國,是一般的外國,云云。
    對此本來可以置之不理,而吳其泰卻說什麼「夷」並不是貶詞,是「外國」的同義語,還鄭重其事地引用了孟子的話:「舜乃東夷人也。」
    舜是中國最大的聖人。
    阿美士德號也有一個漢籍癖的傳教士歐茲拉夫。他在第二次抗議信中引用了蘇東坡的話:「夷狄不應以中國之治治之。」
    這是帶著輕蔑的意思來使用「夷」字的例子。
    吳其泰沒有辦法,儘管覺得可恨,還是讓了步,把「夷商」改寫為「該商」。他歎了口氣說:「偏偏在總督、巡撫都不在的時候,這倒霉的夷船闖進來了!」
    兩江總督陶澍在江寧(南京)。江蘇巡撫林則徐已經在二月任命,為什麼還不來上任呢?
    清朝的官制以相互鉗制為基礎。例如中央政府的行政機構六部,均任命滿漢尚書各一名,即每個部都有兩名大臣。地方官也是如此,各省有巡撫一人,但在巡撫的上面,一省或數省重疊設置一名總督。
    江蘇省也有相當於省長的巡撫,此外還有管轄江蘇、安徽、江西的兩江總督。
    總督陶澍正急急忙忙趕赴上海,巡撫林則徐也由山東進入江蘇。
    不過,林則徐到達上海不久,那麻煩的夷船像是把他等到了就揚帆開航了。
    巡撫到任是七月五日,阿美士德號在上海停靠了十八天,於七月八日離去。
    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聯名上奏的表文中說:
    ……望見沿海一帶塘岸,布列官兵,頗露惶懼。……伊等已經悔悟,不敢再求買賣。現值風狂雨大,實在不能開船。只求俟風色稍轉,即速開回。迨六月十一日(陽曆七月八日)晚間,風色稍轉西南,即促令開行,該夷船不敢逗留,即起碇開帆,向東南而去。……
    其實,阿美士德號即使望見了兵船排列海上、官兵布列堤岸,也絕不會惶懼和悔悟的。他們悠閒自在地逗留在上海,把上海城內外視察了一遍,甚至還購買了蘇州的絲綢。
    上奏表文中所謂的「風狂雨大」,是所有地方官慣用的辯解之詞。
    在阿美士德號入港後的一週期間,進入上海的國內商船有四百多艘。船舶的大小為一百噸至四百噸。最初幾天大多是天津船,裝載的貨物主要是麵粉和大豆。接著連日進港的都是福建船,每天有三十艘至四十艘。這些船說是福建船,其實只有船主是福建人,大多是從台灣、廣東、琉球、安南、暹羅各地開來的。其中有不少是金順記的船。
    蘇松鎮總兵關天培,這個人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當這艘傷腦筋的阿美士德號離開上海時,他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自己高興的心情才好。他拉著林則徐的手,只是說:「太好了!太好了!——」接著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要是廈門的陳提督的話,一定會俏皮地罵上一句:「活該!滾吧!」
    關天培好容易平靜下來,說道:「我真想有這樣快速、堅固的船啊!再配上六千斤的大炮!」
    可是,阿美士德號於七月十五日突然出現在山東省威海衛劉公島的海面上。
    北京的朝廷接到山東巡撫的報告後,質問江蘇當局說:「你們說驅逐到東南,為什麼竄入了北面山東省呢?」
    關天培這次又流下了眼淚,心裡十分懊惱。政府究竟給了什麼樣的兵船來驅逐這只三桅桿的快速武裝船呢?炮台、大炮、兵船——一件像樣的東西也不給,只是一味地下命令驅逐!
    林則徐在上奏的表文中辯解說:
    ……一經放出外洋,即一望無際,四通八達,船由風轉,倏而東南,倏而西北,不能自主,亦不能寄碇。兩船同行,轉瞬之間,相去數十里,彼此各不相見。……
    一眨眼的工夫就相距幾十里,看不見了,當然毫無辦法囉。在這篇奏文的字裡行間,也滲透著關天培咬牙切齒的憤激的心情。
    3
    溫章在阿美士德號上十分忙碌。
    他除了草擬各種文件外,還有翻譯的工作,這些任務完成之後,又要教同船的日本人中文。
    這個被救起來的日本人,名叫石田時之助,溫章給他起了個中國式的名字,叫石時助。他本來就有漢學的底子,學習也很熱心,所以進步很快。
    阿美士德號於二月十六日從澳門出航,回到澳門是九月五日,在海上呆了半年多。在這期間,這個原名叫石田時之助的石時助的中國話有了很大的長進。
    「為什麼這麼熱心學習呀?」如果有人這麼問他,他就回答說:「不想回日本了,準備在這兒生活。」「為什麼?」再問的話,他就乾笑著說:「回去也沒有出路啊!」
    石田家的祖先是九州某諸侯手下的一名武士,自從前幾代變成「浪人」武士失去為之效忠的主人,即成為「浪人」。以來,一直住在東京。他曾經當過練武場的教師,作為自己的副業,後來因為要供養父親,被商人僱用作保鏢。這個商人是大阪人,名叫河內屋善兵衛;他用船隻運輸各地的物產;為了保護貨物和監視船員,他僱用了一些武藝高超的人當保鏢。
    石田時之助在兩年前被僱用當保鏢。「保鏢,可憐的行當啊!」他這麼自嘲說。保鏢或鏢客在日文中為「用心棒」。他說這個詞時帶著一種奇怪的語調。看來他回國也沒有什麼前途。而他還只有二十三歲,正是前程無限的青年。
    通過這次漂流,他的眼界開闊了。在婆羅洲,他看到了中國移民建立的一個奇妙的共和國,叫作「蘭芳大總制」;在馬六甲,他詳細地觀察了英國重商主義在亞洲的情況;在國際城市澳門,東方與西方正在自由地混合。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要是生在這些地方就好了!」石田心裡這麼想。
    日本當時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世界。回到日本,恐怕也只能重操保鏢的舊業。幕府已公佈了嚴厲的鎖國令指江戶幕府為實行閉關自守而公佈的一系列法令。,對見過外國的人,哪怕是漂流到國外的,當局也會嚴密監視的。要是回去的話,行動一定比以前更加不自由。
    「討厭透了!不回去!」石田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現在他甚至覺得漂流對他反而是好事。他不僅學了中國話,還學了英語。使他更加興奮的是,這艘船正在到處敲打閉關自守的清朝的門戶。祖國日本總有一天也會產生這樣的呼聲的。他心裡明白,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情況,若干年後也會在祖國發生。
    「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他留下來的決心比剛離開澳門時更加堅定了。
    九月初,阿美士德號回到澳門時,灼熱的太陽還蒸烤著大地。
    在陽光的蒸烤下,榕樹的樹葉和樹幹都發出一股氣味。
    高大的榕樹有氣味,低矮的月橘樹也有一股氣味。頭上纏著頭巾的印度人吐在路上的鮮紅的蒟醬葉,立刻散發出一股酸臭的氣味。
    大街上的建築物是用磚石建造的,背街上的房屋是木、竹和泥巴的混合物。從石頭與石頭之間,從灰泥掉落了的地方,從竹竿與泥巴難以癒合的縫隙裡,也冒出一股股令人感到倦怠的熱氣。
    一個女黑人露出白牙齒,粗聲粗氣地唱著催眠曲。她健壯的胳膊裡抱著金髮的小女孩;她的汗毛閃著光亮,可愛的鼻尖上冒著小小的汗珠。
    三個水手模樣的赤腳男人,在她的身邊旁若無人地高聲談笑。其中一個人的表情尤其豐富。他搖晃著腦袋,一會兒伸開雙手,一會兒聳聳肩膀。每搖晃一下腦袋,他背後的辮子就好像嘲弄主人似的,微微地擺動著。
    人在炎熱的天氣也會散發出體臭。那是一股大蒜的氣味。
    旁邊的人家一定養著豬。
    一隻雞橫穿過鋪著石板的大街。雞的兩隻爪子就好似踩在燒紅的鐵板上。
    一切都雜亂無章。這裡有很多東南亞人和混血兒,沒有辮子也不引人注目。
    4
    石田時之助從馬六甲被送到澳門後,曾寄居在金順記的店裡。他下了阿美士德號後,也只能到那裡去落腳。
    他一進賬房,認識他的店員們一齊站起來。賬房先生拿著紙筆朝石田走來。
    「我剛才回來的。」石田慢慢地說,「溫章先生因公司館(東印度公司澳門分公司)有事,稍晚一點回來。」
    店員們露出驚奇的表情。
    「中國話長進啦!不用紙筆了。」賬房先生看了看手中的紙筆,大聲地笑著說。
    半年前,石田在這裡經常同店裡的人進行筆談。
    「只是在船上跟溫章先生學了一點,難的話還說不好。……請問,我的那些夥伴們的情況怎麼樣?」
    他們同時漂流的六個夥伴,全部都由馬六甲送到澳門,一半寄居在金順記,一半寄居在基督教新教的教會裡。
    「只有一個人留下了,其餘的人都回國了。回去已快三個月了。」賬房先生回答說。
    他們剛到澳門時,希望留下來的只有石田一個人,其餘五個人都想念故鄉,希望盡快回國。而現在說留下了一個人。
    「誰留下來了?」
    「那個最年輕的。」
    「噢,是辰吉吧?」夥伴中年紀最小的是十六歲的辰吉,他生長在海邊,皮膚白晰,使人感覺比較瘦弱。
    「是的,就是那個可愛的娃娃。」
    「他為什麼要留下呀?」
    「據說他不想回去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石田想起了辰吉是個孤兒。「他現在在哪兒?」
    「在教會裡。」
    「過後我去看看他。……我應當告訴小姐,溫章先生馬上就回來。」
    石田時之助跟店員打了招呼,穿過了賬房。
    金順記澳門分店是一座石造建築,賬房面對大街,後面是住房,溫章的姑娘當然住在那裡。店堂與住房之間是一座相當寬闊的石頭院子。
    院子裡有一個小姑娘和一個四十來歲肌肉隆起的漢子。
    石田沒有見過溫章的女兒,但他感到這個小姑娘肯定就是溫章的女兒。她的面貌很像溫章,前發垂在額上,很像是所謂的「劉海發」,她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可愛,不如說有一種凜然的氣概。
    旁邊的那個漢子,石田以前在澳門時就認識。他名叫余太玄,是個拳術家;他在金順記說不清是店員還是食客。
    現在余太玄把右手緊貼身軀,手心向上,緊握拳頭。那姿態好似是用匕首刺殺接近的敵人。他的左手張開一半,輕輕地向前推進。他的兩腿劈開站立在那兒。
    「這架勢是『白虎獻掌』啊!」石田以前曾經請余太玄給他做過這個架勢。余太玄曾把這個架勢的名稱寫在紙上,教給了石田。
    再一看,那姑娘也在做著余太玄所示範的架勢。
    敵人如果用右拳從正面打過來,可以用左手撥開,然後用右拳直搗敵人的胸部。這時右腕子應當盡量下沉,左手要保護自己的右側。
    余太玄猛地一躍而起。他光著脊背,肩膀上的肌肉有力地跳動著。
    接著那姑娘也飛躍起來。
    「霍!相當不錯呀!」石田心裡感到很欽佩。
    姑娘利落地穿著一條草綠色的緊身褲,腳脖子上紮著一道黃色的腳帶子,下面穿著雪白的布鞋。當她躍起的時候,腳帶子上的黃穗子在半空中迎風飄揚。
    跳躍完畢,「白虎獻掌」就告一段落了。
    他們倆一直集中精力練拳,都沒注意到石田在旁邊。
    「很好很好。不過還顯得有點緊張,以後可就沒有勁了。這一點你自己可以去體會體會。」余太玄說話的時候,姑娘已經注意到了石田,露出驚訝的神情。余太玄看了看姑娘的臉,回過頭來見是石田,忙跟石田打招呼說:「啊!稀客稀客!」
    「托您的福,我平安回來了。」石田說。
    「啊呀呀!中國話長進了。」余太玄的看法與賬房先生一樣。
    「這位是——」石田看著姑娘說道,「溫先生的小姐嗎?」
    「嗯,是的。」拳術家回答說。
    石田轉身朝著彩蘭說:「敝姓石。跟您父親乘坐同一條船。船剛才已回到澳門。您父親在公司還有點兒事,一會兒就會回來。」
    「啊,是嗎?謝謝您來告訴我們消息。」彩蘭低頭行禮說,「我爸爸身體好嗎?」
    「噯,非常好。」
    石田一直看著彩蘭的臉,在談到她父親的時候,一瞬間的喜色很快就消失了。
    她這樣抑制情感,不像是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
    石田覺得很難理解,心裡想:「這樣的年歲,一般的情況不是要高興得跳起來嗎!?」
    5
    澳門金順記要為溫章回國開歡迎宴會。宴會開始還有一個來小時。石田決定利用這個時間到教會去看看辰吉。
    教會裡也因歐茲拉夫的歸來而熱鬧起來。
    「哦,是找那個孩子。」看門的中國人聽石田說要見辰吉,指著另一棟房子說,「兩個日本人都住在那兒。」
    「兩個!?」石田感到奇怪,朝那裡走去。
    門是開著的。石田朝裡面一瞅,那是一間小小的客廳,牆上掛著黑板,擺著六套桌椅。客廳裡沒有人。旁邊似乎還有一個房間。
    「辰吉!」石田用日語叫了一聲。
    不一會兒,黑板旁邊的一扇門打開了,露出辰吉的臉來。
    辰吉一看到石田,他那稚氣的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喊道:「老師!」
    以前船上的人一直把船上的保鏢叫作「老師」。
    「老師平安回來,太好了。歐茲拉夫先生回來了,我想老師一定會和他一起回來,正想去金順記看望您哩。」
    「啊,變了!」石田心裡這麼想。辰吉過去說一口漁夫的話,半年未見,竟說出這樣文雅的話。
    「你也很精神,太好了。」
    「噯,托您的福呀。」
    「聽說你決定不回去了。為什麼呀?」
    「嗯。這個嘛……因為……」辰吉吞吞吐吐的,想說什麼又停住了。
    這時從辰吉剛進來的門裡又出來了一個人。這人拖著辮子,穿著中國服裝,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他的皮膚白皙,新刮過的胡茬留下一道青痕。日本人長期離開日本,會很好地分辨日本人。不僅是這人的容貌,就連他周圍飄溢的氣氛也使人感到有一種獨特的、非常熟悉的味道。石田立即意識到他是日本人。這人的身上有一種日本商人的氣味。難怪看門的說有兩個日本人。
    「您就是石田大人吧!」那人果然用日語說話了。
    「正是。」石田用武士的語調回答說。
    「石田大人的情況,辰吉經常跟我說起。」那人用冷靜沉著的聲調自我介紹說,「在下也是日本人,名叫久四郎,在京都綢緞鋪當過二掌櫃。三年前因買賣上的事情去江戶的途中,船隻遇難。其實在石田大人上船之後不久,我就來到此地。以後一直跟辰吉在一起。」
    「噢,三年前?」
    「是的。時光過得真快,在這三年期間,我去過很多地方。我是被美國船搭救起來的,在美國的一個叫波士頓的地方呆過一段時期,然後去過歐洲、印度、暹羅,以後就來到這裡。」
    「不準備回國了嗎?」
    「我已經斷念了。在暹羅我學了唐人日本人在古代稱中國人為唐人。話,改成了唐人打扮。……因為我已經受過洗禮了。……」
    「噢,是麼。」要是在日本國內聽到這樣的話,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日本在江戶時代嚴禁基督教,發現教徒要處以死刑……但這裡是離日本千里的外國,而且石田時之助早已離開了日本,所以這麼淡淡地應聲說。
    久四郎搓著手,繼續說:「我已經信奉了上帝,所以不能再回到禁止基督教的祖國去了。……辰吉這孩子雖然還未接受洗禮,但他還能理解我的心。」他彎著腰,用上眼梢瞅著石田。他的態度十分端莊穩重。但石田很不喜歡他那眼神。他一眨一眨的小眼睛令人捉摸不定,十分討厭。石田不由聯想起他厭惡的歐茲拉夫。
    「我明白了。……」石田心裡這麼想。
    這傢伙大概是勸誘漂流的同胞信奉基督教,但他那巧辯的舌頭,並沒有戰勝國內有家小的同胞們的懷鄉之心,只是在孤兒辰吉的身上奏了效。
    石田暫時只跟辰吉談著漂流的夥伴們的事情。久四郎不時地插嘴說話。
    「像辰吉這樣的年輕人,能留在這裡太好了。這裡有著廣闊的世界。」
    他討人喜歡地裝出一副笑臉。但他的眼睛並沒有笑。
    「好吧,我以後再來。今天晚上金順記有個聚會,我不能再待了。有時間你可以經常來玩。」石田對辰吉這麼說後,站起身來。
    久四郎又搓著手說:「今後請您多幫助。我原來是商人,沒有姓。在這裡沒有姓很不方便。我隨便起了個姓——姓『林』。這個姓對唐人和日本人都通用。日本古代只有武士階級有姓,其他階級的人只有名,沒有姓。日本人的姓中也有「林」,但讀法與中國不同。」
    「噢,是林久四郎先生。」
    「不過,有了姓,名字還不像唐人,因此我改名叫九思「久四」與「九思」,在日語中讀音相同……我現在叫林九思——我就是這樣簡單地起了一個好像了不起的名字。」
    「好。老師,我送您到門口吧!」辰吉這麼說著,跟著石田走出來。
    久四郎目送著他們,他那小眼睛帶著一種異常的神態。
    在教會門前分別的時候,辰吉小聲地說:「老師,您什麼時候把我帶走吧!」
    「為什麼?你想回國嗎?」石田也小聲地問道。
    「不!我一直想留在這裡幹點正經的工作。這個決心是不會改變的。」辰吉更加小聲地說,「不過,跟久四郎在一起有點受不了。」
    「是嗎。」石田笑著說,「找到好的工作,我瞅個機會帶你走。」
    「說起工作,久四郎說要和我一起搞印刷哩!」
    「印刷?……你跟他說,對這個工作不感興趣。」
    「那就拜託老師了!」辰吉趕忙行了一個禮。
    在回金順記的途中,石田時之助不覺口中念叨著:「綢緞店的二掌櫃、林九思……」
    當金順記歡迎溫章的宴會正在熱鬧進行的時候,在東印度公司澳門分公司,林賽正坐在桌子面前工作著。他在煤油燈光下不停地寫著,不時地拿起旁邊盛著威士忌的玻璃杯,輕輕地喝上一口。
    當金順記的宴會將近尾聲,拳術大師余太玄領頭大聲喊著干最後一杯的時候,公司裡的林賽才放下了筆。他把玻璃杯裡剩下的威士忌全部喝乾了。
    「啊,終於完了!」
    他從容不迫地拿起紅蘸水筆。他的面前放著阿美士德號的收支決算書。他用紅筆填上虧損總額——£5647。
    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
    林賽望著煤油燈,嘟噥著說:「公司,不,英國政府現在應當懂得,這筆買賣是多麼合算啊!」

《鴉片戰爭》